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韩文考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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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熹文学研究》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4454
颗粒名称: (三)《韩文考异》
分类号: B244.7
页数: 14
页码: 23-36
摘要: 本文记述了
关键词: 朱熹 文学 韩文考异

内容

对于宋人来说,韩愈具有两方面的先导意义。一方面,他是一位以弘扬儒道、排斥异端为己任的思想家。另一方面,他是一位倡导古文、反对骈俪之风的文学家。所以北宋的理学家和古文家对韩愈其人都相当重视,不过重视的角度和程度不同而已。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又是宋代理学家中文学素养最高的人,他对韩愈的态度也就格外的复杂。在思想方面,朱熹对韩愈有褒有贬,总的说来则是贬多于褒。朱熹认为韩愈虽然弘扬儒道,但是“只于治国平天下处用功,而未尝就其身心上讲究持守。”①又认为韩愈“于道见其大体规模极分明,但未能究其所从来。而体察操履处,皆不细密。”②在文学方面,朱熹对韩愈也是有褒有贬,但总的说来是赞扬多于讥评。虽然朱熹不满于韩愈的重视文学更甚于儒道:“韩文公第一义是学文字,第二义方去穷究道理,所以看得不亲切。”③“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传道。”④然而朱熹对韩文自身是极为赞赏的,他自称:“余少时喜读韩文。”⑤他晚年聚徒讲学时,仍不时对弟子赞扬韩文:“退之文字尽好,末年尤好。”⑥甚至指点弟子学好古文的途径是:“看得韩文熟!”⑦正由于朱熹对韩文持有很高的评价,他才会在晚年耗费心血撰成《韩文考异》一书。
  从表面上看,朱熹《韩文考异》是针对方崧卿《韩集举正》而作的。方崧卿(1135—1194),字季申,福建莆田人。其《韩集举正》成书于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三年之后,朱熹作《跋方季申所校韩文》,指出方书未能尽善。更数年而《韩文考异》成。但事实上朱熹早就有校勘韩文之念了。他在《跋方季申所校韩文》中说:“余自少喜读韩文,常病世无善本,每欲精校一通以广流布,而未暇也。”可见他是因为无暇才迟迟没有动手,但这件事是时时在他心头的。上引跋文中还说到了他注意韩文的一个事例:
  又季申所谓谢本,则绍兴甲戌、乙亥之间,余官温陵,谢公弟如晦之子景莫为舶司属官,尝于其几间见之。盖用天台印本,剪裂粘缀,依陈后山本别为次序,而卷首款以建炎奉使之印。因读其《送陈秀才序》一篇,“则何不信之有”句内辄用丹笔围去“不”字。初甚骇之,再加寻绎,乃知必去此字,然后一篇首尾始复贯通。盖传袭之误久矣,读者虽亦微觉其硋而未暇深究也。常窃识之,以验他本,皆不其然。此本虽精,亦复不见。岂季申读时,便文纵口,尚不免小有遗脱,将所见者非其真本,先传校者已失此字也耶?(《文集》卷八三,第4页)
  钱穆对此极为注意,并据此而认为“朱子为《韩文考异》,其发心积意,远自四十年以前,亦岂一旦乘兴之所能遽成乎?”①从绍兴甲戌(1154)到《韩文考异》成书的庆元年间,确有四十多年的时间跨度。然而朱熹对韩文产生兴趣其实还在绍兴甲戌之前。因为《韩文考异》卷六《送陈秀才彤》下云:“旧读此序,尝怪‘则何不信之有’以下,文意断绝,不相承应,每窃疑之。后见谢氏手校真本……”可见朱熹对韩文的“发兴积意”早在见到谢本之前就已开始了。绍兴甲戌那年朱熹二十五岁,也即朱熹对韩文的兴趣始于青年时代,这与他自称“自少喜读韩文”是互相印证的。
  《韩文考异》成书于何年?清人王懋竑纂订《朱子年谱》卷四下系之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是年朱熹六十八岁。近代学者对此均无异词,如牛继昌《朱熹著述分类考略》、①金云铭《朱子著述考》、②钱穆《朱子新学案》、束景南《朱子大传》都持此说。然而王谱的系年其实是根据不足的,因为朱熹文集中涉及《韩文考异》的文章如《韩文考异序》、《书韩文考异前》及《修韩文举正例》③都没有署年月,而今存各本《韩文考异》也大多未署年月,④王谱不过是沿袭旧谱之说而已。所以王懋竑又在《朱子年谱考异》卷四中说:“或《考异》之成在戊午。”戊午即庆元四年(1198)。我认为王懋竑的两种说法都欠准确,现论证如下:
  方崧卿《韩集举正》成书于淳熙十六年(1189),朱熹见到方书后感到不满意,并曾与方商榷。《韩文考异》卷六中据谢本删去《送陈秀才彤》内一字,且云:“方据谢本为多,而亦独遗此字,岂亦未尝见其真本邪?尝以告之,又不见信。故今特删‘不’字,而复详著其说云。”可见朱熹曾把自己的意见告诉方崧卿,冀其修改,后来才决定另作《考异》。
  朱熹晚年著书大多有弟子充当助手,帮助他编撰《韩文考异》的重要助手是方士繇。方士繇(1148—1199),一名伯休,字伯谟,莆田人。他二十多岁即往建安师从朱熹,后徙家至崇安籍溪,遂废举业,专心讲学,并时时往朱熹处问学。陆游说方在朱门“称高弟”,⑤但由于方颇能独立思考,不像其他朱门弟子那样把朱熹的每一句话都奉为金科玉律。比如他曾劝朱熹少著书,①且以朱熹教人读《四书集注》为不然。②朱熹则认为方治学不纯,曾在方去世后说他:“未去时亦安静明了,但可惜后来一向废学,身后但有诗数篇耳。”③也许正是由于方士繇较喜文学,朱熹才把协助编撰《韩文考异》的重任托付给他。《朱文公文集》卷四四中保存了他写给方的书信二十四通,其中有九通谈及《韩文考异》。据此我们不但可以明白方士繇助编《韩文考异》的过程,而且可以推测成书的时间。《与方伯谟》之十七云:“《韩考》烦早为并手写来,便付此人。尤幸。闻冰玉皆入伪党,为之奈何!”《与方伯谟》之十八云:“《韩考》已领。今早遣去者,更烦详阅签示。适有人自三衢来,云琐闼以论陈源故,补外。”束景南认为前书中“冰玉皆入伪党”指庆元二年(1196)刘德秀、何澹、胡紘等沦为伪党,后书中“琐闼以论陈源”是指是年汪义端论陈源而补外,故二书皆作于庆元二年,④可信。由此可知,《韩文考异》的编撰至迟在庆元二年就已开始了。
  值得重视的是下面这两通书,《与方伯谟》之二三云:
  昨辱惠书,为慰。但见元兴及小儿,皆说伯谟颇觉衰悴,何为如此?今想已强健矣。更宜节适自爱,但强其志,则气自随之。些小外邪,不能为害也。熹病躯粗遣,诸证亦时往外。但亦随事损益,终是多服补药不得。令子闻已归,《韩文外集考异》曾带得归否?便中得早寄示,幸幸。正集者已写了,更得此补足,须更送去评定。庄仲为点勘,已颇详细矣。近又看《楚辞》,抄得数卷,大抵世间文字,无不错误,可叹也。
  《与方伯谟》之二四云:
  比想侍奉佳庆。令子程试,必甚如意,闻将以望前一日揭榜,冀闻吉语也。……《韩考》后卷如何得早检示,幸甚。熹衰病百变,支吾不暇。近又得一奇证,若寒疝者,间或腹中气刺而痛,未知竟如何,姑复任之耳。陈来和束景南都将这两通书系于庆元三年,他们的理由都是据王谱所载,《韩文考异》成书于此年。①但是如果我们不把《韩文考异》成于庆元三年当作毋需证明的前提,则二书的系年尚需重新考索。首先,书中说到的方士繇“颇觉衰悴”,朱熹也“得一奇证”。我们知道,朱熹在庆元三年没有得大病,到了次年则疾病不断。朱熹《答林井伯》之八云:“某去年不甚病,今春乃大作,几不能起……然明年便七十矣。”②此书作于庆元四年(1198),时朱熹年六十九岁。而方士繇也是从庆元四年秋天开始病重的,朱熹《答黄直卿》之六七云:“伯谟自去秋病不能食,中间一再到此,甚悴。前月晦日竟不能起。”③此书作于庆元五年(1199),方即卒于是年。所以从二书中所述朱、方二人的病情来看,把二书系于庆元四年或五年比较合理。
  其次,第二十三书中说到“近又看到《楚辞》”云云。虽然朱熹注释《楚辞》的工作早从庆元二年(1196)就已开始了,但他全面地整理《楚辞》却是在庆元四年以后。《答郑子上》之十七云:“病中不敢劳心看经书,闲取《楚辞》遮眼,亦便有无限合整理处。”①陈来、束景南俱系此书于庆元四年,可信。②又《朱子语类》卷一三七云:“且屈原一书,近偶阅之,从头被人错解了。”③此乃沈僴所录,时在庆元四年以后。所以《与方伯谟》之二三中所说的“近又看《楚辞》,抄得数卷”,很可能是指庆元四年以后的事。
  第三,《与方伯谟》之二四问及:“令子程试,必甚如意,闻将以望前一日揭榜,冀闻吉语也。”据《文献通考》卷三二所载《宋登科记总目》,庆元年间有两个大比之年,前者在庆元二年,后者在庆元五年。据《续资治通鉴》卷一五五,庆元五年五月(方士繇即卒于是月),“赐礼部进士曾从龙以下四百十一人及第出身”。所以《与方伯谟》之二四很可能是作于庆元五年。如果上述推论能成立的话,那么《韩文考导》就不可能成于庆元三年,而是成于庆元五年。
  此外,《朱子语类》中也有一些旁证。《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载:“先生方修《韩文考异》,而学者至。因曰:‘韩退之议论正,规模阔大,然不如柳子厚较精密,如《辨鹖冠子》及说列子在庄子前、及《非国语》之类,辨得皆是。’黄达才言:‘柳文较古。’曰:‘柳文是较古,但却易学,学便似他。不似韩文规模阔。学柳文也得,但会衰了人文字。’”④这段话是黄义刚所录,下面又附有夔孙所录的大意相同的一段。据《朱子语类》卷首所附姓氏,可知黄义刚录在癸丑(1193)以后,朱熹“方修《韩文考异》”,也即尚未成书。此下有好几语录都是谈韩文的,其中“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一则乃郭友仁所录,⑤时在戊午(1198),这也与上面的推论相合。
  又《朱子语类》卷一三七载:“先生考订韩文公《与大颠书》”,下面记录了尧卿、义刚、安卿诸弟子与朱熹讨论《与大颠书》的问答。①这则语录乃黄义刚所录,中间夹有两处异文,皆标“淳录”。按陈淳字安卿,录在庚戌(1190)和己未(1199)两年。因黄义刚录在癸丑(1197)以后,故此则语录必在己未年。文中的“安卿”则指陈淳,“尧卿”乃李唐咨。《语类》卷一一七陈淳录云:“诸友问疾,请退。先生曰:‘尧卿、安卿且坐,相别十年,有甚大头项工夫,大头项疑难,可商量处?”②据《宋史》卷四三〇《陈淳传》,陈淳从朱熹问学共两次:“及熹来守其乡,淳请受教……后十年淳复往见熹,陈其所得,时熹已寝疾……凡三月而熹卒。”今按朱熹卒于庆元六年(1200)三月九日,则陈淳第二次问学当在庆元五年冬。因此,尧卿(李唐咨)、安卿(陈淳)同在朱熹面前讨论韩愈《与大颠书》之事也必定发生于此时,即庆元五年之冬。朱熹考订韩愈《与大颠书》,就是修《韩文考异》工作的一个部分。《朱文公文集》卷七一有《考韩文公<与大颠书>》一文,共563字,与《韩文考异》卷九《与大颠书》题下自“今按”至“则其决为韩公之文,而非他人之所能作无疑矣”一段只字不异。这就证明《韩文考异》的编撰直到庆元五年冬尚未结束,全书的定稿当然在此后,也即在朱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
  综上所述,我认为《韩文考异》的编撰过程长达四年以上,直到庆元五年(1199)乃至六年才最后完成的,以往的学界认为《韩文考异》成书于庆元三年(1197)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最后考察一下《韩文考异》的编撰中朱、方二人分工的情况。
  朱熹《与方伯谟》诸书中最早谈到《韩文考异》的第十五书其实就是一份编撰条例:
  《韩文考异》大字以国子监版本为主,而注其同异,如云:“某本某作某。”辨其是非,如云:“今按云云。”断其取舍,从监本者已定,则云:“某本非是。”诸别本各异,则云:“皆非是。”未定,则各加“疑”字。别本者已定,则云:“当阙。”或云:“未详。”其不足辨者,略注而已,不必辨而断也。熹不及奉书,《考异》须如此作,方有条理,幸更详之。
  可见最初步的工作即校勘文字之异同是委托方士繇作的,但朱熹事先已制定了条例。第十六书、第十七书中都催促方将《考异》写成送来,至第十八书则云:“《韩考》已领。今早遣去者,更烦详阅签示。”这是朱熹审阅了方的初稿后,又送回方处修改。所谓“签示”,应是朱熹本人的意见。第十九书中说:“《韩考》所订皆甚善,比亦别修得一例,稍分明。”今检《朱文公文集》卷七四中有《修韩文举正例》一则,云:
  大书本文定本。上下文无同者,即只出一字。有同字者,即并出上一字。疑似多者,即出全句。字有差互,即注云:“某本作某,某本作某。”二字及全句,下即注首加本字,后放此。今按云云,当从某本。本同者即前云某某本,后云某某本,后放此。字有多少,即注云“某本有,某本无。”字有颠倒,即注云:“某某字,某本作某某。”今按,以下并同。
  我颇怀疑这就是所谓的“别修得一例”。因为从《韩文考异》的实际情况来看,全书并没有像《与方伯谟》之十五中所云,“以国子监版本为主”,而是以方崧卿《韩集举正》为校勘底本的。所谓《修韩文举正例》,似应解作“修订《韩集举正》之条例”。而且《韩文考异》的实际行文方式(包括引原文及校勘记)基本上与上述条例是一致的。《与方伯谟》之二十云:“《韩考》已从头整顿一过,今且附去十卷,更烦为看签出疑误处。附来换下卷。但鄙意更欲俟审定所当从之正字后,却修过。以今定本为主,而注诸本之得失于下,则方本自在其间。亦不妨有所辨论,而体面正当,不见排抵显然之迹,但今未暇尔。缘其间有未定处,须更子细,为难也。”此书更清楚地显示了朱熹对《韩文考异》郑重其事的态度,他对方士繇的初稿“从头整顿一过”,且“签出疑误处”,再付方氏写定,而且对条例作了修改。至第二十二书,朱熹又提出“韩文欲并外集及《顺录》作《考异》”,并认为只有将《韩集举正》未收的《顺宗实录》等补入,才算是“员满此功德”。由此可见,方士繇参加了《韩文考异》的大部分编撰工作,功不可没。但是整部书的指导思想出于朱熹,全书体例是朱熹制定的,最后的定稿也是朱熹完成的。从上文所述的考订《与大颠书》等情况来看,书中重要问题的考辨审订也是朱熹亲自进行的。所以《韩文考异》在总体上应被视作朱熹的著作。
  《韩文考异》最早是于何时刊行的?束景南说:“就在这一年(砺锋按:指庆元三年)《韩文考异》全部完成,先由他的弟子郑文振印刻于潮州,到庆元六年正月又由魏仲举二刻于建安。”①言之凿凿,然而与事实不符。首先,如上所述,《韩文考异》的完成不会早于庆元五年,所以绝不可能刊于庆元三年。今考《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廖子晦》之十五云:“《韩文考异》,袁子质、郑文振欲写本就彼刻版。恐其间颇有伪气,引惹生事,然当一面录付之。但开版事须更斟酌,若欲开版,须依此本别刊一本韩文方得,又恐枉复劳费工力耳。”陈来将此书系于庆元五年(1199),证据充足。②可见在庆元五年,朱熹对于袁、郑二人刊刻《韩文考异》的建议尚在犹豫不决,其主要的顾虑是“恐其间颇有伪气”,也即担心刻书会引来新的政治迫害。然而后来袁、郑二人还是将《韩文考异》带往潮州刊刻,但未敢署朱熹之名。《朱文公文集·续集》卷四《答刘晦伯》云:“所喻南安韩文,久已得之,舛讹殊甚……昨为《考异》一书,专为此本发也。近日潮州取去,隐其名以镂板,异时自当见之。”但后来此书到底刻成没有,朱熹生前有没有看到刻成之书,因文献不足,现已无法断定。
  其次,所谓“魏仲举二刻于建安”的说法也是没有根据的。
  魏仲举,名怀忠,曾于庆元六年刊行《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①据清人朱彝尊《跋五百家昌黎集注》云:“《昌黎集训注》四十卷、《外集》十卷、《别集》一卷,附《论语笔解》十卷。庆元六年春,建安魏仲举刻于家塾……是书向藏长洲文伯仁家,归吾乡李太仆君实,盖宋椠之最精者。惜中间阙三卷,后人补钞。”②这部魏本韩集至清乾隆时收藏于内府,《天禄琳琅书目》卷三著录为:“《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正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前载《昌黎先生序传碑记》一卷、《看韩文纲目》一卷、《引用书目》一卷、《评论诂训音释诸儒名氏》一卷、后有《别集》一卷、《论语笔解》十卷、许渤《序》、《昌黎文集后序》五篇。”同时入藏内府的还有另一部魏本韩集,《天禄琳琅书目》卷三著录为:“《正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宋魏仲举集注,前载《引用书目》一卷、《评论诂训音释诸儒名氏》一卷、《韩文类谱》七卷。”并指出:“《正集》目录后有木记曰:‘庆元六禩孟春建安魏仲举刻梓于家塾。”由此可见,魏仲举在庆元六年曾刊刻韩集是可信的,但此部韩集中根本不包括《韩文考异》。
  可是后人却将魏本韩集与《韩文考异》混为一谈了。清末丁丙善本书室中收藏了一部魏本韩集,著录为“《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外集》十卷、附《评论诂训音释诸儒名氏》一卷、《昌黎先生序记碑铭》一卷、《韩文类谱》十卷。”①并将此书定为宋庆元刊本。与此同时,丁丙还收藏有一部《晦庵朱侍讲先生韩文考异》十卷,他因为两部书都钤有祁氏澹生堂、朱彝尊和惠栋的藏书印,就遽然断定两书必是同时所刻,所以在《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四中著录《晦庵朱侍讲先生韩文考异》说:“此魏仲举与《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同时刊本。”可是丁丙的这个判断根据是不足的,因为他所收藏的魏本韩集与《韩文考异》分明是两部互相独立的书,虽然它们曾经同一批藏书家之手,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乃同时所刻。据商务印书馆1912年的影印本来看,这两部书首先是在惠栋手中合在一起的。《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中有三册是补钞的,每册首叶都钤有“惠栋之印”、“定宇”二印。而《晦庵朱侍讲先生韩文考异》的首二卷也是补钞的,字迹与前书所补系出一手,而且首叶也钤有同样的二印。这说明当时惠栋曾以同样的方式钞补二书,可能即视它们为同一书的两个部分。丁丙收得二书后,也把它们装于一函。二书卷末都有光绪二十二年王棻的跋,后跋中云:“松生先生以此书与《五百家注》共装一匣,间以示余。”又云:“其书当与《五百家注》同时所刊。”丁丙著录这本《韩文考异》为魏仲举刊本,当即承王棻之误。其实连丁丙所藏的魏本韩集是否宋庆元刊本,都很可疑。因为《天禄琳琅书目》著录有两本魏本韩集,其一有“庆元六禩”云云的木记,另一本有明代文氏“玉兰堂”的藏书印,而丁丙的藏本既无此木记,也不见此印,所以根本没有根据说它就是朱彝尊和《天禄琳琅书目》著录之本。而且丁丙藏本卷首的《诸儒名氏》中有“新安朱氏,名熹,字元晦,议论见《韩文考异》、《晦庵文集》。”可是细检注文,却不见朱熹之语。即使如《外集》卷二《召大颠和尚书》,注文也仅引及韩醇等人,一字未及《韩文考异》对此文的详细考订。可证此书根本没有包括《韩文考异》,《诸儒名氏》所云,或为后代翻刻时增入。而且从影印本来看,丁丙所藏的魏本韩集和《韩文考异》的版式、行格完全不同,揆诸情理,也不可能是出于一人之手的“同时刊本”。①自从1912年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将丁丙所藏的上述二书影印合并为一书以后,它们就流传较广了。②商务印书馆的卷末有孙毓修跋云:“此宋刻《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据《曝书亭集》及《天禄琳琅志》,则宋庆元六年建安魏仲安刊本也。……《考异》犹是朱子原本,未为王伯大所乱,更是罕见秘籍。”于是《韩文考异》曾由魏仲举在庆元六年刊行的说法就广为人知了。究其原委,这实在是以讹传讹的结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宋本《昌黎先生集考异》的《出版说明》中指出:“涵芬楼影印的底本,是庆元六年以后的翻刻本,而《考异》则更是后来翻刻时补配在一起的。”甚确。其实以情理揆之,魏仲举在庆元六年刊行《韩文考异》且题作《晦庵朱侍讲先生韩文考异》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党禁正严,就在前一年的十二月,韩侂胄的党羽还气势汹汹地上疏要求对“伪党”继续进行打击:“其长恶弗悛者,必重置典宪,投之荒远。”③当庆元六年三月朱熹去世后,还有人上疏要求对朱门弟子的会葬严加防范,以致于“门生故旧不敢送葬”。④魏仲举何人也,竟能在如此严酷阴森的政治气候下公然刊刻《晦庵朱侍讲先生韩文考异》!
  从现存材料来看,《韩文考异》的版本有两个系统,现简述如下:
  第一个系统是王伯大刊本,刊刻于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商务印书馆1926年影印元刊本《朱文公校韩昌黎先生集》卷首有王伯大的序言,即署为宝庆三年。关于王本的情况,《四库全书总目》言之甚详:“伯大以朱子《韩文考异》于本集之外别为卷帙,不便寻览,乃重为编次。离析《考异》之文,散入本集各句之下,刻于南剑州。又采洪兴祖《年谱辨证》、樊汝霖《年谱注》、孙汝听《解》、韩醇《解》、祝充《解》,为之音释,附于各篇之末。厥后麻沙书坊以注释缀于篇末,仍不便检阅,亦取而散诸句下。盖王伯大改朱子之本,实一误且再误也。”①王本虽然改变了朱熹原本的形式而且多误,但它便于阅读,所以历代翻刻不绝,流传极广。
  第二个系统是张洽刊本,初刊于宋理宗绍定二年(1229)。与王本不同,张洽本是完全遵照朱熹的原本刊刻的,虽然张洽在跋中自称“间有愚见一二,亦各系卷末。”但通检全书,其实只有三则,分别附于卷一、卷四、卷七之末。张洽本在后代流传不广,明正统间曾有翻刻,但传本也甚罕见。清康熙年间,编修《朱子全书》的理学名臣李光地曾翻刻此书,后收入《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〇有著录,题作《原本韩文考异》。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山西祁县图书馆所藏张洽本影印出版,此本曾经毛晋、季振宜等著名藏书家之手,除卷七末四页系钞配外,居然宋刻全帙,弥足珍贵。本书征引《韩文考异》,皆依此本。
  王伯大本和张洽本都初刻于宋理宗时,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韩侂胄身败名裂后,党禁即渐告解弛。宁宗嘉定二年(1209),朱熹被赐谥曰“文”。嘉定五年(1212),朱熹的《论语集注》、《孟子集注》被立于国学。至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朱熹被追赠太师,封信国公。《韩文考异》在此时刊行问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知识出处

朱熹文学研究

《朱熹文学研究》

出版者:南京大学出版社

本书对作为思想家、哲学家的朱熹文学活动作了一番巡礼,详细论述了朱熹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以及其关于古代典籍的整理、注释,充分展示了朱熹在宋代文学史上的成就,对目前朱熹研究中缺乏对其文学成就评价的现状是一个有益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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