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子前“曾点气象论”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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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3345
颗粒名称: 一 朱子前“曾点气象论”的演变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34
页码: 47-80
摘要: 这篇文章介绍了朱子前“曾点气象论”的演变。文章指出,在唐之前,虽然也有人谈论曾点,但这些文字多属于文学性质,也多无深意。自宋代开始,才出现了士大夫竞相谈论“曾点气象”的盛况,而其所谈论的内容,也才有了一定的思想内涵。在唐宋之际的文学领域,对曾点“疏狂”一面的渲染是一个令人关注的现象,这一现象背后所包含的,是佛老之学对世人的深刻影响。总之,在朱子之前,人们对“曾点气象”的讨论很散,没有形成系统性的理论,而朱子则在此基础上深化了对“曾点气象”的研究,认为曾点的气象体现了一种高尚的人格境界,可以为个人修养和道德修养提供帮助。
关键词: 朱熹 曾点气象 哲学思想 研究

内容

我们在上文中已经对“曾点气象”的基本概况与时人关注此问题的原因略有叙述。为了加深大家对此问题的了解,这里有必要对在朱子之前理学中讨论“曾点气象”的整体面貌做出分疏。需要指出的是:自宋初到朱子之前,人们对曾点及“曾点气象”的讨论很散,本文也只是选择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材料略作介绍,其目的只在于揭示理学中讨论该问题的大致演变,揭示他们在讨论该话题背后体现出的深层问题,实不以穷尽材料为目的。
  总的来说,在唐之前,虽然也有人零星做诗来吟咏曾点,但这些文字多属于文学性质,也多无深意。自宋代开始,才出现了士大夫竞相谈论“曾点气象”的盛况,而其所谈论的内容,也才有了一定的思想内涵。当然,在宋代之后,提到“曾点气象”的文学作品仍然很多,这些作品也始终缺乏思想意蕴,这一点不必细说。不过,在唐宋之际的文学领域,对曾点“疏狂”一面的渲染却是一个令人关注的现象,这一现象背后所包含的,是佛老之学对世人的深刻影响。当时人们对曾点的理解,也多流于疏狂和玄远洒落一路①。这和理学兴起后人们对“曾点气象”的认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宋明之际,尤其是在理学系统内部,讨论“曾点气象”似乎成为一种时尚。在当时,自周敦颐以发其端,此后探讨“与点之乐”者蔚然成风,这种状况一直到了明末清初才渐趋式微。在此过程中,儒者们凭借对“曾点气象”的各自诠释,纷纷表达了他们对儒学之所应然的不同认识。他们对“曾点气象”的诠释在许多方面推动了儒学的发展。当然,有些儒者对“曾点气象”的理解摇荡在似禅非禅之间,“遂复非名敎之所能羁络”;也有些儒者把“曾点气象”作为其发泄自己感性情识的借口,或者是当作其独善其身的借口。这也使得“曾点气象”的内容变得异常丰富。而在此过程中占居主导地位的,还是对人们对“曾点气象”的儒学化诠释与理解。其中,朱子以“天理浑然”阳明以“良知呈现”来诠释“曾点气象”最为典型。
  与此同时,儒学内部也始终存在另一种声音①,呼吁人们要警惕“曾点气象”的多义性,要人们警惕过分渲染“曾点之乐”可能带来的弊端。这一呼声自小程子开始,中间经过朱子的大力宣扬而始终绵延不绝。正是在这一呼声的有效影响下,“曾点气象”的大多数鼓吹者们才会时时注意强调“与点之乐”的儒学特质,没有把乐作为为学的惟一目的来追求。这两种声音在理学发展史上交映争辉,共同推动着儒学在一个大本前提下的多元发展。它们之间的互动可以被概括为敬畏与洒落之争,也可以被概括为有无之辩,还可以被归结为围绕究竟应该是从心的角度,还是从理的角度来理解“曾点气象”问题的争论。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曾点气象”就像是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照出人们对儒学之根本精神的不同理解,可以照出理学发展的基本脉络。
  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1017—1073)一向被奉为理学的开山祖,因为他比宋初三先生(胡瑗,字翼之,993—1059;孙复,字明复,992—1057,人称泰山先生;石介,字守道,1005—1045,时人尊称为徂徕先生)更为集中和明确地提出理学的几个核心问题。也正是他,使得儒学的心性概念首次具有了本体化的意义,从而启动了儒学发展的根本转向——转向内在化、转向心性本体化。这也促使儒学从一个更高的角度上实现了天与人的贯通②。周濂溪还是理学中讨论“孔颜乐处”和“与点之乐”问题的始作俑者,其对儒学境界论的形成有奠基之功。
  濂溪论学,还以在理学史上首次提出“希圣希贤”、“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①等口号而著称。仅就此而论,孔颜才是濂溪心目中的理想人格,而如曾点者,甚至都没有出现在濂溪本人的文集中。但是,在后人纪念濂溪的文字里,濂溪与曾点尤其是“曾点气象”被紧密地连在了一起②,这绝非偶然:就“气象”论,濂溪给人的最大印象是“洒落”,是极高的天资如后人心目中的曾点者,而程明道也曾说过:某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③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④
  可见,濂溪与“曾点气象”确实有难以割舍的联系。
  在濂溪的思想中,乐是一大关键词。但他所说的乐,不是指个人的一己之乐与富贵之乐,而是指“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⑤——对于其所乐者,濂溪明言“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⑥此道此德此乐,其主流是儒学精神,毕竟不同于庄子、禅学之乐。当然,濂溪较后人来说,缺乏对于严辨儒学与佛老界限的自觉,其思想不脱受佛老道家(教)的影响,这也是事实。就是濂溪本人之“气象”,也很难说是纯而又纯的儒者。正像有些学者所说,濂溪在理学中能有今天的地位,更多是和朱子对其形象的重新塑造是分不开的。
  于濂溪,还较早的从工夫论的角度出发,主张通过“无欲”与主静、礼乐教化这双方面的努力来获得“乐”与天的合一,此即“至诚”之境。此“乐”既有“生生不息”之意,又有“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的“成人”、“成物”之志。由此,濂溪的“吟风弄月”,既包含着洒落与自由的精神,又不失“正”、“义”的德性成分,也还使得传统以仁为核心的儒学,增添了浓厚的境界论成分。完全可以说,新儒学之有新气象,是自濂溪开始的。另外需要指出,今人在提到濂溪“气象”时,往往只会留心黄庭坚论濂溪“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①的一面,却很少注意朱子认为濂溪“为政精密严恕,务尽道理”②的一面。我们说,只有把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充分把握濂溪在与点之乐、寻孔颜乐处上的真意所在。
  邵雍(字尧夫,号康节,1011—1077),在宋儒中,只有邵康节把“安乐逍遥”标明为自己的为学宗旨,公然宣称“学不至于乐,不可以谓之学”③,可谓开泰州学派之先。康节还曾作“《清风长吟》、《垂柳长吟》、《落花长吟》、《芳草长吟》、《春水长吟》、《花月长吟》、《落花短吟》、《芳草短吟》、《垂柳短吟》、《春水短吟》、《清风短吟》形成了一个吟风弄月的咏物系列。这些咏物诗不属于物以明德、物以彰德或物以比德的模式,更没有多少托物以言志、借物以写心的内容。诗人只是在肯定自然美价值的前提下,把自然事物当作自在之物进行赏玩,展露了自己精神生活的另一侧面”①。康节的这些作品,极力渲染了宇宙的生命意识,有着“莺飞鱼跃”的活泼气象,也非常类似于儒家所强调的“仁”之境界。但是,其一,康节强调自身安乐逍遥有余,却认为“治人应物”只是余事;其二,康节没有像其他理学家们那样,刻意点出此乐中所包含的德性因素。这些都使他的思想多少带有些“异端”色彩,如《宋元学案》在论康节时,就引了熊禾(字去非,号勿轩,又号退斋,为辅广弟子,1247—1312年)的观点认为:
  ……但其(康节)制行不免近于高旷,若使进之圣门,则曾皙非不高明,子贡非不颖悟,终不可谓与颜(回)曾(参)同得其传,百世以俟,不易吾言矣。②
  熊氏的观点也基本符合程伊川和朱子对康节的大致定位。康节之乐,还常被认为有刻意求乐之嫌,因此受到过小程子等人的批评。但是,理学中对康节的正面评价也不少:
  魏鹤山曰:若邵子者,使犹得从游于舞雩之下,浴沂咏归,毋宁使曾皙独见称于圣人也欤?洙泗已矣,秦汉以来无此气象,读者当自得之。③
  这是说康节之气象真正能体现出宋儒之超越秦汉儒之处,也真正能和“曾点气象”相通,表现为自得之境界。
  虽然康节所留下的文献里并没有直接提到过曾点,但是在后人的理解中,他二人还是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朱子更对康节一味渲染乐的言辞心存芥蒂。他多次将庄子之乐、康节之乐和曾点之乐相提并论,并对其展开了细致地比较与评述(详见后文论述)。
  在论“曾点气象”时,不能不提到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张载(字子厚,1026—1077,因出生于横渠镇,被称为横渠先生)。横渠之学,注重诚明两进,既包括以“穷神知化”为内容的逻辑思考;又包括“体天下之物”的直觉体会。如他强调“大心”,提倡“民胞物与”,提倡直心而发的“四为”精神,这些说法的立意都非常高,也有浓重的境界论色彩。但是,人们对横渠之“气象”的总体印象却是:他没有很好地把这两方面融合在一起,显得“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①。这就是说,横渠之学总的精神是提倡刚恪严毅,苦心力索,基本上不讲从容自在与和乐之情。其气象正和“曾点气象”相反。例如,他的弟子就记录到:
  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②
  这是对横渠之为学精神的最好概括。朱子对于横渠的这一点曾赞不绝口,指出:“横渠最亲切,程氏规模广大,其后学者少有能如横渠辈用工者。近看得横渠用工最亲切,直是可畏,学者用工须是如此亲切。”①基于个人的特殊“气象”,张横渠推崇的理想人格是“下功夫”类型的曾参和颜回,而非曾点者。因此,张横渠对于那些虚谈“曾点气象”者来说,不啻是一针强有力的清醒剂。对于这一点,王船山更是有着非常真切的体认:
  张子之学所为壁立万仞,而不假人以游佚之便,先儒或病其已迫,乃诚伪之分,善恶之介,必如此谨严而后可与立。彼托于春风沂水之狂而陶然自遂者,未足以开来学,立人道也。②
  船山本人对于“曾点气象”评价颇高(详见后文),他在这里所批评的,也只是那些“托于”曾点之狂的“陶然自遂”者,指已近于“鱼馁肉烂”的阳明后学。船山明确地反对“托于春风沂水”的狂者气象,而坚持严肃主义的道德修养③。这是他和朱子在此问题上的相通之处,而其更早的思想源头,正是张横渠。就本文的主题而言,朱子既推崇曾点之“气象”,更推崇横渠之“气象”,他认为后者有给前者奠基的意义。从他一贯注重下学上达,一贯反对虚说“气象”的立场来看,强调苦与乐贯通,敬畏与洒落的贯通,是朱子思想复杂性与立体性的具体体现。在朱子来说,只有通过强调张载这一类型的“气象”来约束和限定时人对“曾点气象”的过分迷恋,才能使之不走作,不流于佛老的一边。
  程颢(字伯淳,后人称为明道先生,1032—1085)。明道论学,强调生意、强调和气、强调仁心和浑然与物同体的境界、强调活泼自在的精神。他也被后人视为是理学中洒落派的重要代表。因此,我们能在他的文字中找到大量宣扬自得、宣扬和乐之境甚至“优游”、“闲”、“无事”的内容:
  两事到头须有得,我心处处自优游。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死生有命人何与,消长随时我不悲。直到希夷无事处,先生非是爱吟诗。①
  “心闲”、“无事”、“从容”、“淡云微雨”、“云淡风轻”,这些很容易被认为会冲淡儒学的基本价值观的词汇,却经常出现在明道的诗文中。他还提到:
  太(泰?下同)山为高矣,然太山顶上已不属太山。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②
  若论气象,明道此论可谓高矣。在他看来,即使是如尧舜一般的“事业”、“事功”,也终归是“太山”而已,都不可滞留于心,都只能是“如一点浮云过目”。这一“气象”,我们已经在他早年的大作《定性书》里见到过了。但是,以上所述只是明道思想的一个方面。在另一非常重要的方面,明道也同样强调诚与敬,强调格物穷理的下学工夫,表现出淳儒的气象。以上两方面的结合才能揭示一个完整的明道形象: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活泼泼地,会得时活泼泼地,不会得时,只是弄精魂。①
  在这里,明道意谓“无心”与“与必有事焉”是一体之两面,注意二者的有机结合就会活泼泼地,否则就会出现差错,流于佛家的弄精魂。注意二者的结合也足以保证明道思想的儒学本质。那种认为程颢心中既没有“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的悲天悯人之情,也没有程颐那样的“纯粹天理”的道德厚重感的说法,显然是片面的。
  具体到本文,明道对“曾点气象”的看法颇为典型,对朱子之论“曾点气象”也产生过极大的影响:
  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者,真所谓狂矣。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理道理,所以为夫子笑,若知为国以理之道,便却是这气象也。①
  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孔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孔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圣人与之。”②
  自程明道开始,曾点之志和漆雕开之见就变成了理学中的重要话题,他们也被圣学化了。甚至明道还把曾点之志等同于尧舜之志,其对“曾点气象”之推崇可见一斑。事实上,“曾点气象”之所以能在后来鼓动一时学人的心,明道对其的特殊推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明道的“曾点说”也对朱子的“曾点气象论”有着直接的影响。大程子认为曾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和“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这两句,后来每每成为弟子们向朱熹提出质疑的重要内容,而后一句又是朱熹借以讨论工夫与本体之辨的大话题。
  我们说,明道的“曾点论”,也正是他个人“气象”的具体注脚。如谢良佐就曾提到:学者须是胸怀摆脱得开始得,有见明道先生在鄠县作簿时有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看他胸怀直是好,与曾点底事一船①
  可见,明道胸怀之开阔,气象之和乐,都与“曾点气象”不谋而合,其核心都可谓之“洒落”。
  程颐(字正叔,后人称为伊川先生,1033—1107),伊川是明道之弟。众所周知,伊川的为学工夫与“气象”都与明道显有不同。具体而言,就是小程子更强调庄敬严肃,更强调格物致知,因而更具有理性的特色。他在论“曾点气象”上,也颇与明道不同:
  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近之学者,却只做一场话说,务高而已……今之学者往往以游、夏为小不足为。然游、夏一言一事却总是实,如子路、冉求、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与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②
  伊川此论,抛开曾点不论,却大谈时人的好高无实,其核心是虚实之辨。应该说,小程子对“曾点气象”不感兴趣,但也没有贬词。而他反复强调为学的先后之序、强调崇实事为却对朱熹有着极大影响,这也成为朱熹后来诠释“曾点气象”问题的一贯观点。
  二程兄弟气象的不同,以及其对“曾点气象”的不同态度,是后人热烈讨论的大题目。他们的“曾点说”也都对朱子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因此,如何协调二人“曾点说”的异同,进而在吸取二人观点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独到见解,就成了朱子后来长期考虑的问题。
  二程弟子们几乎人人讨论过“曾点气象”,朱子也在编辑《论孟精义》时收入了范(祖禹?字淳夫,一作纯父、纯甫,一字梦得,1041—1098)、吕大临(字与叔,1044—1091)、谢良佐(字显道,后人称为上蔡先生,1050—1103)、杨时(字中立,号龟山先生,1053—1135)、尹焞(字彦明,一字德充,人称尹和靖,1071—1142)论“曾点气象”的内容。但是,其中只有谢上蔡的“曾点说”对朱子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谢上蔡是程门高足,被乃师誉为是不为佛所夺的少数弟子之一,黄宗羲更认为:“程门弟子,予窃以上蔡为第一。”①全祖望(字绍衣,亦作裔,小字补,亦作阿补、补儿,号谢山,亦自署鲒琦亭长、双韭氏、双韭山民、孤山社小泉翁、勾曲山人、子全子,学者称谢山先生,1705—1755②)也认为“洛学之魁,皆推上蔡”③。但是,在朱子及后人眼中,谢上蔡同样带有明显的佛老气息④,这又突出体现在他的“曾点说”上: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无些私意,上下察以明道体无所不在,非指鸢鱼而言也。若指鸢鱼为言,则上面更有天,下面更有地在,知勿忘勿助长则知此,知此则知夫子与点之意。
  曾本(按,指曾恬所录的版本)此下云:季路冉求言志之事,非大才做不得,然常怀此意在胸中,在曾点看着正可笑尔。学者不可着一事在胸中,才着些事,便不得其正,且道曾点有甚事?列子御风事近之,然易做,只是无心(吴本作贤)近于忘。①
  谢曰:吾曾历举佛说与吾儒同处问伊川。(伊川)先生曰:恁地同处虽多,只是本领不是,一齐差却。余问本领何故不是?谢曰:为他不循天理,只将拈匙把筯日用底便承当做大小事,任意纵横,将来作用,便是差处,便是私处。余(曾恬)问:作用何故是私?(谢)曰:把来作用做弄,便是做两般看当了,是将此时横在肚里,一如子路、冉子相似,便被他曾点冷眼看,他只管独对春风吟咏,肚里浑没些能解,岂不快活!①针对谢上蔡的这段话,陈来先生曾指出:
  “谢良佐十分推崇曾点的境界,他认为曾点的境界就是‘不著一事’的境界,这个解释显然受到来自禅宗的影响”、“谢良佐明确地用佛教‘无著’的思想解释曾点气象是有意识地吸收了佛教提倡的‘无执无著’的人生境界”、“谢显道了解的尧舜气象既是不著一事在胸中的勿忘勿助、活泼泼底精神境界。”②
  陈先生的观点也是朱子在中年以后对谢良佐的基本印象。不过,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谢所说的“不著一事”也就是为程明道所宣扬的“无事”。当然,若单论“不著一事”的来源,则其肯定有比禅宗更早的渊源,比如王弼、老庄之学等。因此,仅靠这一则材料尚不足以表明谢上蔡与佛学有多大的渊源。
  谢上蔡是朱子早年的主要思想引路人,而谢的“曾点说”,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都对朱子产生过极大的影响。事实上,朱子后来曾花了很长的时间认真反思谢的“曾点论”,着力清算其中的“禅学”因素①。朱子与张栻之间围绕曾点问题的讨论,其背后也隐藏着一个如何消化谢的思想的问题。当然,就谢本人的思想而论,谢并不只是一味强调洒落,他论求仁、论穷理、论常惺惺,都包含有强调敬畏的内容,而朱子所忧虑的,是谢的思想的立意颇高,会引导人不顾下学,务求上达,会促使人在不自觉中转向佛老。此外,谢与朱子在曾点问题上不解的渊源,还体现在朱子与弟子们围绕谢的一些具体观点如说曾点“虽禹稷之事固可优为”等的反复辩难中。伴随着弟子们的纷纷质疑,朱子后来屡有对谢良佐极为严厉的批评②。
  朱子曾数次提到,从谢上蔡到张九成(字子韶,号横浦居士,又号无垢居士,1092—1159),从张九成到陆九渊,其言论越来越放荡而近禅③。张横浦更是交游于宗门人士宗杲,被朱子认为是“阳儒而阴释”的代表。④朱子甚至把张的作品比为洪水猛兽,并对其《中庸解》进行了较为严厉的批判。此后,黄震(字东发,学者称于越先生,1213—1281)因袭了朱子的说法,认为横浦“于孔门正学,未必无似是之非”⑤。但是,黄梨洲和全谢山都在《宋元学案》中对张横浦有所回护,如谢山就认为:“然横浦之羽翼圣门者,正未可泯也。”①而今人王伟民先生更是认为:
  这里,我们看不出他(指张横浦)的“驳”,也看不出有什么“禅”,更看不出是“务在愚一世之耳目”。②
  王先生似乎对朱子所说的“驳”和“禅”的特殊含义并不十分了解(后有详述)。但其强调张氏也曾激烈的批判过佛学,这确属事实。我们可以通过张氏所著的《少仪论》来窥见他对佛学以及“曾点气象”的态度:
  圣人之道,本无小大,于其中有辨之不精者,此予所以不得无说。大矣哉,圣人之论礼也。其曰:“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故“君子谨其独”也。礼在于是,则寂然不动之时也,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也,《易》所谓“敬以直内”也,《孟子》所谓“尽其心,知其性”也。有得于此,未可已也,释氏疑近之矣。然止于此而不进,以其乍脱人欲之营营,而入天理之大,其乐无涯,遂认廓然无物者为极致,是故以尧舜禹汤文武之功业为尘垢,以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为赘疣,以天地日月春夏秋冬为梦幻,离天人,绝本末,决内外,茕茕无偶,其视臣弑君,子弑父,兵革扰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气象也乎?殆将灭五常,绝三纲,有孤高之绝体,无敷荣之大用,此其所以得罪于圣人也。礼之以多为贵者,德发扬诩万物大理物博,如此则得不以多为贵乎?故君子乐其发也。礼在于是,则感而遂通之时也,发而中节之时也,易所谓“义以方外”也,孟子所谓“存其心,养其性”也。自内心之贵进而得于此,则为尧舜禹汤文武之功业,为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大伦,为天地日月春夏秋冬之照用,兼天人,通本末,合内外,循环往复,无有不可。譬之于木,从元生本,从本立根,从根立干,从干发枝,从枝敷条,从条出叶,以枝叶而观本元,相去远矣!然枝枝叶叶皆元气也。有元气而无枝叶,不足以见元气之功;有内心无外心,则无以见礼之大用。由是而推一叶之黄,一枝之瘁,皆本根之病也。一拜之不酬,一言之不中,皆内心之不充也。昔尧舜性之,则不勉不思,内外兼得矣;汤武反之,则触人欲而知反矣。然而其反也,有力量之浅深焉。昔颜子三月不违,其余日月至焉,犹未如汤武之一反而不复起也。盖汤武之反,反于礼而已,以礼为反,则动容周旋皆中于礼矣。皆中于礼,则一唯一诺,一起一止,一进一退,一取一舍,无不合于礼者,此其所以为圣人也……且夫释氏之学,以归根反本为至极。岂知恻隱之心为仁之端,羞恶之心为义之端,辞逊之心为礼之端,是非之心为智之端乎……昔子思明此道矣,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明内心之理矣。
  又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此又明内心而进于外心之礼矣,此少仪之意也。诸君诚有意于斯道,当自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其所谓内心傥有得焉,勿止也;当求夫发而中节之用,使进退起居,饮食寝处,不学而入于乡党之篇,则合内外之道,可与论圣人矣……①
  之所以详引张的这篇长文,是想从中找出朱子对于佛老之辨的态度。
  张氏的这篇大文,在学理上堪称是辨析儒学与佛学之辨的力作。总的来看,张氏的这篇文章目的就在于辨析儒学与佛学的异同,而他也做得很成功。在他看来,如果只是注意向内心寻求“寂然不动”的一面,“遂认廓然无物者为极致”,进而蔑视外在的尧舜汤武功业、人伦物理、“离天人,绝本末,决内外”,有体无用,就会流向禅学。这种人也无法真正地领略到“曾点气象”强调内外贯通的真意。在张横浦看来,君子的为学之道,既要能“谨其独”,又要能“乐其发”,要贯通天人、本末、大小、内外和体用。由体发用,因用以见体,循环往复,这样才能体现出真正的儒学精神。显然,张横浦心中的“曾点气象”,绝非那种务内遗外,独善其身的形象,而是为明道所宣扬的那种“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的精神,这是真正的儒学精神。
  张横浦据此批判了佛学,认为后者“以归根反本为至极”,而根本不知“四端”为何物,无法让人“承其庇覆”。我们可以从张横浦的这篇文章中读出他对辨析儒释之别的自觉,其辨析的内容也基本上同于二程等人的论述。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可以说张横浦在总体上还是坚持了一个儒者的基本立场。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尽管张横浦也曾提到,君子既要能“谨其独”,又要能“乐其发”,在为学上强调一种“未可已也”的精神,但是他的观点总给人一种只是强调“应当如何”,却缺乏“具体如何”去做的感觉。试问,张所说的“‘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明内心之理矣。又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此又明内心而进于外心之礼矣”,所有这些仅仅靠“反之”就能实现吗?说“反于礼而已”,那礼又从何而来?儒学中还没有人会认为礼是先验的。我们也能从朱子对张氏乃师杨时“返身而诚”的批判中读出这一点:“外心之礼”是需要格而后能知,知而后才能行的,离开了为朱子所强调的落实到物上的格物致知工夫,仅仅说“有内心还不够,还需要有外心”云云,就等于空说而已。这在朱子的理解中,无疑就等同于禅学。
  再者,我们也能感觉到张横浦强调心(又分为内心和外心)有余,而强调理不足之处。而其强调礼的时候,又主张通过“反”来求礼,这给人一种以心法起灭天地的感觉①。总之,张横浦的这篇文章从学理的角度上看未尝不是,但如果从工夫论的角度来考虑,则有点似是而非。在这方面,其被朱子指为“阳儒而阴释”,符合朱子自己的逻辑和判断标准。
  张横浦强于论心、略于论工夫的特点在他其论“曾点言志”的另一材料中更有所体现,其文曰:
  识此心则万里犹一堂也,千岁犹一昔也,岂问地之远近,时之先后哉?夫尧舜禹汤文武,皆圣人也……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艺则执御,能则鄙,事则吾岂敢,未之有得,皆舜与文王之心也。异时问二三子之志,而曾点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乐,乃入舜与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岂不以圣人之道,此路最高乎?夫子倡此心于洙泗,诸弟子虽于圣人阃奥浅深不同,而自此路入者,亦何其多也?①
  这里,张横浦更是直接把曾点和古人心目中的圣人相提并论的味道。其对理想人格状态之期许可见一斑。上文已经提到,在横浦心中,“曾点气象”是纯儒的典型,因此在这段文字中也没有禅学的味道。但是,此文仅仅提到“识此心”则会如何如何,但具体到要如何才能“识此心”,张横浦依然言之未详。
  《宋元学案》认为,张横浦上承谢上蔡,下启陆象山。我们也从这段话中读出一点“古圣相传只此心”的味道来。张横浦并没有认为曾点之乐是圣人之道中的最高,但却认为千古一揆的心是“最高”。而传心之说,在此前的儒学传统中绝无先例,毫无疑问是来自于禅学。朱子紧承二程的观点,认为“圣人本天,释氏本心”②。考其实,则“天”实而“心”正虚。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横浦此说是刊落工夫、虚说心体、直求顿悟的代表,一句话,也是禅学的代表。
  在许多人们的印象中,陆九渊(字子静,后人称为象山先生,1139—1193),应该是洒落一派的代表①。因此,他们多认为象山应该与“曾点气象”相似,且都与禅学相通。这一印象,又往往被以下材料所强化了:
  祖道(曾祖道,字择之,生卒不详,江西永丰人,1197年始从学于朱子)又曰:顷年亦尝见陆象山。先生笑日:这却好商量,公且道象山如何?(祖道)曰:象山之学,祖道晓不得,更是不敢学。(朱子)曰:如何不敢学?(祖道)曰:象山与祖道言,“目能视,耳能听,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运动,如何更要甚存诚持敬,硬要将一物去治一物,须要如此做甚?咏归舞雩,自是吾子家风!”祖道曰:是则是有此理,恐非初学者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铄以为本,可惜也。祖道曰:此恐只是先生见处,今使祖道便要如此,恐成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者矣。象山曰:缠绕旧习,如落陷井,卒除不得。先生曰:陆子静所学,分明是禅(黄卓录)。②
  于朱子,“目能视,耳能听,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运动,如何更要甚存诚持敬”,就是以知觉言性、言仁,这尚且不能体现出儒家之为儒的基本精神,而是典型的禅家语。受这则材料的影响,同时也是受朱学一系的长期渲染①,甚至我们也在潜意识里把陆学和阳明学混为一谈的影响,凡此种种,使我们很容易认为陆九渊只是一味地在宣扬“咏归舞雩”的家风。
  另外,还有一个情况更容易加深我们的这一印象,那就是朱子晚年对时人论“曾点气象”之流弊的批判中,其矛头所指向的,往往是曾经向象山处问过学的弟子,而就此问题向朱子多次提问的,也往往是这些人②。所以,在《语类》中,这样的情景并不鲜见:
  近日陆子静门人寄得数篇诗来,只将颜渊曾点数件事重迭说,其它诗书礼乐都不说,如吾友下学也只是拣那尖利底说,粗钝底都掉了,今日下学,明日日便要上达……如论语二十篇,只拣那曾点底意思来涵泳,都要盖了,单单说个风乎舞雩,咏而归,只做个四时景致,论语何用说许多事(陈淳录)?③
  问:说漆雕开章云云,先生不应,又说与点章云云,先生又不应。久之却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会那漆雕开与曾点,而今且莫要理会。所谓道者,只是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便是。而今只去理会言忠信,行笃敬,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须是步步理会,坐如尸,便要常常如尸,立如齐,便须要常常如齐,而今却只管去理会那流行底,不知是个甚么物事,又不是打破一桶水,随科随坎皆是(黄义刚录)。①
  据此,钱穆先生亦认为:“象山陆学好言与点、颜乐而不求实下工夫处”②。其实,钱先生实是误会象山了,至少是在陆子对待曾点气象的态度上,现实情况与此恰好相反——象山的文集和语录中提到曾点的次数非常少,这或许是与陆子不善著述有关。但是我们也没有在他的语类中发现大段讨论“曾点气象”的内容。这反而和朱子的大量讨论曾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且,象山论及“曾点气象”处往往寥寥数字极见精神③。他在提及曾点时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色:处处将当时普遍被认为是重工夫的颜回和曾点并列,强调二者之间不相悖违;他在提到咏归之乐时,也一定会同时提到“戒谨恐惧”或是“履冰”的诚敬状态。
  论及工夫,在许多人看来,陆学是一味求乐,大讲简易,刊落工夫的典型,也几乎就是禅学的翻版,这同样是对陆子的误解。陆子反复强调:自下升高,积小之大,纵令不跌不止,犹当次第而进,
  便欲无过,夫岂易有?以夫子之天纵,犹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瞻之在前,忽然在后,颜子之粹而犹若是。如有所立卓尔之地,竭其才而未能进,此岂可遽言乎?①
  这与朱子的态度如出一辙,而这样的话在陆子的著作中举不胜举。其实,就是提到“简易”二字,陆子所说的“简易”和许多人理解中的“简易”并不相同:
  然开端发足不可不谨,养正渉邪则当早辨。学之正而得所养,如木日茂,如泉日流,谁得而御之?今之学者气不至甚塞,质不至甚薄,向善之志号为笃切,鞭勉巳至,循省已熟,乃日困于茫然之地而无所至止,是岂非其志有所陷,学有所蔽而然耶?②
  可见,陆子所说的“简易”,是指由于“学之正而得所养”,因而由本之末、无所窒碍的顺畅,是指不支离,而不是指刊落工夫,一步登天的简易,更不是指容易。在陆子看来:
  临深履冰,此古人实处,浴沂之咏,曲肱陋巷之乐,与此不相悖违。岂今之学失其正,无所至止,谬生疑惧,浪为艰难者,所可同日道哉?③
  陆子认为,为学与乐两不相悖违,但为学工夫一定要谨于开端,次第而进,实下工夫,不能轻言容易。“浴沂之志”和“中庸之戒谨恐惧”乃至于舜、文王、夫子、孟子的工夫都是一致的,失去了任何一方面都会有所偏失。在这方面,象山与明道可谓心有灵犀。但在象山看来,“浴沂之志”是人用力的“所主者”,也是人应当用力不已之地:
  改过迁善,固应无难,为仁由己,圣人不我欺也。直使存养至于无间,亦分内事耳。然懈怠纵弛,人之通患,旧习乘机之,捷于影响,慢游是好,傲雪是作,游逸淫乐之戒,大禹伯益犹进于舜;盘盂几杖之铭,成汤犹赖之;夫子七十而从心。吾曹学者省察之功,其可已乎?承喻未尝用力而旧习释然,此真善用力者也。舜之孳孳,文王之翼翼,夫子言主忠信,又言仁能守之,又言用其力于仁,孟子言必有事焉,又言勿忘,又言存心养性以事天,岂无所用其力哉?此中庸之戒谨恐惧,而浴沂之志,曲肱陋巷之乐,不外是矣。此其用力,自应不劳,若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则将有颠顿狼狈之患,圣贤乐地,尚安得而至乎?①
  可见,陆子认为改过迁善从应然的层面上讲是不难,但在实然的层面上讲,则一定要强调省察之功的不能已,而“浴沂之志”也必须从属于此。陆子还在《与潘文叔》一文中提到:“盖所谓儆戒抑畏,戒谨恐惧者,粹然一出于正,与曲肱陋巷之乐,舞雩咏归之志不相悖违。”
  上述资料足以表明,强调必须兼顾“曾点气象”与“儆戒抑畏,戒谨恐惧”,强调二者不相悖违,这是陆子对于“曾点气象”的基本看法,其中也体现出了他的基本为学精神。这一点,也能从朱子对陆子的评价中得到印证:朱子多次指出,陆子力行持守迥然超出常人,而其只重践履,不重穷理却有一条腿走路的嫌疑。我们说,陆子在对“曾点气象”的理解上,与为朱子反复批评的陆子后学实不可同日而语。
  陆子还曾指出,其实为学过程是极其苦涩的,绝非一个乐字所能概括:
  作事业固当随分有程准,若着实下手处,未易泛言……盖此事论到着实处,极是苦涩。除是实有终身之大念,近到此间,却尽有坚实朋友与之切磋,皆辄望风畏怯,不肯近前。①
  莫厌辛苦,此学脉也。②
  强调苦与乐不相悖违、简易与苦涩不相悖违,这是陆子思想的辩证法,也是他思想丰富性、深刻性的具体体现。当然,陆子也在行动上切实地贯彻了这一点,如杨简就在《行状》中提到陆子:“读书不苟简,外视虽若闲暇,而实勤于考索。伯兄总家务,常夜分起,必见先生秉烛检书”①。我们常常能见到朱子认为为学必须见苦涩处的语录。实际上,陆子应该是先于朱子提到这一点的②。当然,基于为学宗旨上的显著差异,朱陆二人对如何做工夫肯定也会有不同的理解。
  陆子对苦涩的强调与晚明心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陆子到阳明,他们在对“曾点气象”的态度上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也是时代的差异使然。
  在与朱子的交流中,吕祖谦也提出过对“曾点气象”的看法:
  所谓狂者,是心到力不到。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不是言不副行,其志甚大,但不能无病耳。……曾皙当二三子言志时,欲风乎舞雩咏而归,则是颜子陋巷亦不过此,观此一段气象,则是春秋衰周之时,直有唐虞三代之气味,曾点岂不难得?至季武子死则倚其门而歌,直是容一个武子不得,亦是心到力不到,此之谓狂,狂者度量甚高,止是力有未到处耳。③吕伯恭此论的中心,是强调曾点“其志甚大”,“度量甚高”,乃至于有唐虞三代气味。他不同意程明道认为曾点“言不副行”的定性,而是认为曾点是心到力不到,因此只欠“宽以居之”,待其自然用力而实现其志。可见吕祖谦对曾点的推崇,比程明道更甚。对此,朱子评论到:
  问:“东莱说‘曾点只欠宽以居之’,这是如何?”曰:“他是太宽了,却是工夫欠细密。”因举明道说康节云:“尧夫豪杰之士,根本不贴贴地。”又曰:“今人却怕做庄老,却不怕做管商,可笑”(叶贺孙录)!①
  朱子显然认为曾点颇有些放荡,空疏。因此对他来说只能严加约束使之归于朴实。于朱子,若对曾点宽以居之,更会使其流于佛老。但反过来说,若完全不讲“曾点气象”,不讲心性修养,又会使人有流于管商的危险,这也是他特别忧虑的。
  在当时,游离于理学正统之外的人物也在讨论“曾点气象”,其典型者则是叶适(字正则,后人称为水心先生,1150—1223)。水心论学,以“放言砭古(全谢山语)”、“漂剥古人(陈钟凡语)”为最大特色,其批判的锋芒所及,“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②,而其论说的核心则在虚实之辨。正是基于这一精神,水心针对理学诸子好言尧舜气象的“儒释”③特色,抨击尤为激烈。其辨“黄叔度为后世颜子”之说,更被吕思勉先生指为能切中宋儒好言“圣贤气象”之失①。所有这些,似乎都显示水心应该对“曾点气象”不感兴趣,但其实情却又不尽然。
  对于“曾点气象”,叶水心的态度有些复杂,却更符合辩证的精神。他曾大量撰文正面地吟咏过“曾点气象”:除在一些诗文中吟咏曾点外②,他还写了《风雩堂记》来具体说明自己的思想:
  ……若夫曾皙异于三子,则其乐可以名言,而知德者可勉而至也。浴乎沂,风乎舞雩,鲁之褉事也,陈宛丘、郑溱洧皆是也。方其士女和会,众粲交发,彼外有所逐徇,一世而狂者,固以淫情荡志为讥矣,而内有所操,不与众俱靡者,岂不以闭关绝物为病哉?欣时和美备服,即名川之易狎,同鲁人之愿游,咏歌而还,容顺体适,此义理之中,物我之平也。身之显晦,用舍而已,以舜、文王之急士,终不能毕用而无遗。孔子尝一用于鲁,流离困厄,遂至终老,况三子区区邦邑之间,自许以求用,何其陋也?点之甘服闾里,而自安于不用,亦岂忘世也欤?浴沂舞雩,近时语道之大端也,学者未知洁己以并(即摒字)俗,远利以寡怨,悬料浮想,庶几圣贤,而出处得丧之争,能全其乐鲜矣……虽然,犹有待于物,点之乐也;无待于物,颜氏之乐也。③
  本文作于嘉定七年,即1211年,颇能代表水心的晚年观点。他在论及曾点时,语气极为平实,没有高妙之论,更没有涉及心性性命的内容,这是他和正统理学一系在论此问题上的最大不同。于他来说,搬弄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其实无异于“阳儒阴释”。水心强调,曾点之乐“可以名言”、“可勉而至”,没有丝毫的神秘气息,而是当时的一种普通现象。这种乐既未流于“淫情荡志”的一面,又没有走向“闭关绝物”的另一个极端,更不是要“忘世”,而是体现出了“义理之中,物我之平”,是“洁己以并(摒)俗”的代表。这一点在水心看来正是儒学的真实一面。水心的这一说法诚如黄震的评论:
  风雩今为圣门一大议论,善形容者往往极于高明,水心谓舞雩鲁之禊事,点不敢必放用,甘服闾里耳。说极平实而文采灿然可读也。①
  在对“曾点言志”一节的态度上,黄震与水心有着内在的一致性,甚至黄震还走得更远,要从根本上取消“曾点气象”的正面价值(见后)。也正因此,他才能够发现水心论“曾点言志”一节的价值所在。我们说,水心的这一观点,大大扫除了时人关于“曾点气象”的种种玄虚不实之论,而这正能体现出水心为学之道的基本精神。同时,水心还结合自己的感受,给予了曾点以“同情之理解”,指出自安与不用,绝不能和忘世直接划等号。可以说,与其入世而不为所用,不能一展报复,还不如高尚其志,这在宋代士人中几成共识①。这也是水心为自己言行的一种辩解。
  我们说,水心一方面肯定“曾点气象”,认为它只是一种毫无神秘色彩的平实活动,另一方面,他也对时人过于渲染“曾点气象”、使曾点玄虚化的弊端有所警觉,在极力批判时人一味虚说曾点之乐的危害:
  曾皙虽未闻道,而其心庶几焉,故孔子喟然与之。且浴沂风雩,咏歌而归,通国皆然,但不狎邪,所以至道。而后世之论纷纷不已,无实而妄意,可哀也。②
  水心认为:“曾皙虽未闻道,而其心庶几焉”,其赞许之情和正面肯定的意味非常明显。在水心的心中,曾点的“庶己”、“至道”和后人的“无实而妄意”,还是有明显的区别。他对这两者的评价也显然不同:可哀的是后者,而非前者。他还指出了后者的危害:
  然近世学者以浴沂舞雩为知道一大节目,意料浮想,遂为师传,执虚承误,无与进德,则其陋有甚于昔之传注者,不可不知也。③
  君子言忧不言乐,然而乐在其中也。小人知乐不知忧,故忧常及之。若夫《蟋蟀》之诗,知忧不知乐,则其患亦大矣。①
  许多人都曾指出,汉唐之儒只重文字训诂,其弊端丛生。理学的兴起转而强调心性之学,大讲与点,颜乐,这颇有因病施药的价值,这是其长。但是,这样新趋势的进一步发展,却又导致了虚说“气象”的弊端,可谓有得亦有失。这里,水心就是在抨击时人只凭玄想,虚说曾点。他认为这种风气比两汉时期拘泥传注文字的学风为害更大。当然,在水心看来,若是走向另一面,单纯“知忧而不知乐”,也是片面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绝对地排斥“曾点气象”的原因所在。在水心看来,儒学中因为过度渲染乐而走向更大偏颇的代表是邵康节,乃至于程明道:
  邵雍诗以玩物为道,非是。孔氏之门,惟曾皙直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与之。若言偃观蜡,樊迟从游,仲由揖观射者,皆因物以讲德,指意不在物也。此亦山人隠士所以自乐,而儒者信之,故有云淡风轻、傍花随柳之趣,其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何以较重轻,而谓道在此不在彼乎?②
  这是他在抨击邵雍的“玩物为道”,乃至最终丧道,沦为山人隐士。水心在讨论曾点问题上的态度,与他所一贯坚持的黜虚
  崇实的精神是一致的,都体现出了对现实问题的关怀和强烈的批判精神。水心的这一批评,当与朱子对此问题的基本态度齐观。
  上文主要是从第二个层面,即哲学的角度介绍了人们对“曾点气象”的看法。其实,在整个唐宋之际,在文学领域即本文所说的第一个层面上,同样有大量吟咏曾点的作品。在宋代,如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1021—1086)①、司马光(字君实,1019—1083)②、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1037—1101)③、苏辙(字子由,号颍滨遗老,1039—1112)④、陆游(字务观,号放翁,1125—1210)⑤、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1127—1206)⑥者,都有吟咏“曾点气象”的诗作与文字。上述这些人所吟咏或是评论曾点的内容,既没有太深的思辨内容,也没有涉及到道德心性性命的内容。仅就此题目而言,甚至都没有进入到哲学的论域之内,故本文不再展开介绍。

知识出处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出版者:四川出版集团

本书从朱熹关于“曾点气象”话题的讨论契入,直探朱子思想中的有无虚实之辨和儒学与佛老之辨等关键问题,旁及历史上相关“曾点气象”的评论,进而引出中国哲学中关于精神境界、本体与功夫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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