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寒渐起,立学考亭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1734
颗粒名称: 第五章 风寒渐起,立学考亭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54
页码: 200-253
摘要: 本章主要描述了朱子与林栗之间的学术争议以及政治斗争的发展。
关键词: 朱熹 林栗 学术争议

内容

学术之争被林栗引向了政治的歧途
  如果没有去临安,朱子与林栗的矛盾也许不会激化,虽然朱子早已对林栗胡乱注解圣人经典心存不满。乾道二年(1166年),时任江州知州的林栗刻印《通书》,朱子翻阅后感叹“此道之衰”;淳熙十三年(1186年),林栗给朱子寄去《易解》,朱子没回信没表态;朱子来临安前,春天的时候,林栗又给朱子寄去《西铭说》,朱子依旧选择沉默。林栗治学也孜孜不倦,只是朱子以为他偏离了圣人的原意,反而有害道统。但他们相隔两地,朱子感叹“此道之衰”后,保持沉默,并没有直斥林栗,两人相安无事。
  淳熙十四年七月,朱子除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罢祠待次,十一月拜命。淳熙十五年正月,圣旨下来,催促朱子入朝奏事。朱子请祠,不允。三月十八日,朱子启程入都。四月初,朱子与辛弃疾在信州短暂地相会后来到玉山,一直迁延40多天。五月,王淮罢左丞相。朱子六次弹劾唐仲友后,一直打压朱子的王淮终于离开权力中枢。长达8年的王淮独相局面结束了,朱子才决定入都奏事。此时,周必大任右丞相,左丞相暂时空缺。
  六月一日,兵部侍郎林栗拜访初到临安的朱子,林栗开门见山地问:“先前寄去的《易解》,其间恐怕有不恰当的地方,请多多指教!”
  既然如此直接,朱子也就直奔主题,他说:“大凡解经,总的纲领要正确,纲领没问题,就算一句一义有小失误也没什么关系,可是林侍郎所著《易解》的总的纲领都让人疑窦丛生啊!”
  林栗急切地问:“怎讲?”
  朱子说:“圣人《易经》的纲领是这样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邵康节(邵雍)对此有深刻的见解。可是如今侍郎把六画的卦当成是太极;六画的卦中包含的二体(上卦、下卦)当成两仪,又加上两个互体(上下两体相互交错取象而成之新卦,又叫‘互卦’)一共凑成四象;把二体和互体都颠倒过来,总共凑成八卦。错得太厉害了!其实太极,那是一画都不曾有,怎么会是六画的卦呢?如果按侍郎这么说,就是‘太极包两仪,两仪包四象,四象包八卦’,和圣人所谓的‘生两仪’‘生四象’的‘生’字意思完全不同了。”
  林栗反驳说:“也不见得,只有‘包’,才能‘生’。‘包’和‘生’,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
  朱子说:“恐怕不同吧!‘包’就像人怀孕,孩子在母体中;‘生’就像妇人生产,孩子在母体外。”
  此话题压不住朱子,林栗迅即切转:“公说太极一画都没有,那不是无极啦?圣人明确地说《易》有太极,而公说《易》没有太极,为什么呢?”
  朱子回答道:“天下万事万物都有个‘理’,太极是两仪、四象、八卦的‘理’,不能说没有,但太极确实没有形象。太极生化出一阴一阳,演变成两仪,两仪又派生出四象、八卦,如此,自然而然,次第而生,不由人力安排。从孔夫子以来,也确实没人见过太极生两仪之类,到了邵康节那儿,他就明确地说太极为生生之本,是天地万物的源头,邵康节的话极有条理,恐怕不能忽略,请再去详细解读解读。”
  林栗说:“我著《易解》,就是要攻击邵康节。”
  朱子不由笑起来:“邵康节不是这么容易被攻倒的,倒是侍郎你要仔细,如果你大纲领的立论不调整改变,恐怕会被人笑话。”
  林栗勃然变色道:“我正要别人笑话。”
  朱子是彻头彻尾得罪林栗了。
  此时,孝宗挂念起朱子来,问宰相周必大说:“朱熹都来临安好多天了,为什么没请求奏对?”朱子要面圣了,周必大派人提醒朱子:“圣上不喜欢听‘正心诚意’那一套,你谨慎点,还是不要说吧!”朱子说:“我平生就只有这四个字。”几天后,朱子走进延和殿。上次面见圣上是淳熙八年(1181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子任浙东提举前,也在延和殿。如今是淳熙十五年六月七日。已是过去了7年。这7年,王淮独相。朱子任浙东提举弹劾唐仲友得罪王淮后,把仕途也一并断送了。求道不求仕,朱子反而有了在武夷精舍的充足时光,交友布道,何等惬意。孝宗看到朱子蹒跚而来,礼毕,又站立不稳,便让人上前扶持。朱子谢过皇帝后说:“臣足疾屡次发作,左足先痛,如今稍好些了!”君臣的谈话,就如此温暖地开始了。
  朱子切入正题,向孝宗表达了对浙东救灾时皇帝大力支持的感激之情,然后又向皇帝辞让江西提刑之职。孝宗感慨地说:“知卿刚正,只想留卿在这里,给卿一个清要的职位。”
  朱子取出奏札。首先谈近年刑狱处理不当的事情,建议选择能胜任的狱官。其次说经总制钱严重地影响民生……最后,朱子依然是要“教训”一下孝宗,他说:“陛下即位二十有七年,而因循荏苒,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
  孝宗竟然没有生气,而且在六月八日还兑现了给朱子一个清闲职位的承诺,除朱子兵部郎官。朱子以足疾严重为由,请求孝宗给假调整,暂不供职。
  林栗的绝好机会到了。
  林栗是兵部侍郎,朱子是兵部郎官。林栗是朱子的顶头上司,他准备以职位之便惩治朱子。
  朱子兵部郎官的具体岗位是四司郎官厅郎官。林栗派吏卒来了,拿
  着四司郎官厅的印鉴,让朱子收下。朱子收下,则意味着即日要带着足疾去上任。朱子病体支撑不了,便让吏卒将印鉴送回长贰厅(长贰指正副职,这里的长贰厅指兵部尚书、兵部侍郎的办事厅)。林栗见吏卒送回印鉴,横眉竖目道:“长贰厅如何收受郎官厅的印鉴?”又让吏卒送给朱子。朱子又让送还。
  林栗终于捕获弹劾朱子的口实。
  林栗本不能弹劾朱子的。台谏官才有弹劾之责,而林栗是兵部侍郎,非台谏官。就算宰相要攻击政敌,也是授权台谏动手。林栗太急了,他说:“朱熹能够出入宫门,能够上殿奏事,能够四处拜访宰执、台谏,那他乘轿到兵部供职不算为难吧?况且郎官的印鉴,怎能随便弃掷在外,万一丢失了呢?臣让朱熹来履职,朱熹坚决不从,拒违君命,臣不能领导下属,实在惭愧惧怕。印鉴没有人保管,臣只好让四司的吏卒抱着守候一个晚上,直到天亮。”
  接着,林栗把学术之争开始往政治的歧途诱导。他说:“朱熹本来就没有学术,只是偷窃张载、程颐的学问,把自己打造成浮诞的宗主,妄称道学,妄自推尊。每到一处,带着门生十多人,学的是春秋、战国的那一套,朱熹实在是‘乱人之首’……希望将朱熹停罢,让他反省,警戒那些侍奉君王却无礼的人。”
  孝宗看了林栗的奏章,转过脸对宰相周必大说:“林栗的话似乎有点过分!”
  周必大点头道:“朱熹上殿时,足疾没好,确实是勉强登对。”
  孝宗回忆了下当时情景,点头道:“确实,还一瘸一拐的呢。”
  孝宗又问周必大:“朕还没批出林栗的奏章,外廷为什么就开始吵嚷传播了?”
  有大臣回答:“林栗唯恐天下人不知,正在漏舍(偏殿)宣扬他的奏章。”
  林栗真被恼怒冲昏头脑了,朝臣言事,帝王还没表态,居然就私自外泄,确实过分。
  不久,太常博士兼实录院检讨官叶适呈上《辩兵部郎官朱元晦状》为朱子辩解。叶适也是学人,浙江事功派那一路,他深知将学术引入政治歧途的可怕,势必会党同伐异。毕竟先前朱子提举浙东弹劾唐仲友后,吏部尚书郑丙和监察御史陈贾已经攻击朱子是“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如今林栗又给朱子安了个“乱人之首”的罪名,很显然,打击朱子就可能打击到以朱子为首的一大批士人。此事继续演变,势必会制造出学术的灾难来。
  叶适上奏章说:“考查林栗的奏章,将呈奏之事和实际情况参验,没有一处符合实情。”叶适还逐一批驳林栗奏章的荒谬。特别指出“士大夫有稍慕洁修,粗能操守,辄以道学之名归之”的后患,并说林栗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绕开台谏而弹劾官员的先例。
  七月二十五日,真正的台谏官出手弹劾林栗。御史胡晋臣参劾林栗“喜同恶异,无事而指学者为党”,还说他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胡晋臣与叶适都是明白人,他们尊重学术的纯粹性。所以,叶适说林栗用“道学”的名头去打压朱子,胡晋臣说林栗把学者当成党系来斗争,这确实说出了林栗内心的龌龊之处,林栗的弹劾是把无事的天下胡搅蛮缠一番罢了。林栗被弹劾后出知泉州。
  而朱子早在六月十二日就黯然离开临安了。
  就在林栗弹劾朱子后,天上的星象异常,荧惑犯太微——火星侵犯天庭。
  为国上封事,为民行经界
  淳熙十五年(1188年)六月,荧惑犯太微,天象凶险!
  荧惑犯太微的八个月前,淳熙十四年十月八日,高宗赵构病逝。
  荧惑犯太微的八个月后,淳熙十六年二月二日,孝宗内禅,让位于光宗。
  孝宗在位的乾道与淳熙年间被称为“乾淳之治”。淳熙末期,事事亲力亲为的孝宗已力不从心,起了将皇位让给太子的念头。但那时太上皇高宗还在。如今高宗病逝,孝宗终于可以禅位当太上皇了。孝宗改变君主以日代月只要守丧27天的规制,坚持守3年丧(实际是27个月),并在高宗驾崩后,让太子赵惇参与政事,过渡,通过近一年的历练,孝宗禅位。此时,孝宗63岁。
  荧惑犯太微之后不久,从临安愤然回到五夫的朱子想起当时向孝宗面奏的种种,深以为口头的奏说,说过就说过了,一来自己的意思未能完全表达,二来帝王听了也就罢了。加上此时朝廷中的道学受到打压——袁枢、叶适荐举一批道学名士却被冷世光、陈贾疏驳。朱子决定上封事——《戊申封事》。淳熙十五年(1188年)是戊申年。
  上封事时孝宗还没禅位。
  《戊申封事》是一道万言书,洋洋洒洒上万字。
  朱子在南康上《庚子封事》就指责孝宗“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不悟”。当时孝宗大怒说“是以我为亡也”。前段时间在延和殿,朱子又直接批评当了27年皇帝的孝宗“了无尺寸之效”。孝宗一直没有治罪朱子。当《戊申封事》送达孝宗身边的时候,已是“漏下七刻”,过零点了。孝宗急忙起身,秉烛夜读,将一万多字的封事读了一通。
  朱子指陈天下大事,指责孝宗君心不正。朱子说:“目前天下管理,连区区东南都治理不了,如此,怎么可能出师北伐、收复中原?尽管天下大事千变万化,但其根本却在人主之心。人主之心不正,那么天下之事就没有一件可以做得正的……”
  指责孝宗之后,朱子列出当今最急的六条事务: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
  谈了六事,朱子再回主题:“这六件事,都不可以拖拉,事情的根本取决于陛下之心。”
  那时,孝宗年过花甲,也想功德圆满地逊位。而朱子的陈奏,简直
  全盘抹杀了他27年的功劳,连一句“明主”的赞赏都没有啊!但孝宗还是理解了这位耿直认理的臣子。为国事,朱子是冒死上书:
  治效不进,国势不强,中原不复,仇虏不灭,则臣请伏斧钺之诛,以谢陛下。
  如此执着的臣子,怎能不拔擢?第二天,孝宗任命朱子主管西太一宫兼崇政殿说书。崇政殿说书的职责是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其时,孝宗让位的想法已渐成熟,他想援引朱子辅翼太子,也是为下一代领导人赵惇的切实考虑。
  十二月上旬,朱子辞崇政殿说书。一个月后,即淳熙十六年(1189年)正月,朱子除秘阁修撰,仍然奉祠,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没几天,二月二日,孝宗就内禅了,光宗赵惇即位。朱子拜祠命,一再辞职名。五月,诏书下来,说:“给卿爵和秩的恩宠,不如成全卿的名节!就依卿吧,依旧直宝文阁。”
  二月,光宗即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朝廷人事也有了大的调整。五月,周必大罢去左丞相之位,以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同时,留正从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的位置改迁通奉大夫,被任命为右丞相。光宗一朝(绍熙元年至绍熙五年),基本是留正独相了。
  留正开始收用道学的士人,起用朱子。前前后后的授职辞职几个回合,朱子始终未接受朝廷的任命。陈亮、陆九渊都来信劝朱子出仕。十一月,朱子终于决定接受漳州知州的任命。绍熙元年(1190年)四月,朱子到了漳州。
  遍谒漳州庙宇,这是必要的仪式:
  ……熹奉制敕来抚漳民,永唯明灵,实同忧寄,莅事之始,只款恤祠,敢竭愚衷,与神为誓,修身奉法,节用爱人,熹虽至愚,不敢不勉……
  朱子在神灵前发誓要“修身奉法,节用爱人”。“爱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整顿吏治,公平狱讼。
  朱子发布的第一道公文是《州县官牒》,要求州县官员集中在议事厅集体办案。阳光下办案,徇私舞弊被降到最低。漳州的诉状太多了,像雨一般落下来,太夸张,根本应付不过来。有案就必须判,要判就要认真公平地判,可是知州没有三头六臂啊。必须立刻改革。议事厅被清空,摆进若干橱子,诉状搬入议事厅分类入橱。召集官员,全体就位。没有屏风,又怕互相影响,就拉起帘幕,分头整理拟判。到了用餐时间,就近到州衙的厨房煮几样菜,集体伙食,工作餐,边吃边聊。餐后继续工作,拟判,或查阅先前的判决,商议那些判决是否合理……郡中的诉状,每天不下两三百。朱子到任后,发布《漳州晓谕词讼榜》约束不合理诉讼,虚假的诉状、没有情理的申诉越来越少,狱讼走上正轨。
  尔后,施行教化,奏除无名税赋,推行经界……
  漳州的百姓不知礼仪,特别是丧葬之礼,朱子采用古礼,晓谕百姓,居丧持服。漳州百姓,喜好佛理道法,醉心释老,并打着传经学道的名义,昼夜混杂,乱象滋生;也有女子借修道为名,私筑庵宇,与人通奸……朱子出榜禁止。又请士人入学学习,教军士弓马骑射。
  以礼治邦、实施礼乐教化的第一剂调理药下去后,紧接着就是减租减税。朱子奏除无名的赋税700万,减免经总制钱400万,但漳州最大的痼疾是——经界不正。
  这是一个历史性问题,也是南宋王朝始终解决不好的问题。
  宋王朝土地产权私有化土地兼并严重。国家的赋税不按人口来征收,而以土地的多少和等级为准绳。当年,同安任上,陈元滂对主簿朱子建议“开收人丁”,那时,朱子就已意识到按土地数量收税的不合理。根据土地数量征收赋税的最基本凭证是砧基簿。砧基簿一式多份,田产的主人有一份,县、州、转运司也有存档。清晰而具体地记载着各种田产的砧基簿,再加上鱼鳞图册、契约等簿籍,成为宋王朝调控全国税役的基本依据。但不断的战乱与灾荒,砧基簿或者抵押给富户换取粮食,或者奔逃之后丢失。丢失数量多达十之七八。官僚、地主、豪强趁机与地方官吏勾结,或隐瞒田产,或侵占田产……在赋税定额的情况下,富
  户隐瞒的田产越多,以强蚕弱的情况就越严重。由此造成有田者未必有税、有税者未必有田的混乱状况。
  宋王朝统治者不是盲者,他们同样看到富户夸张侵占田产的事实。绍兴十二年(1142年)底开始,宋王朝在两浙路平江府开始实施经界法。绍兴十九年在福州推行经界。经界后,福州田赋总数不变,但肥田的赋税增加了,贫瘠之田的赋税下降了。这样富人承担了较多的赋税,穷人的赋税有所下降,穷人的人心也稳定了。福建路施行经界的时候,闽南一带正逢何白旗起义,于是,宋高宗下旨“罢泉、漳、汀三州经界”。
  正经界就是重新丈量土地,查出隐瞒田产。朱子翻看以前的官报,数据显示,经界前,徽州府的土地数量为151万亩,经界后为300万亩。如果漳州实行经界法,毋庸置疑,田产会更清楚,国家财政收入会增加,农民负担会降低;但也不可否认,这一行为将严重打击富豪利益。打击富豪利益,自然会遭到强力的反对;而吏治的腐败,丈量的困难,费用的浩繁,工作量的巨大又引发出新的问题——或勾结,或作糊,或弄虚作假,或隐瞒不报……朱子承认经界会扰民:“经界这事,肯定扰民。赶着百姓,让他们跟在官吏身后,拿着畚箕铁锸,举着竹竿牵绳索,奔走在山林田亩间,当然是扰民。官员闭门安坐、饱食终日,当然舒服,但经界不行,连年受灾的还是百姓啊!”朱子在奏状中坚定地说:“臣不敢先一身之劳逸而后一州之利病。”他决定“以半年之劳,而革数百年之弊,向后亦须五十年未坏”。
  朱子累点没关系,但漳州百姓却能享受百年之利。
  朝廷开始考虑泉、漳、汀三州的经界了,三省奉旨发下札子到福建路各监司;转运司又下文到泉、漳、汀三州,要各州切实考量并上报经界法的利弊。早在朱子任职同安只是小小的主簿时,就已经准备行经界,此次怎会放过机会?朱子让人到福州、兴化军已施行经界的州郡取经,寻找最佳方案;将不同形状田地的测量方法研究明白,刻成板,印发到各县;吏人掌握田产测量方法后,指导百姓参与学习,务必人人通
  晓……一旦准备完毕,就让保正描画地界了。一个月的时间,朱子的前期准备完成。六月,朱子向福建路的监司申请行经界之法。七月底,朱子再向福建监司请求行经界法。经界法的施行要丈量田亩,因此有时间性——秋后农闲。朝廷却一直在考虑,不断地讨论。冗长的议论和犹豫不决的态度让人忍受不了,一位名唤黄艾(字伯耆)的士子爆发出来,他说:“公卿百官,商量一个经界,商量三年没有定论,那么,比经界更重要的事呢?该怎么办?”朝廷终于下诏,准备在泉、漳先行,汀州次之。同时让各州相度,“相度”就是先出一个可行性的报告。
  仍然在可行性研究阶段。
  办教育刻“四书”
  漳、汀、泉三州的知州未能抱团发力,他们相度的结果不一致。朱子和汀州知州祝櫰主张行经界,认为利大于弊;泉州知州颜师鲁反对,说经界有“二利三害”。颜师鲁反对是因为他自己有小算盘。颜师鲁是漳州龙溪人,颜氏是大族,既得利益太多了。铁面无私的朱子一旦在漳州行经界,那颜师鲁可是既丢了利益,又丢了面子。当然,就算颜师鲁不同意,朱子、祝櫰同意,依然是二比一,赞成票还是多于反对票。而且光宗也认为可以施行。
  要促成由可行转化为施行。朱子上《条奏经界状》,颁布《晓示经界差甲头榜》。朱子一一分析奏陈测量、图册、官田、职田、学田等事。朝廷一直没有动静。朱子甚至动用了私人的力量,致书郑兴裔。郑兴裔是外戚显贵,又是杨时弟子,喜好道学。朱子让他具状陈奏,多加美言,以便促成三州经界事宜。
  但最终,一道莫名其妙的札子递到朱子的手中。朝廷抛开泉、汀二州,让朱子在漳州先行经界。不得不提另一个隐情。宰相留正是泉州人。朱子看得一头雾水,泉州、漳州、汀州接壤,既然经界可行,就三
  州一起行;既然不可行,就三州一起停。光宗是十一月底下诏的,尚书省十二月初下文,绍熙二年(1191年)正月,朱子正式接到漳州行经界的札子。要求福建路的转运判官陈公亮督促,漳州知州朱子具体负责漳州经界。
  对着荒唐的札子,朱子给刘爚的信中说:“经界被隔壁州郡(指泉州知州颜师鲁)阻挠了一下,我都绝望了;可今天突然得了信札,让漳州先行经界,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庙堂无人,才会在一统的天下却有不一样的政事,真让人可笑。春天来了,农活开始,才行文下来,经界法也行不了了,需等到冬天了。”
  春耕开始,雨水不停,田野泥泞——朱子向转运司申请冬天再丈量田地。不久,朱子再次考察漳州四县,对四县官员行经界的决心和能力进行一番权衡:龙溪官员得力,经界不成问题;龙岩田不多,一位姓刘的县尉有能力,可以将经界独自撑下来;长泰需要委派一人;漳浦最麻烦,知县、县丞、主簿或者太老或者生病,县尉可用,但他是巡捕官,任务重,需要再委派二至三人。朱子向转运判官陈公亮申请要人——要刘爚。朱子写信给刘爚,同时写信给蔡元定,希望蔡元定也能来。朱子趁着春耕出榜劝农,也同时告示漳州的百姓,秋收之后漳州要行经界,可能乡民会有些忙碌,但这是为了子孙永远无穷的利益。前些时候,朱子已印行下发经界的丈量计算方法,官员、民户也都掌握了方法,铺垫如此成熟,只等秋收一过,最多一两个月时间,就可以完成经界了……
  朝廷吵吵嚷嚷半天,当行经界的札子递到漳州的时候,朱子正在拟定一份牒文。
  绍熙二年(1191年)的正月初二,朱子发布《漳州延郡士入学牒》,开始整顿州学。
  朱子大张旗鼓地把黄樵、施允寿、石洪庆、李唐咨、林易简、杨士训、陈淳、徐寓八人引入州学,让州学学生得良师交畏友,以期理义开明,德业成就。
  朱子延请名士入学,撤换旧的学官遇到了阻力,州学教授和职事官
  不断阻挠。朱子到州学去时,属僚又请求留用州学的现任学正。朱子厉声说:“知州的任务是传布君命,教化百姓。我初来漳州,尚且心里没底,如今九个月过去了,学校的事情我太明白了,我延请黄知录(黄樵)和前辈士人,是他们有节操,能表率,心向善。他们可以和漳州读书人一起朝君子的方向努力。教授是受朝廷之命,得朝廷之禄,做事当有规矩,如何能让许多无行无德之人混入学校?士人嘛,先要识得礼义廉耻。如果寡廉鲜耻,即使会吟诗作文,又有何用?”
  每旬的二日,朱子带着属僚到州学巡看学生,讲解《小学》;六日,巡看县学,一样讲解《小学》。他又专门创建了一个斋舍——受成斋,那是武学生的斋舍。武学生既要入学习文,又须到射堂习武。射堂有后圃,朱子在后圃画个“井”字,后圃就分成了九个区块。中区是石甃高坛。后区为一座茅庵,三窗一门,左窗的窗棂画“泰”卦,右窗“否”卦,后窗“复”卦,前门“剥”卦。“否”卦为逆境,“泰”卦为顺境。“否泰”是逆境与顺境、坏运与好运的互相转化。“剥”卦表示阴盛阳衰,“复”卦表示阴极阳复,“剥复”是盛衰消长的变化。前区建一座小茅亭。左右还各有三区,就种上桃李,夹杂些梅树。九区的外围,环绕着种些翠竹。朱子对于后圃的布局很是满意,称赞其为“上有九畴八卦之象,下有九丘八阵之法”。
  要让漳州百姓知礼仪、有规矩,要让漳州士人切问近思、溯源儒学,就得有礼仪之书、圣人之训。朱子刊刻了《家仪》《乡仪》《献寿仪》《礼记解》《小学》《近思录》,又刊刻四经——《尚书》《诗经》《易经》《春秋》。更重要的是刊刻“四书”,即《四书章句集注》。刊刻“四书”实是一件大事。淳熙十六年(1189年)二三月间,朱子再次序定《大学章句》《中庸章句》时,就标志着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的浩大工程终于告一段落。朱子“四书”既是自己努力体悟、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旁征博引、搜罗百代的总结。朱子引用历代注家50多人,可谓战战兢兢、敬谨慎重。当时序定后未刻印。任浙东提举时,曾在婺州第一次刊印,此次任漳州知州再次刻印。朱子要将这呕心沥血之作传布开来,
  让漳州士人有进阶之路。他的“四书”“添一字不得,减一字不得”,“如秤上秤来无异,不高些,不低些”。但序定与刊刻并不意味着终结,其实,直到去世前三日,朱子还在改《大学·诚意章》。
  朱子对同安的学子说:“《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子的道理粲然,什么道理不能推究?”
  一位学生回答道:“先生说过,‘四书’是‘六经’之阶梯;《近思录》是‘四书’之阶梯。”
  说话的是陈淳。陈淳字安卿,漳州龙溪人。陈淳走道学的路子起步晚,用心诚,进步快。陈淳无意中走的正是由《近思录》介入‘四书’的路子。22岁,陈淳开始学《近思录》,尔后,又找了朱子先前在浙东任上刊刻的《四书章句集注》来读。陈淳家里很穷,生活所迫,教几位孩子收些学费奉养父母。31岁赴临安科考,回漳州时,途经武夷,陈淳久久凝视着五夫方向的那连绵群山,他想去向朱子学习,半天,陈淳叹息一声:“太穷了!”然后顺流而下,回家乡漳州。想不到幸运降临。第二年,朱子竟然来漳州任知州。可是,朱子毕竟是一方行政长官。先生是漳州的郡侯,陈淳是卑贱的村氓,侯门深似海,陈淳一直踌躇。犹豫之后终于下决心给朱子送去“见面礼”——他以前写的书文及自警文字。陈淳从临安回来,长途跋涉,身体不好,此时又生起病来。直到十一月十八日,陈淳才正式拜在朱子门下。
  面对颖悟的陈淳,朱子首先向他传授“根源”二字,朱子对陈淳说:“看道理,先要穷究根源。如父亲,为何要慈?儿子,为何要孝?穷究这些问题,才能真正悟得那确定而不能改变的道理……”朱子还高兴地对陈淳说:“我到漳州还不曾将这些道理向别人说过,如今都向你说了。”
  穷究根源,其实就是穷究天理。
  绍熙二年(1191年)正月初二,朱子延请八人入学为表率,33岁的陈淳赫然其间。
  经界还没施行,州学才入正轨,民风才归淳厚,漳州的政事才开始
  简便,一个不幸的消息突然传来,朱子在婺州的长子朱塾病逝。
  朱子接到消息,如五雷轰顶。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如今老年丧子。
  朱子让朱塾到吕祖谦门下学习后,吕祖谦让自己的弟子潘景愈(字叔昌)和朱塾相处学习,又安置朱塾到潘景宪(字叔度,潘景愈之兄)家中宿食。后来,在吕祖谦的撮合下,朱塾娶了潘景宪的长女。如今朱塾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孤儿寡母,朱子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在环溪精舍时父亲去世的场景。
  朱子抬起头,望着阴灰色的天空,不想,二月,春阳渐起的日子,南宋王朝的天空飘下大朵大朵雪花,夹杂雷雨。前两年暖冬,绍熙二年(1191年)却是寒春。
  阴阳失调。确实是天变了。天子也变了。
  光宗的皇后是李凤娘,一位悍妇兼毒妇。因李凤娘的狠毒,光宗得了心疾。天子与皇后不合,于是,天下便也阴阳不调。
  朱子接到朱塾病逝的消息后,叹了口气,写奏章请求祠职。四月二十五日下午,朱子主管鸿庆宫、加秘阁修撰的诰书传递到漳州。二十六日,朱子拜诰,尔后,取出漳州知州的州印交给通判,随即离开州衙,迁往行衙(在外的办公场所)。通判和各位曹官饯别朱子,流连两日。二十九日朱子离开漳州。陈淳送别他的老师,相随而行,直到五月二日,师生二人在沈井铺挥手而别。这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回建阳——建新居,葬长子
  离开漳州,朱子郁郁而至福州,此时,赵汝愚任福州知州。赵汝愚与福州有感情。淳熙九年(1182年)至淳熙十二年曾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绍熙元年(1190年)十一月,赵汝愚再次以敷文阁学士、中奉大夫的身份知福州。
  朱子与赵汝愚两位老友又见面了。然而,朱子无心待在福州,他要回去,赵汝愚也不留,长子的丧事要紧。待在福州的黄榦深得赵汝愚赏识,赵汝愚让黄榦在州府的“登瀛馆”带弟子员。黄榦闻知朱子的事情后,已从登瀛馆赶来,随侍朱子身边,和朱子逶迤往闽江逆流而上……
  回哪儿呢?
  五夫的紫阳楼固然让人眷恋,却容易睹物伤怀。
  那些儿时的时光,那些先生的背影,紫阳楼里母亲的叮咛……对了,还有朱子疼爱的女儿朱巳,15岁那年,病逝紫阳楼。
  朱巳,乾道九年(1173年)生,4岁那年,母亲去世。15岁时,朱子的门生黄岩人赵师渊(字几道)送来聘礼,朱子同意婚聘。赵、朱二家订立婚约。不幸的是,朱巳突然病卒。朱子将聘礼退还给赵师渊。赵师渊又派人送了回来。朱子不知如何是好。想埋在朱巳的圹侧,朱巳却已安葬。朱子想再选一个女儿嫁给赵师渊,却没有年岁相当的。听说赵师渊的母亲也极为悲恸。朱子将朱巳葬在大林谷妻子的墓旁,写了埋铭:“……父汝铭,母汝视。汝有知,尚无畏……”
  往事历历,朱子老泪纵横。黄榦陪在身边,默默地望着缓缓流动的闽江水。半晌,朱子对黄榦说了句:“到建阳去吧!”
  五月二十四日,建溪驿,朱子下船。建阳到了,城坊隔着水的东面是童游。童游桥枕着溪流。从城坊过桥。朱子暂且寓居童游桥头。
  市声很近,相比云谷山间的风声、武夷精舍的水声,童游桥头的市声又是另一番况味。一番人事接应之后,朱子开始谋划两件事,一是给自己建一处居所,用于治学讲学;一是办丧事,给长子寻一处墓地安葬。
  夏天的热浪开始漫延。朱子借着晨辉,来到建阳城西的考亭村。考亭溪蜿蜒而来,溪中一片洲渚,长得像龙舌,乡民称龙舌洲。龙舌洲上立有社坛。天旱久晴的日子,乡民会到洲上祈雨,龙舌可以吐雨的,所以很灵。龙舌洲的南面是翠屏山,北面是玉枕山,两山夹峙,溪水静流,湾环五里。翠屏山下芳洲远渚,荻花芳草,鹭鸶飞集,游鱼往来。
  朱子的眼泪流下来,山水依然,而先君早已作占。小时候,跟随先君经过考亭时,先君就曾说考亭溪山清邃,可以卜居。
  寓居考亭,是完成先君的心愿。既然不回五夫,那么,寓居就是定居。朱子必须为自己建立一个安度晚年的长久居住之处。新建屋宇,朱子囊中缺钱,便买了一幢旧屋修建,旧屋边上还得架一座书楼。
  蔡元定来到朱子身边,为朱塾寻墓地。朱子的弟子中堪舆水平数蔡元定最高。择葬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登高远眺,寻山访水,天天奔走。黄榦一时不能陪侍朱子,他要回福州“登瀛馆”去教授生徒。他很不舍地对先生说:“如果哪天能到考亭建座茅屋,朝夕陪在先生之侧就好了。”
  黄榦走后,朱子得知了一个消息,朝廷下诏,罢停漳、泉、汀三州实施的经界。之所以罢停,起因是漳州进士吴禹圭上书说经界扰民。夜里,烛光摇曳,朱子给宰相留正去信。朱子明白,吴禹圭上书其实是受留正的暗中指使。当年,宰相王淮荐举朱子任浙东提举,可是,因弹劾唐仲友,朱子最终还是得罪了王淮;此前,宰相留正荐举朱子任漳州知州,如今,漳州经界罢停,朱子也只能得罪留正了。得罪宰相,非为私利,为公义而已。他对留正说:“当初相公一上台执政,还没见过我的面就首加提拔,我虽然衰懒不堪,推辞再三,但相公信任我,我赴漳州上任以期不负相公……到漳州,我请求在漳、泉、汀三州行经界,相公屡次不上报圣上,不得已,就表面答应,其实又猜忌而犹豫。最后,只允许漳州先行经界,结果不到一年却又罢停。我怀疑相公了解我,不如乡里的小儿了解之深;相公所谓爱惜漳州的士民,不如七亲八戚的关系之厚。我朱熹一介匹夫,但也因此慨然地对自己说,决不可以再入相公的门下……”朱子苦心经营、已经成熟的能让百姓获利的经界法怎么能说停就停啊!
  朱子或者到考亭去看日渐有规模的新居,或者约上蔡元定踏访群山选择墓地。终于,大同山北麓,天湖之侧,师生二人看中一块吉地。朱子稍稍放下心。真的很累,当陈亮的来信辗转递到朱子的手中,朱子展
  信一看,眼泪就流了下来。
  陈亮又待到监狱去了。
  陈亮是朱子的论敌,年岁上是晚辈。陈亮异常尊重朱子,对朱子念念不忘,结识之后,陈亮几乎年年惦记着朱子的生日,年年给朱子寄贺寿词。一边是友情,一边是论敌。有友情的论辩是君子之论。
  陈亮第一次入狱,朱子就让陈亮以“醇儒”来要求自己,使自己免遭人祸。陈亮毕竟是陈亮,能变成“醇儒”也就不是陈亮了。陈亮系狱是上次胡椒末事件的余波。关在衢州监狱的陈亮听说朱塾病卒之事而痛哭流涕。朱墪入浙受业于吕祖谦,同样,也受教于陈亮。衢州监狱中的陈亮说:“想到一位60多岁的老叟哀哭儿子的凄惨情景,就算我陈亮不肖不祥,系于缧绁,相比还是幸运的了……”
  绍熙三年(1192年)二月,陈亮出狱不久,他接到了朱子的来信。朱子对陈亮说:“我的苦痛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承蒙你的惠问,没想到这两年人生况味竟是如此。”
  信中朱子还谈起考亭结庐之事:“五夫所看到的都是伤心,就先住建阳童游桥头,在考亭规划建造新居,可是囊中只有几百千的钱,工役才十之一二,那些钱就一扫而空了,要借债了,后悔当初谋伐的轻率,但考亭山水秀美,也是安慰吧!”
  又谈到朱塾墓地之事。朱子说:“儿子已逝,但儿妇和孙子暂且一起住在童游的寓舍,小孙壮实,近来得了小疾,但看他意气横逸,让人有所期望,由此可以舒缓忧郁之情。每次抱抚小孙,都会触动悲情!”
  说起撰写朱塾的墓志,朱子恳请陈亮出手。他说:“自己的这个儿子素来尊慕你的文章,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将来下葬处欲请你留几句话。我这儿子自幼秀慧,才生一两月,见文书就嬉笑咿呜,像诵读的样子。稍长,讲些话也让人可喜,但我担心他流于浮华,也没敢夸他。去年在婺州来信,说以后回家要刻意行道,从事为己之学……老兄啊,这些话,我也不曾对别人说起,老兄对我儿子素有教诲之恩,所以请你写墓志,以期不朽之意。没有什么能随信附上的,有一端的白毛布给老兄
  一并寄去,天寒时制冬裘也许会用得上吧!”朱子很穷,请陈亮写墓志也没什么可以酬谢的,只有些白毛布了。
  其实,朱子也一直在犹豫墓志的事,前段时间,陈孔硕丧母,他请先生朱子撰墓志,朱子就曾说过,送终是大事,墓志是浮文,自古以来,没有听说没有墓志铭而不安葬的。因此,在朱子看来,朱塾的墓志,陈亮写与不写,都无妨。
  朱塾的灵柩摆在招贤里的黄杨庵中。表弟丘膺(字子服,芹溪丘子野的弟弟)时常会前往黄杨庵论道,那片山水,峰回泉幽,丘膺曾写过游黄杨山的诗,朱子和诗说:“闻道黄杨山上头,千峰环抱百泉幽。”朱子站在庵中儿子的灵柩前,对儿子说:“葬地已经选好了。”
  六月,考亭新居落成了,朱子迁居,他慎重地向列祖列宗报告,特别不忘父亲当年的“溪山清邃”的话语,给自己所居的楼阁取名清邃阁。朱子报告先祖说:“乃眷此乡,实亦皇考所尝爱赏而欲卜居之地。”考亭如今是自己安身之处,也是父亲所中意之地,居于考亭,也是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
  十一月十五日,葬朱塾于大同山北麓,圹记是朱子写的,他说:“十有一月甲申,葬大同北麓上实天湖,其父为之志,呜呼痛哉!”
  前段时间,朱子看到朱塾的诗文。因为朱子担心朱塾学诗会堕入浮靡的习气中,一直没有教他学诗。没想到看到儿子的诗作却是在他去世后。朱子一看,大惊,没想到自己儿子的诗作竟能有常人不可抵达的妙处。如今,儿子已逝,朱子感觉自己愧对儿子,兼之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痛哉?
  新居成,丧事毕,友人、门人来集。
  朱子、辛弃疾、陈亮的错过
  赵举、徐来叔、余无竞、杨深父先后来到考亭,蔡元定不时来与先
  生交流,建阳的刘淮、吴稚也纷纷前来。
  十二月,陈亮也来了。陈亮应朱子之请,为朱塾写墓志,墓志写好,又正好要赴临安科考,便折道建阳拜访朱子并送来墓志。朱子陪陈亮看考亭风光,他们谈偏安,谈国是,陈亮说:“如果要国富兵强,就将各路军马分成六段,让尚书省的六部分别领兵。各州一有军情,只经各部尚书直接奏请圣上取旨。每一年或两年,派使者巡历各路,以便掌握各地军情。”
  对于行政效率低下的宋王朝来说,陈亮所言,确实能将效率提升很多,朱子也赞同他的办法。此次,陈亮无心浪游,毕竟还没有功名,他要赶到临安去,留些时间来准备科考。离开考亭前,陈亮为朱子的画像题写赞词:
  体备阳刚之纯,气含喜怒之正。睟面盎背,吾不知其何乐;端
  居深念,吾不知其何病。置之钓台捺不住,写之云台捉不定。天下
  之生久矣,以听上帝之正令。
  望着陈亮的背影,朱子久久挥手。除夕就要来了,不知陈亮在哪过年啊!
  没几天,绍熙四年(1193年)的正月来了,辛弃疾也来了。他从福州来到考亭。此前,辛弃疾任福建路提点刑狱。辛弃疾入闽任提刑经过建阳时就曾顺道拜访朱子,辛弃疾问:“任提刑官有什么方法没有?”朱子送他十二个字: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辛弃疾任提刑期间,福建安抚使林枅病卒,辛弃疾又兼摄安抚使一职。绍熙三年年底,辛弃疾被召赴行在,由福州启程,正月的时候,来到考亭。
  朱子听说辛弃疾要来,站在清邃阁前静候。他很欣赏这位小他10岁、气度不凡的朋友。辛弃疾被罢官闲居上饶时,朱子便很不平地说:“辛幼安是个人才,岂有使不得之理。”此时,辛弃疾从瀛洲桥的渡口直奔清邃阁来了。朱子远远看到,慌忙迎上去说:“稼轩!同甫前几天才走。”
  辛弃疾瞬间黯然,遗憾地说:“再叫他回程已难。”
  随即转头遣人去追,让陈亮在上饶暂且候待。
  辛弃疾望着派出的随行者远去,叹了一口气,对朱子道:“又是错过了,同甫是多么希望你我三人同聚共饮啊!”
  朱子知道,辛弃疾说的“又是错过”指的是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的陈、辛鹅湖之会。那年冬天,陈亮从浙江到带湖拜访辛弃疾,两位意气相投、年龄相近的豪气之士聚酒畅饮,纵论天下,尔后又鹅湖宴游,瓢泉共饮。两人约朱子前往鹅湖一聚,然而,他们纵谈十日,却始终没有看见朱子的身影。其实,朱子已去信婉转表达不赴约的意思了,信中说:“奉告老兄,且莫相撺掇,留此闲汉,在山里吃菜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与村秀才子寻行数墨,亦是一事……”陈亮未收到信。鹅湖之会的辛、陈就空等了,也只成了二人的相晤,终究没成为三位豪雄的风云际会。那次聚会,陈亮告别辞去后,辛弃疾无比惆怅,随后策马抄间道追赶,无奈受雪所阻,未能追上。辛弃疾怅然久之,坐在方村歇息独饮。夜色下来,投宿泉湖村吴氏回望楼。雪夜,邻人笛声如诉,此景此情,辛弃疾挥笔写下一阙《贺新郎》,有句:“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此后,辛、陈二人又同调同韵唱和多次,甚是惺惺相惜。朱子与辛、陈都是一时俊杰,有理有情有义,却行事不同。辛、陈重情;朱子重道,当仁则不让,知耻则后勇。
  在考亭的初春阳光里,朱、辛短暂地相晤,尔后,辛弃疾告别朱子,取道分水关北上,去追赶陈亮。临行前,辛弃疾说:“广西经略安抚使一职,兄台还是不要推辞的吧!”
  留正前段时间荐举朱子任广西经略安抚使。朱子辞却了。自留正罢停漳州的经界法,朱子就已决定不入留正门下。
  朱子目送辛弃疾离去。转过身,默然半日。天下才俊越来越少啊。一个月前,陆九渊去世。朱子在考亭建新居的时候,陆九渊来信问讯,朱子回信说:“当时没规划清楚,一座小屋建了一年也没成形,对了,你去峡州,那儿一位叫郭文的著了许多书,谈论‘易数’很有见地,不
  知老兄以为如何?”不想,当再次听到陆九渊的消息时,竟然是死讯。陆九渊去世的消息传来,朱子大恸,带了门人到瀛洲桥头的靖安寺中设置陆九渊的灵位哭拜。祭拜结束后,良久没说话,想起陆九渊曾对门人说“建安亦无朱晦翁,青田亦无陆子静”的话,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可惜死了告子(告子是庄子论辩的对手)。”
  朱子、辛弃疾、陈亮三人再一次错过了,这次错过就是错过了一生。
  辛弃疾不久还会再来,而陈亮一走就再无缘相见。
  陈亮此次入京赶考,礼部试,尔后殿试,接着,状元的光环向他笼罩下来。
  陈亮试卷中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光宗的心。
  原来,孝宗禅位给光宗后就退居重华宫。光宗登基之初,还会和当年孝宗侍奉高宗一样,每月四次朝见重华宫,偶尔也会陪孝宗开开心,或者宴饮或者游赏。但后来光宗不去重华宫了。父子之间出现隔阂,闹得连市井街头都知道。朝野都以为光宗不孝,群臣进谏,太学生更是跻身舆论的浪头,一再劝谏光宗重新到重华宫朝见孝宗。光宗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陈亮那科殿试结束,光宗展开一张奏名进士的策试卷时,读着读着,不由微笑起来。试卷说:“寿皇(孝宗)莅政二十八年,躬亲每一件政事。陛下问安视寝,察言观色,很是孝顺。陛下还继承寿皇勤政的传统,日理万机并积极践行,那么,也就不要把一个月到重华宫去朝见四次看得太重太在意了吧?”
  正是为光宗一个月四次不朝见而开脱的那句“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也哉”深深地打动了光宗的心。陈亮本是奏名第三,光宗御笔亲擢第一。
  陈亮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时,蔡元定正准备借着阳春三月的晴和开始一趟远行。朱子想一同前往,可是足疾发作、行走不便,只得作罢。叮咛一番后,蔡元定启程,由福建入江西。蔡元定历经长沙、衡阳、岳
  阳、常德,然后到襄樊、汉中,入成都,再从长江顺流而下。远游的路上,蔡元定将收获写信告诉朱子,朱子很高兴地说:“你从吴、会一带回来的时候,收获会更大。”同时,朱子写信给詹体仁表达了某种遗憾:“蔡季通出游,饱览江山,很有补益。只恨我的身体没用,脚气病很严重,不能和他一起出行。”
  此时,蔡元定已完成朱子交代的任务,收集到了不少民间流传的“河图”和“洛书”,在道士高人出没的青城山购得著名的阴阳合抱《太极图》。蔡元定从长江漂到武汉、南京、苏州。五月,蔡元定抵达临安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朝中的“贤士大夫无不远迎”。杭州西湖,风光旖旎,淡妆浓抹总相宜。蔡元定与士大夫泛舟西湖,京城的士大夫都想荐举蔡元定。蔡元定知道了后,“夜航以归”。在一个晚上,蔡元定轻轻地走了,离开京城,离开那些想荐举他的士大夫。初夏阳光灿烂,朱子看着蔡元定将包袱卸下,河图、洛书、太极图和各种古籍孤本一一展现在朱子面前。朱子欣喜若狂。朱、蔡二人在经过仔细分析和挑选后,确定了太极图的样式并将其用在朱子《易经本义》和《太极图说解》的篇首,使众说纷纭的“太极八卦图”从此规范下来,并第一次在有关《周易》的著作中出现。
  陈亮当状元去了,蔡元定浪迹一圈后回来了,辛弃疾也正在回福建的路上。朱子去武夷精舍等辛弃疾,他们精舍论道,九曲泛游。溪水清冽,辛弃疾口出莲花,也咏唱九曲棹歌——《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其九为:
  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
  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
  诗中,辛弃疾把朱子比喻成磻溪垂钓的姜太公,希望朱子会被“西伯”(即周文王)遇见,载回朝廷,委以重任。辛弃疾那句“山中有客帝王师”像是预言,一年后,朱子真的成了“帝王师”。
  辛弃疾此次入闽是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离别的时候,辛弃疾说想给他的书斋要两幅字。朱子想起了辛弃疾赈灾时的榜文“闭粜者
  配,强籴者斩”,想起辛弃疾在带湖的百楹豪宅。觉得辛弃疾也该“约之以礼”,于是,写下“克己复礼”四个字,接着又勉励他勤政为民,便濡墨再写“夙兴夜寐”四字。
  状元陈亮仍然没有得意忘形而忘记朱子的生日,九月又专程派人给朱子寄来礼物和贺寿诗。朱子一边称赞他“老兄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一边也仍是规谏之语,信末,朱子说:“山中的霜来得早。”
  朱子生日之后不久,山中就霜降了。中状元后的第二年,陈亮逝世。
  朱子的表弟祝康国冒着寒霜从崇安顺流而下,来到考亭。
  当年,朱子的外祖父祝确因迁移徽州的事得罪了权贵,后又遇方腊起事,原来号称祝半州的祝家凋零得厉害。朱子的母亲祝夫人在五夫安定后,祝夫人的弟弟祝莘就携家入闽,住在崇安县城。祝莘早逝,留着些仅有的家业和儿子祝康国。朱子见到祝康国身边跟着两个孩子。祝康国说:“犬子祝穆、祝鍨,想在考亭求学。”朱子说:“此次知潭州之命也许辞不了了,等归来时,就到考亭来跟弟子员学习吧!”近来,许多学子聚集过来,朱子开始在新居的东面筹建精舍。
  那时,一位门生正相揖退下,边走边将左手缩到袖中。
  朱子叫住了门生,说:“你常常缩着一只手,是为什么呢?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圣人教人洒扫进退应对,件件事要谨慎,方才,你看我娘家子侄……”
  朱子停了停,看了看祝穆,接着又说:“我娘家子侄,一走出来便齐整,你可要学习!”
  祝康国还带了封信来,朱子打开一看,大惊:
  松奉娘子幸安,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免娠,生男子,幸皆安
  乐……
  是自己出生之时,父亲写给外祖父的信啊!64年了啊!朱子捧在手上,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先君的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朱子提起笔,在信后写下跋语:
  内弟祝康国出示先君子与外大父书,熹之不肖,于是始生,故书中及之今六十有四年,捧玩手泽涕血交零……
  到潭州去
  绍熙四年(1193年)三月,赵汝愚自吏部尚书除同知枢密院事,十月,除知枢密院事。
  赵汝愚进入南宋的宰执系统。
  此时,一批自宋入金的使者回国了,他们说:“金国人问朱先生如今还好吗,我们回答说朱先生已经被擢用了。”必须擢用朱子,这关涉国家形象。赵汝愚和宰相留正也正有起用朱子的意思,于是任命朱子为荆湖南路安抚使知潭州。任命的札子从建宁府递送到了考亭。
  朱子从漳州回来后听说留正罢却漳州的经界法就不再打算入留正门下了。但此次的荐举,却有赵汝愚的因素在内。前任潭州知州周必大也来信相劝,他说潭州三年,他做得十分不好,“某三年佁儗,万事摧颓”,他希望朱子去上任。绍熙五年正月,朱子“再辞”。二月,又下旨来催促朱子上任。朱子决定赴任,因为潭州出事了。
  荆湖北路辰州(今湖南沅陵)蒲来矢起事,他率众攻入荆湖南路的邵州(今湖南邵阳)境内。湖南急需一位安抚使主政。朱子拜命,但此时足疾严重,脚痛难忍。足疾稍安,朱子便起身直奔潭州而去。端午节的前一天,朱子的身影出现在长沙。长沙士人早已聚集道旁。耆老、稚子也互相携扶前来,他们在等候朱子、欢迎朱子。朱子下轿,与百姓挥手相招,感谢他们的热情,让他们回去。看着他们散去后,朱子前往州衙与何异交割州事。何异为湖南转运判官,原安抚使周必大奉祠后,何异权摄安抚使。
  朱子与何异商量蒲来矢入湖南之事。何异说:“蒲来矢在湖北辰州起事,后进入湖南邵阳。如今,湖北安抚使王蔺、提刑陈谦以及何某已
  行围剿,然蒲来矢困兽犹斗,邵阳山形复杂,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奈何不得?”朱子一时无语。望着何异离开的背影,朱子陷入了沉思。淳熙七年(1180年),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的辛弃疾为了打击黑恶势力和叛乱贼盗,向朝廷上疏请求在湖南创立“飞虎军”。创建后的飞虎军成为一支极具战斗力的部队,它隶属于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同时,湖南安抚使也可随时节制和调度。自此,湖南盗贼不起。辛弃疾离任后,指挥调拨权便转移到襄阳。湖南安抚使居然指挥不了湖南的飞虎军!正沉思间,属僚说:“平定蒲来矢,田升可用。”田升向朱子保证说可以招安蒲来矢。见到信誓旦旦的田升,朱子告诉他:“军中无戏言,如果招安不了,就依军法处置。”田升随即带上几十兵骑,并取几份简易的文书——相当于官员任命的告身——直入蒲来矢军营。蒲来矢被田升说服,和他的妻子、儿子一并接受招安。既然蒲来矢来降,那自然以义相待,朱子给他衣冠,没有诛杀他。蒲来矢之乱平定。前车之鉴,以备不时之需,朱子上奏朝廷请求授予湖南安抚使调集飞虎军的权力,朱子说:“襄阳为了控制北边大敌,本就有大军几万,为何还要节制1200里外的飞虎军?而且,湖南路没有其他的军马可以依赖,无非只能靠飞虎军壮大声势,请求飞虎军由湖南安抚使节制。”朝廷同意了朱子的奏请。
  朱子把目光投向衡山。东、西、南、北、中的五岳如今在宋王朝疆域内的只有南岳衡山了。钟灵毓秀的衡山不只是衡山,更是国家火德兴隆之地,然而,砍伐树木、挖掘山石、开荒种禾的肆意破坏现象随处可见,朱子制订《约束榜》,其中一条是明令禁止民众砍伐并号令寺院僧人植树的。榜文曰:
  照应本州管内南岳衡山系国家火德兴隆之地,崇奉之礼,极于严肃,合行封植,以壮形势。……不得似前更行斫伐开垦。向后逐年深冬,即令寺观各随界分,多取小木,连本栽培,以时浇灌,务令青活,庶几数年之后,山势崇深,永为福地。
  朱子的《约束榜》是南岳历史上第一份官方的封山育林公告,他要将衡山打造成一片永远的“福地”。当然,《约束榜》的内容不止于此,
  朱子还对湖南军民的赌博、百姓使用非法流通的掺砂重铸的砂毛钱、捕盗弓手的缺乏训练、写状词的书铺不规范等乱象一一进行约束,他要将湖南引上一条规范的发展道路。
  长沙城的城墙也要修建了,剥落摧圮,50多年不曾修筑。城墙是保障,兵患之时,可安城保民。周必大知潭州时向朝廷申请重建长沙城墙的经费,当时朝廷拨给100道度牒(度牒是官府发放的僧道出家的凭证,持度牒的僧道可免除税赋徭役,所以官府可以出售度牒以换取经费)。100道度牒卖了8万贯钱。即将起意修建时,周必大奉祠归乡。朱子上任后,清点账目,前期已支出工役、买砖、买灰钱6万余贯。还剩2万贯,朱子再筹一些,决定完成周必大的后续工作,定在七月下旬开工,那时秋气干燥。然而,天公不作美,先是小小的旱灾,接着又霖雨,再接着孝宗去世,朱子离潭……
  招降蒲来矢,请求节制飞虎军,约束社会乱象,筹划重建长沙城墙……忙完了一些事,整理了一些头绪,终于有了时间。朱子去了张浚和张栻的墓地祭拜。还有,城南的南轩张公祠也是要去祭拜的。朱子想起和张栻交往的点点滴滴:在烛光下讨论“中和”之说,同登岳麓山顶赫曦台,同游衡山绝顶祝融峰……往事一幕幕!刘珙知潭州兼任湖南安抚使时,重建岳麓书院,聘请张栻主持教事,尔后,张孝祥接任刘珙之职,再兴教育,如此,才有朱子不远千里而来的岳麓欢会。如今,张栻已逝,刘珙已逝,张孝祥已逝,斯文衰微,此时不修复岳麓书院,更待何时?朱子发布《潭州委教授措置岳麓书院牒》,并自责地说:“到任都两个月了,簿书繁杂,没闲暇时间前来。”朱子牒告邦民说:“如今,请醴陵的贡士黎贵臣充任讲书职事,与湘潭郑一之共同措置书院教务。”此外,他又增加10名学额,待遇和潭州州学一样,而且赋予书院职事官以选拔人才的权力,规定学员进入岳麓书院由书院职事官直接考察搜访,不需要考试。这也是告诉学者,学习的要务不只是考试!
  经过黎贵臣的努力,岳麓书院走上正轨,朱子来到书院,拿出签筒,抽两位学员讲《大学》,朱子坐着默默地听。学员没有用心经典,
  没有体悟圣贤之意,讲述含糊不清。朱子让他们停下,目光扫过各位生员,尔后说道:“前人建书院,本意是招徕四方的士友互相讲学,不只是为了参加科考。我到任后,很想和各位互相讲论,阐明道义,但隔着湘江,又没什么闲暇。本以为各位一定留意圣贤之道,可是听各位的讲论反而不如州学的生员。如果岳麓比不过州学,那还设岳麓干什么?明日,烦教授、职事一起商量,拿一个规程出来。学校本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没有非要留下哪位的道理……”
  朱子对岳麓书院的学子是高要求的。之前,长沙有“三学”之说。读书人在州学月试时,积分高的,就升到湘西精舍;在湘西精舍成绩突出的,又升到岳麓书院。岳麓书院是“三学”中的最高等级。
  如今,岳麓书院沦落,湘江西岸的湘西精舍更是不堪。既要重振沦落的岳麓书院,也不能放弃湘西精舍,朱子委托饶干(字廷老)重建湘西精舍。邵武的饶干此时任长沙县令。
  朱子回到州衙,突然接到一封密报。打开一看,是赵汝愚寄来的。知枢密院事的赵汝愚以快速传递的密报告诉朱子,孝宗驾崩,光宗不执丧,已立嘉王为皇帝,不日,将召朱子入京,充任经筵侍讲。
  也许真的要离开了。朱子对长沙有特殊的感情。不远千里去寻访一位朋友并与之论道的,只有长沙这一次。与朋友在风雪的绝境中登山、一路诗歌酬唱的也只有衡山这一次……胡寅、刘珙、张孝祥、辛弃疾、周必大、张浚、张栻……或者前辈,或者友人,他们惩恶扬善,施行教化,可如今,学校不兴,恶人横行。修岳麓书院和湘西精舍时,朱子就已发布约束榜,告示邦民:“如有不法之徒或军兵欺压善良、殴打百姓、生事闹事的,断罪纳监!”
  可是,宋王朝太宽厚了,绍熙五年(1194年)又尤其宽厚。孝宗生病时,大赦一次;如今,嘉王登基,按例,又得大赦一次;不久后的九月明堂大礼,将再次大赦天下。一年三赦,罪徒反而有恃无恐。初来长沙,朱子因大赦而赦免了一位张姓的恶人。姓张的凭着权贵,平白打杀百姓。别的且不说,单说他家门前的一座木桥,只要是拿着撑棍、拐棍
  的商贩或乡民拄到他的桥面,就一定会被捉起来捆绑吊缚。这位背负人命案的恶人却因孝宗生病的大赦而只被编管处理。不问是非善恶,一味宽大处理就等于纵容恶人行凶。
  朱子将赵汝愚的密报收好,放入袖中,尔后走进监狱,检点出18位穷凶极恶本就依律当死的大囚,验明正身,在大赦之前处斩。
  七月七日,天下大赦。
  七月十一日,尚书省下札,让朱子赴行在奏事。八月五日,朱子被任命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八月六日,朱子上状辞免,请求祠职。尔后,解印出城。
  弟子们围在老师身边,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大桂驿。秋风吹来,弟子们围着朱子静静坐着,朱子说:“随我而归的,未必有许多话说;相送到此的,一别又不知几年。有问题有想法就谈谈吧!”离别之际,大家只剩黯然。朱子笑笑说:“学者要勇敢坚决,要思考忖度,要吃紧用力!”
  第二日,朱子往临安而去。临别前,朱子掏出一封信,交给弟子,让他们带给宁远县尉。道州的濂溪、明道、伊川三先生的祠堂修好了。朱子解印之时才知道消息。昨日匆忙写了封信,让宁远县尉冯允中前往致祭。朱子是不能前去了,这一生也都去不了了!
  人京,内禅后的帝陵之议
  孝宗驾崩,光宗禅位,宁宗登基……宫廷里风云突变。宁宗的登基,是一场无声的政变。
  孝宗禅位后,光宗即位之初,前后两代帝王还维持着表面的温情,至少世人看来,光宗每月会四次到太上皇所居的重华宫探望。但温情很快被冻结,所有的表面礼仪不复存在。父子不和天下皆知。太上皇病重,光宗不问疾。更为荒唐的是,绍熙五年(1194年)六月九日,太上
  皇弥留之际,他已无法发出声音说话,只能多次转目看视左右寻找光宗,而人群中并没有光宗。孝宗驾崩后,得到消息的光宗居然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主持丧礼。国丧大事,君王不主持丧礼!
  朱子的君王正心诚意的核心思想,朱子的儒家道德伦理的基本要求,都被最高统治者无情地践踏了。
  群言纷起。临安人心惶惶,乱象一再蔓延,只要有人首倡,就可能一呼百应,人心瓦解,倏然变乱。
  宰相留正上札请光宗正储位,立嘉王为太子,光宗不批复。六天后再请示,批复“甚好”。第二天,宰臣一起拟旨,请求光宗亲自批复学士院降诏。晚上,留正收到御书,上书八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留正不知何意,大惊恐,假装跌倒,寻了个生病的借口跑了。
  太上皇驾崩,光宗不执丧,唯一的宰相跑了——群臣愕然。
  工部尚书赵彦逾去见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说起国事,两人都流下眼泪。谈到立嘉王的事,谈到光宗御笔“甚好”。豁然之间,赵汝愚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突破口——既然御笔“甚好”,就是可以禅位给嘉王的了,赵汝愚这一步棋其实是政治风险极高的棋。
  宰相遁逃后,知枢密院事的赵汝愚就被推到浪尖。赵汝愚毕竟是赵氏宗室,又是当时的执政官,他没有选择,必须担负起赵宋王朝的事。要实现光宗禅位、嘉王称帝的目标,必须寻找强力的军事支持和政治支持。恰好,来访的赵彦逾和殿帅郭杲的关系非常密切,军事支持没问题。政治支持的不二人选就是高宗的吴后——居慈福宫的太皇太后。80多岁的她,历高宗、孝宗、光宗三位君王,如今,还得她来撑局面。赵汝愚是不便到后宫去请求的,于是他托太皇太后的侄儿吴琚前去征求太皇太后的意见,哪知得到的回复是太皇太后不允许。此时,另一个人进入了赵汝愚的视线——知合门事韩侂胄。韩侂胄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外甥,他的妻子是吴氏的侄女。还有,嘉王的韩夫人与韩侂胄是同宗,都是北宋名相韩琦的后人。
  韩侂胄答应下来,找到与他关系很好的内侍张宗尹,让他奏闻太皇
  太后,却没结果。第二天又去,仍然没结果。韩侂胄徘徊逡巡,开始打退堂鼓。此时,重华宫提举关礼见到了徘徊中的韩侂胄,便问他为何而来。韩侂胄告诉他赵汝愚的意思。关礼让他等等,尔后,关礼去见太皇太后,哭泣而入……
  吴太皇太后见证了高宗的禅位、孝宗的禅位,如今,80多岁的她又要出来主持光宗的禅位了。孝宗驾崩25天后,七月五日,是个重大的日子——禫祭,也就是除去丧服的日子。前一日,赵汝愚函告起居舍人兼嘉王府直讲彭龟年说:“明日禫祭大事,嘉王不能不到。”
  郭杲已带兵布防。第二日,嘉王在坚决推辞中被黄袍加身,终究成了帝王,是为宋宁宗。
  宋宁宗继位后,留正依然还是左丞相。赵汝愚自知枢密院事除右丞相,韩侂胄为知合门事、枢密院都承旨。韩夫人被册立为皇后,韩侂胄与帝王有姻亲,是外戚,宋代君王都不重用外戚。但历史演变到韩侂胄身上有了些改变。
  这是一次先皇缺席的禅位。
  由此,也是危机重重。
  七月十一日,宁宗登基的第六天,赵汝愚首荐朱子,召朱子赴行在。八月六日,朱子出长沙,前往危机四伏的朝廷。九月初,朱子到信州,听到一个消息,留正被罢去相位。罢免宰相是大事,通常是宰相失职,谏官弹劾,又有许多附议,君王同意后,召中书舍人拟旨下诏,才可以罢去。当然,如果宰相自己请辞,君王批准,那也算不上过分。然而,罢免留正却是“非法程序”,君王直接内批罢逐,绕过了中书省。
  宰相留正被罢是韩侂胄的离间。韩侂胄想染指朝政,曾多次往来尚书省的办公都堂,留正知道此事后就让尚书省官吏转告韩侂胄不要随意往尚书省跑。韩侂胄非常愤怒,就抓住留正与赵汝愚议陵寝不合的问题,罢留正出知建康府。赵汝愚虽然与留正意见不合,但互相共事,也实是倚靠。赵汝愚很生韩侂胄的气,韩侂胄来拜访的时候,赵汝愚不见。赵、韩由此结怨。而且,内禅之后,赵汝愚对韩侂胄说韩是外戚不
  宜论功,那时就已得罪韩了。更为麻烦的是,韩侂胄的知合门事与枢密都承旨比宰相更有机会接近宁宗,而宁宗不走正常程序好用内批的做法极容易让韩侂胄阴谋得逞。
  危机四伏。皇权受人利用,相权岌岌可危。
  朱子在衢州得知留正居然被内批罢逐的消息时,叹息一声说:“人心如此容易骄横,我今天才知道可怕!幼主新立,怎么可以轻易罢逐大臣呢?”一丝隐忧与失望涌上心头。
  朝廷正为孝宗的陵寝之地而议论纷纷。朱子抵达衢州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定,希望蔡元定能一同前赴朝廷。朱子认为,帝王的陵寝是国脉所系,马虎不得,草率不得。朱子希望蔡元定能出山为帝王卜地。
  其他的事情,蔡元定听老师的,但这事,蔡元定没有听。父亲蔡发临死之时曾叮嘱告诫蔡元定要他不干利禄,蔡元定也不想介入朝廷纷争。赵汝愚还是希望蔡元定出山,再次荐举蔡元定。蔡元定依然婉拒。
  朱子路上多次请辞,不许。十月二日,朱子抵达临安,四日,在行宫的便殿奏事。
  原来的嘉王如今的帝王见到了倾心已久的朱子。
  先前,四川的黄裳任嘉王府翊善时,善于讲说开导,嘉王进步很大。光宗宣谕说:“嘉王进学,皆卿之力!”黄裳说:“要嘉王向学,那要寻天下第一人才行。”黄裳向光宗推荐的“天下第一人”就是朱子。彭龟年为嘉王说书时,曾引用朱子的解释。此后,嘉王每讲必问朱子是如何解释的。
  彼时,在潜邸的宁宗就恨不得朱子来担任讲官。
  此时,站在宁宗面前的朱子却想起了留正被内批罢逐的事。
  朱子陈奏说:“发号施令,无一不出于朝廷;进退人才,无一不合乎公论。如今天下大计,这是最重要的了。”朱子暗示君王不要将君权凌驾在朝廷之上,不要宠小人、偏听偏信,要有公论。
  当然,朱子离开长沙,向圣上述职也是必要的。蒲来矢等已赴湖南
  安抚司,既然归降,于事理而言,就得加以存恤。蒲来矢是从湖北辰州转战湖南邵州的。如今的湖南安抚使王蔺之前正是湖北安抚使。王蔺由湖北追逐蒲来矢到湖南,心里恨得痒痒的,想杀之而后快。朱子奏呈说于义不可!长沙城墙的事也得向圣上说说。砖、灰都买好了,也花费了许多钱,朱子请求宁宗登基大赦后,派官再行计度筹建……
  朱子仍然请辞待制、侍讲,御笔不许。十月十日,朱子拜命。尔后上第一封奏状——《孝宗山陵议状》。
  朱子说:“已卜的那片孝宗山陵,土层浅薄,掘到五尺深的地方就出现水石……改卜新穴,也只比原处高了一尺多。”朱子认为不能固执于绍兴之地坐南朝北的说法,不应委弃孝宗于水泉砂砾中。他提议:“近年地理方面的学问,可以寻访江西、福建的人才,让他们入京卜地。”
  石沉大海,没有批复。但接到通知,说两天后臣僚们集中议一议山陵之事。那天四更,忽然有人来敲门,说山陵之事不用再议,因为已经派人去寻穴地了。当时,郑侨(字惠叔)是负责通知集合的。这位乾道五年(1169年)的状元如今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长。许多台谏官正在景灵宫行香,便又纷纷聚到郑侨那儿谈论。一片喧然,都嚷嚷着要联名上奏。然而,喧然一片却没有结果。
  最初,赵汝愚就对会稽上皇村思陵之旁那浅浅的墓穴不满意,那是荆大声卜的地。赵汝愚想以中军寨那块地为墓穴,留正不同意。赵汝愚与留正的意见是那时分歧的。后来,又在原穴东面高一尺一寸五分的地方取穴。覆按使孙逢吉不满意,请求再假以时日……
  讨论是讨论不出名堂了,也不会有结果了,内廷暗示着要赶时间,理由是久居丧次,内外不便。
  其实是想草草了事。
  虽然朱子曾斥责孝宗君心不正,君临天下27年却无尺寸之功,但朱子始终秉持着忠君之心,他不愿意孝宗躺在砂石泥水之中。然而,朱子的话没人听。
  孝宗陵寝永陵阜被仓促地定于会稽上皇村,所有别求吉兆的议论都悄无声息。
  天子的老师
  十月十四日,朱子第一次受诏赴经筵讲《大学》。
  君臣的对话在互相试探与互相尊重的氛围下展开,笼着一层亲密无间的面纱。朱子说:“《大学》之道不在书本,而在于自己。”他是劝宁宗要每时每刻都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有害于修身。朱子又当面向宁宗奏陈两件事。一是假日无事,就不要休息了,继续进讲。宁宗虚心地采纳了意见。第二件事便谈到了前段时间的雷雨灾异。十月的冬天,出现冬雷震震、天降大雨的异象,朝廷下旨请臣下陈述朝廷的阙失。献言的人很多,但没有一条施行的。朱子建议请内侍省详细查看,选择善言,进呈御览后取旨施行。宁宗也欣然采纳了。
  君臣如此贴身无间地谈话,无疑,会让其他居心不良的臣子羡慕嫉妒甚至憎恨,特别是韩侂胄。
  归来之后,朱子是满足之后的疲倦。在给汪长孺的信中说:“今天入侍,讲的是《大学》,圣上坦诚接受,归来疲倦!”朱子欣喜地以为初登基的宁宗就是一张白纸,可以让“正心诚意”填满充实,成为一代仁君。
  两天之后,朱子所奏的两件事未见施行。朱子上札催促。第二天,宁宗下诏让沈有开、刘光祖奉旨查看献言的奏章,时限十天,阅览结束后奏闻。
  十八日晚,宁宗对进讲表现出更大兴趣。那天是宁宗的生日,瑞庆节,宁宗没休息,让朱子继续进讲。朱子再一次站在宁宗面前宣讲《大学》。讲解结束后,君臣又一番亲密无间的谈话。朱子说:“昨日,宰执和文武百官到行宫便殿,拜表称贺圣上的生日,臣也立班于后,想要奏
  言,又觉僭越。今儿,请允许微臣向圣上密奏,请圣上暂且免受瑞庆节的贺表,以后三年的贺表都一并免了吧!”宋朝帝王的生日就是天下人共同欢庆的日子,臣子要向皇上进献生日祝福类的贺表,这是惯例。朱子也没想到宁宗第二日真的下诏免却瑞庆节贺表。
  二十三日,朱子进讲。此时,韩侂胄干政的苗头已经很明显了。左正言黄度想弹劾韩侂胄,谋划不够严密,事泄。宁宗不走法定程序,直接内批罢斥黄度。朱子致书赵汝愚,让他厚赏韩侂胄,千万不要让韩干预朝政。赵汝愚明显轻敌了,他认为韩侂胄很容易对付,不会成为祸患。赵汝愚错了。朱子也不会放过向君王面陈宠佞干政的机会。进讲结束,朱子留身时,对宁宗谈天气,说:“十月的冬天,打雷;雷霆之后,阴雨绵绵,夜间明亮,白昼昏暗。”说天气是为了谈政事。接着朱子说:“听说陛下要修葺旧日东宫,建屋三数百间,臣看建一二十间寝殿就可以吧!陛下登基不久,可是,宰相(指留正)的进退,台谏(指黄度)的调整,都只是陛下的独断,没有与大臣谋划,没有和台谏商量,而且,中外传闻,陛下的威望被左右之人窃取,愿陛下下诏,禁止左右宠臣干预朝政。”宁宗是明白人,知道朱子厌烦他大兴土木,知道朱子厌烦他宠幸韩侂胄。朱子留身一共面奏四件政事,尔后离开,宁宗望着朱子的背影,皱了皱眉。
  闰十月一日晚,第四次进讲,朱子翻开《大学》,此次进讲成汤的《盘铭》那部分。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商汤王在澡盆上刻着箴言提醒自己每天自新;《康诰》则激励生民弃旧图新;《诗经》说周朝禀受新的天命。所以,品德高尚的人无处不追求完善。
  真是励志图新的好内容,说起商汤的《盘铭》,朱子又谈到武王《丹书》中的“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这四句话的意思是:恭敬胜过懈怠的就会吉祥,懈怠胜过恭敬的就会夭亡;仁义胜过欲望的就顺利,欲望胜过仁义的就凶险。朱子说《丹书》中的这些话和《盘铭》的“苟日新”一样,都是劝诫人主的。
  宁宗说:“前些天正好有人进呈《丹书》。”于是便吩咐小黄门去拿。拿来一看,是黄庭坚所书《丹书》的墨迹。
  君臣的和谐就如此继续地上演着。讲了几次《大学》后,朱子将讲义进呈御览。朱子问:“臣所进讲的《大学口义》陛下圣览了否?”
  宁宗回答道:“宫中没事,经常看。”
  朱子听后很是欣慰,便问宁宗对讲解是否有疑问,宁宗摇头表示没有疑问。朱子想了想,又对宁宗说:“陛下日理万机,事情烦琐,恐怕讲义的卷轴太大了,臣想整理成册后进呈,以便陛下经常翻看。”
  宁宗欣然地答道:“卿想到朕的前头了,卿写成册子后速速进呈。”
  几天后,宁宗派人催问朱子所写讲义册子为何许久不见动静?
  朱子入奏说:“没接到是进呈还是停止的圣谕,不敢遽然进呈。”
  宁宗听后让朱子赶快进呈。
  朱子正在考虑是否要将讲义句读。宁宗却是心领神会,让他点成句再进呈。
  讲义进呈后,朱子问宁宗对讲义是否有所领悟时,宁宗再次欣然地回答:“紧要的关键的地方就是三个字,‘求放心’。”
  “放心”指迷失了的本真之心,“求放心”就是求取、找回那迷失的本心,也就是“正心诚意”。
  朱子大喜道:“圣学高明,就算是宿儒,穷日竟月,也不曾能窥探到圣人如此之意。陛下天纵生知,拈出‘求放心’三字,正是圣学的要领所在。如果由此治国,不怕不成为像尧舜一样的圣君啊!”
  圣上居然可以教化!朱子太高兴了,他说:“圣上可以为善,天下有希望。”
  初五晚,临安城中突然黑烟弥漫,四处飘忽,草气袭人,就算近在咫尺也分不清是人是物,黑烟飘到脸上,一抹,全是沙土。朱子上札子
  说是阴阳不和,阴气聚集,包裹阳气的迹象,如果君王修养品德,约事自己,早晚反思,做合乎正道的事,灾异也能变成祥瑞。
  黑烟四起时,宫廷里正在上演一出“黑色幽默”——宫廷的木偶戏。台下的宁宗和后宫嫔妃们正笑得前俯后仰。韩侂胄闻知朱子进讲后留身面奏让宁宗禁止左右宠臣干预朝政时,勃然大怒,在他的授意下,朱子的形象被刻成木偶,高帽、大袖、长袍,优伶让木偶做着夸张又古板的动作,谈性说理,言辞晦涩,装腔作势。戏子王喜也模仿朱子的样子,峨冠博带,行动迟缓,之乎者也一番……
  宁宗一场大笑之后,突然心下一咯噔,倏然发凉,本就带着表面温情的宁宗急着要扯下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了。
  初七日,朱子上了一份奏札——《祧庙议状》;十日入对,向宁宗谈论祧庙的事宜。此次祧庙引发了一场大争议。祧庙问题就是宗庙中追奉谁为始祖的问题。朱子持以僖宗为始祖的观点;赵汝愚、陈傅良等人持以太祖为始祖的观点。祧庙之争,最终赵汝愚胜出。
  十九日晚,朱子进讲,这是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进讲结束,朱子乞求宁宗施行他之前留身面奏的四件事。离开后,朱子再也没回到宁宗身边。同样,宁宗让朱子离开侍讲之位任宫观之职所使用的正是对付留正、黄度的那一招——内批。
  朱子才转身,内批就跟随出殿了。
  朕悯卿耆艾,当此隆冬,恐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可知悉。
  宁宗批示的纸条仍然是“温情脉脉”:朕怜悯卿年长,如今正是隆冬时节,恐怕卿难以站立进讲,已经安排宫观的闲职了,你知道就好。
  赵汝愚接到内批,慌忙藏在袖中归还宁宗,一边劝谏一边跪拜。一旁的韩侂胄斥逐朱子的心意已决。赵汝愚无奈退下,乞求离职,不被允许。二十一日,韩侂胄派中使王德谦封缄好内批送给朱子。韩侂胄几乎等不及了。朱子接到内批,奏谢后立即离开。
  言官开始反弹。二十二日,担任给事中的楼钥缄封退还中书省承旨拟好的文件——录黄。舍人邓驿当面奏请留下朱子。二十三日,起居郎
  刘光祖再次请留朱子。二十四日,中书舍人陈傅良又一次缄封退回录黄。二十五日,圣旨下来,任命朱子宝文阁待制并到州府去任知州。刘光祖再次上疏请求留下朱子,没得到批复。楼钥又再次缄封退回录黄。反复多次后,宁宗说话了:“朱熹所言,多不可用。”可笑的是,韩侂胄想将模仿朱子样子的那位戏子王喜拔擢为合门祗侯,后被谏官阻止了。登闻鼓院的游仲鸿上书说:“朱熹是海内名儒,因为被陛下收召而四方传诵,士人雀跃,以为天下大老能归附朝堂被朝堂所用。想不到才40多天,天下大老就被罢斥,士人互相吊问,如果天下大老离开朝堂了,那其他人谁不想离开呢?”
  言官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朱子浩然跨出临安的西门——涌金门,来到灵芝寺。来灵芝寺饯别的人不多,灵芝寺的云影飘荡,留下了朱子在临安最后落寞的身影。
  去意已定,一路向南。不日,舟行富春江,舣舟严子陵钓台。富春江水日夜奔流,严子陵钓台千丈盘踞。朱子站在高台上,严子陵、光武帝、中兴功业……朱子长叹一声:“某要见复中原,今老矣,不及见矣!”个中滋味,谁人懂?
  十一月十一日,玉山知县司马?带着县里的儒生站在风中等候朱子的到来。司马?是司马光的后人,他德行兼善,尊重知识,重视教育。他请朱子到县学为弟子员讲论。朱子没坐中位,而坐宾位,开始讲论。整个理学体系朱子已深思熟虑、构架严整。朱子侃侃而谈,成了儒学史上的一次重要讲论,其讲稿为——《玉山讲义》。
  尔后,朱子不再停留,过上饶,入分水关。到建宁府崇安县地界了。门生张宗说听说先生来了,早已率领一群弟子在武夷精舍迎候。一群弟子指点江山,纵论时事,感愤激烈,朱子喟然长叹说:“岩夫(张宗说)真可与语。”师生饮酒尽欢。尔后,朱子提笔写一首《好事近》:
  春色欲来时,先散满天风雪。坐使七闽松竹,变珠幢玉节。
  中原佳气郁葱葱,河山壮宫阙。丞相功成千载,映黄流清澈。
  一群弟子拥着先生击节而歌。仲冬的寒月,虽然漫天风雪,春色却
  已不远。闽地成了雪国,而遥远的中原,河山壮丽。等丞相赵汝愚扫清尘霾收复中原、功业成就的时候,黄河水就清了吧!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考亭溪水平静,朝廷风云诡谲
  朱子的任命下来了,江陵府知府、荆湖北路安抚使。原江陵知府袁枢被弹劾罢免。臣僚弹劾袁枢狠愎自用、为人贪虐、不恤百姓、立朝和治郡都乏善可陈。
  朱子自然是请祠。他要回考亭去,门生带来消息,考亭那片精舍就要告成了。从武夷精舍的溪水漂下去,建溪驿泊舟,下船西行不远,考亭在等朱夫子了。
  朝廷也不勉强朱子,下诏,朱子依旧焕章阁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
  望着渐有规模的精舍,山风吹来,竹影婆婆。朱子将其命名竹林精舍。各地的学人聚拢过来向朱子求学。永嘉(今温州)的叶味道、徐寓、陈埴,光泽的李闳祖、李相祖、李方子……
  黄昏的时候,朱子走出他所居住的清邃阁,回望一眼,阁的小门镌着对联:“佩韦遵考训,晦木谨师传。”诗联是对他父亲和老师刘屏山的怀念。竹林精舍也镌着两联,一联是“道迷前圣统,朋误远方来”,本来此联是门人赵蕃为竹林精舍撰写的“教存君子乐,朋自远方来”,朱子很低调,略为改动了一下。还有一联是“爱君希道泰,忧国愿年丰”,可见其忠君爱国,心忧天下,初心不变。
  朱子提步,朝东走去,黄榦、朱在和几位门生紧随在后。半亩方塘的水面清静,天光云影亭临水照映,亭中的《观书有感》的诗碑静静伫立。亭侧,掘了一口井,井栏上勒刻了“汲古”二字。朱子微微一笑,点点头,走向考亭溪畔。淡月初升,溪水潺潺,龙舌洲上荻苇随风轻
  摇……龙舌洲挺立中流。“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进退不悔!人是要有豪气的。朱子转身对弟子说:“把龙舌洲改叫沧洲吧!”望着溪水东流,不舍昼夜,朱子吟出《水调歌头》: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仗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五湖烟浪,一天云月,包容了朱子的快意与忧伤。其实朱子的“永弃人间事”是忧愤之语,朱子的忧国情怀是一生都放不下的,要不,也不会撰“爱君希道泰,忧国愿年丰”的联语。
  朱子也给自己取了一个号——沧洲病叟。竹林精舍也因沧洲而称为沧洲精舍。
  十二月十三日,腊月的寒意并没有抵挡住朱子门生和考亭村民的热情。精舍建成,门生可以安心就学了。开学仪式是必需的。朱子率领诸生举行了一场释菜礼。之前,朱子和门生查阅《政和五礼新仪》,白天,督促精舍的工役,晚上与门生讨论修订礼仪。释菜礼那天,鸡鸣,朱子和门生起床。微曦,朱子和门生前往讲堂。主祭宣圣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享;濂溪先生周敦颐、明道先生程颢、伊川先生程颐、康节先生邵雍、温国文正公司马光、横渠先生张载、延平先生李侗从祀。
  释菜礼就是祭祀这些先圣先师的礼仪。
  朱子是献官,礼拜敬告先圣:
  维绍熙五年岁次甲寅十有二月丁巳朔十有三日己巳,后学朱熹
  敢昭告于先圣至圣文宣王……
  黄榦、朱在、叶味道、徐寓分别担任礼赞官、分奠、司仪,邻里长幼都来相看相陪。知县储用也来相贺,丘膺也从黄杨山下来了,考亭的
  陈总龟、卓伯玉也坐在席上。仪式结束后,门生请先生坐落中位开讲,朱子认为座中有很多耆老,他自己不敢坐中位。他一再推辞,各位门生再次相请。最后,他只得落座,向门生讲解为学的要领。午饭时间由于众人兴致高涨而显得冗长,各位门生与邻里乡亲聚集宴饮不肯散去。又是一番诗酒酬唱,储用、丘膺、卓伯玉等人哪里按捺得住诗兴,互相酬唱吟咏,主人朱子也唱和一首:
  我是溪山旧主人,归来鱼鸟便相亲。
  一杯与尔同生死,万事从渠更故新。
  门生吴寿昌(字大年)见朱子酒酣兴逸,上前请先生醉墨作书。朱子先铺开一张大纸,大字一副,《韶国师颂》一首;又小纸,小字一副,杜牧的九日诗;又大字,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一首。一位县里读书攻取举业的儒生也借机上前请朱子写一副。朱子说:“公是读书求取功名之人,我看就不要写了吧!”那位儒生执拗地请求。朱子为他写陶渊明的《庚子岁五月从中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写毕,朱子说:“要是能参透这首诗,那么,你今天所谓的举业和以后所谓的功名富贵都不一定会着意苛求了。”
  黄昏,众人散去,邻里扶醉而归。
  书院的教育正式开始。朱子撰《沧洲精舍谕学者》,告诫读书人要着力学道、研习义理。撰《又谕学者》,对门生说:“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唯有志不立,直是无着力处。”希望门生立志求道,“迤逦向上”。
  每天早晨,门生都聚集在书院,穿好衣服到影堂前击板,等待朱子的出现。朱子开门。拜先圣。一位门生到土地祠上香。仪式结束,大家坐定,门生向朱子作揖。喝点汤水稍坐片刻。朱子或者解疑,或者讲论。
  一天,门生向朱子请教读书之法。
  朱子说:“以前,有人把惠山泉装到京师去喝,结果臭了,于是,洗水。将沙石放在笕里,将惠山泉从上面倒下去,从笕里流出。如此十
  多次,臭水又变成天下第二的惠山泉了。水如此,人也如此,不管圣人愚人,用心坚持,不断消除不好的气禀,就能变化气质,浑然天理。”
  停了片刻,朱子又接着说:“读书之法,在循序渐进,熟读而精思。”
  门生有疑则问,请教完毕就各自回去读书体悟。
  不日,袁枢来了。
  江陵知府袁枢被弹劾罢免,回到了建宁府。臣僚弹劾说袁枢立朝和治郡都毫无建树。事实上是,江陵濒临大江,时常发生水灾,百姓无法居住,江陵城边是楚国的故城和宫观。袁枢在故城盖房屋,将百姓迁移过去……
  两位儒士都说:“圣上听不到真话,看不到真相,言官完全被奸权左右了。”
  朱、袁二人忧伤感叹,内心抑郁。更为伤感的是,陈亮去世了。陈亮的儿子和女婿到考亭来,请朱子写墓志铭。朱子那时已不写墓志。他写墓碑,将对陈亮的复杂感情和惋惜之意浓缩成“有宋龙川先生陈君同父之墓”12个字。
  考亭的溪水平静,朝廷正风云诡谲。
  朱子曾提醒赵汝愚要通过封赏韩侂胄来稳住他,并制止他干政。赵汝愚大意了。既没厚赏韩侂胄,也没采取措施预防韩侂胄干政。自留正罢相,赵、韩结怨更深。朱子被罢不久,赵汝愚已完全陷进韩侂胄的局中。
  韩侂胄布局,以内批的手段直接任命党羽谢深甫为御史中丞,又安插刘德秀担任监察御史。与韩侂胄关系密切的党羽依次进入台谏官的行列。韩侂胄完全把控了言论与监察。
  赵汝愚行事不严密,为人率直,与韩侂胄相比,政治手腕完全处于劣势。当初,策划内禅谋立宁宗时,工部尚书赵彦逾是积极谋划者和行动者,事成了,赵彦逾不但没有得到高位,还被外派为四川制置使。离开京城前,赵彦逾内心极不平衡,他向宁宗辞行,写下一些朝廷大臣的姓名递给宁宗,说:“臣要离开了,不惜进呈陛下,名单上的,全是赵
  汝愚的同党。”宁宗开始怀疑赵汝愚。
  正能量受到打压。中书舍人陈傅良、监察御史吴猎、起居郎刘光祖,先后被罢斥。
  攻击的目标逐渐明朗——赵汝愚。但韩侂胄一时不好下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目。有人提醒韩侂胄:“那家伙是皇家宗室,以宗室为相危害社稷为借口,何愁扳不倒他?”要知道,太祖赵匡胤是把“同姓可封王不拜相”的家法写入太庙的。
  外界不正常的舆论从四面八方传入宫中,开始扰乱宁宗的视听。韩侂胄极善于利用舆论控制君心。朱子被逐前,韩侂胄利用戏子、木偶人等“道具”攻击道学,攻击朱子,可谓成本低、见效快。此时,太学生上书乞求尊崇赵汝愚为伯父。周成子说:“郎君不令(指宁宗不贤)。”田澹说:“宁宗不是光宗的儿子。”各种话语传到宁宗的耳中,这都是些什么意思的话!
  庆元元年(1195年)春,正月二十五日,竹林精舍释菜礼后一个月,韩侂胄擢拔他的党羽将作监李沐担任右正言。
  布局完毕,进攻开始。
  二月二十一日,李沐上殿奏说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当天,赵汝愚乞请罢去政事,出城,到钱塘江北岸的浙江亭待罪。
  非常迅速,二十二日,赵汝愚即被罢去右丞相职,除观文殿大学士,知福州。
  罢免丞相的制词由起居郎、权直学士院郑湜起草。制词依然维护着这位被罢职的宰相的尊严,没有贬损赵汝愚的词语。这当然不能令韩侂胄满意,于是郑湜被罢。
  工部侍郎、知临安的徐谊上疏论救赵汝愚,结果自己被罢官;权兵部侍郎章颖上疏请留赵汝愚,最后自己落得个予宫观闲职。
  弹劾赵汝愚与挽留赵汝愚的两股力量还在不断较量。
  四月二日,太府寺丞吕祖俭(吕祖谦之弟,字子约)上疏挽留赵汝
  愚,还不只如此,吕祖俭翻旧账式地说:“连朱熹、彭龟年都不该被罢逐。”这肯定是得罪韩侂胄了。四日,吕祖俭被送往韶州安置。中书舍人邓驿接到安置吕祖俭的文书时拒不下发——“封还录黄”。五日,皇帝下诏责怪邓驿,说吕祖俭目中无君,其罪当诛,流放已经算是宽容了,不许邓驿封还诏书,责令邓驿在诏书上写“可”。
  太学生杨宏中、周端朝、张衟、林仲鳞、蒋传、徐范6人拜伏在宫阙下,上书宁宗说,赵汝愚忠勤,李沐奸邪,要分清好恶。韩侂胄因太皇太后健在,不敢随便杀士,便安一个“妄乱上书,扇摇国是”的罪名,将6人送到500里外去编管。中书舍人邓驿接到文书,再次保持了一位士人的风骨,拒绝在文书上写“可”,结果郑驿罢知泉州。
  吕祖俭离开京城,本是贬韶州的,后又改贬庐陵。朋友凋零,送别的人不多,此时黄榦正在临安,他设宴饯别吕祖俭,一直送出城外。消息传来,朱子长叹一声,给吕祖俭写信说:“熹的官位高于子约,圣上的恩遇也深于子约。然而,熹只能坐视群小的所作所为,不能劝阻一言以报效圣恩。熹惭愧啊!”
  黄榦写信给朱子说:“月底可能会回福州,到建阳会暂且留住一段时间,如果憩居双溪之侧,那儿离县衙近,会妨碍县官宴饮;如果市集边上能得到一间小屋就好。希望先生嘱托储知县预先想想办法。”
  名士罢斥,人情汹汹,韩侂胄觉得应该整顿整顿汹汹的人情了,于是训饬士人以“国是”“尊君”“中道”为重;朝堂之上有不按诏书执行的,重置典宪。训饬的诏书由直学士院的傅伯寿起草。傅伯寿本是有气节之人,如今也与韩侂胄同流合污了,诸如“慢”“伪”这类有杀伤力的文字在制词中惹眼地出现。先前,群小还有所忌讳,从傅伯寿起,他们开始毫无顾忌地直接诋毁朱子。傅伯寿是傅自得的儿子。旧日时光涌上朱子的心头:先君朱松与傅自得整夜论诗;自己与傅自得弄月剧饮……如今,傅伯寿却也被韩侂胄纳入囊中了。
  劲风中的遯翁
  朱子认为赵汝愚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虽然此时人在考亭,却还带着从臣(焕章阁待制)的名分,因此劝谏君王,为赵汝愚辩诬,实在是义不容辞。于是,朱子起草奏章,洋洋洒洒几万字。奏章中极力陈述奸邪蒙蔽主上的祸害,辩明赵汝愚的不白之冤。门生纷纷进谏,说此举必然会招来祸患。朱子不听。蔡元定来了,他没说话,静静地取出蓍草,开始算卦。蔡元定让上天来决断。算出本卦是“遯”,变卦是“家人”。
  “遯”就是“遁”,就是逃避、躲闪。遯卦阴长阳消,表示小人得势、君子退隐,寓意要君子明哲保身,伺机救天下。看到“遯”卦,朱子知道天意如此,他没有说一句话,默然退出。然后,将奏稿取出,点火,焚烧。
  此后,朱子多了一个名号——遯翁。
  赵汝愚、朱子的道学派已经被集体噤声,基本覆灭。
  真是有性命之忧,然圣人不忧不惧,朱子说:“自古以来,圣人未尝被人所杀。”韩侂胄的党羽却继续加码,他们以为,依然以“道学”定性,不免过轻,在政治上无法明示道学士人的罪过。于是,“道学”被改换为“伪学”,道学士人成了“伪人”。“伪学”名目的炮制要“归功”于监察御史刘德秀。刘德秀仕宦长沙时,感觉到张栻门人对他冷漠,刘德秀很不舒服;让刘德秀更不舒服的是,朱子去上任,长沙士人却夹道欢迎。如今,升任言官,自然要整一整那些道学派。刘德秀上疏污蔑道学为“伪学”后,御史中丞何澹、吏部郎官麋师旦纷纷以“伪学”加大打击道学士人的力度。
  十一月,本已只是观文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的赵汝愚再次被弹劾。监察御史胡纮弹劾赵汝愚荐引伪徒,图谋不轨。责授赵汝愚宁远军节度副使,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
  深冬,梅花开,幽香袭来。梅花啊梅花,朱子想到被贬永州的赵汝愚,联想到九死不悔被放逐的屈原。于是,写下《梅花赋》,序言引用了一段楚襄王的故事。楚襄王游憩于云梦的时候,看到梅花正初绽蓓蕾,心生爱慕,徘徊不忍离去。宋玉借机说道:“美则美矣,只是臣感觉它落寞于水滨,绽放于岁寒,毕竟令人遗憾,大王确实喜欢梅花的话,为何不将梅花移栽到宫廷的园囿中呢?”宋玉其实是借梅花暗示屈原被逐以警醒楚王。然而,楚王终究没有纳谏:
  夫何嘉卉而信奇兮,厉岁寒而方华,洁清姱而不淫兮,专精皎其无瑕……王孙兮归来,无使哀江南兮。
  不能救赵汝愚,只能以被逐的屈原来隐晦地寄托自己的哀痛了。
  也没有人能救赵汝愚了。赵汝愚对家人说:“韩侂胄的意思,是一定要杀我。我死了,你们可免祸。”死亡找上门来,赵汝愚病渴,却服用寒剂。彼时,是冬天最冷的时刻。风寒又无情侵来。庆元二年(1196年)的新年在赵汝愚放逐的途中悄然到来。正月,赵汝愚行至衡州(今湖南衡阳),病情加重。知州钱鍪知道后还顺便凌辱了赵汝愚一下。赵汝愚服药后暴死。深山穷谷,寡妇稚子闻知消息,没有不愤叹的。
  朱子闻知消息,仰天长叹。朱子的学生刘炳此时正闲居马伏——寒泉精舍之侧。刘炳的儿子刘填正是赵汝愚的女婿。朱子急忙往马伏赶,到刘炳家,哭祭赵汝愚。尔后,又不顾身体虚弱,不辞路途遥远,前往余干致祭。
  庆元二年二月,知贡举(负责科考省试)的叶翥、倪思、刘德秀请求销毁“语录”。语录是记录师生答问的文本,是传播理学的重要方式,是理学家的标识性文体。销毁语录则堵绝了理学传播的重要途径。刘德秀他们负责的这场科考,全面禁绝道学者,只要发现有一语涉及道学的,初选就黜落。
  但就有人冒着被黜落的危险,落笔“正心诚意”,试卷弥漫着道学的气息,无所避讳。此人正是叶味道。礼部试的时候,叶味道是第一名,殿试之时,检点试卷的考官胡纮翻阅了叶味道的文字,说:“此必
  伪徒也。”叶味道注定榜上无名,他回到朱子身边,尔后,在离考亭不远的后山建精舍以便不时问询先生。叶味道将不久前先生写的“溪山”二字取出,制成匾——溪山精舍。
  蔡元定为了能时时与先生交流,把家从麻沙搬到后山来。
  朱子和他的门生,坚守并捍卫着“伪学”阴霾下那后山、马伏、考亭这一小段水域的道学净土。留得青山在,才能让儒学之脉延绵。此时,有一位叫彭世昌的冒着被攻击的危险的人来到考亭。此人是陆九渊的门生。朱子问彭世昌因何而来。彭世昌回答说:“象山精舍的藏书很少,便到图书之府的建阳来买书。”说到买书,朱子倒是说:“紧要书不要太多,多了反而被书奴役。”庆元二年的正月初三,彭世昌买了书,辞别朱子。朱子赠诗:
  象山闻说是君开,云水参天瀑响雷。
  好去山头且坚坐,等闲莫要下山来。
  彭世昌是陆九渊的得意门生,他在信州的西面得了片山,那山便是象山。彭世昌又请陆九渊到象山精舍讲学,此后,陆九渊被学者称为“象山先生”,故而朱子诗曰“象山闻说是君开”。然而,如今伪学的风寒如此劲烈,朱子寄语彭世昌“等闲莫要下山来”,要“坚坐”,坚守儒学阵地,不要轻易下山。
  朱子在坚守文化阵地和抗拒文化扼杀的同时,还得抵挡敌手对他个人的绝不留情的攻击。刘德秀出手了,他攻讦朱子是“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
  六月十五日,国子监上奏,销毁理学的书籍,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语录》赫然列入毁禁之列。韩侂胄党羽的迫害还在继续加码。八月九日,太常少卿胡纮引入新词“奸党”来打击道学之徒。有人劝朱子解散学生,闭门谢客,躲避祸害,朱子说:“祸福要来,都是命。”
  一些门生不一定能像叶味道、蔡元定他们一样坚持,他们有的转学其他去了,有的躲到山林中,有的过门而不侧目,有的甚至脱下儒服跑到市井中放浪形骸……门生董铢,正色地对同门说:“如果是祸,终究
  是不能避的,我们学圣人之学,传圣人之道,何祸之有?”门生稍加安定,而董铢抬眼,正看到几位顶着风霜无所畏惧的身影走向精舍。辅广(字汉卿)来了,辅广是崇德(今浙江桐乡)人;万人杰(字正淳)也来了,万人杰是大冶(今湖北大冶)人。辅广先前师事吕祖谦,万人杰先前师事陆九渊。吕祖谦、陆九渊的弟子在“风力稍劲,而此一等人多是立脚不住”的学禁酷烈之时来到竹林精舍,朱子很是嘉叹。
  风力真的越来越劲。又一个冬十二月,寒风裹挟着霜雪向朱子扑来。一群打击道学的权臣一直没敢直接攻击朱子。监察御史胡纮起草奏疏,终于向这制高点发起猛烈而恶毒的炮火。胡纮当然想阿附韩侂胄以飞黄腾达,但内心深处,也有报复朱子之意。胡纮写好奏疏,突然改任太常少卿,离开言官的位置,没有弹劾权了。胡纮不甘心,毕竟奏疏都写好了,目的快达到了。于是,胡纮将写好的奏疏交给监察御史沈继祖。沈继祖大喜,认为奏章一上,富贵立马可得。
  胡纮奏疏中的朱子已然是个欺君罔世的恶魔: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公、不廉……当时,胡纮没吃到好米,在奏疏中就有了朱子的不孝,说建宁的米白,是福建最好的,而朱子却给母亲吃仓库的旧米。朱子任职漳州时让尼姑还俗,在奏疏中,就变成朱子为官之时总是带着两个尼姑随行。朱子泛游武夷九曲写下“除是人间别有天”,奏疏中就说此诗是唱和建阳知县储用的,“人间别有天”简直是想变天。朱子入朝时,认为孝宗山陵土层浅薄需要重新择地,奏疏中就说朱子不顾祖宗的典礼想重用妖人蔡元定参与卜地……
  几乎全是胡诌之语,但后来,攻击的目的全部达到了。
  将朱子禠职罢祠,将建阳知县储用镌官,令建宁府追送蔡元定到别州编管。
  庆元三年(1197年)正月初一,朱子走到藏书阁下,风寒天暗,万物未生,朱子默然不语,提笔到东楹下,写下:
  周敬王四十一年壬戌,孔子卒。至宋庆元三年丁巳,一千六百
  七十六年。
  这位自觉担当传承圣学的大儒将万般感叹凝成28个字。
  正月初五,朱子坐在楼下和门生讲论,有人送来小报,朱子取过来看了看。又坐下,像方才一样继续讲论,辞色更加平和。
  原来,落职罢祠和蔡元定编管的文告已经下来。
  “佐熹为妖”的蔡元定此时在建宁府的府治,即将启程编管湖南道州,去道州,要经过建阳。
  正月初七,还是冬日——庆元三年的立春是正月初十。很冷。朱子从沧洲精舍出来,来到靖安寺前瀛洲桥边。朱子的身后,跟着100多位门生。他们在等蔡元定。
  溪中,逆行的舟缓缓靠岸,蔡元定下了船。朱子猛地走上去,患有足疾的他步履蹒跚。蔡元定慌忙移步上前。近了,两人站定,朱子默默地看着这位为他受难的朋友兼门生。蔡元定微微一笑。朱子没说话,转身往靖安寺走去。老师与弟子二人只是寒暄。这段时光,朱子在读《参同契》。《参同契》是东汉魏伯阳著的一本被道家称为丹经之祖的古书。书中的一些文句充满玄理。“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在阴阳术数、风水堪舆方面,蔡元定是朱子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朱子询问了蔡元定关于《参同契》中的许多问题,蔡元定洒然回答。一问一答间,蔡元定的同门凑份子去买了酒来。大家喝酒,微醉了。朱子从靖安寺的小路出来,大家列坐瀛洲桥上,桥上剪影凌乱,桥下溪水潺潺。他们继续喝。回到寺中,再喝。朱子想陪蔡元定醉一次。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也尽在酒中。在瀛洲桥列坐喝酒的时候,朱子的门生詹体仁悄悄离开了。朱子其实很明白,詹体仁此次为救助蔡元定出了许多力。朱子其实没醉,他说詹体仁“有富贵气”。
  丘膺为蔡元定担心,一直忧伤泣下。
  朱子侧过脸,看蔡元定。蔡元定的神色与平时无异。朱子喟然叹道:“子服(丘膺)那种朋友之间相爱相惜的情感,季通那种遇到挫折
  而不改变心志的情态,真可以说是两得其理,合乎天道啊。”
  人生浮沉,世道险恶,死生难料,何必哀伤?蔡元定听了先生的话,又微微地笑了笑,缓缓吟出:“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
  这既是劝勉同门,也是安慰朱子,也是继续向道的表态。
  第二天,朱子陪着蔡元定继续溯流而上,十八相送。他们到马伏下船,前往寒泉精舍。那一夜,朱子与蔡元定都没睡,他们不是话别,不是诉说离情,而是在寂凉的寒夜,彻夜修订《参同契》。一年前,朱子已动手撰写《参同契考异》,疑问太多,拖延太久。正是借助这次深入的交流,让朱子以后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参同契考异》一书。朱子68岁,蔡元定63岁,两个老人为了一本书打了个通宵。而且,朱子臂痛、心疾、足疾、左目全昏、右目几乎半失明。个人身体状况不重要,今后命运诡谲也不重要,文化火种不灭才重要。
  曲终人不散。
  生离即死别。
  此生将无缘再见了。
  天亮了,冬末的阳光倾泻下来,蔡元定由儿子蔡沉及门生邱崇、刘砥陪侍前往舂陵。蔡元定才走一天,朱子就写信追去:“昨天离别,让人黯然,不知晚间在哪歇息?坐船、走路、天晴、下雨时千万要谨慎,能走就走,不能走就停……”似乎是情人的叮咛,似乎是母亲对儿子的交代。才过杉岭,朱子又放不下挂念,写信说:“从离别后,至今让人惘然,不能忘怀啊,千万别走伤了脚,到舂陵时,到州学中看看濂溪祠堂是否安然无恙。”
  朱子想到了道州,想到了遥远的濂溪祠堂。那时,知潭州的朱子启程去临安前,特别带信给宁远县尉,让他致祭道州的濂溪、明道、伊川三先生祠堂。如今,“伪学”祸起,那三先生祠还无恙吗?
  两天后,立春,春天来了。
  生离死别
  沈继祖在奏章中攻击朱子的一条罪状是“占用县学”:风水师蔡元定看到建阳县学有侯王之气,朱子就谋划占取县学,知县储用逢迎朱子,将县学迁址,搬往护国寺。
  事实上,建阳县学在北溪、西溪双溪交汇处,水浒潭深,地势湫溢,经不起霖雨。建炎年间(1127—1130),县学又被范汝为的起义军焚毁,破败凋零,急需改建。于是,朱子与知县储用商量。最初,蔡元定根本不知情。不过,话说回来,朝廷怎么允许储知县让朱子在建阳的地盘上传播“伪学”呢?无罪也有罪。
  储用被罢职了,他最后一次登上白云山居,朱子已等候多时,如果不为“伪学”,储用也不会受牵连,饯别宴上,储用说此心不悔,朱子写诗:“一杯且为阳关尽,双目从教别泪昏。”离歌一曲,朱子为建阳失去一位好知县而黯然伤神。
  辅广、万人杰停留了两个月,也离去了;其他的门人被言论攻击,内心安定不了,也纷纷离去。
  有些生离就是死别。蔡元定是,储用也是,他们此生无缘再见。
  黄榦也正经历一场生死离别。黄榦的仲兄在庐陵为官,接母亲叶氏到庐陵侍养。这些天,黄榦正待在庐陵守着风烛残年的母亲。七月,母亲叶氏撒手人寰。黄榦的眼泪流下来,母亲虽是巾帼,却刚明风烈,不输须眉。母亲去世,归葬三山(福州)。黄榦和仲兄护丧而归。由庐陵入闽,取道顺昌。考亭已无弟子,双目昏花、足疾时作的朱子坚持去一趟顺昌,再进行一次游走。朱子由建溪而下,经延平,抵顺昌。夜幕降临,如火的骄阳歇息了,满天星光。朱子宿于筼筜铺。烛光燃起,朱子翻开一本书,是袁枢寄来的校订本《参同契》。蔡元定贬于道州的前一夜,朱子与蔡元定通宵修订的正是《参同契》。来顺昌之前,朱子修订
  的《参同契考异》成书,由蔡元定的长子蔡渊在麻沙刊印。麻沙是建本的中心,书坊林立,刻书家众多。如今,在筼筜铺的夜色中看袁枢校订的《参同契》,往事又涌上心头。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朱子有过一次浪游,便是止于筼筜铺,那夜,朱子久久地站在烛光中,看墙壁上“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的题诗。如今转眼40年,真真是“有志不就”啊!壁上字迹全然湮灭。再看《参同契》中的“晷影妄前却兮,九年被凶咎。皇上览视之兮,王者退自改”,怎能不心生慨叹。朱子翻开袁枢所校的《参同契》,在书末题跋,意犹未尽,又作绝句一首:
  鼎鼎百年能几时,灵芝三秀欲何为?
  金丹岁晚无消息,重叹筼筜壁上诗。
  继续前往顺昌,黄榦兄弟也扶柩而来了,短暂的相见,黄榦沿金溪而下,将顺着闽江抵福州;朱子溯金溪而上,由将乐至泰宁,再由邵武折入麻沙。朱子其实是想再走一遍自己年少时的浪游线路。再不走,以后也走不动了。出行时,建阳已现旱灾的苗头,只是没想到,由邵武经行麻沙,满眼所见,旱魃猖狂肆虐。被罢职的建阳知县储用依然关心着建阳的父老,他来信了。朱子回信说:“近日,县中倒没其他事,但西路(麻沙处建阳县西部)的窘境日益急迫……”
  足疾时作的朱子不时停下脚步。崇化、麻沙、唐石大面积受灾,崇化的贫民已经扛不住,有饿死的了。长坪的农户跑到没有受灾的崇安搬运粮食。情况危急。
  朱子迅速给建宁知府黄遹、推官李彦中去信,让人取近道前来措置救荒,朱子对他们说:“千万不要等到剑戟如林、流血成川才开始考虑赈灾之事!”
  处江湖之远的朱子依然“忧国愿年丰”,而钻营的士人却完全罔顾事实,他们看中的是“朱熹”这一招牌、这一奇货。此时,正是借攻击朱子和道学来博取功名的大好时机。庆元三年(1197年)闰六月六日,朝散大夫刘三杰的守丧期一结束,才入朝,就迫不及待地论奏说:“如
  今天下的忧患无非就两个,一是边境的忧患,一是伪学的忧患。”刘三杰接着给理学戴上一个大帽子:“前日的伪党到如今演变成逆党了。”十二月,知绵州王沇乞求设置伪学的籍册,伪学逆党籍终于炮制出来了。59人列入名册。列在最前面的是四位宰相:赵汝愚、留正、王蔺、周必大。紧接着,是待制以上的官员13人,朱子首当其冲,成为伪学魁首、逆党先锋。其他官员31人。无官位的士人8人,蔡元定列于其中。
  余嘉继续落井下石,上书朝廷,乞求将朱子斩首。那时的余嘉只是新州的教授,无非是瞅准时机,想借此飞黄腾达罢了。宰相谢深甫的最后良知还没泯灭,他说:“朱熹有什么罪?”
  真的是最艰难的时刻。朱子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气痞足弱,居然身体不能屈伸。听说要斩他的首级,他自嘲地笑着说:“我的头是暂时地黏在项上的了。”门生林至(字德久)来信问讯。朱子回信时,不由想起了辅广。朱子对林至说:“汉卿(辅广)很精进,不容易,他离开后,想必以后再难相聚。”辅广离开,意味着门生全都离开了。朱子去顺昌吊丧后回到了无人气的精舍,他致书上饶的陈文蔚(字才卿,号克斋),请他来考亭教育自己的几位孙子。如今陆续又来些学人。望着秋光中的精舍中几个往来的背影,朱子继续对林至说:“去年秋后,斋中空无一人,也省事了,如今,又来了一些,只是还没见到卓然而立的可塑之才啊!”
  给林至写信后,朱子病情越来越重,似乎起不来。
  庆元四年(1198年)正月。朱子给黄榦去了一封信,诀别。将深衣(朱子考证并裁制的一种礼仪服饰的款式)和生平著作托付给黄榦。不想病魔竟暂时退却。三月,春和景明,朱子又拄杖颤颤巍巍地走出书院。方士繇从五夫来了。方士繇身体也不好,面容憔悴,但不萎靡。朱子病体初愈,见到故人,格外高兴,邀请他欣赏自己收藏的汤叔雅的《墨梅图》,朱子还让人去唤了正在教授孙儿的陈文蔚来同赏。
  方士繇已等不及,见了墨梅,先自吟咏起来,朱子听到一句“冰雪生面”时,不由称赞。陈文蔚来了,朱子让他也咏诗一首。陈文蔚哪敢
  在先生之前题咏啊。朱子也不多说,提笔道:
  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
  如今白黑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妆。
  世道不明,黑白不分,虽是题墨梅,亦是语世态啊。陈文蔚随后也题诗一首:
  皎皎冰雪姿,黯然宜水墨。
  却恐施丹素,翻令涴颜色。
  孤山水云深,庾岭林月黑。
  晴窗一挥染,想象意俱得。
  远在福州丁忧的黄榦不能随侍先生的身边,只有寄书来问讯先生。黄榦的母亲叶氏还在待葬,他因墓地问题与兄长闹得不愉快。黄榦写信给先生诉苦。几年前,蔡元定曾去福州寻得一处风水佳处。黄榦很满意那次所选的墓穴。两年前,墓穴中放入的禾谷竟发出了青芽,地气温润,确实是好风水。但黄榦的兄长却坚决拒绝,说蔡元定信风水,结果还不是流放道州。黄榦的兄长到庵前取一穴,开穴后全是臭水;又到后窟取一穴,地头形势全然不足取。黄榦说:“以兄弟之情相论,当然听兄长的话;以父母遗体相论,那为人子的实在是有所不忍啊!”
  此时,远在道州的蔡元定正进行一场人生最后的远足。蔡元定对门生邱崇说:“这些天,我们一起去走走。”尔后,邱崇陪蔡元定登九嶷山,拜谒周敦颐的濂溪故居和舜帝的陵墓。蔡元定没有忘记先生朱子的交代:到道州看看濂溪祠堂是否无恙?拜访濂溪祠堂,是生命终结前的一次践诺,蔡元定答应过先生的。蔡元定病倒了,生命开始倒计时,他告诉儿子蔡沉,死生有命,但做人要正,须“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医生前来诊治,认为可以医治。蔡元定拒绝了。他吩咐邱崇买木料让工匠来做棺材。棺材做好后,他躺进去试试,起身,让匠人再砍削一部分,使棺材更小一些。他说:“我担心路太远棺材太重难以返乡。”然后,蔡元定给朱子写下最后一封信:
  定辱先生不弃……所沾之疾,初其泄泻不止,继而热气上攻,微弱莫能远步。最后中虚暴下,百方治之无效,势必不久,唯以不见先生为恨!天下未必无人才,但师道不立为可忧矣……
  庆元四年(1198年)八月九日,蔡元定去世。朱子根据《参同契》考据而推断得到了一种卜筮法,已写成《参同契说》准备寄给蔡元定,不想,却收到了蔡元定去世的消息。
  去年生离,今年死别。

知识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大儒世泽——朱子传》

出版者:福建人民出版社

本书介绍了朱熹的生平、思想和贡献,并强调了朱子文化对于中华文化的重要性。本书将朱子理学作了通俗化的阐述、时代性的评说,是朱子文化宣传普及上的进一步。同时,本书也表达了要在文化自信中继续前进的信念,认为民族的复兴和崛起常常是以文化的复兴和精神的崛起为先导。

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