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196年朱子论“曾点气象”书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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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3359
颗粒名称: 三 1196年朱子论“曾点气象”书信研究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23
页码: 191-213
摘要: 这篇文章主要讲述了朱子和欧阳谦之在1196年的书信往来中,对于曾点的“狂者胸次”和“尧舜气象”产生了矛盾。欧阳谦之无法把曾点的“狂者胸次”和“尧舜气象”统一起来,他也不理解曾点如何就能做到“是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朱子则认为曾点的气象与尧舜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不应过分神化。文章还引用了欧阳谦之和朱子的书信内容,探讨了他们对于曾点思想的理解和解释。
关键词: 曾点气象 朱熹 哲学思想 研究

内容

1196年,江西弟子欧阳谦之就《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一节的注释,向朱子提出了疑问:
  《论语集注》曰:曾点气象从容,辞意洒落。某窃想象其舍瑟之际,玩味其咏归之辞,亦可以略识其大概矣。程子谓其便是尧舜气象,窃尝以程子之意求之,所谓尧舜气象者,得非若所谓不以位为乐欤?夫有天下而不与之意乎?《论语集注》又云:是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不知所谓事业者,就其得于已者而言,就其得于事功者而言?孟子之所谓狂者,盖谓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所谓行不掩焉者,若曰言不顾行,行不顾言,所行不能掩其所言也。不知曾点行不掩焉者何处可见?《檀弓》曰:季康子死,曾子倚其门而歌,于此而作歌,可以见其狂否?①
  欧阳谦之(字希逊,江西人,生卒不详,1193年从朱子学)无法把曾点的“狂者胸次”和“尧舜气象”统一起来,他也不理解曾点如何就能做到“是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②。尤其是“事业”二字,又怎么和在事功方面乏善可陈的曾点相联系呢?再者,朱子从未说过颜回、曾参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那么是二人都还不如曾点吗?
  对此,朱子答曰:
  曾点气象固是从容洒落,然须见得它因甚到得如此始得。若见得此意,自然见得它做得尧舜事业处,不可以一事言也。行有不掩,亦非言行背驰之谓,但行不到所见处耳。倚门而歌亦略见其狂处,只此舍瑟言志处,固是圣人所与,然亦不害其为狂也,过此流入老庄去矣。(作于庆元二年,1196年)①
  朱子让欧阳希逊探寻曾点之所以“从容洒落”的根源,意味那些能够使曾点“从容洒落”者,也自然可以使其“做得尧舜事业处”。他还强调,说曾点“是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是从其见处着眼,而不是从事的方面说的。但是朱子也指出:“只此舍瑟言志处,固是圣人所与,然亦不害其为狂也”,这是说单纯从舍瑟言志这一点上说,这固然是孔子所称许的,但是这并不影响说曾点在总体上是狂者,而且是和老庄仅有一线之隔的狂者。
  我们说,朱子与欧阳希逊的这一番书信往来,揭示了朱子在诠释“曾点气象”上的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究竟是要把“曾点气象”定位为“尧舜气象”,还是定位为“狂者胸次”?本文已指出,朱子之所以激烈批判谢上蔡的“曾点说”,就是要剔除其中潜藏的佛老气息,使“曾点气象”保持纯粹的儒学形象。但是,朱子的这一努力毕竟无法改变人们认为“曾点气象”包含“狂者胸次”的事实,其对曾点的赞扬,也不可能不和其所反复主张的虚实之辨相矛盾。而就朱子的复信而言,他简单的说“曾点气象固是从容洒落”,也无法消除人们的疑问。因此,朱子对“曾点气象”的定位就只能一再摇摆在“尧舜气象”和“狂者胸次”之间。其此后论“曾点气象”所有的矛盾,都是由此而来。
  见到朱子的信后,欧阳希逊再次向朱子介绍了自己的思考:
  谦之前此请问曾点气象从容,辞意洒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先生批教云……谦之因此熟玩《集注》之语,若曰:但味其言,则见其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而用舍行藏了无所与于我,见得曾点只是天资高,所见处大,所以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惟其识得这道理破,便无所系累于胸中,所谓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自其所言以逆诸其日用之间,而知其能尔也。何者?尧舜之圣只是一个循天理而已。然曾点虽是见处如此,却无精微缜密工夫,观《论语》一书,点自言志之外,无一语问答焉,则其无笃实工夫可见矣。使曾点以此见识,加之以钻仰之功,谨于步趋之实,则其至于尧舜地位也,孰御?本朝康节先生大略与点相似,伏乞指教(作于庆元二年,1196年)。①
  欧阳希逊此信明确区分了曾点的所见和其所行的不同,指出:曾点所见是“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而“尧舜之圣只是一个循天理而已”,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曾点“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而考其所行,曾点缺乏工夫,其终离尧舜地位甚远。
  曾点只有“加之以钻仰之功,谨于步趋之实”,才会真正至于尧舜实地。欧阳希逊此文的分析是公允的,也体现出了虚实之辨的精神。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封信对于朱子后来对《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节评论的修改,有相当大的影响,比较后来朱子给黄榦的回信中所提到的对“曾点言志”节评论的新修订稿,就很容易发现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但问题是,一个只有见处,而行不掩言的曾点,是否就值得那样推崇?脱离行支撑的知,能不能是真知?由此疑问,则朱子后来对曾点评价的总体降低就势所必然。
  对于欧阳希逊的新体悟,朱子答曰:
  人有天资高,自然见得此理真实流行运用之妙者,未必皆由学问之功。如康节,二程先生亦以为学则初无不知也。来喻皆已得之,大抵学者当循下学上达之序,庶几不错,若一向先求曾点见解,未有不入于佛老也。①
  朱子在信中提到学者当循下学上达之序,不应该先求曾点见解,否则会流于佛老,这些都是朱子的一贯思想,而编订于朱子稍后的《经济文衡》一书与黄东发,对朱子此信之精神的把握也都非常精确。但是,这里朱子强调“人有天资高,自然见得此理真实流行运用之妙者,未必皆由学问之功”的用意何在?伊川提到:“真知未有不能行者”,朱子承此观点,也反复强调真知必从实行中来,因此有真知必有实行。如果依此逻辑再来反观曾点,
  则他的有知无行,也必然体现出他的所知不真,那么“曾点气象”所体现儒学的正面价值也会大大降低。这使朱子不得不有些违心的搬出有人生知的套话,来强调因为曾点天资高故不假学问之功,却能得见“此理真实流行运用之妙者”。但如果我们设想把曾点换成陆子,再问同样的问题,朱子会怎样回答呢(更何况陆子的贱履要远远强于曾点)?正是这一疑问,促使朱子在后来与弟子们的问难中,承认曾点所见只是一个虚的轮廓,并且逐渐在把话题的中心引向虚实之辨的话题。
  几乎与此同时,同样来自江西的严世文(字时亨,一字亨甫,生卒不详,江西人)①,也致信朱子讨论“曾点气象”问题。颇值得玩味的是,在这次书信往复中,朱子一开始对严的来信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但随之却对其进行了严厉批评。那么,朱子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呢?此中的消息对于我们进一步辨清朱陆异同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严时亨在信中提到: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夫子既语之以“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正是使之尽言一旦进用何以自见,及三子自述其才之所能堪,志之所欲为,夫子皆不许之,而独与曾点,看来三子所言皆是实事,曾点虽答言志之问,实未尝言其志之所欲为,有似逍遥物外不屑当世之务者,而圣人与此而不与彼,何也(作于庆元二年。1196年)?①
  这里,严的来信也道出了人们的一个普遍疑问:为什么朱子不与“所言皆是实事”的三子,却独与“实未尝言其志之所欲为,有似逍遥物外不屑当世之务者”的曾点?难道孔子轻视事为吗?基于上述疑问,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论语集注》以为:味曾点之言,则见其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而用舍行蔵了无与于我……是虽尧舜之事业盖所优为,其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不可同年而语矣。某尝因是而思之,为学与为治本来只是一统事,它日之所用,不外乎今日所存,三子却分作两截看了。如治军旅、治财赋、治礼乐与凡天下之事皆是学者所当理会,无一件是少得底。然须先理会要教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涵养直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程子所谓不得以天下挠己,已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事物者,是矣。②
  首先需要指出,比较欧阳希逊和严时亨对《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评论的转述可知,二人所见的集注是同一版本。其大致内容为:“曾点气象从容,辞意洒落……味曾点之言,则见其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而用舍行藏了无与于我……是虽尧舜之事业盖所优为,其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不可同年而语矣。”这一版本,应该就是前文所提到过的宝康本。这也是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朱子对《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节评论的第一个修订版本。
  以此版本和《论语集注》的初稿相比较:旧本中“见道无疑”中的“道”,在这里被明确点出为“天理”,而在朱子之前,还没有人用天理流行来诠释“曾点气象”。这也成为朱子之“曾点气象论”的最大特色。朱子曾指出:
  道是统名,理是细目(郑可学录)。
  道字包得大,理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又曰:道字宏大,理字精密(胡泳录)。①
  从“见道”到“见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这一修改中所体现出的,正是为朱子所一贯注重虚实之辨的精神。
  同时,旧本的“心不累事”云云,被朱子修订为“不规规于事为之末”,表明朱子意在强调说曾点比三子更加“务本。”②这些都是朱子批判与反思谢的“曾点说”的产物。
  回到本文,严在《论语集注》的引导下,认为学者不但要理会为治,更要理会为学这一根本,而且要明白为学与为治是一统事,今日所存便是后日所用。由此,他认为三子割裂了二者,犯了舍本逐末的毛病。这一观点,朱子是不反对的。
  但是,严认为“教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事物者是矣”云云,似乎一个人只要做好了今日的存心工夫(还不是穷理的工夫),他日的事为就会易如反掌。这一说法既取消了被朱子视为至关重要的中间一段大下学工夫,还给人以养心和应事前后隔绝的嫌疑,这也是朱子对陆学的基本印象①。按照朱子思想的固有逻辑,这有流于说禅的嫌疑。不过朱子在初读严的信时,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严在信中继续指出:
  ……夫仁者,体无不具,用无不该(赅),岂但止于一才一艺而已?使三子不自安于其所已能,孜孜于求仁之是务而好之、乐之,则何暇规规于事为之末?缘它有这个能解横在肚皮里,常恐无以自见,故必欲得国而治之,一旦夫子之问有以触其机,即各述所能。子路至于率尔而对,更无推逊,求赤但见子路为夫子所哂,故其辞谦退,毕竟是急于见其所长。圣门平日所与讲切自身受用处全然掉在一边,不知今日所存便是后日所用,见得它不容将为学为治分作两截看了,所以气象不宏,事业不能造到至极。
  如曾点浴沂风雩自得其乐,却与夫子饭蔬食饮水乐在其中、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襟怀相似,程子谓夫子非乐蔬食饮水也,虽蔬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谓颜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要知浴沂风雩人人可为,而未必能得其乐者,正以穷达利害得以累其心而不知其趣味耳。夫举体遗用,洁身乱伦,圣门无如此事,全不可以此议曾点。盖士之未用,须知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天理自然之安,方是本分学者。曾点言志乃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者,故程子以为乐而得其所也。譬如今时士子,或有不知天分初无不足,游泳乎天理之中,大小大快活,反以穷居隐处为未足以自乐,切切然要做官建立事功方是得志,岂可谓之乐而得其所也?……
  孟子所谓君子所性,即孔子颜子曾点之所乐如此。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物各付物,与天地同量,惟颜子所乐如此,故夫子以四代礼乐许之。此浴沂风雩,识者所以知尧舜事业曾点固优为之也。然知与不知在人,用与不用在时,圣贤于此乘流则行,遇坎则止,但未用时只知率性循理之为乐,正以此自是一统底事故也。龟山谓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只是率性而已。外边用计用较假饶立功业,只是人欲之私,与圣贤作处天地悬隔。如子路当蒯聩之难,知食焉不避其难,而不知卫辄之食不可食;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后来所成就止于如此,正为它不知平日率性循理,便是建功立事之本,未到无入不自得处。夫子之不与,其有以知之矣……(作于庆元二年,1196年)①
  严认为,三子之病在于私欲不净,因而舍本逐末,抱有有意为国之心。同时,他也把“曾点气象”和“孔颜乐处”、“尧舜气象”直接相提并论,认为“曾点气象”的核心精神是安于所性、率性循理之乐,这和三子的用计用较的人欲之私是天地悬隔。严还特别强调,不可以把曾点视为隐士之流。应该说,严此信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对朱子《论语集注》的发挥。见到严的来书后,朱子随之复信,给了严的观点以较高的评价:
  此一段说得极有本末。学者立志要当如此,然其用力却有次第,已为希逊言之矣。①
  朱子的答语表明,他当时基本上认可了严对“曾点气象”的理解与定位。朱子在复信中也告诫严,从贵在立志的角度肯定曾点之襟怀固然重要,但也要注重用力的次第。我们会在后文中揭示朱子这封信中所隐含的意思。
  但是,朱子在数年之后,却对严的上述观点进行了较为严厉的批评,《朱子语类》提到:
  先生令(董)叔重读江西严时亨、欧阳希逊问目,皆问“曾点言志”一段。以为学之与事,初非二致,学者要须涵养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之地,则无事不可为也。先生曰:此都说得偏了。学固着学,然事亦岂可废也!若都不就事上学,只要便如曾点样快活,将来却恐狂了人去也。学者要须常有三子之事业,又有曾点襟怀,方始不偏。盖三子是就事上理会,曾点是见得大意。曾点虽见大意,却少事上工夫;三子虽就事上学,又无曾点底脱洒意思。若曾子之学,却与曾点全然相反。往往曾点这般说话,曾子初间却理会不得他。但夫子说东便去学东,说西便去学西,说南便去学南,说北便去学北。到学来学去,一旦贯通,却自得意思也(潘时举录)。①
  在这段文字中,朱子的态度发生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变。他尤其强调学者要事业与襟怀并重,并且认为曾点只是见得大意,却脱略事为,这与三子一样是各执一偏。由此,“曾点气象”不但无法和“尧舜气象”相提并论,也无法和“曾参气象”相比。至此,朱子已经明显在把曾点的地位降低,而他也在论“曾点气象”时,也把“虚实之辨”放在了首要的地位。
  再者,他还直接指责严说是“废事”,是“只要便如曾点样快活”。如果我们对照严的来书,诸如主张“凡天下之事皆是学者所当理会,无一件是少得底”云云,就会感到朱子对严的指责有些不知所云,至少是在借题发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其实,只要我们把严的观点和陆学相对照,就会发现“学者要须涵养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之地,则无事不可为也”的说法,带有陆学“先立其大者”的影子。再者,严在这里只提到养心,却没有提到穷理,以及强调养心是本、事为为末,这都给人以“务内遗外”的感觉。而这也正是朱子批判陆学的重要一点。由此,朱子对严的说法态度上的转变,也正是其批判陆学大背景下的产物。关于这一点,清人陆陇其(原名龙其,字稼书,1630—1693)就曾明确指出:
  严时亨论曾点一段,大约言点不是逍遥物外、不屑当世之务者,乃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者。孟子所谓大行不加,穷居不损。盖先理会要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识者所以知尧舜事业曾点固优为之也。三子规规事为之末,则所谓不知其仁也。朱子谓此一段说得极有本末。愚谓曾点之自得,又须看得与姚江(指王阳明)良知不同方好。所以朱子又继之曰:学者立志要当如此,然其用力却有次第。又答欧阳希逊曰:学者当循下学上达之序,庶几不错。若一向先求曾点见解,未有不入于佛老也。①
  陆陇其对严时亨此信观点的概括非常准确,他对朱子给严复信中的深意的理解也很准确。当然,如果把这段文字中的姚江良知改为象山的“立大”,就更贴切了。弄清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朱子在《朱子语类》中表面批评的对象是严,其实却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在把矛头指向陆学,至少是他理解中的广义的陆学。这就像他会经常性的就这一点,批评某人的“近禅”一样②。
  那么,严说(其实背后是陆学,或者是谢说)的弊端何在?朱子对此并未指明,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朱子与胡大时(字季随,号盘古,生卒不详,福建人)①关于“洒落”问题的讨论以作参考——“洒落”被认为是“曾点气象”的重要规定性,而“洒落”与“清明在躬,志气如神”的内涵也大致相同。
  1186年,一位湖南学者写信问胡大时:
  《延平先生语录》②有曰:“……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释冻解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尤悔而已,恐不足道也。”窃恐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处,必于理皆透彻,而所知极其精妙方能尔也。学者既未能尔,又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餍饫以俟其自得,如能显然免于尤悔,其工力亦可进矣。若直以为不足道,恐太甚。③对此,大时答曰:
  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只是通透洒落之意。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则读书为学皆通透洒落,而道理易进,持守亦有味矣。若但能苟免显然尤悔,则途之人亦能之,诚不足为学者道也。且其能苟免显然悔尤④,则胸中之所潜藏隐伏者,固不为少,而亦不足以言学矣。⑤
  这里,大时与严时亨的说法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清明或是洒落是做工夫的结果,还是下功夫的前提,即究竟是始学之事,还是终学之事?大时所持的观点与严时亨一致,这一观点也和南轩早年的观点、陆子的观点一致。针对问者和胡大时的观点,朱子指出:
  此一条尝以示诸朋友,有辅汉卿(即辅广)者下语云:“洒然冰解冻释,是功夫到后,疑情剥落,知无不至处。知至则意诚,而自无私欲之萌,不但无形显之过而已。若只是用意持守,着力遏捺,苟免显然悔尤,则隐微之中何事不有,然亦岂能持久哉?意懈力弛,则横放四出矣。今曰‘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恐非延平先生本意。”①此说甚善。大抵此个地位,乃是见识分明,涵养纯熟之效,须从真实积累功用中来,不是一日牵强着力做得。今湖南学者所云“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餍饫而俟其有得”未为不是,但欠穷理一节工夫耳。答者乃云“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却是不原其本,而强欲做此模样,殊不知通透洒落如何令得,才有一毫令之之心,则终身只是作意助长,欺已欺人,永不能到得洒然地位矣。②
  朱子引述辅广这段话的态度很明确:洒然和洒落只能是工夫到后、涵养纯熟的结果,只能从格物致知中来,从真实积累中来。他指出,“胸中通透洒落”尤其不是出自人为“令得”的产物。这一点,于严时亨所希望的“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亦然。胡大时和严时亨的观点都忽略了极为关键的一点,即学者如何才能做到“胸中通透洒落”、做到“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朱子借辅广之口指出:这是他们的“不原其本”,欠缺了穷理的一节工夫。见到朱子的复信后,大时再次致信朱子,坚持自己的观点。对此,朱子在复信中指出:
  今乃复有来书之喻,其言欲以洒落为始学之事,而可以力致……才有令之之心即便终身不能得洒落者,此尤切至之论。盖才有此意便不自然,其自谓洒落者,乃是疏略放肆之异名耳。迭此两三重病痛如何能到真实洒落地位耶?……愿察此语,不要思想准拟融释洒落底功效判着,且做三五年辛苦不快活底功夫,久远须自有得力处,所谓先难而后获也(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①
  朱子的意思是,“洒落”也有虚实之分,离开了即物穷理工夫以为支撑,而直接去求“洒落”,所得到的“洒落”就只是疏略放肆的异名,同理,离开下学工夫而求“立大”和“清明在恭”,都会流于空疏和张狂。他更深入的指出,大时的病处在于不愿去做辛苦不快活的工夫,而是直接就要洒落,其流弊会非常严重。“且做三五年辛苦不快活底功夫”而少谈境界,成为后来朱子告诫喜谈“曾点气象”者的常用话头。我们说,此后朱子之少谈洒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担心时人虚说洒落的考虑。
  朱子与胡大时就“洒落”的讨论,为我们理解他与严时亨的讨论提供了启发,也为我们理解朱陆异同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我们同样可以问“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涵养直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云云,是始之事,还是终之事?严所说的“先要理会”又应该怎样具体来理会?是先关起门来养心,然后再出门去应物吗?就这一点上,就是陆子也还强调要“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工夫”。我们说,严的想法就不止是失之太快了,简直就有些天真。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促使朱子对严的说法的态度发生了转变,那就是陈淳(字安卿,号北溪,1153—1217,福建漳州人)①与廖德明(又名廖倅②,字子晦,别号槎溪先生,江西南剑人,生卒不详)①之间围绕严时亨观点的辩论,以及他们就此问题向朱子的问难。
  在宋儒中,陈淳对于“曾点气象”问题特别关注,他在提到自己《与点说》的产生过程时云:
  (对于曾点的问题)某自三四年前已略窥一线,而口笔屡形容不出,至丙辰秋(即1196年,作者注),因感严说(即以上严时亨的观点),大故遗阙,忽跃如于中道,发此一段以记之。②
  可见,是严说的“大故遗阙”直接刺激了陈淳,使他得以在长期的思考中形成了突破,于是写就了《详<论语集注>“与点说”》一文。之后,他随即由近到远地把《与点说》寄往他奉为师长的廖德明处和朱子处,以求印证,其文曰:
  天理自然流行,圆转日用,万事无所不在。吾心见之明而养之熟,随其所处从容洒落而无一毫外慕之私,然后有以契乎天理自然流行之妙,在在各足而无处不圆。尧舜之所以为尧舜者,不能加毫末于此矣。如尧……无非浑然此理也;舜之……于天下事事物物,无一不从容乎天理之自然,而尧舜皆无纤毫容私焉;如孔子……与尧舜同一道也。若曾点之言志,盖有见乎此,故不必外求,而惟即吾身之所处,而行吾心之所乐,从容乎事物之中,而洒落乎事物之表。故非滞著以为卑,而亦非放旷以为高;故非窘迫而有所助,而亦非脱略而有所忘。此正有与物为春、并育同乐之意,即尧舜之气象而夫子之志也。推此以往,随其所应,触处洞然,冰融冻释,小而洒扫进退三千之仪,大而军国兵民,百万之务,何所而非此理,何所而非此乐哉?故尧舜事业于此可卜(一本卜为见字)其必优为之矣。若三子之事……较之于点,则点见事无非理,三子则事重而理晦。点于理密而圆,三子则阔而偏,不可与同日语矣。虽然,点亦只是窥见圣人之大意,如此而已,固未能周晰乎体用之全,如颜子卓尔之地,而其所以实践处又无颜子缜密之功,故不免为狂士。是盖有上达之资,而下学之不足安其所已成,而不复有日新之意。若以漆雕开者比之,则开也正所以实致其下学之功,而进乎上达,不可得而量矣。在学者之趣味,固不可不涵泳于中,然所以致其力者,则不可以躐高而忽下,而当由下以达高,循开之所存,而体回之所事,开之志即笃,则点之地可造,回之功即唱,则点之所造,又不足言矣。①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受到朱子影响的痕迹。同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与严说的不同:严说的重点在于强调曾点的“不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针对的是曾点的心理论;而陈说的重点在于强调曾点见天理自然流行之妙。另外,陈说又通过对颜子、漆雕开和曾点的对比,强调学者既要涵泳其志,更要实下工夫。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陈的文中虽然还在极力为“曾点虽尧舜事业固优为之”这句话作注解,但却已经指出,学者若能“循开之所存,而体回之所事,则点之所造又不足言”云云,这与朱子在思考该问题上的最新进展,是一致的。
  陈淳很快就得到了廖的回复①——即《朱子语类》中所提到的《难“与点说”》,廖的这封回信今已不存,但我们却可以从陈淳对廖的回信的回复中,看到廖此信的些许内容:
  某前者“与点说”拜呈,伏承批诲详委,甚荷警戒之勤,然愚意更有欲讲者,敢一披露以求正诲。
  窃谓此章之旨未可容易读过,夫子所以喟然发叹而深与者,是岂浅浅见解?学者须看得表里净尽,方有实益。程子以点为己见大意,有尧舜气象,而与夫子老安少怀,使万物莫不各遂其性之志同,此其为义已精且备,但其言引而不发,如《论语集注》乃是即程子之意而发明之,其紧要却只在“见日用之间莫非天理流行之妙”句上,此正是就根源说来,而志之所以然者,可谓至精实,至明白矣。会得此意,则曾点气象,洒落从容,优为尧舜事业,方识得端的落着,不是凿空杜撰,而夫子所以深与、程子所以发明、并三子所不及之旨,并洞见底里,会同一源。但此意乍看亦甚微而难著,某自三四年前已略窥一线,而口笔屡形容不出,至丙辰秋(即1196年,作者注),因感严说(即严时亨的观点)说,大故遗阙,忽跃如于中道,发此一段以记之,只是推广程子及《论语集注》之意而不敢有加焉,似觉如水到船浮,不至甚有悭涩处,而夫子曾点当日之意味,亦觉洋洋如在目前。以是自信,常存于中,而日用应接亦觉有洒然得力处多,所以奉而质诸长者。今承来教,缕缕大概排抑根源底意,而深主严说,似于《论语集注》未合。
  夫所谓根源来底意思,是以天理言之,看理至于知天始定。此亦不过下学中致知格物一节事,而所致所格者,要有归着至到云耳。盖致知力行,正学者并进之功,真能知则真能行,知行俱到,正所以为上达实见之地,自不相妨。恐未可偏抑,而但如来教,只务理会此,不必理会彼,而彼自在里许,忽然自达,恐差之多也。如严说者,全篇大旨只谓直道“‘清明在躬,志气入神’,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又曰“素其位而行,不原(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又曰“须自所乐中出,方做得圣贤事业”,此只说得《论语集注》所谓洒落从容以下底意思,乃涵养成后之效也。其所以如此者,端由向前有造理之功,洞见得天理流行,日夜间无处不是,故涵泳乎其中,即身见在,便是乐地,更无他念耳。以此意推广之,何处不是此理之妙?何处不是此理之乐?故虽尧舜事业,巍巍荡荡,其作处亦不过只顺他天理,对时育物,如此而已。此意思一同,所以谓“可优为之”焉,此底即是做彼底样尔。窃谓此意味甚恰博,此意甚缜密,最是圣贤吃紧处,若无此,则冥然养个甚,而亦安能恁地清明自得,从容洒落?所乐乐个甚?而于圣贤事业,亦将从何处有缝罅可入乎哉?严说正阙此,愚所以不敢依阿徇情而有向前根原①说不着之断,亦何嫌于分别,恐不得一以道彻上下、贯本末,为此彼此各是一义也。理在事中,理,形而上;事,形而下。三子只见物不见理,严说未说到理,鄙说正所以发明点于日用事物上见得件件都是理,于形而下见得一一都是形而上之妙,又非语上遗下,语理遗物之谓也。况严说又全无下学次第,如来教所谓尧舜有天下不与者无间,惟此一条云者,正与严说同,圣人所与之意决不徒然止此。若但止此,则意滞而不圆,非惟不彻古人心,而于自身又无受用实益,其不侵侵成谢事去,流入佛老者鲜矣。所谓涂人为禹者,义又不同,亦不得引以为喻。若必论端的成个尧舜巍巍荡荡之功,此须穷神知化盛德之至,有“绥斯来,动斯和”底手段方能,其中多少事在?虽颜子亦未可快许,而况于点乎?至所谓虚见实不同,而下叙颜曾(参)所以为实见,及以点无颜曾(参)之功,而君子欲讷言敏行,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者,极善极善。此则日用不可少歇工夫,而鄙说亦略具于篇末矣……②
  陈北溪的这封信大致有两个内容:一是力辨严说之非,认为严说“根原不着”,“未说到理”、“全无下学次第”,而且所说只是效验,却不知道这效验是要由“向前造理之功”中来,其所缺的也正是最关键的。二是指责廖德明“排抑根源底意,而深主严说,似于《论语集注》未合”。大概廖认为陈淳的说法过于突出了天理二字,有“语上遗下,语理遗物”的嫌疑①。因此主张只做心上(此)的工夫,不必去直接讨见天理(彼)②,这是廖和严的说法相通之处。而在陈淳看来,所谓“根原”指的就是天理,它要从下学中来,从格物穷理的工夫中见,不是游离于讲学应事之外的神秘之物。而严和廖的说法都只见心,不见理,廖甚至只去追求内心中神秘的“别有一物光辉闪烁,动荡流转”③,这只能会使具体的下手工夫流于空疏。
  陈和廖都对对方的意见不甚满意,他们都在不断地就此向朱子提出问难。朱子对此的反映已经详细地记录在了他给廖的回信和《朱子语类》里。
  正是出于陈淳的提醒,朱子才会对严说、胡说和廖说可能带来的弊端产生了警觉——也发现其与陆学的一致性,因此才开始在论“曾点气象”时开始全力告诫弟子们不能虚说“与点”,而要以重工夫的漆雕开、颜回、曾参为师。此后,已是朱子去世后不久,廖德明将朱子给他的复信(见上)转给陈淳,陈就此回信给廖,指出:
  伏承录示先师别纸议论,捧读载四……向来考亭之诲,无不谆谆此意。深嫌人说“颜乐”、“与点”,深恶人虚说天理人欲,每每令就实事上理会……①
  陈的这封信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朱子对严说态度会发生转变,以及为什么朱子晚年会“深嫌人说‘颜乐’、‘与点’,深恶人虚说天理人欲”。于朱子,从严到胡,从胡到廖,从廖到陆学,从陆学到佛老,其间只隔一线。而陆学与佛老的分界,也只是这一线。朱子正是要通过讲虚实之辨来守住这一线。朱子在对严时亨书信的一褒一贬中,也使朱陆异同问题逐渐清晰起来。

知识出处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出版者:四川出版集团

本书从朱熹关于“曾点气象”话题的讨论契入,直探朱子思想中的有无虚实之辨和儒学与佛老之辨等关键问题,旁及历史上相关“曾点气象”的评论,进而引出中国哲学中关于精神境界、本体与功夫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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