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略如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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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苏轼与朱熹》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4255
颗粒名称: 大略如行云流水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2
页码: 188-199
摘要: 本文记述了苏轼不仅在诗词创作中展现了旷达的气质,也在散文写作中显示出了同样的特点。他的散文作品包括政论、史论、奏策等长篇宏论,以及记叙文、散文赋、随笔、题跋和书简等具有审美性质的作品。这些散文作品不仅有自觉的审美创作意识,而且展现了苏轼潇洒自如的艺术风格。苏轼的散文作品对中国散文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散文与诗词创作有所不同,散文更多地注重于记事抒情,叙述生活中的经历和场景,具有客观性,并需要艺术构思,使平常的叙述具有诗意和审美价值,成为美文。苏轼的散文作品达到了这一目标,给人以美感,令人赞叹,耐人回味。
关键词: 苏轼 诗词 创作

内容

苏轼文心的旷达不仅体现在诗词创作中,也体现在他所写的大量具有审美性质的文学散文里。在唐宋古文八大家中,苏轼散文的文学成就最高。原因在于他不仅写了许多政论、史论、奏策等方面的长篇宏论,还写了大量艺术价值很高的记叙文、散文赋、随笔、题跋和书简。后一类散文篇幅都不太长,有的近于小品文,多数是属于美文范畴的文学散文,带有自觉的审美创作意识,最能体现出作者潇洒自如的艺术风格,最能反映作者为文时的用心。如果在苏轼的散文中除去这一部分,只剩下高文大册般的长篇议论文,苏轼也就不成其为苏轼了,他对中国散文发展的影响也将逊色许多。
  议论文的写作以言理为主,与属于纯文学的诗词创作的不同极为明显,就是记事抒情的文学散文,其运思方式也与诗词的创作不太一样。诗词创作可以只凭诗人内心的感觉和体验,一时兴到神会,灵感涌现,纵笔挥洒,即为绝妙好辞。可散文写作多要选择生活中的一段经历、一片场景,或一些具体的细节描写,带有一定的客观叙事成分,不全是纯主观情感的抒发。散文写作只凭灵感是不够的,须有一定的艺术构思,如何使平常的生活叙述具有生气盎然的诗意,使散文也像诗词一样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成为一种美文,能给人以美感,令人赞叹,教人回味无穷,也就是散文家必须完成的任务了。
  在这方面,苏轼无疑是做得最为出色的一位古文家。如果说他的某些政治诗和议论诗,由于非艺术的原因而带有散文化的倾向,那么他的许多文学散文则具有浓郁的诗的意境,是一种净化了的美文。其中最有代表性而广为传诵的,便是他在谪贬黄州期间所作的前后《赤壁赋》。《前赤壁赋》记叙作者与客人乘舟夜游赤壁的一段生活经历,以主、客双方讨论人生问题的对话为主体,寓有限的生命感受于无限的生生不息的自然造化之中。作者从自然变化的观点来看人世变迁,胸襟清旷空灵,精神通达无碍,以生花妙笔写出了旷达文心的幽情壮采。原文不长,照录如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是一篇记游作品。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在月白风清、水波容与的秋夜,苏轼与客人乘一叶小舟飘游在赤壁附近的江面上,披风戴月,饮酒吟诗,于自然美景中感受到了人生的奇妙。作者沉浸于诗情画意中,其精神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有一种浩浩乎随风而化的飘飘然的感觉。这种瞬间忘我的审美体验,是一种超越于物我之上的直觉,可使人在刹那间感受到永恒,带来内心的快乐和满足,有一种羽化成仙之感,仿佛成为道家人生理想中的活神仙,自然适意,无拘无束。
  可人毕竟是社会中的人,在某一刻的现实的人生感觉和体验中,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既要受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影响,又有对未来理想的憧憬。尽管只是刹那间的感受,也蕴含了丰富的思想文化内容。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所酝酿的情感氛围,是形成作者融入自然美景时那种飘飘然之感的文化心理因素。人的感觉既是一种自然生命的本能,又远远超出自然本能之上,感和想是连在一起的,受人生观的支配,积淀着丰富的思想内容。即使面对相同的自然景观,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当苏轼还沉浸在诗情画意中,饮酒甚乐而纵情放歌时,却在客人伴奏的洞箫声里,听出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人生悲凉之调。欢尽悲来,大喜之中潜伏着大悲。苏轼不由得愀然变容,严肃地问客人为何乐极生悲?
  相传所游之地为历史上著名的三国赤壁之战的故地,客人由此想到了一世枭雄曹操的《短歌行》,想到了当时曹操横槊赋诗的英雄气概和不朽业绩。可就在赤壁,曹操的八十万大军为吴将周瑜击溃,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英雄豪杰,而今安在哉?想到这,岂不让人有生命短暂的梦幻感?正如曹操《短歌行》所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人之渺小,犹如沧海之一粟,尽管想把如蜉蝣一样短暂的生命寄存于天地之间,羡慕江河之无限,愿伴随明月而不老,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藉悲凉的箫声,表达自己无可奈何的怅惘和迷茫。
  对此,苏轼是颇不以为然的,认为大可不必因人生苦短、有如过眼烟云而焦虑和忧伤。在他看来,人的“朽”与“不朽”,不过是局限于个人主观感觉欲望而造成的概念而已。如果放弃这种妄念奢想,以顺应自然的态度去看待历史和人生,就像看自然中的水与月一样。水并不因其流逝而消失,而是水流遍地,无往而不在,月亮也不因会有圆缺盈虚而停止变化。从运动变化的观点来看,天地万物的生生不息,不过是宇宙的运化过程,事物因变化才体现出它的存在。如果要说不变,物我都是一样的,因为都曾于宇宙间存在过,只不过时间有长有短而已。静止不变只是相对的,变化才是常有,用自然变化的节奏来体验人事的兴衰,将须臾的人生与宇宙万物的常生常灭融为一体,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自然界之间的界限也就消失了,不存在羡慕水月的长存以至于悲哀的理由。朗朗乾坤,物各有主,属于自己的想不要也不行,不属于自己的亦不必强求。如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属天下人所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不随缘自适,在这宁静的夜晚,陶醉于清风明月之中而自得其乐呢!
  苏轼这一番能充分展现其旷达文心的人生妙语,无疑是极富启发性的,它能使心灵从个人有限的感觉欲念中解脱出来,通达无碍,直与天地万物同流。只要领略了大自然无限运动变化的奥秘,也就懂得了人生的真谛。所以客人闻言即转悲为喜,颇有适意之感。人生适意须尽欢,莫使酒杯空对月,于是两人洗杯重饮,由醉入梦,直至天明。
  苏轼在《赤壁赋》里表达的文心,与《念奴娇·赤壁怀古》词非常相近,都是写游赤壁时的一种人生感慨和体悟,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色交融互渗,呈现出终篇接浑茫的高远飘逸的意境。文心旷达,如行云流水,卷舒自如。可如细加品味,即不难发觉散文与词的差别。词有如诗人的内心独白,是一种感情的迸发和生命力的跃动,顷刻之间的刹那感受,浓缩了很长一段的心路历程,迅速达到高峰体验而省略了许多中间环节。跳跃式的意象组合,给人以水月镜花、无迹可求之感。散文则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娓娓而谈,随物赋形,曲折变化,水落石出,多了几分亲切、明快和舒展。苏轼在“赤壁怀古”词里没有细说的思想,在这篇散文里有了更为清楚的表达。
  旷达文心是苏轼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体现,带有受佛、道两家虚无出世思想影响的痕迹。如果从现实社会政治的角度来看,这不仅有啸傲江湖、遗世独立的消极色彩,而且还具有追求人生适意的重感性倾向,不符合社会伦理道德的理性规范,易使人放纵走作而不严肃。若就艺术审美活动而言,它能解放人的感觉,使个人的精神意识超越于物我之上,具有与天地并立、与万物为一的思维品格。如此作家方能突破小我的局限,旷观宇宙之大,透视时间之久,拓展生命体验的深度和广度,步入任性逍遥、随缘放达的自由境界。美是自由的象征,审美也应当是生命精神自由流行的创造活动。
  以水比喻文心的通达,是苏轼散文理论的显著特色。他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他把水视为万物生命的本源,水的气化为生命运动的形式;而作家的审美活动,亦是生命力表现的一种方式,文学作品应是一个生气贯注的有机体,两者之间是存在着可比性的。水的自发、自由和流动,象征着生命的变化和律动,可比作文心的源泉,以喻示生命力的博大无涯。一旦文思泉涌,作家受感性生命动力的驱使而表情达意时,文章就如水一样不择地而出,所谓“文如翻水成,赋作叉手速”(《袁公济和刘景文<登介亭>诗,复次韵答之》),处于一种不能自已的“不可知”状态,任其像水一样随物赋形。
  风行水涣,水气升腾于天则凝为云,天上云飘行,与地下水流动相映成趣,形成生动的自然景观。当作家的文心与自然相契合时,亦应如此。所以苏轼在《答谢民师书》里谈到诗文创作时强调指出: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轼的许多文学散文创作都做到了这一点。他写作时没有固定的格套和程式,常因自己一时的感兴而随物赋形,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使了然于心者,了然于口与手。如《喜雨亭记》开笔便把喜雨亭三字拆开,先叙作亭,次则记雨,再渲染人之喜乐。文章如水波层层荡开去,便觉气势不凡,且语意灵活而富于变化。《放鹤亭记》先叙述了建亭的经历和来由后,抓住“鹤”字大做文章,从《诗经》的“鹤鸣于九皋”,转到卫懿公好鹤而亡国,又联想到刘伶、阮籍那种如闲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以为像鹤一样超然于尘垢之外的清远闲放,胜过南面为君之乐,但只适宜于隐德之士,故最后以放鹤招鹤之歌结尾。在神与物游的随意生发中,寓含着奇思妙理。
  同样是写台,《凌虚台记》具体叙述筑台的经过、命名及其兴废,然后感叹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这是由实入虚。但《超然台记》则先讲一番“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的道理,然后叙述台的由来、登台的乐趣和命名,这是由虚入实。实则穷形尽象,而精力弥满;虚则挥洒如意,而灵气往来,其运思命意,皆如行云流水一般。读苏轼的文学散文,能使人有胸襟开阔、识见超凡之感。
  最能体现苏轼坦荡心胸和潇洒个性的,或许还是那些独具风趣和幽默感的小品文和杂文,包括随笔、题跋和书简等。这类文章多从作者性灵流出,随意挥洒中,寓有旷观达识和至理深情。如《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王维)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面中有诗。”《书吴道子画后》说吴道子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都堪称至理名言。又如《与子明兄》书劝朋友自娱自乐,认为:“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这与《试笔自书》里所说的见蚂蚁走出积水之地而能化解忧愁一样,均表现了作者善于随缘自适的旷达态度。
  苏轼在《思堂记》里说:“嗟夫,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又说:“且夫不思之乐,不可名也。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处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这只能是一种文学家的内心体验和艺术想象。如《书临皋亭》: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全文很短,字数不到半百,却生动地表现出苏轼后期将日常生活艺术化的追求。他在这种生活的艺术里,以胸中廓然无一物的虚静之心体味自然的天籁,在静观寂照中无言忘我,若有思而无所思,以超脱的心灵体合宇宙天地间流转变化的生命节奏,与造物者游,故性合自然而旷然天真。这样才有可能在创作中做到随物赋形,使文章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如果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只是一种形象性的比喻的话,那么“若有思而无所思”就是苏轼对自己散文创作运思方式的直接说明了。
  所谓“若有思”,只是指心与物冥时的感受和休会,是一种感性的形象直观的精神活动,而不是理智的思虑分析。作家若想在精神上把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必须排除自我私欲和理念的介入,应当“无所思”。苏轼在《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中说:“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忘笔,则字画难于刻雕。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但他又说:“夫有思皆邪也,善恶同而无思,则土木也。云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这个问题他在其他文章中多次提到过,认为应当有一种超越于“有思”和“无思”之上的、若有思而无所思的“无思之思”(《续养生论》)。这样才能沟通人与自然,在“不自知”的状态下神与物游。如他在《思无邪斋铭》中所说:“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的襟怀。
  作家的审美观照是一种内心体验和感性直觉,必须在虚静状态下,才能体验和感觉到物我合一,才能够移情于物或寄意于物,并在对具体事物和物象的叙述描写过程中,充分发挥主体的才情和艺术想象力,有一种涵盖天地万物的艺术品格。与在诗歌创作中强调“空且静”相同,苏轼在散文创作中讲的“无所思”,实际上是指文心的虚静状态而言。虚静之心,自然是明的,能与天地万物为一而通达无碍,获得精神的自由和解放,有利于审美创造活动的展开。这能使作家充满自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相信自己对自然和生活的感觉是真实的、无私的,是一种共感和通感,具有不自知的洞察自然和心灵奥秘的能力,是一种更直接、更深刻的、不自觉的若有思,亦即“无思之思”。
  如此这般,作家能在文艺创作中突破既有的语言限制和理性框架,达到随物赋形、任性逍遥的自由境界。文心旷达,不仅仅是文人表达生命体验的需要,抒情写意的需要,也能使主体精神从世俗的感官快感超越上去,把握到人生的大乐即在自由的审美创造活动中。如此的人生,便是艺术的人生。

知识出处

苏轼与朱熹

《苏轼与朱熹》

出版者: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本书记述了苏轼与朱熹包括心灵中的空白、历史无言,却诉说着一切、面对无尽的忧患、佛、道的生存智慧、新儒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文心旷达,道心惟微、魂归何处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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