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子早年的教育环境与思想发展转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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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3522
颗粒名称: 第一章 朱子早年的教育环境与思想发展转变的痕迹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27
页码: 001-027
摘要: 本文记述了朱子是中国宋代思想家朱熹,他在早年接受了严格的教育,这个教育环境对他的思想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成为他思想转变的痕迹。朱子在青年时期受到传统儒学的熏陶,然而他在与其他学派的交流和研究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体系。这一转变可以在他的著作和教学活动中得到体现。
关键词: 教育环境 思想发展 转变痕迹

内容

一、前言
  朱子(一一三〇—一二〇〇)的思想规模弘大,发展的过程屡经曲折。如果不把这样的过程重新建构出来,只怕不容易清楚地把握到他的思想的实义。清王懋竑(白田)删订《朱子年谱》,功不可没。但王谱考核虽精,而识断多差。近年来对于朱子的研究,钱穆先生出版《朱子新学案》(注一),牟宗三先生出版《心体与性体》(注二)的伟构,有突破性的贡献。钱先生考证精详,好多地方得以匡正王谱之失;而牟先生思入深微,凸显出朱子思想的特殊形态。两位先生对于朱子思想的解释有互相补足之处,但也有彼此矛盾的地方,不可加以调停(注三)。海外学者现在也对朱子有日益重视的趋势(注四)。我所希望的是能够博采诸说,对朱子的哲学思想取一合理而有系统的解释。我将取一发展的观点追溯朱子思想演变的经过,最后才确定朱子成熟思想的形态而加以解析和评价。本章专述朱子早年的教育环境与思想发展转变的痕迹,大体断至绍兴二十八年戊寅朱子二十九岁第二次见李先生于延平为止(注五),下章才详述朱子从游延平的经过。
  二、朱子的父亲对于朱子的影响
  朱子是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家庭之中,他日后的发展有很多可以从庭训之中找到一些端倪。
  朱子的父亲名松,字乔年,号韦斋。本来世居(安徽)婺源,做过吏部员外郎,因为不附和秦桧的和议而外调,穷得父亲死了竟无法还乡。他曾做过南剑尤溪县尉。朱子是在高宗建炎四年庚戌韦斋馆于尤溪之郑氏时生的。韦斋曾经师事罗豫章,与李延平为同门友,听到“杨龟山所传伊洛之学独得古先圣贤不传之遗意。”于是自己格外奋发,痛刮浮华,以趋本实。每天读大学中庸之书,用力于致知诚意之地。他自己感觉到卞急害道,所以取古人佩韦之义,叫自己的斋为韦斋,有一种警戒的意思。
  大概朱子少时所受的是儒家式的教育。据陈荣捷先生的推测,他读的那些书可能是依据伊川学派的规格(注六)。看来韦斋只要有时间,就亲任教读之责。年谱谓朱子十一岁受学于家庭。文续集卷八跋韦斋书昆阳赋云:
  绍兴庚申,熹年十一岁。先君罢官行朝,来寓建阳。登高丘氏之居,暇日手书此赋以授熹。为说古今成败兴亡大致,慨然久之。
  文集卷七十五有论语要义目录序云:
  “熹年十三四时,受其(二程先生)论语说于先君,未通大义,而先君弃诸孤。”
  可见朱子的思想渊源二程,好文学、好治史,都有他父亲的影响。照他的回忆说:
  先人自少豪爽,出语惊人。逾冠中弟,更折节读书,慕为贾谊陆贽之学。久之,又从龟山杨氏门人问道授业,践修愈笃。绍兴初,以馆职郎曹,与修神宗正史,哲徽两朝实录,而于哲录用力为多。其辨明诬谤,刊正乖谬之功,具见褒诏。后以上疏诋讲和之失,忤秦相去国。补郡不起,奉祠以终。(注七)
  由此可见朱子通达时务,好贾陆之学,又精熟北宋一朝史事,其生平力排和议,都有家风熏陶作为背景。
  韦斋不只生时对朱子有相当影响,死后朱子受学于刘屏山刘草堂胡籍溪三家之门,也是禀受韦斋遗命。其后朱子正式拜师延平,无疑必与韦斋对于延平的极高评价有关。文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状有云:
  熹先君子亦从罗公问学,与先生为同门友,雅敬重焉。尝与沙县邓迪天启语及先生,邓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澈无瑕,非吾曹所及。先君子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
  但韦斋基本上虽是儒家,却并不排斥二氏。文集卷八十四书先吏部与净悟书后有云:
  先君子少日喜与物外高人往还。
  韦斋的朋友中屏山好佛,籍溪也好佛老(注八)。则朱子提到自己出入释老,驰心空妙之域者十余年(注九),又绝非一完全偶然的现象。一直到后来受到延平的影响,这才在禅学与圣学之间划下一道鲜明的界线。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朱子虽然在十四岁少年丧父,但他父亲对他一生的影响却不在少,这是值得我们留意的一件事情。
  三、朱子少年时代几位老师的影响
  据年谱说:
  当韦斋疾革时,手自为书。以家事属少傅刘公子羽,而诀于籍溪胡宪原仲、白水刘勉之致中、少傅之弟屏山刘子翚彦冲。且顾谓先生曰:此三人者,吾友也。学有渊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唯其言之听。
  韦斋既死,朱子乃遵遗训而禀学于三先生之门。三位先生抚教朱子如子侄,白水并把女儿嫁给他。但不数年,二刘公相继下世,所以追随籍溪最久。
  宋元学案卷三十九有刘胡诸儒学案。全祖望说:
  白水、籍溪、屏山三先生,晦翁所尝师事也。白水师元城,兼师龟山。籍溪师武夷,又与白水同师谯天授。独屏山不知所师。三家之学略同,然似皆不能不杂于禅,故五峰所以规籍溪者甚详。
  白水年青时,正当伊洛之学有禁,心中大不以为然。乃阴访程氏书,藏在箱底,半夜潜钞默诵。籍溪和白水同乡,也一同偷着学。两个人都跟谯天授学过易。白水后来又请业于刘元城、杨龟山。籍溪则因是(胡)文定从父兄子的关系,自幼即从文定学。屏山师承不知,然少时喜佛,“归而读易,涣然有得。”三人皆澹然无求于世,日以讲论切磋为事。
  大概这几个人都因厄于时,正值秦桧专柄国政,倡导和议,排斥异己,遂走上了归隐的道路。大体三人为伊洛之再传或三传,均好易,同时也好佛老;韦斋则与三人为同调。
  据朱子本人的回忆:
  初师屏山、籍溪。籍溪学于文定,又好佛老。以文定之学为论治道则可,而道未至。然于佛老亦未有见。屏山少年能为举业。官莆田,接塔下一僧,能入定。数日后乃见了。老归家读儒书,以为与佛合,故作圣传论。其后屏山先亡,籍溪在。某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语类卷一〇四)又说:
  某少时未有知,亦曾学禅,只李先生极言其不是。后来考究,却是这边味长。才这边长得一寸,那边便缩了一寸。到今销铄无余矣。毕竟佛学无是处。(一〇四)
  由此可见,朱子少年时期的几位先生和他的父亲都是不拘执于一家一派的人;他们的兴趣很广,但看来缺乏深度。他们不能够把握得住儒佛之间基本的差别而缺少了一些必要的分疏。显然他们对于伊洛一系传下的义理并不见得有真正深刻的体认,而照朱熹的说法,乃至对于佛老也未必有真切相应的理解。故此朱子要求做更进一层的探究,就不能满足于少年时之所学;后来才逼得要转向延平,而延平是真正能把握儒佛间分疏的一个人。延平的学问的道路与朱子少年时所学自形成一鲜明的对比,故朱子先并不以为然,一直要迟到三十一岁第三次见延平时才正式拜师受学。然而延平虽有深度,却又缺乏广度。必有这两种传承的会合才能造就朱子的综合的大心灵。
  实则朱子虽则对他少年所学不甚满意,但这一个时期对他的思想的潜在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他早年曾经好道,晚年注参同契,此乃是一例。朱子论易,兼重义理象数,或者也可能是受到少年时代的影响。他十九岁时用禅家语入应试文,后来乃感觉到禅是弥近理而大乱真,因而形成诸多忌讳,这些都不能不说是对他少年时的体会的一种反激。
  四、朱子本人的性格、志趣,以及读书求进所下的工夫
  朱子从小就显露他的好问好思考的性格。行状云:
  先生幼颖悟庄重。甫能言,韦斋指天示之曰,天也。问曰:天之上何物。韦斋异之。(年谱同)
  语类曰:
  某自五六岁时,心便烦恼天体是如何,外面是何物?
  此条陈淳黄义刚同有录。由此可见朱子格物的兴趣远在此时已露端倪。是他的中国式的教育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圣学之上,但他一生从未斩断对外在自然的兴趣。
  行状云:
  八岁就傅,授以孝经,一阅通之,题其上曰:不若是,非人也。
  尝从群儿戏沙上,独端坐,以指画沙,视之,八卦也。(年谱同)
  朱子后来怀疑孝经,对易经的兴趣则终生不衰。
  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全要人自去做。孟子所谓奕秋,只是争这些子。一个进前要做,一个不把当事。某年八九岁时,读孟子到此,未尝不慨然奋发,以为为学当如此做工夫。当时便有这个意思,如此只是未知得是如何做工夫。自后更不肯休,一向要去做工夫。
  此条不知何人所录。又曰:
  某十数岁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而今方觉得难。(语类卷一〇四,包扬录)
  又曰:
  某自丱角读论孟。自后欲一本文字高似论孟者竟无之。(一〇四,郭友仁录)
  某自十四五时,便觉这物事是好底物事,心便爱了。某不敢自昧,实以铢累寸积而得之。(一〇四,李方子录)
  朱子的志趣在于圣学,早就确立,由此可见。某年十五六时,读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见吕与叔解得此段痛快,未尝不悚然警厉奋发。(沈僴录)
  某少时读四书,甚辛苦。(一〇四,游敬仲录)
  论孟学庸乃是朱子为学的基础。
  周礼一书,周公所以立下许多条贯,皆是广大心中流出。某自十五六时,闻人说这道理,知道如此好。但今日方识得。如前日见人说盐咸,今日食之,方知是咸。说糖甜,今日食之,方知是甜。(三三,万人杰录)
  则朱子在四书之外又读周礼。直到晚年终不辨周礼一书之伪,弱冠前已受影响。
  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此(禅)。一日在病翁所会一僧,与之语。(一〇四,辅广录)
  此当为朱子留心禅学之始。大概由于朱子家庭师友的感染,他并没有感觉到禅学和圣学之间有什么本质性的差别。所以留心禅学并不妨害他去读圣贤书,有时或者甚至以禅的昭昭灵灵意思去附会儒学,直到后来延平才指出他非是。故他本人虽自承出入释老十余年,实无一日不读儒书。
  某是自十六七时,下工夫读书,彼时四畔皆无津涯,只自恁地硬着力去做。至今日,虽不足道,但当时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读了书。(一〇四,杨道夫录)
  朱子独对做举业一事拒绝下工夫。语类曰:
  某少年时只做得十五六篇举业,后来只是如此发举及第。今人却要求为必得,岂有此理。(曾祖道录)
  读书追求义理则从来未曾放松过。语类曰:
  某年十七八时,读中庸大学,每早起,须诵十遍。(十六,叶贺孙录)
  又曰:
  某从十七八岁读孟子,至二十岁,只逐句去理会,更不通透。二十岁以后,方知不可恁地读。原来许多长段都自首尾相照管,脉络相贯串。只恁地熟读,自见得意思。从此看孟子,觉得意思极通快。(叶贺孙录)
  又曰:
  某自二十时看道理,便要看那里面。尝看上蔡论语,其初将红笔抹出,后又用青笔抹出,又用黄笔抹出,三四番后,又用墨笔抹出。是要寻那精底。看道理须是渐渐向里寻到那精英处方是。如射箭,其初方上垛,后来又要中帖。少间又要中第一晕,又要中第二晕。后又要到红心。(一二〇,黄义刚录)
  朱子读书十分讲究次第方法:语类曰:
  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更且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时下虽是钝滞,便一件了得一件,将来却有尽理会得时。若撩东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远,将来荒忙,不济事。旧见李先生,说理会文字,须令一件融释了后方更理会一件,融释二字下得极好。此亦伊川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后,自脱然有贯通处。(一〇四,余大雅录)
  又曰:
  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出入时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一日忽思曰: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自此逐时去了。大凡人知个用心处,自无缘及得外事。(一〇四,包扬录)
  以上我们由朱子四五岁开始一直看到他二十岁左右为止。他的性格喜好追问;勇猛精进,绝不稍懈;处理问题是采取分解的方式,最后才通贯起来;读书穷理最讲究次第方法。他的志趣也早就看得非常清楚,他对做举业、发举及第这一类的事不大措意。行状说他“少长厉志圣贤之学”,这是实情。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体现书中的义理,此所以读书、做人、格物、穷理是分不开来的几件事。朱子读书极肯下死工夫,他先走分析的路子,最后才讲通贯融释,这打定了他一生做学问的底子。
  五、青年时期出入老佛的阶段
  文集卷三十八有答江元适书,王谱系之于甲申。但钱穆先生据夏炘之考据断定此书应在癸未(朱子年三十四)(注一〇)。是年十月延平卒,而此书当在其前。在这封信中,朱子自己说:
  熹天资鲁钝,自幼记问言语不能及人。以先君子之余诲,颇知有意于为己之学而未得其处。盖出入于释老者十余年。近岁以来,获亲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
  有道正是指的延平李先生。这封信可以令人注意的是,朱子自承,在思想被延平转过来以前,曾出入于释老十余年。而所以会这样的缘故,是因他受到父亲的影响,早就知道留意为己之学。但因未曾得到真正的门径,所以把佛老和儒学附会了起来。赵师夏跋延平答问记录朱子对他说的一段话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文公先生尝谓师夏曰:余之始学,亦务为笼统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于延平之言,则以为何为多事若是,天下之理一而已,心疑而不服。同安官余,以延平之言,反复思之,始知其不我欺矣。盖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其要也。
  如上节所述,朱子从十几岁时起即留意于禅,但无一日不读儒书。由此可见他并没经历一个阶段专崇佛老贬低儒学。他只是好同恶异,看不到两者之间的分疏罢了。而他用禅的意思去附会的结果还帮助他中了举。语类有云:
  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此。一日,在病翁所会一僧,与之语。其僧只相应和了说,也不说是不是。却与刘说,某也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刘后说与某,某遂疑此僧更有妙处在,遂去扣问他,见他说得也煞好。及去赴试时,便用他意思去胡说。是时文字不似而今细密,由人粗说,试官为某说动了,遂得举。(原注:时年十九,)后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一〇四)
  其实朱子在接受延平的劝告以前绝非不读圣贤书,只是禅学儒家一起来,后来受到延平的影响,才把禅搁下了。赵师夏跋延平答问云:
  文公幼孤,从屏山刘公学问。及壮,以父执事延平而已。至于论学,盖未之契,而文公每诵其所闻,延平亦莫之许也。文公领簿同安,反复延平之言,若有所得,于是尽弃所学而师事焉。
  这里的问题在朱子究竟弃的是什么呢?据他自己的说法,他从小就读儒书,而且从来没断过读儒书。语类曰:
  学者难得,都不肯自去着力读书。某登科后要读书,被人横截直截,某只是不管,一面自读。(陈文蔚录)
  从语录另外的材料我们又知道他是在细读孟子、上蔡论语一类的书。那么他的“尽弃所学”究竟何所指呢?原来屏山作圣传论,以为儒与佛合,看来朱子少年时大体也采取同样的看法。但延平坚决不许把儒佛附会在一起。朱子最初不以为然,但以他事事要追问下去的性格,分析力那么强的头脑,终不能满意于一些“笼统宏阔之言”,这才决意拜延平为师,完全放弃了以禅来解释儒书所涵义理的想法,遂在学问上走上了一个新的阶段。
  朱子在癸酉二十四岁时初见延平,到庚辰三十一岁时正式拜师,究竟他在何时思想才扭转过来,所幸早岁诗文犹存,可以在其中探得消息。(注一一)朱子文集前十卷是诗集。第一卷题谢少卿药园二首题下小注说,由这一首诗到卷终,乃是朱子自己手编,谓之牧斋净稿。这部稿子由辛未起,迄于乙亥,前后五年,是朱子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的作品,正当朱子初见延平之前后。从早期的诗中就可以看出朱子二十几岁时所谓出入释老、驰心空妙之域的情调。朱子二十二岁时授同安县主簿,二十四岁夏始见延平,秋天乃至同安。在壬申二十三岁时他写了如下的诗:
  宿武夷观妙堂二首
  阴霭除已尽,山深夜还冷。独卧一斋空,不眠思耿耿。闲来生道心,妄遣慕真境。稽首仰高灵,尘缘誓当屏。
  清晨叩高殿,缓步绕虚廊。斋心启真秘,焚香散十方。出门恋仙境,仰首雪峰苍。踌躇野水际,须将尘虑忘。
  这两首诗用的好些道家的语言,主要是超尘的思想。而这决不是孤立的例子。
  久雨斋居诵经
  端居独无事,聊披释氏书。暂释尘累牵,超然与道俱。门掩竹林幽,禽鸣山雨余。了此无为法,身心同晏如。
  这是道释同参的意思。我们再看下面两首:
  杜门
  杜门守贞操,养素安冲漠。寂寂閟林园,心空境无作。
  晨登云际阁
  暂释川涂念,憇此烟云巢。聊欲托僧宇,岁晏结蓬茅。
  显然朱子是将道俗两分而以避世逃俗为高。又有一首:
  宿筼筜铺
  盘礴解烦郁,超摇生道心。
  这天看到壁上题诗,有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之语,朱子谓适与予意会。以后遂注意读参同契,四十年后终为之作注。详情见文集卷八十四题袁机仲所校参同契后。可见这首诗是反映当时的真实心境。
  夏日二首
  抱疴守穷庐,释志趣幽禅。即此穷日夕,宁为外务牵。
  望山怀释侣,盥手阅仙经。谁怀出尘意,来此俱无营。
  这些都是二氏的怀抱。他又有“读道书作六首”,其中两首有曰:
  东华绿发翁,授我不死方。愿言勤修学,接景三玄乡。
  不学飞仙术,日日成丑老。空瞻王子乔,吹笙碧天杪。
  这六首诗都讲的读道书、修长生。
  秋雨
  归当息华念,超遥悟无生。
  学道是修长生,毕佛则悟无生。朱子在两方面也并没有作必要的分疏舆简择。
  月夜述怀
  抗志绝尘氛,何不栖空山。
  总之在这个阶段朱子是以山栖为高。癸酉赴同安任以前所作之诗情调大体相同:
  诵经
  坐厌尘累积,脱躧味幽玄。静披笈中素,流味东华篇。朝昏一俯仰,岁月如奔川。世纷未云遣,仗此息诸缘。
  题画
  青鸾凌风翔,飞仙窈窕姿。高挹谢尘境,妙颜粲琼蕤。真凡路一分,冥运千年期。
  过武夷作
  眷言羽衣子,俛仰日婆娑。不学飞仙术,累累丘冢多。
  怀了这样的心境去同安当然会有形役的感受:
  同安官舍夜作二首
  窗户纳凉气,吏休散朱墨。无事一翛然,形神罢拘役。暂愒岂非闲,无论心与迹。
  年谱谓廨有燕坐之室,更名曰高士轩。文集卷七十七有高士轩记,其文有曰:
  予以为君子当无入而不自得,因更以为高士轩。客或难予曰:今子仆仆焉在尘埃之中,左右朱墨,蒙犯箠楚,以主县簿于此,而以高士名其居,不亦戾乎。予曰:夫士诚非有意于自高,然其所以超然独立乎万物之表者,亦岂有待于外而后高耶。知此则知主县簿者,虽甚卑,果不足以害其高。而此轩虽陋,高士者亦或有时而来也。
  这篇文章仍以吏事为卑,只不过不足以害其高而已!人在尘埃之中还是可以超然,这岂是真正儒家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旨。这个时期又有下列的诗:
  寄山中旧知七首
  超世慕肥遁,炼形学飞仙。未谐物外期,已绝区中缘。
  晨与香火罢,入室披仙经。玄默岂非尚,素餐空自惊。起与尘事俱,是非忽我营。
  此道难坐进,要须悟无生。
  物外之期未谐,而区中之缘已绝;虽尚玄默,而不得不与尘事相俱。欲进斯道,当然是不易。和高士轩比较,可以看出个中苦况。
  述怀
  夙尚本林壑,灌园无寸资。始怀经济策,复愧轩裳姿。效官刀笔间,朱墨手所持。谓言殚蹇劣,讵敢论居卑。
  任少才亦短,抱念一无施。幸蒙大夫贤,加惠宽棰笞。抚已实巳优,于道岂所期。终当反初服,高揖与世辞。
  此述出仕之不得已,和一向的志趣相反,仍感吏事与道相违,故有终当高揖辞世之叹。
  试院杂诗五首
  长廊一游步,爱此方塘净。急雨散遥空,圆文满幽镜。阶空绿苔长,院僻寒飚劲。长啸不逢人,超摇得真性。
  艺苑门禁肃,长廊似僧居。偶来一散步,暂与尘网疏。文字谢时辈,铨衡赖群儒。伊予独何者,偪仄心烦纡。
  晓步
  初日丽高阁,广步爱修廊。垂门掩秋气,高柳荫方塘。故园属佳辰,登览遍陵罔。别来时已久,怀思宁暂忘。宦游何所娱,要使心怀伤。
  在试院中的长廊方塘之间,朱子常常散步,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常有故园之思。
  将理西斋
  欲理西斋居,厌兹尘境扰。发地得幽芳,斸石依寒筱。闲暇一题诗,怀冲独观眇。
  偶此惬高情,公门何日了。
  公门之与高情终互相妨害,这些诗反映出朱子癸酉一年初见延平来同安后不宁的心境。下年甲戌为朱子来同安之第二年,诗风仍然一致,没有太大变化。
  秋夜叹
  秋风淅沥鸣清商,秋草未死啼寒螿。幽人幽人起晤叹,仰视河汉天中央。河汉西流去不息,人生辛苦何终极。苍山万叠云气深,去炼形魄生羽翼。
  朱子此时仍抱炼形羽化之想。但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在这一年和下年乙亥之间诗量锐减。此下进入诗集第二卷,诗风乃与第一卷中诗大异。大概就是在这两年间,朱子且将圣人书来读,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逐渐归向儒学,释老的情调越来越减少,故诗吟特少。从这些迹象看来,甲戌乙亥两年是朱子思想转变有关键性的两年,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注意和考察。
  六、由诗文中看朱子思想转变的痕迹
  王谱于甲戌年没有什么记述。但在乙亥年朱子就有好多活动:春天时建经史阁,同一年又定释奠礼,申请严婚礼,立故丞相苏公祠于学宫。文集中收了好几篇文章纪事,可知乙亥一年是朱子一意归向儒学更为确定之一年。
  文集卷七十七泉州同安县官书后记有曰:
  绍兴二十有五年春正月,熹以檄书白事大都督府,言于连师方公,愿得抚府所有书以归,俾学者得肄习马,公即日属工官抚以予县,凡九百八十五卷。
  又文集卷七十五泉州同安县学故书目序有曰:
  同安学故有官书一匮,绍兴二十五月乙亥,为之料简其可读者,得凡六种,一百九十一卷,又募民间得故所藏弆者复二种三十六卷。
  书籍放在新建的经史阁中,学者得以览观,朱子对于县学的积极的态度是不成疑问的。其实朱子对于县学的注意并非始于乙亥,前已有同安县谕学者与谕诸生二文。然王谱将之系于癸酉朱子初到同安时,只恐有误。钱穆先生指出,谕诸生文中有仆以吏事得与诸君游今期年焉,可证此二文应在后一年甲戌(注一二)。而这些文章的味道和前引癸酉诸诗所表现的情调大不相同,不应在同一年。又文集七十七有“一经堂记”,谓绍兴二十三年秋七月,予来同安。明年乃得柯君(名翰字国材)与之游。属予治学事,因得引君以自助。这又是朱子注意学校事在甲戌之证。如此则举柯翰状也应在甲戌年,不在癸酉。自此以往,朱子学问大有转进。丙子攻语孟,颇有所见。语类曰:
  看文字却是索居独处好用功夫方精专,看得透彻,未须便与朋友商量。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后官满在郡中等批书,已遗行李,无文字看,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语脉。当时亦不暇写出,只逐段以纸签签之,云:此是如此说,签了便看得更分明。后来其间虽有修改,不过是转换处,大意不出当时所见。(一〇四,黄萤录)
  王谱谓:丙子秋七月秩满,冬奉檄走旁郡。但据钱穆先生考证(注一三),奉檄走旁郡(樟州)是在秋天,然后到泉州候批书。大概白田是因袭旧谱而将此事漏去。丁丑春,还同安,候代不至,朱子是随时利用时间读书、思考。语类云:
  旧为同安簿时,下乡宿僧寺中,衾薄不能寐。是时正思量子夏之门人小子章,闻子规声甚切。(四十九)
  又曰:
  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一〇四)
  诗集第二卷有一首诗:
  之德化宿剧头铺夜闻杜宇
  王事贤劳秪自嗤,一官今是五年期。如何独宿荒山夜,更拥寒衾听子规。
  所咏即此事。而第二卷诗在此诗前仅另有“送王季山赴龙溪”一绝而已!可见朱子在上半年很少作诗。但此下则有一首:
  教思堂作示诸同志
  吏局了无事,横舍终日闲。庭树秋风至,凉气满窗间。高阁富文史,诸生时往还。纵谈忽忘倦,时观非云悭。咏归同与点,坐忘庶希颜。尘累日以销,何必栖空山。
  此诗也应在丙子秋,与点希颜,所谓“何必栖空山”正好和壬申月夜述怀诗谓“何不栖空山”的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这样的转变可说是太清楚了。大约同时又有一诗:
  示诸同志
  端居亦何为,日夕掩柴荆。静有弦诵乐,而无尘虑并。良朋肯顾予,尚有夙心倾。
  深惭未闻道,折衷非所宁。眷焉抚流光,中夜叹以惊。高山徒仰止,远道何由征。
  现在他不要再与二氏折衷,高山仰止应指对儒学的向往。
  在朱子奉檄走旁郡之后,他又因等批书到泉州。语类有一条说:
  读书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会不得。若到闲时,无书读时,得一件书看,更仔细。某向为同安簿,满,到泉州候批书。在客邸借文字,只借得一册孟子,将来仔细读,方寻得本意见。看他初间如此问,又如此答。待再问,又恁地答。其文虽若不同,自有意脉,都相贯通。句句语意,都有下落。(一〇四)
  赵师夏跋记朱子自谓反复延平之言而若有所得,大概指的就是这几年而言。
  丁丑春,辞家重返同安。有诗曰:
  小盈道中
  今朝行役是登临,极目郊原快赏心。却笑从前嫌俗事,一春牢落闭门深。
  以前在同安时每嫌俗累,如今却心境开放,以行役为登临,快赏郊原。但他又有诗曰:
  题囊山寺
  晓发渔溪驿,夜宿囊山寺。云海近苍茫,层岚拥深翠。行役倦修途,投归聊一憇。不学塔中仙,名涂定何事。
  由这首诗可以看到旧时意境偶然仍有流露。然不似壬申诗主调乃是脱尘逃世之想,他在丁丑春即另有一诗:
  再至同安假民舍以居示诸生
  端居托穷巷,廪食守微官。事少心虑怡,吏休庭守宽。晨兴吟诵余,体物随所安。杜门不复出,悠然得真欢。良朋夙所敦,精义时一殚。壶餐虽牢落,此亦非所难。
  民舍即陈氏馆,朱子题之为畏垒庵者,诗中透露的心境显与壬申时的体验有本质性的差别。
  到了秋天,朱子卧病,有诗曰:
  秋怀二首(此处只录一首)
  秋风吹庭户,客子怀故乡。矧此卧愁疾,徘徊守空房。伫想涧谷居,林深惨悲凉。鹃鸡感萧辰,拊翼号风霜。氛杂无留气,悄蒨有余芳。幸闻卫生要,招隐夙所臧。终期谢世虑,矫翮兹山冈。
  又有一首:
  中元雨中呈子晋
  刀笔随事屏,尘嚣与心休。端居讽道言,焚香味真诹。子亦玩文史,及此同优游。
  往年心习不免有时流露于不自觉者,但朱子决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下年戊寅正月重往见李延平,行状谓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游也。大概朱子对于仕进一事十分淡泊,但于求道则勇猛精进,绝无保留,无怪乎延平称之曰:乐善好义,鲜与伦比。究竟朱子在延平处所学实义为何,则另有专章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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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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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剖析了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的朱熹的学思内涵,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刘述先先生关于宋明儒学研究的成就及其学术思想观点。全书正文分为“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朱子哲学思想的完成”“朱子的历史地位及其思想之现代意义”三部凡十章。部四章论述朱熹的家学师承、性格志趣、为学进路及其参悟中和与论辩仁说的学思经历,勾勒出朱熹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第二部两章呈现朱熹的心性情三分架局的人性论及其理气二元不离不杂的形上学,厘定了朱熹哲学思想的完成形态。第三部四章梳理朱熹哲学思想自南宋以降与皇权政治、功利取向、陆王心学以及佛道诸家的摩荡,并基于现代观点评论了朱熹本体论、宇宙论、践履论、政治论的得失。附录七篇以专题形式对朱熹生平思想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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