宋人道统论——以朱熹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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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学与朱子后学》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6687
颗粒名称: 宋人道统论——以朱熹为中心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3
页码: 1-13
摘要: 本文主要探讨了“道统”论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与意义,并从历史和文献的角度分析了“道统”概念的来源和演变。文章指出,“道统”一词最初出现在唐代,但孟子在《孟子·尽心下》中已经提出了类似的概念,即儒家师系的原始和“道统”的基本特色。孟子列举了一系列圣贤,包括尧、舜、禹、商汤、文王和孔子等,这些人物都是儒家道统中的重要代表。
关键词: 朱熹 儒学 宋朝

内容

一、“道统”论的地位与意义
  近代学者研究宋明以来的儒学,把“道统”概念视为非常重要的课题,往往认为朱熹是建立“道统”说的核心人物。著名的前辈学者陈荣捷把“道统”论的建立当作朱熹最大贡献之一,与“集诸儒之大成”和“集注《四书》”相提并论,①认为朱熹不但把已存在的道统论系统化,又倡言其重要性,使之成为将来儒术的标准。陈荣捷还指出,“道统”一词为朱熹所首创,②这虽非属实(详见下文),但历来被很多学者接受,更可见朱熹之重大影响力。
  在此,“道”是指儒家的道,“统”乃为系统或传统之意。“道”的概念,在唐代以前为道家专长;“师系”之论,在禅宗盛行。③因此可以说,宋儒建立一个传“儒道”之统,借以把“道”与“师系”的概念从道家、佛家思想争回来。
  而朱熹屡屡提出的道统观,不仅可以证明“道统”概念在宋代极其重要,而且也强烈影响到今日。现代学者,不管是赞许还是反对道统思想,统统把“道统”视为专用词,是指儒家的师系传统。或有学者企图把道统论应用到现代的中国社会,如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合著的《中国文化与世界》提出一个“历代相传之道统”,想必为有学之士所尊重。①梁涛基于“新四书”(即《论语》《礼记》《孟子》《荀子》)提出“新道统”来面对西学的挑战。②甚至有学者要建立“新道统论”当作现代中国的“法学奠基”。③
  在朱熹之前已有儒士提出古代圣贤将“道”传给后代的学统,尧传舜,舜传禹,禹传商汤,商汤传周文王、武王,之后再传给孔子、孟子。多谓自孟子道统“失其传”,而后辈学者或许有办法让遗失的传统重新复活起来。从尧到武王的代表人皆有天子之位,可称为“治统”,孔子之后的人物皆无天子地位,可称为“学统”。“治统”“学统”的用词已见于宋代文献④,而元人称“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⑤,兼并而论之。
  其实,道统思想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必须分别来讨论:
  1.儒家师系概念有何来源与意义?
  2.“道统”一词是如何产生的?其用法有没有转变?
  3.“道统”“治统”与“学统”有什么关系?学术与政治是分开的,还是相互影响的?
  4.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某一思想背后一定会有一些社会的因素。哪些会促成“道统”思想产生,会有怎样的影响力?
  这些问题范围甚大,在此篇短短的文章仅能够略述一些基本的看法。
  二、孟子与韩愈:儒家师系的原始与“道统”概念的基本特色
  早在《孟子》一书就可以看到有关儒家师系的记载,在该书的最末段,《孟子·尽心下》有如下话语: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①赵岐(108?—201)注曰:
  言五百岁圣人一出,天道之常也。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岁,故言“有余岁”也。“见而知之”谓辅佐也;通于大贤次圣者,亦得与在其间,亲见圣人之道,而佐行之,言易也。“闻而知之”者,圣人相去卓远数百岁之间,变故众多,逾闻前圣所行,追而遵之以致其道,言难也。……然而世谓之“无有”,此乃天不欲使我行道也。故重言之,知天意之审也。言“则亦”者,非实无有也,则亦当使为无有也。②
  汉儒认为每五百年有圣人出,而从赵岐的角度来看,汉初的帝王(如汉高祖、汉武帝)或许正是孔子没后五百年的圣人。重点在于“行道”,故曰“见圣人之道而行之”“闻前圣所行而遵之”。据赵岐的看法,在孟子之世儒道没有真的“失传”,只是“当使为无有”,就是“等于失传”。因此有学者称:“孟子盖叹孔子之不得行其道,不能见之行事,而徒托之空言;己之生也,幸而去圣人之世未远,……与乎闻知之列;而道终不行,……仍不得施之天下,见之行事也。……此后学者遂谓此章为道统之说之所由起。此则宋儒之言,非孟子之本旨也。”①
  孟子重点未必是要建立一个“道统”或“师系”,而主要是慨叹时世见不到孔子行政的陈迹。无论如何,孟子此段话对后儒的影响力很大。从朱熹的角度来看,其具有的一些特色,将会变成宋代道学家“道统论”的基础:
  1.孟子所提出的圣人为:尧→舜→禹→商汤→文王→孔子,皆为后儒道统论无可或缺的人物,而且构成一个单独的体系。虽然有时候同时有不同的人参与孟子的系统(如禹与皋陶、商汤与伊尹、文王与太公望等),但不能说这些人物代表了一个支流。以上圣贤没有分歧差异,具有合作状态。
  2.据孟子所云,这些圣贤皆“知‘之’”。“之”所指不明确,赵岐以为“之”是指圣贤所行之“道”,但是我们很容易可以理解为一个神秘的、不容易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识。
  3.孟子提出的圣贤,没有师生关系,但有皇帝与大臣相应,可以理解为“治统”。孔子“闻而知之”,但是没有人“见而知”孔子所行之道。孔子与诸圣不同,没有参与“治统”,起有重大的转变。
  4.孟子感慨儒家传统今日失传,最后的继承人为孔子。用这样的笔法,孟子通过提高自己最尊重的老师的地位,间接地衬托出自己的重要性,并且暗示他自己是最后一个继承人。
  5.历史背景的因素很明显:孟子活动在战国时代,诸雄相争,社会不安,他因社会危机而有感悟,担心儒家的传统会灭绝。《孟子》一书的最后一段,最代表孟子对将来的期望。
  言道统说之学者,常常提到唐代的儒家韩愈(768—824)。他适逢社会危机,唐代的中期,安史之乱之后,佛学兴盛,儒家面临穷困的危境。韩愈著名《原道》一篇论“道”云: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①
  韩愈非常推崇孟子,无怪他所提到的人物与孟子略同:尧→舜→禹→商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韩愈道统的特色,有一些新的理论与孟子存在差别:
  1.韩愈直接提出“道”一词,《孟子》末段未曾提及。当然,赵岐云“亲见圣人之道,而佐行之”已有这样的见解,以为所见、所闻、所行之事即是“道”。韩愈更新鲜的说法是“传”的概念。《孟子》所说“见/闻而知之”,未必是“传道”的意思,不是把“道”从古传到今,而是后代人士据其所“见”、所“闻”而知晓先圣行道之正法。换言之,后人学习古人。韩愈虽与孟子相同,圣人迭起,或中断几百年,但是描述先圣主动把道“传”给后人。换言之,古人教授后人。
  2.韩愈的系统,有当“君”的圣王(周公以前),又有当“臣”的圣儒(孔子以后),但是没有圣王与贤臣互补关系(皋陶、伊尹等贤臣)。这样很明显分为治统(周公以前)与学统(孔子以后)两个时段。
  韩愈有与孟子相同的看法:儒家道统失传,他私底下或许认为自己是这个传统的继承人。然而韩愈《原道》末段又曰:“如之何而可也?……明先王之道以道之。”可见韩愈认为儒道可以真的实现,不是永久泯没于世。
  三、朱熹的“道统”论与余英时的理解
  对于朱熹的“道统”论,往往有学者视其为核心之论说。最著名的出处为《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①
  整篇《序》中三次出现“道统”一词,而朱熹每次用“道统之传”一词,可见他把注意力放在儒道之“传”上面,与韩愈相同。更重要的是,朱熹揭开所传的东西的秘密,孟子云“之”,韩愈云“道”,朱熹说明得更清楚,曰“允执厥中”(语见《尚书·大禹谟》),似乎得《论语·尧曰》首章“尧曰:‘咨!尔舜!……允执厥中。……’”的启发。
  孟子、韩愈皆叹道统失传,朱熹对此却相当乐观,强调孔子有办法“继往圣、开来学”,而其孙子子思为了保护“道学之传”写出《中庸》一篇。朱熹在这里所提出的师系为:尧→舜→禹→成汤→文王→武王→孔子→曾子→子思→孟子。朱熹与孟子、韩愈大有不同,绝不认为今世道统失传,倡导宋初道统复兴之说,谓二程兄弟接续孟子之传,没有说二程之后再失传。可见朱熹很确定他自己是继承人。
  朱熹最出名的贡献,就是他把儒家传统叫作“道统”。“道统”一词究竟重不重要,这是待讨论的问题。确实,因为《中庸章句》被当作科举考试的范本,“道统”一词变得很流行,为后世所重视。
  近来诸君子谈论朱熹“道统”说,余英时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引起学者的热烈讨论。余先生在此书中提醒学者,谈道学家思想时不但要分析较为抽象的哲学理论,且要注意到他们的“外王”工夫——从事现实的政治活动,而朱熹道统说刚好可以看到这样综合性的理论。
  一般学者是综合谈“道学”与“道统”,认为“道统”只是道学家的思想系谱而已,但余先生谓“道学”“道统”“道体”有很清楚的界线。
  余先生以为,著名的《中庸章句序》刚好是“正式界定‘道统’”之文,①可以证明,朱熹之所谓“道统”不但是学术传统,而且是一个深厚的政治概念。②儒家学统在朱熹笔下有一些基本的认定:“道统”与“道学”的差别,恰在于“外王”与“内圣”之分辨,而这样的区分,程颐已看出其前景,③不过朱熹之论说更为完善。朱熹言“道统”,是指伏羲经尧、舜、禹到周初上古圣贤相传之正道,那期间圣人是兼具“外王”与“内圣”的君主,而“统”就是“统治”之意。到了后来,君主背离正道,孔子虽受尧、舜、禹、周公等人正传,但是没有得到君位,因此开未来“道学”之传。是故朱熹言孔子“开来学”,而不再言“道统”。反观《中庸章句序》出现“学”一字之处,都是指孔子或子思而言,非上古圣贤。
  另外,余先生又论及“道体”,认为“道体”就是自尧而后相传的基本精神,④《尚书》称之为“允执厥中”等,而《中庸》一篇尤是详论“道体”之奥秘,是故朱熹将“道统”“道学”的论述置于《中庸章句》之前。
  诸儒论朱熹的道统思想,常指出其一生所演变。余氏亦然,言朱熹用“道统”一词的例句,用法有改变。如:1181年《书濂溪光风霁月亭》一文中(这就是余氏认为朱熹最早用“道统”一词的例子),朱熹谓周濂溪先生“承天畀,系道统,所以建端垂绪启佑于我后之人者”。据余先生的说法,朱熹的意思还不明确,把周敦颐归入道统,就是因为道统观念还没有定下来。1183年《韶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却云“有濂溪先生者作,然后天理明而道学之传复续”,已可知其谓周敦颐代表“道学”,而非“道统”。《中庸章句序》为朱熹于淳熙己酉(1189)所写,跳过周敦颐而让二程复得自孟子失传之绪乃为朱熹产生定论之表现。而1194年的《沧洲精舍告先圣文》云:“恭惟道统,远自羲、轩。……维颜、曾氏,传得其宗。……千有余年,乃曰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伏羲、轩辕氏(即黄帝)曰“统”,而颜子之后曰“宗”,不叫作“统”,周敦颐与二程并承道学之传,就是证明朱熹之看法已见定局。①
  余先生认为,朱熹这样的理论在他的时代是有具体目标的。一方面,“朱熹建立尧、舜、三代的‘道统’是针对着陈亮为后世(包括宋代)‘骄君’助威的议论而来”;另一方面,朱熹要证明孔子“开来学”的主要作用,就是让将来儒者有方法可以治国平天下。②换言之,孔子虽然没有亲自经历圣王时代,仅属于后代的“内圣”学者,但是与外王的功用并没有分离。朱熹希望当代的君主必须用符合“道”的标准来治理天下,才可以说是存有“道统”。③
  余先生将朱熹的“道统”“道学”分开论述为“内圣外王兼得”与“内圣独存”,是颇有条理的,其言甚为详尽。虽然朱熹把儒家传统很清楚地分为此两项,然“道统”一词恐怕并未有很清楚的定义。
  首先,朱熹很重视儒家圣贤传道的概念,所以他一去世,门徒亦开始纷纷将朱熹纳入儒道传承体系内。朱熹的高徒黄榦常言“道统”,多做详细论说,却用“道统”一词来概括从尧到朱熹的学统,④与余先生叙述朱熹之道统说相异。当然,黄榦的立场未必与朱熹全然相同,只是黄榦师事朱熹多年,“道统”一词若是甚为朱熹所重视,黄榦必定非常熟悉,不会随意擅改。黄榦希望提高他先师朱熹之地位,将朱熹称为孔子“道学”最重要的继承人,确实可算为足够的推崇。
  更重要的是,朱熹全文有不少例子可以看出他把“道统”一词用在孔子没后贤人的身上。如淳熙六年(1179)朱熹撰写《知南康牒》云:“濂溪先生虞部周公,心传道统,为世先觉。”①此可证明朱熹运用“道统”一词比余先生所提出的1181年的例子早两年,而且他还将周敦颐纳入“道统”内。这个例句或许可以说与1181年《书濂溪光风霁月亭》相同,是朱熹的早期之论,与1189年的《中庸章句序》不一致。但是朱熹又曰:“颜、曾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足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疎杜撰也。子贡虽未得承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②此封书信为1189年春所写③,言“子贡未得承道统”,但又云“颜、曾独得圣学之传”,意义必为孔子、颜子、曾子承续“道统”之传。④1194年的《沧洲精舍告先圣文》,我窃以为,羲、轩言“统”,颜、曾言“宗”,恐怕是因为朱熹不想重复运用同一个字当作押韵,未必有更深入的意思。再者,《中庸章句序》言孟子“承先圣之统”,在此“统”不可能是余英时所提出的“治统”之意。另外,《中庸章句序》末句言“熹……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行远升高之一助云尔”⑤,必是以“道统”概括儒家传道全部的系统(从尧到宋代)。一般来讲,朱熹论学术问题的词汇用得一清二楚。余英时发掘“治统”与“学统”的界线,一定是朱熹的核心思想,但他不一定用“道统”“道学”两个词来划分。
  朱熹论孟子没后儒道传承的圣贤,亦有不同版本。有学者认为,朱熹把二程兄弟视为道统的直接继承人,⑥此见解主要有鉴于《中庸章句序》。但是朱熹上述引文多言周敦颐系“道统”、传“道学”,把周敦颐纳入道统。而在1193年《邵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中,朱熹仍然曰周敦颐“实得孔、孟不传之绪”①,因此我们不能说二程接续孟子不传之绪为朱熹的定论。仔细观之,实际上朱熹的说法因文体而异:言周敦颐者,皆为学堂记或周敦颐祠记,而《中庸章句》主要描述《中庸》的传统,故曰孟子“推明是书”(指《中庸》)来继承“先圣之统”,而程子才能因子思之“语”来“得其心”。②周敦颐虽然曾曰“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③,引申《中庸》首章“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④一语,但朱熹评周敦颐此说为“与《中庸》不合”⑤。与之相反,二程有关《中庸》传承的记载最为明确,把《中庸》当作“孔门传授心法”⑥,又谓“《中庸》之书,决是传圣人之学不杂,子思恐传授渐失,故著此一卷书”⑦。朱熹将二程此类语编成小文章,置于《中庸章句》之首,提为“子程子曰”。⑧这样来看,二程在朱子中庸学的体系中当然为最杰出的人物,因此他在《中庸章句序》中给二程留有特别重要的位子。
  四、在朱熹之前“道统”一词之用法与宋代开业论
  “道统”一词非朱熹所首创,20世纪90年代已有学者论及,但较少为人所注意。①近来有学者用查询电子资料库的方法,找出更多例子。②“道统”一词,似乎是朱熹从他友人张栻(1133—1180)那里得来的。李流谦(1123—1176)于1164年之前写信给张栻的父亲张浚(1097—1164),目的是让张浚收他为门徒。李流谦把“道统”视为学术性的传统,老师传给学生,而又认为道统等于是“千载之绝学”。陈概(生卒年不详)写于1172年的书信,载于张栻《南轩集》,亦有“欲请足下本六经、《语》、《孟》遗意,将前所举十四圣人概为作传,系以道统之传,而以国朝濂溪、河南、横渠诸先生附焉”③一段,比朱熹首用“道统”一词早几年。④可见,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三次运用“道统之传”的套语,恐亦非属其首创。
  笔者曾发表论文探讨“道统”一词在北宋之前的用法。⑤略论之,据笔者目前所知,“道统”最早的出处是唐代初期曲阜县令盖畅(622—697)的墓志铭。盖氏著有《道统》一书十卷,其具体内容虽不明,但必属儒家之类。⑥
  北宋学者李若水(1093—1127)曾用“道统”一词来弘扬宋代的建立者太祖皇帝赵匡胤(927—976),可知“道统”对他来讲是一个政治概念。同时,刘才邵(1086—1158)亦有政治性的想法,视尧舜三代为“道统”兴盛之际,而后代人士离道统愈来愈疏远。
  把“道统”纯视为“治统”,在南宋亦不乏例证。范处义撰《诗补传》曰:“历观古之帝王道统之传,虽曰一揆前乎文王,或世远而事罕传,或世衰而事已驳,求其王者与后妃两尽其道,莫若文王、大姒,故取之为万世表准。”①在此,“道统”无疑指古代圣王之业。《诗补传》全书未曾引用朱子语,似乎没有受到朱熹道统论的影响。《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五,认定《韩诗外传》为绍兴年间(1131—1162)之作品,比朱熹、陈概首用“道统之传”早许多年。《诗疑辨证》卷五亦曰:“范处义在朱子之前者也。”②
  在南宋中后期,儒家言宋代的学统,仍然与治统密切相关。论周敦颐接续道统,多是与宋朝创业一起谈的。如朱熹的好朋友张栻于1178年有云:“宋有天下,明圣相继,承平日久,元气胥会,至昭陵之世盛矣。宗工巨儒,磊落相望。于是时,濂溪先生实出于舂陵焉。”③
  “昭陵”是指宋朝第四代皇帝仁宗(1022—1063年在位)。张栻在这一段把周敦颐道统的复兴与宋代开业一起谈,曰“宋有天下”,曰“元气胥会”,就是这类用词。
  宋代皇朝与学术传统之关系,亦可见于王佖(1275年在世)的文章,其《江州州学四先生词记》云:“至我朝文明启运,五星集奎,笃生英哲,绍厥统绪。濂溪元公周先生,挺然特出。独造道奥,由天所授,不待师传。……六飞来渡,道与之南。”④
  此段与张栻相同,将北宋开业与周敦颐接续道统相提并论。再云“道与之南”,是指1127年宋高宗迁都杭州之后,儒家的道统跟着移到南方,可见学统与治统有神秘的联系。
  五、结论
  笔者以为,在探讨道统问题时必须考虑下列状况:
  1.朱熹既然没有创造“道统”一词,那究竟是谁发明的,这应该不是很重要。最主要的,一则是“道统”一词背后的观念,二则是“道统”观念或“道统”一词的普遍性。朱熹的门徒对后代的道统观传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肯定的是,从朱熹的门徒黄榦开始,“道统”一词变得十分热门,开始普遍化,而道统的体系亦稳定下来。黄榦等人这样的做法,自然亦是为了要提高其先师朱熹的重要地位。
  2.朱熹本身对“道统”“道学”等词的用法有时候不是很清楚,对他而言,恐怕这些词不是像后人认为的那样重要。“道统”有时候可能只是指上古圣王,有时候是包括周敦颐的,有时候是从孟子直接跳到二程兄弟。这种现象未必是因为朱熹一生的想法有变化,而有可能只是朱熹道统思想的用词终身还没有定下来。毫无疑问,上古圣王到周公、孔子到宋朝,很明显代表“内圣外王兼得”与“内圣独存”两个截然不同的时期,只是未必可以用“道统”“道学”两词来代表。而余先生所说朱熹言“道统”与“道学”未必是同样的意思,是给了我们很重要的讯息。
  3.分析朱熹的文献时,必须注意到文体的特征与先后文的内容。比如说,《中庸章句序》的道学传统是从孟子跳到二程的,忽略周敦颐的原因应该不是因为他本身不重要,而是跟《中庸》有关:周敦颐主要在易学下功夫,而中庸学却是二程兄弟专长的领域。反之,如《韶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一文,是要祭祀周敦颐的,当然要郑重提出周敦颐在接续道统上的枢纽作用。
  4.宋人很推崇自己的朝代,必有一种“爱本朝思想”。南宋人受异族人(金人、蒙古人)压迫,恐惧感特别深,感到儒学传统将来会有危险,因此与孟子、韩愈相同,更有理由提倡道统论。除哲学性的考虑之外,这种“爱本朝思想”,有可能就是朱熹忽视韩愈而只收入周敦颐、二程等人于道统内的原因所在。①
  以上略述拙劣之见,请多指正。

附注

①陈荣捷:《朱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1982年,第2、13~18页。 ②陈荣捷:《朱子新探索》,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第429页。 ③钱穆:《中国学术通义》,《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5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96页。 ①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中国文化与世界——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载黄克剑、钟小霖编:《当代新儒学八大家集·唐君毅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475~525、486页。 ②梁涛:《“新四书”与“新道统”——当代儒学思想体系的重建》,《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③魏惇友:《新道统论法哲学与现代中国法学的兴起》,《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④[宋]陆游曰:“兹盖伏遇某官,道尊皇极学统圣传。”《谢费枢密启》,载《四库全书》电子版《渭南文集》卷12,迪志文化,1999年,第11b页。[宋]林希逸曰:“纲纪既定,而示以正大光明之道,则治统得矣。”《太玄精语》,载《四库全书》电子版《竹溪鬳斋十一槁续集》卷25,迪志文化,1999年,第22b页。 ⑤[元]杨维桢:《三史正统辨》,载《四库全书》电子版《辍耕录》卷3,迪志文化,1999年,第10a页。 ①《孟子注疏》卷14b,[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780页。 ②同上。 ①蒋伯潜:《四书读本·孟子》,启明书局,1996年,第375页。 ①[唐]韩愈:《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卷11,载《四部丛刊》第679册,第1a3b页。 ①《四书章句集注》,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9~30页。 ①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1页。 ②同上注,第8页。 ③同上注,第32页。 ④同上注,第23页。 ①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3~14页。 ②同上注,第23页。 ③同上注,第25页。 ④[宋]黄榦:《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载《四库全书》电子版《勉斋集》卷3,第19a~b页。 ①《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99,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82页。 ②《答陆子静》,《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1,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76页。 ③3RogerDarrobers,ZhuXiLuJiuyuan-Unecontroverselettrée-CorrespondancephilosophiquesurleTaiji,Paris:LesBellesLettres,2012,p.100. ④祝平次:《评余英时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成大中文学报》,2007年第19期。 ⑤《四书章句集注》,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页。 ⑥陈逢源:《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里仁书局,2006年,第398页;张立文:《朱熹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58页。 ①《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0,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03页。 ②《四书章句集注》,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页。 ③《通书·师第七》,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4页。 ④《四书章句集注》,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页。 ⑤《通书·师第七》,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4页。 ⑥《河南程氏外书》卷11,载[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6年,第411页。 ⑦《河南程氏遗书》卷15,载[宋]程、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6年,第153页。 ⑧《四书章句集注》,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页。 ①叶国良:《唐代墓志考释八则》,《台大中文学报》,1995年第4期;AnneCheng,Histoiredelapenséechinoise,Paris:éditionsduSeuil,1997,p.522。 ②ChristianSoffel,HoytClevelandTillman,CulturalAuthorityandPoliticalCultureinChina—ExploringlssueswitheZhongyongandtheDaotongduringtheSong,JinandYuanDynasties,Wiesbaden:FranzSteinerVerlag,2012,pp.90-94. ③[宋]张栻;《答陈平甫》,载《四库全书》电子版《南轩集》卷30,第15b页。 ④祝平次:《评余英时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成大中文学报》,2007年第19期。 ⑤〔德〕苏费翔:《朱熹之前“道统”一词的用法》,载陈来、朱杰人编:《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论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2~88页。 ⑥叶国良:《唐代墓志考释八则》,《台大中文学报》,1995年第4期;AnneCheng,Histoiredelapenséechinoise,Paris:éditionsduSeuil,1997,p.522。 ①[宋]范处义:《诗补传》,载《四库全书》电子版卷1,第1b页。 ②[清]黄中松:《诗疑辨证》,载《四库全书》电子版卷5,第30b页。 ③[宋]张栻:《道州重建濂溪周先生祠堂记》,载《四库全书》电子版《南轩集》卷10,第5b~6a页。 ④湖南省濂溪学研究会整理:《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岳麓书社,2006年,第176页。 ①ChristianSoffel,HoytClevelandTillman,CulturalAuthorityandPoliticalCultureinChina—ExploringIssueswiththeZhongyongandtheDaotongduringtheSong,JinandYuanDynasties,Wiesbaden:FranzSteinerVerlag,2012,pp.202-203.

知识出处

朱子学与朱子后学

《朱子学与朱子后学》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本书收录了来自美国、德国、法国、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知名朱子学者近作14篇,内容涉及朱子的道统论、礼学、气论、诗论、格物致知论、人心道心、家国天下等问题,时间上从南宋跨越到现代,空间上从中国走向东亚世界,以点带面,简单勾勒了朱子思想的多元面向,介绍了朱子学的思想理念、政治实践及其当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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