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市图书馆

儒家指释、道为异端，极力攻击。朱子为尤甚。其好友东莱（吕祖谦，一一三七－一一八一）尝有书谓其“专意外攘，而内修工夫或少’’1，而朱子之抨击，未尝稍减也。道家以老子、庄子为代表。故老庄每每并提。《文集》以老庄之谈为“荒诞”2，谓：“老庄之学，不论义理之当否，而但欲依阿于其间，以为全身避患之计。”3又以老庄之说为无实4，为“偏说”5。如此之类，不知凡几。反观《语录》，则甚少老庄并提。当然卷一二五《老氏》有《老庄》一节，然只三条。又《老庄列子》一节，亦只三条。他处老庄并举者，并不多见6，与《文集》在在并言老庄者迥然不同。此《文集》与《语类》一大不同处。
  另一不同之处，则对于老子攻击，不遗余力（参看页六一七“评老子”条），而对于庄子，只评其不肯做事。《语类》云：“老子犹要做事在，庄子都不要做了。”7又云：“要之，他病我虽理会得，只是不做。”8此外多多恭维，因其“理会得”也。
  《文集》除老庄并举而评批之外，单提庄子者二十余处，只言事实或庄子文字，并无赞美之词，而《语类》则赞扬多次。此亦《文集》与《语类》一大差异之点。细考其故，则《文集》书札往来，大体而言，志在卫道，故合老庄而攻之。《语类》专讲道理。庄子既“理会得”，故采其言。朱子云：“‘君子不以人废言。’9言有可取，安得而不取之？”10《语类》引《庄子》达二三十次。其中只用以说明儒家思想者，不及半数，如：“中有定止，则自然光明。庄子所谓‘泰宇定而天光发’11是也”12。大半讨论庄子特殊思想而有可取者。朱子云：“庄子云：‘各有仪则之谓性。’13此谓各有仪则，如‘有物有则’14，比之诸家差善。”15朱子所谓诸家特指董仲舒（前一七六－前一〇四），因其谓“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16、“性本自成。于教化下一成字，极害理”17也。又引明道（程颢）称庄子“有大底意思”18与“庄生形容道体尽有好处”19之言20，盖亦以庄子有见于道体也。
  引用庄子之语，不止一次，而许其有当者有四：一为庄子“《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之言。21朱子谓：“庄子分明说‘《易》以道阴阳’。要看《易》，须当凭地看事物，都是那阴阳做出来。”22又谓：庄子“若见不分晓，焉敢如此道”23？又谓：“如说‘《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等语，后来人如何下得？他直是似快刀利斧，劈截将去，字字有着落。”24可谓赞羡之至。二为庄子所云：“语道非其序，则非道也。”25朱子两述之，曰：“自说得好。”26三为庄子一段话云：“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27朱子谓此十数句“他也见得这道理”28。他日又引之而谓之曰：“庄子这数语甚好。是他见得，方说到此。”29此三段话成一统系。盖有太极阴阳然后有天地人物。阴阳有秩序，有主宰。此主宰乃天地生物之心，然非如一玉皇大帝，高高在上。极言之，理而已。朱子谈话之间，决非怀此系统在心。吾人只谓朱子之思想有条有绪耳。
  意义最大者为引语之四。庄子云：“庖丁为文惠公解（割）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举）。砉（骨肉相离之声）然响然，奏刀然（刀发出之声），莫不中音。……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今臣之刃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30师生问答之间，朱子引此六次，借以说明理之得名，理之会通，徐徐观众理，随次渐进，养生之术，无适而不见仁见义。举凡理之观念，为学之方，与修养之道，皆可于庖丁解牛而得。朱子云：“理之得名以此。目所见无全牛，熟。”31又云：“如庖丁解牛，于蔟（交错聚结）处却批（击）大却（隙），导大窾（空）。此是于其筋骨丛聚之所，得其可通之理。故十九年而刃若新发于硎（磨石）。且如事理间若不于会处理会，却只见得一偏，便如何行得通？”32为学之法，亦可以庖丁为模范。“大抵看圣贤语言，须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后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寻罅隙处游刃以往，而众理自解，芒刃亦不钝。”33盖“学者初看文字，只见得个浑〓物事。久久看作三两片，以至于十数片，方是长进，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是也”34。门人问：“庄子云闻解牛得养生。如何可以养生？”曰：“只是顺他道理去，不假思虑，不去伤着他，便可以养生。”又曰：“不见全牛，只是见得骨骼自开。”问：“庄子此意如何？”曰：“也是他见得个道理如此。”问：“他本是绝灭道理，如何有所见？”曰：“他也是就他道理中见得如此。”因叹曰：“天下道理，各见得恁地。剖析开去，多少快活。若只鹘突在里，是自欺而已。”35最重要者，庖丁手足所触，莫不中肯，左右逢源。“为人君便自撞着个仁道理。为人臣便自撞着个敬道理。为人子便自撞着个孝道理。为人父便自撞着个慈道理。与国人交便自撞着个信道理。无适而不然。”36朱子排斥道家虽坚，毕竟儒道有可通处，而通之途径，乃庄子而非老子也。
  朱子有惊人之论，谓庄子源自孔门。其言曰：“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道体。盖自孟子之后，荀卿诸公皆不能及。如说：‘语道而非其序，非道也。’37此等议论甚好。度亦须承受得孔门之徒，源流有自。后来佛氏之教，有说得好处，皆出于庄子。但其知不至，无细密工夫。少间都说得流了。所谓贤者过之38也。”39卒之归于中庸之道，正是儒家本色。以其排异端之努力，而恭维庄子若此，实是出人意料。

1 《东莱吕太史文集》（《续金华丛书》本）卷七《与朱侍讲（第六书）》，页九上。 2 《文集》卷四十六《答詹元善（第二书）》，页十六下。 3 同上，卷六十七《养生主说》，页二十三下。 4 同上，卷三十八《答江元适（第一书）》，页三十五上。 5 同上，卷四十四《答方伯谟（第二书）》，页十八上。 6 所见者有《语类》卷四十，第十七条，页一六三七。卷一二五，第五十四条，页四八〇七。卷一二六，第一二条，页四八一七至四八一八；第二十二条，页四八二八；第二十三条，页四八二九。 7 《语类》卷一二五，第十八条，页四七九〇。 8 同上，第五十四条，页四八〇七。 9 《论语·卫灵公》，第二十二章。 10 《语类》卷九十七，第九十五条，页三九六八。 11 《庄子》（《四部丛刊》本名《南华真经》）卷八《庚桑楚篇第二十三》，页九下。 12 《语类》卷七十三，第五十条，页二九四四。 13 《庄子》卷五《天地篇第十二》，页九上。 14 《诗经》第二六〇篇《大雅·荡之什·烝民》。《孟子·告子》上，第六章。 15 《语类》卷一二五，第五十一条，页四八〇六。 16 《春秋繁露》（《四部丛刊》本）卷十《实性》第三十六，页八下，述意。原文云：“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 17 《语类》卷一二五，第五十一条，页四八〇六。 18 《遗书》（《四部备要·二程全书》本）卷七，页二上。 19 同上，卷三，页四下。 20 《语类》卷四十，第十六条，页一六三六。 21 《庄子》卷十《天下篇第三十三》，页二十五下。 22 《语类》卷七十四，第一〇六条，页三〇一四。 23 同上，卷一二五，第五十四条，页四八〇七。 24 同上，第十九条，页四七九〇。 25 《庄子》卷五《天道篇第十三》，页二十七下。 26 《语类》卷八十四，第八条，页三四五九。又《语类》卷十六，第二五四条。 27 《庄子》卷五《天运篇第十四》，页三十五下。 28 《语类》卷六十八，第十一条，页二六七九。 29 《语类》卷一二五，第五十四条，页四八〇七。 30 《庄子》卷二《养生主篇第三》，页二下至四上。 31 《语类》卷一二五，第五十条，页四八〇五至四八〇六。 32 同上，卷七十五，第十条，页三〇四二。 33 同上，卷二十，第五十五条，页七三五至七三六。 34 同上，卷十，第十五条，页二五七。 35 同上，卷一〇三，第四十七条，页四一四五至四一四六。 36 同上，卷五十七，第二十四条，页二一三三。 37 《庄子》卷五《天道篇第十三》，页二十七下。 38 《中庸》，第四章。 39 《语类》卷十六，第二五四条，页五九〇至五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