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心等于知觉之能——心与知觉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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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从官能、性理到工夫:朱子心论新探》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4836
颗粒名称: 第一节 心等于知觉之能——心与知觉新探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3
页码: 11-23
摘要: 本文主要讨论了朱子对于心与知觉的关系。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在朱子的思想中,心等于知觉,即知觉是心的本质。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认为知觉只是心的主要功能之一,并不等同于心。作者经过对朱子文献的考察,得出结论认为“心等于知觉”才是朱子的本意。此外,朱子将心与魄区分开来,心负责获取信息,而存储信息的任务由魄来完成。在朱子看来,心仅仅指的是知觉之能,而并不包括知觉的成果。所以,人的正常反思和内观并不是以心观心,而是以心观魄。
关键词: 朱熹 哲学思想 研究

内容

一 心等于知觉
  前辈学者无不注意到朱子这里“知觉”和心的密切关系,但一些学者认为在朱子,“知觉”就是心或者说心等于“知觉”,②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在朱子,“知觉”仅仅是心的主要功能而心并不完全等同于“知觉”①,且双方都没有对另一方的观点作出应对,这使得双方的见解都还停留于一种语焉不详的状态。这两种说法表面差之毫厘,但实际上直接冲突,而且涉及整个朱子心论地基的确定性,必须加以辨明、厘定。笔者重新考察朱子所有相关论述后认为,“心等于知觉”说应该才是朱子本意(“心具众理说”不在“心等于知觉说”之外,此待后文详论),“知觉仅仅是心的主要功能”之说应当是出于对朱子一些言论望文生义的误解。
  首先,遍检朱子现存著作,可以发现朱子对于心共有四处定义,谨依文献可靠度排列如下:
  (一)《尚书·大禹谟解》:“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应事物者也。②
  (二)《孟子集注》:“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③
  (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心”则知觉之在人而具此理者也。④
  (四)《朱子语类》:有知觉谓之“心”。⑤
  此中“神明”是“知觉”的代名词,而从句法语义上讲,“主于身而应事物”“具众理而应万事”“具此理”分别是对其前面“人之知觉”“人之神明”“知觉之在人”的进一步申说,不是在“人之知觉”“人之神明”“知觉之在人”之外有所增添,所以前三处定义都支持“心等于知觉”之说,只有第四处定义表面支持“心仅仅是有知觉而并不等于知觉”的观点。但一方面,前三处定义所在文献都更为正式,而第四处定义所在文献则没有那么可靠;另一方面,第四处定义实际上也不是要为“知觉”之外的东西保留余地,而只是要提示我们,心之为“知觉”还“具众理”而不可以浅显观而已,朱子在这里、乃至在其他含有“心有知觉”之意的言论中,都没有进一步说“心还有某某”,①可以反证出这一点来。
  事实上,就是在《语类》中,也随处可见“心等于知觉”的证据,如朱子在讲论中时而说“心性只是一个物事,离不得”②,时而又说“理不离知觉,知觉不离理”③,时而反对“性中别有一个心”,时而又反对“性外别有一个知觉”(“性中别有一个心”的“中”是“外”的意思),④甚至不加说明地以横渠“心能尽性”“性不知检心”之说来佐证自己“有这知觉,方运用得这道理”的看法⑤,此中“心”和“知觉”的同位互换,无疑都蕴含着“心等于知觉”的前提。
  不可否认,在正式而可靠的《中庸章句序》中,朱子曾说:“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⑥此中“心之虚灵知觉”一言,表面上好像是在表达“心的虚灵知觉”而支持“心仅仅是有知觉而并不等于知觉”的观点。但实际上,“心之虚灵知觉”并不是“心的虚灵知觉”的意思,而是“心作为虚灵知觉”的意思。因为一方面,“之”字在朱子不但有“的”的意思,而且有“作为”的意思,如“理之所以然”“念虑之微”“事为之著”,都是“理作为所以然”“念虑作为微者”“事为作为著者”,而不可能是“理的所以然”(在朱子,“理”便是“所以然”,不可能更有“理的所以然”)、“念虑的微”“事为的著”的意思(这两种表达都是不合文法的);另一方面,下文直接将“人心、道心之异”归为“所以为知觉者不同”,可以反向确定“心之虚灵知觉”是“心作为虚灵知觉”的意思,而不是“心的虚灵知觉”的意思。在《文集》《语类》中,朱子也曾有“心之知觉”的表达,如《文集》“心之知觉,即所以具此理而行此情者也”①、《语类》“心之知觉,又是那气之虚灵底”②,不难推知,这些话中的“心之知觉”也都是“心作为知觉”的意思,而不是“心的知觉”的意思。这也是我们在朱子这里找不到“心之其他”的原因所在。
  总而言之,“心等于知觉”之说应该才是朱子本意,“知觉仅仅是‘心’的主要功能”之说应该是出于对朱子一些言论望文生义的误解。后来阳明说“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③,也指出了“心”和“知觉”的等同。确定了这一点,朱子心论才能获得稳定而确切的地基,朱子关于心的其他论述才能顺利地获得理解。有学者认为,朱熹对心的讨论是极为多的,他对心的解释就像孔子对仁的解释一样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并没有对其下一个固定而明晰的定义。“多方面、多层次”自然是好的,但“多”到“没有对其下一个固定而明晰的定义”,便无异于说朱子对于心的讨论是一个大杂烩,“分殊”而不“理一”。这种说法的出发点明显是为朱子辩护,但如此辩护,恐适得其反。
  二 心(知觉)等于知觉之能
  认为心等于“知觉”的学者,又或认为“知觉(心)”有时不仅仅指“知觉之能”,还包括“知觉成果”在内。①但笔者梳理朱子相关文献后发现,在朱子,心(知觉)应该一直都仅仅指“知觉之能”,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包括“知觉成果”在内(在朱子,知觉之能包括思、情、意在内,但思、情、意都不是“知觉成果”,此待后文详论)。因为“知觉成果”就其所是而言,应该纯粹是一些信息,只是因为是知觉带来的而得以有“知觉”作定语,不在任何意义上是一种知觉;就其所在而言,在朱子这里是存储于有别于心的“魄”中,没有任何机会成为“心”的一部分(“知觉成果”因为是“心/知觉”带来的,往往带着关于“心/知觉”的信息,即之可见“心/知觉”的内在条理,如康德所谓感性纯直观、知性范畴、理念之类是也,但即便是这些关于“心/知觉”的信息,也只是信息而存于“魄”,无论从所是还是所在而言,都不在“心/知觉”的所指之内)。这即是说,在朱子这里,存在着一种叫作“魄”的器官,这一器官负责存储心所获得的信息,但并不在心的所指之内。朱子说:
  会思量讨度底便是魂,会记当去底便是魄。②
  知识处是神,记事处是魄……小儿无记性,亦是魄不足。③
  凡能记忆,皆魄之所藏受也,至于运用发出来是魂。这两个物事
  本不相离……魄盛,则耳目聪明,能记忆,所以老人多目昏耳聩,记事不得,便是魄衰而少也。④
  此三条论“魄”甚明,可见朱子承认“魄”的存在并归信息存储功能于“魄”。进一步,朱子又说:
  不可以“知”字为“魄”,才说“知”,便是主于“心”也。“心”但能“知”,若甘苦咸淡,要从舌上过。①
  “知”是“心”而不可以为“魄”、“心但能知(而不能存)”,则负责存储的“魄”之不属于“心(知觉)”甚明。②朱子又说:
  气曰魂,体曰魄。③
  “曰”在这里虽然只是“属于”的意思,不是“等于”的意思,但此已可见在“身心”这组对待之中,“魄”是属于身体而不是属于“心(知觉)”的。总而言之,在朱子,“心(知觉)”仅仅负责获取信息(“心但能知”),存储信息的任务则由“魄”来负责(“凡能记忆,皆魄之所藏受也”);“心(知觉)”才获取信息,信息便即刻存入“魄”中成为“魄之内容”甚至是“身之内容”(“体曰魄”),“心(知觉)”则只有“对象”而始终无所谓“内容”;从身体之外获取信息时是如此,从“魄”中获取信息时或者说对“魄”中信息进行再勘察(即日常所谓反观内省)时也是如此。然则“知觉成果”之为“‘魄’中信息”,而“知觉(心)”之不必越俎代庖,而始终仅仅指“知觉之能”,应当可以无疑。众所周知,朱子对佛教“以心观心”之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如果“知觉(心)”真的包括“知觉成果”的话,那么人的正常反思、内观或者说曾子所谓“三省”、《中庸》所谓“内省”便只能解释为“以心观心”,而朱子对“以心观心”之说的批评便会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悖于自己的儒家立场。但实际上在朱子,人的正常反思、内观或者说曾子所谓“三省”、《中庸》所谓“内省”是“以心观魄”而为一种“以心观物”(“魄”中信息也是一种“物”),并不是“以心观心”,朱子对“以心观心”之说的批评仅仅指向“以知觉之能观知觉之能”,并不伤及人的正常反思、内观和曾子所谓“三省”、《中庸》所谓“内省”。①
  不可否认,朱子本人对于“心(知觉)”概念的使用中,有几种表达的字面会对人产生误导,让人误以为其所言“心(知觉)”涵盖“知觉成果”,这些表达有:(1)以“虚”“空”说“心(知觉)”,甚至以“镜”喻“心(知觉)”而曰“如鉴之空”;(2)“心具某某”甚至“心包某某”;(3)“心中(里)”。这些说法从字面上看起来似乎将“存储”这一功能及其连带的“知觉成果”归给了“心(知觉)”,但笔者仔细考察这三种表达的实义后发现实际情况应该并非如此,谨依次辨析如下。
  (1.1)朱子所言的“虚”是指“心(知觉)”作为“知觉之能”相对于一般事物乃至其他能力而言趋近无迹的本质特点,而不是“内部存储空间”尚未被填充意义上的初始特点,朱子说:
  人心本是湛然虚明,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见得高下轻重。
  事过便当依前恁地虚,方得。②
  人须通达万变,心常湛然在这里。③
  第二句中“湛然”即“虚”。如果朱子所言的“虚”是“内部存储空间”尚未被填充意义上的初始特点的话,那么他“事过”“通达万变”之后仍然“虚”的期待,便似乎是在期待一个人完全失去记忆能力一样。朱子显然不会发出这样的期待。只有当朱子所言的“虚”是作为知觉能力而趋近无迹的本质特点的时候,这两段所表达的期待才能获得合理的理解:期待此心不失其趋近无形无迹的特点,也即不失其作为“知觉之能”的敏锐度、不被钝化。又朱子说:
  虚灵自是心之本体,非我所能虚也。耳目之视听,所以视听者即其心也,岂有形象?然有耳目以视听之,则犹有形象也。若心之虚灵,何尝有物!①
  心者,气之精爽。②
  心比性,则微有迹;比气,则自然又灵。③
  这里的“本体”是“本来样子”也即“本质特点”的意思④;“非我所能虚”,即不以人的经历为转移;“所以视听者即其心也”应当是插入语,所以第三段后半段的意思当为“耳目之视听岂有形象?然犹有形象,若心之虚灵,何尝有耳目这样的形象呢?”只有作为知觉能力而趋近无迹意义上的“虚”,才可以和“灵”并称、互代(朱子首尾说“虚灵”,中间只说“虚”,即是以“虚”代“虚灵”),⑤才是本质特点而不以人的经历为转移,也才真正说得上“何尝有耳目这样的形象”“气之精爽”“比性则微有迹”。内部存储空间尚未被填充意义上的“虚”,不能和“灵”并称、互代,只是初始特点而必定被人的经历所填充,很难说得上“何尝有耳目这样的形象”尤其是“气之精爽”“比性则微有迹”。(1.2)“空”是“虚”的另一种说法,朱子一方面说“此心虚明,万理具足”⑥,另一方面又说“心虽空而万理咸备”⑦,即显示出这一点,所以所谓“空”也不是内部存储空间尚未被填充意义上的初始特点,而是作为知觉能力趋近无迹的本质特点。(1.3)“如鉴之空”的比喻不能执之太实,因为一方面朱子明确说过“譬喻无十分亲切底”⑧,另一方面“鉴”毕竟说不上“何尝有物”或者说“趋近无迹”。总而言之,朱子以“虚”“空”说“心(知觉)”,甚至以“镜”喻“心(知觉)”而曰“如鉴之空”,看似蕴含着“心(知觉)”涵盖“知觉成果”的意思,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2.1)“心具某某”中的“具”字不是“存储”或者“装载”的意思,因为“某某”无论在《集注》《文集》还是《语类》中,都几乎固定地是“(众/万)理”或者“此性”①,而朱子反复说“此理无形无影”②“理之体该万事万物,又初无形迹之可见”③“(心、意犹有痕迹)如性,则全无兆朕,只是许多道理在这里”④“论性,要须先识得性是个甚么样物事。程子‘性即理也’,此说最好。今且以理言之,毕竟却无形影,只是这一个道理。在人,仁义礼智,性也。然四者有何形状,亦只是有如此道理”⑤,这些话都表明,在朱子,“(众/万)理”或者说“此性”是完全无迹的,⑥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知觉成果”,没有被“存储”被“装载”的可能。因此,“心具某某”这样的表达并不是“心存储、装载着某某”的意思,并不是将存储功能又划给了“心(知觉)”(其实义待后文详论)o(2.2)“心包某某”(包含该载、包蓄)则是“心具某某”的口语化、形象化表达,因为被“包”的“对象”也不出“万理”“性”二说,且这种表达于《集注》《文集》《语类》三种书中,仅见于《语类》,⑦不可执之太过。总而言之,“心具(包)某某”的说法也是看似蕴含着“心(知觉)”涵盖“知觉成果”的意思,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3)在检索《集注》所得全部一处(在所引程子之言中)、检索《文集》所得全部六处、检索《语类》所得一百七十七处“心中(里)”的表达中,①只有《语类》中有一处支持“存储”之属“心(知觉)”,②其他各处则都不支持甚至明显反对这一点(其中“心中/里”可以理解为“心作为中/里”),③所以“心中(里)”的表达至少并不必然出乎“心(知觉)等于知觉之能”、不包含知觉成果这一结论之外。
  综上所述,朱子这里“心等于知觉”同时意味着“心等于知觉之能”。后来阳明曾说“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④也指出了“心”之为“能”。这进一步说明,朱子所言的“心”的所指,是清楚、明白而稳定的,不是含混、模糊而游移的,因此“朱子心论”是有明确的基石的,而不是左支右绌的。而朱子以“心”为“知觉之能”,与其说比日常用法“窄”,不如说比日常用法精确,这种精确化的意义,是不可限量的。
  三 心(知觉之能)等于“知(认识形下)—觉(领悟形上)”之能
  在朱子,所谓“知觉之能”,究竟是怎样的能力?或者说“知觉之能”这四个字表明了“心”是一种怎样的能力?这是确定了“心等于知觉等于知觉之能”之后,需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论者多以“知觉(之能)”为“认识”能力,但从笔者所见朱子文献来看,“认识”能力可能只说中了“知觉(之能)”中的“知”字,而遗漏了“知觉(之能)”中的“觉”字,后者足以表达一种比“认识”更深的“领悟”能力。换句话说,从笔者所见朱子文献来看,“知觉(之能)”是一种始于“认识”达于“领悟”的双重能力,而不只是“认识”这样一种单层能力。由此则可以说“知觉之能”四字表明了心是一种“通过认识去领悟”的能力,或者简言之,一种“知—觉”之能。此中“知”字表述浅层的“认识”能力、“觉”字表述深层的“领悟”能力这一点的依据,谨详述如下。
  朱子曾明确表示,“知”字可以表述此心认取事物的经验因素(即形下因素)或者说直面对象的浅层能力,这种能力又可以称为“识”;“觉”字可以表述此心洞见事物的生生之理(即形上根据)或者说醒豁自身的深层能力,这种能力又可以称为“悟”。程子因与人论“觉”而提起孟子“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之说,且论之曰“‘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朱子承之而曰:
  “先知”者,因事而知;“先觉”者,因理而觉。“知”者,因事因物皆可以知;“觉”,则是自心中有所觉悟。①
  “先觉”“后觉”之“觉”,是自悟之觉。②
  又正式注解《孟子》“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大学》“致知”的时候说:
  “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③
  “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④
  这四条论述中,第一条第一句明确以“知”为一种认取事物的经验因素的能力、以“觉”为一种洞见事物的生生之理的能力;第一条第二句及第二条则又以两个“自”字明白指示出“觉”是醒豁自身的能力,同时反衬出“知”是一种直面对象的能力(“事物”与“自”相对则为对象)。盖经验因素都是在此心之外作为对象的,而生生之理则不但在事物自身,而且在此心自身,所以认取事物形色因素和直面对象、洞见事物生生之理和醒豁自身其实都是一回事,蒙培元论朱子之“觉”说:“这从根本上说,是一种逆向的自我知觉,并不是横向的认知关系”,也已指出“觉”之为醒豁自身的能力这一点;①第三条、第四条则不但含有前两条的意思,而且指明了“知”能和“识”能、“觉”能和“悟”能的等同。张立文教授说:“‘知’是与事物接触,而获得对此一事的了解;‘觉’是在‘知’基础上,心中有所觉悟,即对此一事不仅有所了解,而且有一定的见解,形成了关于此一事物的整个形象,这就是‘知觉’。”延在钦说:“朱熹认为,所谓‘知’是指通过与事物接触而知晓该事物的所当然。而且,所谓‘觉’是指通过一种觉悟而领会其所以然……这样看来,‘觉’是比‘知’更深刻而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也都意识到了朱子这里“知”“觉”二字的区别,但所言还不够精确。
  以上所引虽然主要都是朱子对经典特定语句的论述,不是他对作为心的“知觉之能”的直接分析,但以朱子对经典的熟稔和用字之不苟,将他对于“知”“觉”“心”的训释和论述结合起来看,应该至少是一条可行之路,加上朱子心论中处处显示出“心(知觉之能)”确实不止于“认识”而有一种“领悟”道理的能力,所以这条可行之路应该就是真正的道路所在。这即是说,虽然朱子没有明确说过,但如果我们将朱子所言的心理解为一种“通过认识形下去领悟形上”的能力,或者简而言之,一种“知—觉”之能,应该是无悖于朱子本意的。
  又,心之为“知—觉”之能,尤其是其中的“觉”能,其实还蕴含着“实践”能力在其中,因为在朱子,道理是“当然而不容已”的,所以“觉于理”之心一定不会停留于“知(认识)”之静观,而必进于循理之实践,去实现道理或者说完成道理的自我实现。心的实践一定是通过驱动身体(包括魄也包括耳目口鼻在内)、支配事物来完成的,所以“觉”能所蕴含着的实践能力也被朱子称为“主宰”能力,或者说在朱子,“觉”能蕴含着“主宰”能力在自身。延在钦认为“依朱熹之看法,因为人类有知觉功能,所以能主宰一身和万事万物”①,也暗含着这个意思。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前文所提到的对于心的定义中,朱子为什么以“主于身而应事物”申说“知觉”二字,也才能理解下面这段对话:
  问:“知如何宰物?”曰:“无所知觉,则不足以宰制万物。要宰制他,也须是知觉。”②
  这番对话如果不是没有意义的话,弟子漏掉而朱子添加的“觉”字,便是奥秘所在:“觉”能蕴含着主宰能力在自身,所以添加“觉”字能够解答“知如何宰物”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当朱子将心等同于“知觉”或者说“知—觉”之能的时候,并没有遗漏心的主宰乃至实践能力。众所周知,阳明后来说知行本体原是合一的,从朱子心论的视角看,则“知”“行”可以说是一心之中通贯的两种能力,故原本合一。
  总而言之,通过考察朱子的“知觉”之说,我们发现,在朱子,心是一种蕴含着主宰、实践能力的“知(认识形下)—觉(领悟形上)”之能。可以说,朱子心论的地基不但是明白确定的,而且是丰富而非干瘪的。明确而丰富的地基,预言着一个稳固而庞大的体系。

附注

①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213—214页。 ②孙利认为,“朱熹哲学中,心的基本意义是指知觉”(《朱熹“心”论》,《江淮论坛》2002年第5期),杜保瑞教授论朱子心论说“人是一气化的存在,人有灵明知觉,以心总说之”(《对朱熹以气说心的当代诠释之反思》,《朱子学刊》2016年第1期),即是此意。陈来教授说:“在朱熹哲学中心的主要意义是指知觉”(《朱子哲学研究》,第213页),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但话语间又留下了余地。 ①延在钦认为“朱熹认为心本来具有知觉功能”“知觉代表心所具有的认识功能和主宰功能”(《朱熹心论研究》,第116页),杨俊峰认为“朱子继承和发展了这些观点,他经常用‘虚灵知觉’或‘虚明知觉’说明心的功能特点”(《心理之间——朱子心性论研究》,第105页),蒋昭阳认为“在朱子看来,心的最主要官能之一就是具有知觉的认识能力”(《辨析朱子心性论中的“心”》,《兰州学刊》2007年第11期),李妍静认为“朱熹所提出的‘心’的主要性质是‘知觉’……‘虚灵不昧’之心是心具有知觉的前提,也是发挥知觉能力的主要条件”(《朱熹修养功夫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15年,第35页),都是这个意思。 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3180页。 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9页。 ④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67页。 ⑤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4340页。 ①其他含有“心有知觉”之意的言论如《晦庵朱文公文集》(以下简称《文集》):“故谓仁者心有知觉则可,谓心有知觉谓之仁则不可”(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13页)、《朱子语类》(以下简称《语类》):“若指有知觉者为性,只是说得‘心’字”(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192页)、“若曰‘心有知觉之谓仁’,却不得”(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706页)、“告子只说那生来底便是性,手足运行,耳目视听,与夫心有知觉之类”(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1875页)、“横渠之言大率有未莹处。有心则自有知觉,又何合性与知觉之有”(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1944页),这些言论中都没有进一步说“心还有某某”。 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5册,第1762页。 ③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19页。 ④原文如下:“今先说一个心,便教人识得个情性底总脑,教人知得个道理存着处。若先说性,却似性中别有一个心。横渠‘心统性情’语极好,又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则恐不能无病,便似性外别有一个知觉了!”(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27页)⑤原文如下:“聪明视听,作为运用,皆是有这知觉,方运用得这道理,所以横渠说:“人能弘道”,是心能尽性;“非道弘人”,是性不知检心。’”(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1942页)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4页。 ①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2590页。 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1942页。 ③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1页。 ①陈来教授说:“在朱熹哲学中,‘所’常常不是指认识所反应的客观对象,而是指认识的结果,认识的内容。因此,知觉不仅指能知觉,而且指所知觉,这个所知觉是指有内容的具体知觉(观念、思想)。”(《朱子哲学研究》,第214页)其中“认识的结果”“认识的内容”即“知觉成果”。孙利沿用了陈来教授的观点说:“这里的知觉一方面是指人的知觉能力即能觉,一方面是指所思虑的具体内容即所觉。”(《朱熹“心”论》,《江淮论坛》2002年第5期)杨俊峰似乎也沿用了这一观点,其言曰:“道心与人心同为心之知觉,但两者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心理之间——朱子心性论研究》,第114页)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163页。 ③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90页。 ④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980页。 ①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981页。 ②张子说“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正蒙·大心篇》),也反对将“存象”者称为“心”。在上所引“凡能记忆”一段中朱子曾说“能知觉底是魄,然知觉发出来底又是魂”,这句话表面上将“知觉(心)”归给了“魄”,但实际上只是说“魄”是“知觉”(心)的载体,并不是说“知觉(心)”属“魄”。 ③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158页。 ①“魄”中最初的信息一定是来自身体之外的,对这些信息进行再勘察所得的信息,从源头上讲,也可以说都是来自身体之外的,所以阳明后来曾说:“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第76页)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538页。 ③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41页。 ①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21页。 ②同上书,第219页。 ③同上书,第221页。 ④乔清举教授亦认为这里的“本体”“是指心的本来的体段、作用、功能,不是性或者理那样的道德本体。”(乔清举:《朱子心性论的结构及其内在张力》,《哲学研究》2011年第2期)。 ⑤这样的互代不只这一处,如朱子又说:“此心至灵,细入毫芒纤芥之间,便知便觉,六合之大,莫不在此。又如古初去今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便到那里;下面方来又不知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便也到那里。这个神明不测,至虚至灵,是甚次第!”(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613页)此比段以“至灵”开头,以“至灵”结尾,也说明“虚”可以代“虚灵”。 ⑥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20页。 ⑦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2691页。 ⑧原文:“或问‘成之者性’。曰:‘性如宝珠,气质如水。水有清有污,故珠或全见,或半见,或不见。’又问:‘先生尝说性是理,本无是物。若譬之宝珠,则却有是物。’曰:‘譬喻无十分亲切底。”(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2525页)①只有一处多出了个“情”字:“心具此性情。”(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28页)其义后文会专门讲到。 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94页。 ③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2224页。 ④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31页。 ⑤同上书。相同的言论还有:“性无形影可以摸索,只是有这理耳。”(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47页)⑥朱子说“理无形,故就气上看理”(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882页),也是同样的意思。又朱子曾说:“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116页)其中“净洁空阔底世界”常常被误认为是在说类似真空一样的空间,但实际上综合朱子对于“理”的论述,不难发现,这里只是强调“无形迹”的意思而已,并没有将“理”说为“真空世界”的意思。 ⑦“具是理”“包万理”这样的意思经常跟在“虚”字、“空”字之后,又从侧面确认了上所言“虚”“空”的实义一定是趋近无迹。 ①《文集》中“心中”四见,“心里”两见。 ②“去了本子,(本子上的内容)都在心中。”(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324页)。 ③例子太多,不胜枚举,仅举几例作为代表:如“自家心中具许多道理在这里”(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435页)、“自家心里许多道理”(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818页)是在表达“心具众理”的意思;“居敬则心中无物”(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4页)、“心中若无一事时,便是敬”(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784页)其实是在表达上文趋近无迹之“虚”的意思;“心中欲为善”(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518页)、“他心里也只思量要做不好事”(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03页)中的“中”“里”字都可以省略。 ④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第36页。 ①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1859页。 ②同上。 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10页。 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4页。根据“知,犹识也”四字来看,“知”“识”在朱子这里是两个词,不是一个词,所以后面“吾之知识”应当标点为“吾之知、识”。 ①蒙培元:《中国心性论》,学生书局1990年版,第364页。众所周知,阳明批评朱子格物说,认为朱子“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但事实上,朱子是“于事事物物上求启发”的“通内外”之说,而不是“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的“义外”说。 ①延在钦:《朱熹心论研究》,第124页。 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584页。

知识出处

从官能、性理到工夫:朱子心论新探

《从官能、性理到工夫:朱子心论新探》

出版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本书运用哲学思辨的方法,在总结学界既有研究的基础上,将朱子“心之学说”概括为“官能”“性理”“虚实动静”“身体与善恶”“工夫”五个紧密联系的部分,并对其中十多个子论题如“心与知觉、思、情、意”“心统性情”“中和新说”“道心人心”“知行论”等的内容及脉络,进行了精益求精的哲学探讨和贴切着实的现代诠释,得出了一系列较新颖而透彻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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