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是关于《中庸》中“心法”的解释。朱熹和尹焞都认为“心法”是孔门传授的重要思想。其中,朱熹在《中庸章句》导言中引用了程颐的话,强调了“心法”的重要性。而近年来,西方学者在翻译《中庸》时,将“心法”翻译为“the law of the mind”,使得“心法”的含义更加集中在修心之术或存养心体、省察心用之道上。
尹焞(一〇七一—一一四二)曰:“伊川先生(程颐,一〇三三—一一〇七)尝言:‘《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1朱子《中庸章句》导言引之,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又于《论语集注·颜渊问仁章》曰:“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2James Legge(理雅各,一八一五—一八九七)译《中庸》,翻“心法”为“the law of the mind”以后译者沿之。近年西方学者,大受日本影响。日本佛学盛行,佛法以心传心。故《大汉和辞典》即释“心法”为“心を修あるみち”,即修心之术。继而谓“宋儒の语ぐ、心の体を存养レ,心の用を省察する道をいふ”。随引《中庸章句》“传授心法”之语,3视心法为存养心体,省察心用之道。其以心为说也明矣。然《中庸》无“心”字。“颜渊问仁”乃问仁而非问心。若谓朱子注“颜渊问仁”,开始即谓“仁者,本心之全德”,则只可云仁与本心之密切关系,而非谓《中庸》《论语》皆言心也。《辞海》解“心法”为“即要法”。《辞源》且解为“通谓师弟传授曰心法”,均不如《大汉和辞典》之集中于心也。
窃谓“心法”之定义,应以儒者之了解如何为准。邵子(邵雍,一〇一一—一〇七七)曰:“先天之学,心法也。故图皆自中起。万化万事,生乎心也。……盖天地万物之理,尽在其中矣。”黄粤洲释之曰:“右先天象数第二篇,皆以发明图卦之精蕴。象数森齐,统乎一中。中为太极,为人心。图法即心法,学者即图以见心可也。”4此指邵雍“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5。邵子之学,为理学之一派,偏于象数。若谓象数之学,其中点为心,其可通乎?谢扶雅教授有《邵雍先天学新释》,以“先天学,心法也”之心法,相当于Rationalism,用数理学的方法,是先验的,重理性。“并非如一般唯心论者所用的自我中心的(Ego-centric)主观法,乃是理性中心的(Logo-centric)的客观法。”6可见邵子之“心法”,与《大汉和辞典》所谓宋儒存养心体,省察心用之道,大相径庭。
朱子讨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十六字诀7,谓为“圣人心法”。此非单指修心。下文引《中庸》择善固执,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明善诚身8,与《大学》致知格物9,乃整个修身之道,非仅修心也10。元儒许衡(一二〇九—一二八一)有《鲁斋心法》。韩士奇序有云:“人所以贵于天地间者,以心也。心所以贵于人者,有法也。心法之传,尧开之,舜广之。”11王原烷序云:“夫‘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授受之言。世所谓三圣心法也。”12此即十六字诀,乃儒家传授之主旨。然非单指修心,而乃指如何克胜私欲而服从天理之整个修身行道而言。且《鲁斋心法》非许衡所自撰。实是后人从《鲁斋全书》中之《语录》抄集而成。察其分类,则有日月、阴阳、理、仁、致知、论文、论官等门。非专言心也。明成祖(一三六〇—一四二四)采经史子集有关君道、父道、臣道、子道之言,刊印成书,名曰《圣学心法》。此书亦如《鲁斋心法》,包括圣学全面,所谓要法是也。湛若水(一四六六—一五六〇)著《孔门传授心法论》,首即云:“心出于天。天无内外,心亦无内外。有内外,非心也。非心也者,不足以合天也。”13骤观之,似是专论存心之术。然又续云:“人者,天之生理也。心者,人之生理也。性者,心之生理也。道者,性之生理也。……故心不可以不存也。一存而四者立矣。……无过不及,其《中庸》之心法乎!心包乎万物之外,事物行乎心之中,内外合矣。此其法也。……此合内外之道也。大哉《中庸》,斯其至矣。”14毕竟所谓心法,乃内外合一中庸之道,亦即孔门传授之要道也。
朱生荣贵来函,谓《学津讨原》有《正易心法》一书,为宋人麻衣道者所撰,陈抟(赐号希夷先生,约九〇六—九八九)注解。最早有崇宁三年(一一〇四)李潜几道序,开章首云:“正易者,正谓卦画,若今经书正文也。据周孔辞传,亦是注脚。每章四句者,心法也。训于其文消息也。”(页三上)朱君并云:“心法一词的用法,似乎较接近朱子的用法。或许在北宋初年,已有将心法作为书名者,多少增加学者了解理学家使用心法之历史背景,也不一定。”朱君所见,诚为精确。此序虽在程颐之后,然“心法”非指传心之法而是要法,显而易见。则心法之为要法,不只限于理学矣。
日本与西方学者之解“心法”为“修心之法”,乃以佛法以心传心之故。又以陆象山与王阳明心即理之说,有近于禅,称为心学。近年“心学”一词,在我国哲学界亦甚通行。以程朱学派为理学,陆王学派为心学。大致而言,固无不可。然程朱亦言心,陆王亦言理,实非黑白之分也。邵子《皇极经世书》有《心学》一章。开章明义即谓“心为太极。人心当如止水,则定。定则静。静则明”,似是言养心之学。然下又云:“以物喜物,以物悲物,此发而中节者也。……中庸之法,自中者,天也。自外者,人也。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气则养性,性则乘气。”15有如心法,此处心学仍是儒家全面修养之学。儒家所谓心学,乃指十六字诀人心道心之学,统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与佛家之以心相印不同。故陈建(一四九七—一五六七)云:“圣贤之学,心学也。禅学、陆学亦皆自谓心学也。殊不知心之名同而所以言心则异也。”16陈氏并禅学、陆学为一谈,则不外门户之见。至其谓“孔孟皆以义理言心,至禅学则以知觉言心”17,则指出二者言心之不同,而非谓儒家心学只学养心也。
顾炎武(一六一三—一六八二)《日知录》有《心学》一条甚长,批评黄震(一二一三—一二八〇)《黄氏日钞》之解《尚书》“人心惟危”章,谓:“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心即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世之学者,遂使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18顾氏按曰:“心不待传也。……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有?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故僭书其所见如此。《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酌。……古有学道,不闻学心。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经’孔孟所不道。……心学者,以心为学也。以心为学,是以心为性也。”19顾氏不特反对解十六字诀为传心,并且根本反对“心学”一词,实恐言之过甚。儒家并非不言传心,20只与禅门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之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