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救世安民,大儒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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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1722
颗粒名称: 第四章 救世安民,大儒争锋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50
页码: 150-199
摘要: 本文记述了南康是一个古老而重要的地方,朱子在治理南康时,努力重建信仰和文化。他发出了榜文和牒文,号召百姓和士人共同参与南康的建设。他重视军学教育,要求加强教学内容和考试规则,并保护和重建南康的历史文化遗产。他修建祠堂来祭祀名宦名士和先贤,同时修复爱莲池和爱莲堂,并在刘焕墓前建起小亭以保护纪念。朱子还推崇和表彰了许多道德楷模和有学识能力的人才,以提升南康的学风和治理水平。
关键词: 南康 朱熹 重建

内容

南康,信仰的重建
  淳熙五年(1178年)八月,朝廷起用朱子,任命朱子为江西南康军(今星子)知军,兼管内劝农事,朱子一辞再辞,朝廷均不批准。淳熙六年正月二十五日,朱子启程,先到信州铅山崇寿寺待命,此时,他仍然不想赴任,于是便一边待命一边请祠。三月终于动身赴任。三月三十日,朱子到南康,交接相关事务。
  夏天的第一天到来了,朱子的角色迅速转变,他成了南康军的最高长官。南康下辖星子、都昌、建昌三县,军治在星子。两道文告同时出场:一道牒文,以公文的形式告知各级官吏;一道榜文,以告示的形式告知当地百姓。榜、牒的内容主要有三条:其一,南康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赋役繁多,苛税繁重,如何才能宽恤百姓?如果知道南康利弊的根源的,不论士人、父老、僧道、百姓,尽管陈述观点,上陈意见。其二,南康风俗淳厚,非他郡可比。请士人和耆老示范乡里,教育子弟,让子弟们孝悌忠信,既尊敬父兄长上,又亲族乡邻和睦;南康乡民应互相帮助,患难与共,才能不愧古人。其三,南康背负匡庐(庐山),前据彭蠡(鄱阳湖),地势雄秀,甲于东南,有圣贤遗风,父老们务必推选子弟们有志于学习的到军学读书,让南康的人才脱颖而出。
  第一道榜文,每县印发100张,委派巡检、县尉立即前往乡村张挂,不得隐匿。同时,下发文告至军学,要求军学教授慎重考虑增添赡学钱粮、修立课程及考试规矩的内容,快速上报军府以便施行。
  尔后,朱子过鄱阳,抵都昌,又到建昌、星子的乡村,访察民情,四月十七日,发下一份补充文告(又牒),张贴数量和张贴范围与先前文告一样。朱子根据考察情况与阅读南康的《图经》梳理了南康历代的名宦、名士、节妇的墓地、遗迹、文物,这些都是精神的代码、文化的符号、信仰的载体,必须保护,必须旌扬,必须重建。朱子在牒文中,安排军学杨教授、吏员毛司户具体办理。又告知百姓,“如有感人事迹、名士遗迹的,仔细申报上来,不要管时间的早晚,直接到军衙报告,军衙全天候接待,审查核实后,即行措办施行,保护重建”。
  以十万火急的态度来对待文化遗产的办理——虽是治理南康这个小地方,却用牛刀来重建信仰、构建和谐。
  榜牒发布后,朱子迅速行动起来。弘扬士人典范,以范示邦民。陶渊明、刘焕、周敦颐的遗迹已寻访确认,朱子指派军学教授杨元范负责建立祠堂以祭祀。不久,濂溪祠堂建好,主祀周敦颐,以二程配享。又立五贤祠,祭祀陶潜、刘焕、刘恕、李常、陈瓘。陈瓘是被贬于南康的,其余四人都是南康人。朱子也想好了,《濂溪祠堂记》由张栻写,《五贤祠记》由吕祖谦写。濂溪是北宋四子之首,濂溪的学说是构建朱子理学体系的根基,所以,朱子几乎是以催促的口气对张栻说:“濂溪先生曾任南康守,南康学宫立濂溪先生祠,与其他州郡比,更不可迟缓,你一定要为我写记。”张栻说:“朱侯(朱子)下车,首先做的是‘兴教善俗’的事,立刻建起濂溪祠堂,可以说是‘为政之本’啊……”
  朱子又修复了当时周濂溪的爱莲池和爱莲堂,池边立碑,刻《爱莲说》于石碑之上。爱莲池修好后,新荷栽种下去,朱子写诗道:
  闻道移根玉井旁,花开十里不寻常;
  月明露冷无人见,独为先生引兴长。
  五贤祠中的刘焕生于南康、葬于南康。朱子寻访先贤的遗迹时,在城西门外的荆棘丛中找到了刘焕的墓地。刘焕与欧阳修同榜登第,他为
  人刚直,不善逢迎,骨头硬又不肯改的性格注定他官场落魄。刘焕40多岁就致仕回乡,但他的洁身不辱成了士大夫的楷模,他弃官回乡的那日,士大夫们争相设席饯别,赋歌写诗咏之叹之。欧阳修也设宴饯别,席上写诗一首《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有句:“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刘焕回到庐山,到庐山脚下的落星湾买了田,沿山涧筑起隐居的屋庐,终老于此。刘焕的“壮节”极有导向示范效应。朱子在刘焕墓前建起小亭,亭前立门墙,并锁好门,保护起来,免得砍柴放牧者随意进入,仲春时节就带领属僚诸生到祠堂祭祀。南康诗人史骕对朱子说:“就取欧阳公的诗句‘丈夫壮节似君少’中的‘壮节’来命名亭子吧。”朱子的想法与此不谋而合。于是,朱子让朋友黄铢写“壮节”二字为亭名。朱子又撰《壮节亭记》记其事。
  南康还有许多历朝的道德楷模,朱子一一挖掘出来,旌扬表彰:太中大夫司马暠、从事中郎司马延义,他们以孝敬而闻名乡里;宋初,义门洪氏,全族世代同居,被称为孝义之家;唐代的孝子——宜春县令熊仁赡的墓地在南康……
  走进军学,萧条惨淡,士风衰敝,朱子的目光扫过那些寥落的身影,说了句:“堂堂军学,养士不过30人!”翻看科考应试的名册,寥寥无几。有些讲道修身的士人,他们不想到军学就学,也不想入场屋科考,南康学风散漫。挖掘了名宦名士孝子,朱子开始挖掘有学识、能管理的人才。临江军新淦一位县尉德行学识俱佳。朱子请他到军学传道堂主持工作,并制定严密的军学课程计划,第一日讲书,次日复习背诵,第三、八日出题,第四、九日作业。无论如何,每隔四五天,朱子都要到军学中亲自给诸生讲学。
  一天,朱子巡视农田,沿五老峰下的小径逡巡而行,邂逅了一座破败的庵台,看着匾额,墨色隐约的三个字——卧龙庵。卧龙庵的西面,苍崖挺立,瀑布飞泻而下,深壑高谷,令人不寒而栗,斜伸出来的黄色石块掩映在激浪之中,沿谷壑望去,仿佛黄龙蜿蜒飞舞,奇绝殊胜,所以取名卧龙。朱子曾读《庐山记》,庐山著于天下,主要在水石之美:有徐凝的瀑布、李白的瀑布、楚康王的谷帘泉,还有陆羽《茶经》中的庐山泉……但庐山的水石,都胜不过卧龙庵。朱子沿着西面寻着瀑布的水声而去,踩着乱石,反复三次过涧,终于抵达潭侧。飞瀑深潭,震耳欲聋,白雾升腾,眼花缭乱。
  不可辜负卧龙庵。
  朱子捐俸钱10万,嘱咐西原庵的隐者崔嘉彦重建卧龙庵。崔嘉彦也曾满怀经时济世之心去投谒宰相赵鼎,恰赵鼎被罢,可谓时运不济。崔嘉彦来到庐山,过着隐居的日子。
  卧龙者,诸葛武侯也。朱子因卧龙庵的“卧龙”二字起意,在堂中绘制卧龙先生诸葛亮的像,并大书“洪毅忠壮,忘身忧国,鞠躬尽力,死而后已”十六字在门楣间。
  从卧龙庵到观瀑处,既无石磴可走,又无亭台驻足瞻望。朱子开凿石磴并在崖上选择最佳观览飞瀑的地方建起小亭。亭名“起亭”,取“龙之渊卧者可以起而天行”的意思。建了亭子,一来,游人能够快意纵目;二来,吏民可前来祈神谢神。
  没想到,淳熙七年(1180年),朱子真的到起亭来祈神了。这一年,从夏天开始,天气变得不正常,太阳一直在忙碌着,云雨罢工。南康军辖下的星子、都昌、建昌三县的灾情开始显现。身为一方官员的朱子心急如焚,他以地方最高长官的身份向神诉求,他来到起亭祈雨,上天略有感应,施舍了一点点“恩惠”。之后,亢阳不可避免地来了。朱子扩大求雨的范围,辖区内凡有灵迹的寺观、神祠他都前往祈祷。建置坛场,设宴祭龙,禁止屠宰,虔诚祷告,但上天不再感应。
  民户来到陂塘积水处,用水车戽水灌溉,人无法胜天,民户的辛苦抵挡不住旱情的迅速蔓延。
  七月,冒着如火的骄阳,朱子率众到广佑庙去。吃了一个多月蔬菜的朱子已身形消瘦,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朱子一丝不苟地点烛焚香,然后跪拜祈祷道:
  三日之内,熹等斋宿,以俟休命。三日而不应,则是大王终弃绝之。熹等退而恐惧,以待诛殛,不敢复进而祷矣……
  朱子说:“我朱熹斋戒三天,以等待广佑王的旨意。如果三天后依然没有感应,那就是大王你抛弃了邦民,如此,我朱熹恐惧而退,也不再求你了……”
  神灵铁石心肠,坚决不感应。
  灾年自救
  上天未感应,朱子必须感应;神灵不救,朱子得与百姓自救。
  此时,朱子心疾又患,足疾也接踵而至,但救民要紧,此身不足惜。
  到百姓中去,到村巷中去。乡民耆老闻说知军到来,纷纷围上前,他们忧伤地望着知军,心有余悸地说:“十年前的乾道七年(1171年),南康就曾遭受大旱,至今仍然没有恢复啊!要知道,上次灾年之前是连续的丰年,富家有蓄积,人情没有太受惊扰;朝廷也怜恤,减轻赋税,四处赈济;可是,南康人民依然无法立足,他们外流逃亡,路上不时有饿死者,闾井萧条……”
  朱子望着耆老沟壑纵横的面庞,再抬起头,雪亮的阳光直射下来,两条似汗似泪的水珠从眼角划下。形势确实异常严峻。乾道七年至今已10年,有的流民依然没有回乡,有的田地依然荒废。
  微茫的烛光下,朱子连夜起草奏章。按大宋淳熙年间(1174—1189)颁布的律令:“诸官、私田灾伤,夏田以四月,秋田以七月,水田以八月,听经县陈诉,至月终止。”南康的秋田受灾必须在七月之内上报,否则,过了七月的上报期限,一些未受灾的或灾情不严重的田地已行收割,受灾情况就无法准确统计。
  奏章快速递给邮驿往京城驰送而去。
  流民开始出现。10年前的大旱让百姓心怀恐惧,绝望的收获临近,恐慌也临近。确实可怕,良田几十里,弥望而去,无一穗可以收成。
  属僚被悉数委派下去,全面了解灾情,统计受灾情况,摸排赈灾对象。
  从县到乡到里到村,全面统计因为旱灾而导致粮食减产的情况。结果出来了,减产程度比估计的更严重。朱子本以为秋后租税减免七成即可,但实际情况要超过八成才行。朱子直接递呈《乞放租税及拨米充军粮赈济状》,朝廷同意减免八成共3.7万余石。
  摸排赈灾对象。各县必须及时准确报告赈粜的人户、姓名、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家共几口。
  赈灾对象的详细名单送呈到朱子手上,朱子一看,还是不够准确,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户籍。一份没有赈灾对象地址的名单可能会导致赈济时脱漏,也会增加作弊的可能。朱子拟文下行到县——《行下三县抄札赈粜人户》,各县必须细致描绘辖区内各都的减免图册,包括山川、水路、陆路、原住地、迁出地,不需要赈粜的人户用红笔圈出,需要赈粜的用青笔圈出,需要赈济的用黄笔圈出,并将姓名、年龄、人口数记录下来,由各都保甲具体参与,户口人数清点完毕后将减免图册递交官衙。
  流民开始停下脚步,回到家乡,既然已减免租税,既然名单已列入减免的图册,又何必举家流徙?
  朱子紧锣密鼓地呈文上奏,请求加大减租减税的力度,将淳熙三年(1176年)以前州县积欠的官物3.4万多贯(钱)石(粮)匹(布)全部免除;请求暂缓缴纳积欠的租税,将淳熙七年三等以下人户所欠的夏税暂缓,等第二年蚕麦成熟再和新税一起交纳。当然,朱子耍了个小心眼——不能一次性叫上级为难。到了淳熙八年,他便奏请将暂缓的也一并免除,还有什么经总制钱、月桩钱也免了。
  开始筹粮共渡难关。
  将淳熙六年和七年应该上交却还滞留在南康的米纲截留下来。淳熙六年残留的米纲5000石,七年该纳的粮纲约9000石,共得粮13955石。
  朱子通过截留的方式给即将开始的救济打了个底。他还奏请江西转运司、常平司将辖下的常平义仓米粮搬来救济。
  朱子又将上供的官钱挪用,得钱2.4万余贯,在米价还没上涨之前扑往外郡买米,得粮1.1万石。
  劝诱富户分担荒政,确定上户,并劝诱他们参与赈济。军治及各县总动员后,最终,军治有31人出赈粜粮谷1.1万余石,星子县31人出1.2万余石,都昌县59人出2.9万余石,建昌县91人出2.1万余石。得粮7.7万余石。
  根据朝廷赏格,许诺赈米的富户将按出粟的数量分等授官。宋朝本来就有纳粟买官的制度,早在北宋景德二年(1005年),朝廷已堂而皇之下诏“许入谷授官”。纳粟得官的,不叫“进士出身”而叫“进纳出身”。只要有“出身”就好办,就受富户的欢迎。于是,张世亨出粟5000石,张邦献出粟5000石,刘师舆出粟4000石,黄澄出粟5000石。得粮1.9万石。
  还要招诱外郡商户一起投入到南康的赈灾中来。运粮来南康,走水路最便捷,然而,宋王朝的车船税中有一种“力胜税”。力胜是指船舶的装载能力。“力胜税”是根据载重计算税额的税种。力胜税很重,船家常常想方设法逃税。为了免税,船家在粪船上插上德寿宫的旗子,以假冒官方的背景来逃税。为了招诱贩粮商船到南康来,朱子免除运粮商船的力胜税。但运粮的商船依然进不来,外围居然对南康进行遏籴——经济封锁,或阻拦江面交通,或加收运粮船重税,或官方出禁约榜禁止……装运粮谷的商船难以进入南康。朱子得知让官方出禁约榜、让兵士阻拦船只的幕后主使是知隆兴府兼江西路经略安抚使张子颜后,多次请求张子颜予以解决。未果,朱子无奈,递文上行,向御史台告发张子颜,又向江西路转运副使钱佃疏通关系,“欲望台慈一言于张帅,早得放行本军所杂及弛客贩之禁”。通过施压、怀柔张子颜,终于外围不再遏籴。
  凶年易乱,和几乎同时期赈灾的辛弃疾“闭粜者配,强籴者斩”比,朱子更理性、更中性,只是榜文明示,富者违令闭粜的,贫民妄行需索的,统统按律处理。
  朱子还动用非常手段。干旱持续,邦民无田可耕,由于灾情而聚拢在一起,极易生变出事。宋王朝为了稳定民心,推行了一种特别的做法,就是凶年募兵。真宗朝时的潭州发生饥荒,官府“募兵置籍,强梁亡赖者悉拘于军”,结果一股脑征兵1万人。既然可以凶年募兵,自然也可以饥年征民。也确实有必要征民修堤了。
  南康军边是大江横流,曾有石砌的大堤,堰住一片江水,形成一片港湾。江西路运送粮纲的船就在港湾抛泊,运粮人则在堤寨休息,来往私船也颇为方便。大堤年久失修,加上风浪冲击,很多砌石又被移走搬去压船。堤石越来越矮,沙土越来越多。大风一起,人船俱危。
  朱子穿过星子县城,望着因灾荒而褴褛又无所事事的百姓,沉重地走到江边,风浪扑涌过来,朱子转身对星子县的王知县、林司户、毛迪功说:“抽调民力,立即修堤,三位务必亲自到江边,谋划考察,全面预算。”
  预算结果很快出来了:开修石寨合用工料等钱5007贯102文、米456石4斗5升。
  朱子查阅《绍兴重修常平免役敕令格式》,发现其中有规定,遇到灾年,有兴工役的,工料、钱谷可予以划拨资助。于是朱子赶紧呈文向转运司申请,转运司回牒南康,只拨钱1000贯、米500石。钱太少,只拨了预算的五分之一不到。朱子继续请求说:“本军不敢乞求全部划拨,但再划拨些,少缺的数量,本军自己筹划。”
  修筑石堤后,港湾有了蓄水的功能,可以防旱,石堤坚固可以系缆舟船,防止大浪,保证舟船的安全停泊。当然,朱子的这一举措还有安民的目的。他给吕祖谦写信说:“招收劳动力,采买石料、木料,工役钱虽然不多,但百姓就有事做了,有钱挣了……”
  心疾和足疾一起向朱子进犯,朱子病倒了——“气血凋瘁,疾病攻挠”。自旱灾苗头一出现,为了“感天动地”,朱子就再也没吃过肉,整天吃蔬菜,加上还要四处奔走,疏通上级关节,教导各县官员,抚慰流民百姓。仅七月危急关头,下发的训谕文告就21道,还不含上行的“乞求”类文书和与朋友往来的交流书信。非常忙,没有片刻休息。朱子的病很奇怪,拜师李侗时,就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李侗望着气血正健的他很疑惑地问:“患的是何病?”朱子说:“大夫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资质弱,失汗多,气血少,气不会升降,上下各是一人。”如今病症复发,越发严重,上体热火攻心,下盘淋漓发冷,情势危急。夫人刘清四去世后,家中的小儿无人照顾,朱子便带在身边,才12岁,名唤朱在。朱子看着不经事的儿子,长叹一声,万一自己真有不测该怎么办?朱子急忙遣人去告知二儿朱埜,让他约门生刘子澄到南康来。朱埜来后,朱子病势没再继续加重,喝了药,心疾渐好,但足疾依然严重,脚跟不能着地,几日静养后,终于可以移步。
  才略好,就继续抗旱,朱子简直在玩命。
  仁政,流言却说是暴政
  夏秋之间,墨色的云带来了整日的大雨,久旱逢甘霖,但百姓快乐不起来,雨来得太迟了,田里的稻禾,全都枯死了。朱子却看到了希望,他即刻行文张榜告示,让百姓种植大麦、小麦、荞麦,再种些蔬菜。雨停的第二天,百姓看到街衢路口张贴出了墨气仍然潮润的榜文。这场大雨捎来的和这份榜文带来的是令人隐约欣喜的念想。雨浇灌了土地,浇灌了百姓的梦想,他们就有盼头了,不至于流徙了;播下的麦种待到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成熟了,灾荒就会远离了。
  这份劝农榜文几乎是强制性的种植文告。各知县与属僚跑到地头,察看犁翻是否正在进行,劝谕那些懒散的农民;贫户需要粮种的,随时向上户借贷;上户遇借粮种的,需要官方借据的,随时领出,贫户届时还足,如不还,官方介入催促。九月中旬,朱子再次发榜,告诫农户已
  至播种的最后期限,布告称:“先前的布告或许还不够明了,再发布榜文告示,各位民户务必知晓。”
  希望的麦苗在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成长,漫长的淳熙七年(1180年)冬天过去了,淳熙八年的春天缓缓而来。朱子所有的谋划都是为春天的到来做准备。缺粮的艰难会随着新年的来临而一天天加重。
  《行下三县置场》的文告张贴于街衢乡村后,意味着全面赈济开始。
  时淳熙八年正月初一。根据最初严密的调查确定的图册,对照水陆交通、距离远近、人口密度、大人小孩……朱子最终在南康全境设置赈济的米场35处。各米场合理地分布在南康军的辖内,仿佛是星光烛火,在饥荒逼近的寒春散播着点点温暖与希望。
  一切都在严密的秩序下进行。
  星子县米场7处、都昌县11处、建昌县17处。派出见任、寄居、指使、添差的各类官员35人亲临35处米场。他们以使臣的身份到场监场,又分派官员巡察,防止赈济的吏人舞弊克扣。赈民以“都”为单位在米场外列队等待救济,队伍的秩序由每一排前头举旗的保正长维持。开始施赈时,保正长引领灾民领取赈粮,大人一斗五升,小儿七升五合。每月赈粜粮食6次。
  闰三月,月圆的那天,煦风吹来,大麦和小麦成熟,邦民看着丰收,涌出热泪,想起去年田间地头朱子憔悴的身影。那时,他们贷来麦种,播入土地;如今,希望成为现实。
  从正月开始,闰三月结束,饥民因济粜得以存活的,大人127607口,小儿90276口。
  朱子的赈灾救济之法被视为大江南北的荒政第一。
  朱子累,真的很累。很多人也很累,那些被委派的官员,那些保正,还有朱子的路级上司,甚至朝廷的宰辅。但既然身为地方长官,在灾难面前累点算什么?
  赈灾,则心系苍生;救国,则心存天理。
  然而,孝宗宠幸近习(宠臣),君心不正啊!其实,赈灾前,朱子
  已经触怒天颜,差点身家性命不保。淳熙七年(1180年)的旱灾范围很大,灾情最初是从湖南开始的,尔后春旱蔓延,南康成了重灾区。春旱的情况上奏到朝廷的时候,孝宗下诏,让郡首监司直言极谏,条陈利病。
  朱子上《庚子应诏封事》,开篇便道:
  天下国家之大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实在于省赋;省赋之实在
  于治军;若夫治军省赋以为恤民之本,则又在夫人君正其心术以立
  纲纪而已矣……
  原来天下之事的核心在“正君心”。
  孝宗心下一咯噔,难道是骂我“君心不正”?
  果然,朱子说孝宗“君心不正”,受一两个近习之臣操纵,朝政大事,名义上是陛下独断,实际上是出自一两个小人的权柄。如此,如何恤百姓?如何理财赋?如何修军纪?如何兴复大业?如何雪洗宗庙之仇?
  洋洋洒洒几千字,矛头直指君王,甚至说:
  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不悟。
  孝宗勃然大怒道:“是以我为亡也。”
  雷霆之怒!
  丞相赵雄为朱子开脱说:“朱熹狂生,欺世盗名,词穷理短,陛下不要怪罪他,怪罪他反倒成全他的名声。”参知政事周必大也为朱子周旋,朱子得免。好在孝宗不是暴君。
  朱子也知道,自己在捋虎须,他对吕祖谦说:“生死祸福,掌握在他人手中,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也没关系,我在南康也就几担行李,还有一两个儿甥带在身边,来去也不费事。”
  朱子是道德的担当者,以道德任事,以道义担当,不管对方身为权臣还是身任宰辅,甚至是君王,于理合则赞成,于理不合则反对;身为一方执政的首脑,朱子爱民如子,注重教化,而对于不孝不义之人,违
  法乱纪之事,则全然秉公断案,不徇私情。
  朱子说:“如果一定要喂饲虎狼,保护蛇蝎,让奸猾之徒横行霸道无所畏惮,才能获得上级和权贵的褒扬,赢得远近歌颂,我朱熹平生是绝对不会做的。”
  听讼清明与否,是一个人能否坚持法理的风向标。对虎狼蛇蝎,朱子绝不纵容。
  晓谕刘珫兄弟、陈由仁兄弟。
  建昌县刘珫兄弟、都昌县陈由仁兄弟,他们的母亲健在,他们却弃置母亲不管不顾。兄弟私分家产,官府按人口交税时,兄弟之间又互相推托不为母亲纳税。朱子大惊,怎有如此违背仪礼、骇人听闻之事。此事不合礼,但又不违法。朱子传唤他们,劝说晓谕,让兄弟不要再闹分家了,共同和睦居住在一起,侍奉母亲,率领子侄,齐心协力,一起交纳官税。此外,他还把此案列为典型,张榜公示,约束百姓不得抛弃父母,如果依然再犯,一定送狱处理。朱子痛心的是道德的沦丧、亲情的泯灭、纲纪的不存。初来南康,朱子就以太中大夫司马暠、从事中郎司马延义、宜春县令熊仁赡、义门洪氏为孝义典范,希望士民以此为榜样,却还出了生儿却不养亲的事,令人寒心。
  编管夏学楚。
  夏学楚是读书人,却用知识来违法谋利。宋王朝有一类“健讼”之徒,以“闹”生事,专靠“闹官司”获利。健讼之徒唆使当事人去哄闹,然后替当事人壮大声势、疏通关节。夏学楚做的就是这类勾当。教唆他人,把持讼事,严重扰乱司法公正。朱子当然容不下夏学楚,把夏学楚送到江州去编管。想不到夏学楚很厉害,搞定了江州知州李峄。李峄违法将他放回南康。夏学楚一回南康,就又结识高层,玩起健讼的把戏。朱子收到有人告发夏学楚的讼词,一把就将夏学楚捉来,准备执行杖刑。同官的纷纷为他求情。好吧,小杖侍候。责杖后,又将夏学楚送到其他州郡编管。
  编管刘邦逵。
  刘邦逵和刘彦才产生矛盾引起纠纷,官方介入,要传唤刘邦逵。刘邦逵听说胥吏上门,马上纠结同保甲的人,在盛夏之时集结训练——保甲训练多在秋收之后。刘邦逵以训练为名,实是鸣锣持杖,过都越保,震慑和报复刘彦才,对抗官府。朱子依照相殴报冤、结集徒党的违法事实捉来刘邦逵,决配编管。朱子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大问题,保甲法本是安民之法,如果被不法之徒利用,以集中训练的名义聚众闹事,就极可能成为对抗官府的工具。一旦集结,群体事件的平息就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甚至得动用兵力。保甲之法有团结保内百姓、训练保内百姓的条款,但无纠察和禁止的戒令,保内之人可以自行集结,一旦被豪强奸人利用,后果相当严重。朱子上奏《乞禁保甲擅关集札子》,请求有司对以集训为名聚众弄兵威胁官府,“公”报私仇并拒捕者,按罪加一等收罪。
  更令人寒心的是一件私通杀夫案。当年南康陈氏守节不嫁,宋太宗皇帝赐以御笔亲书,还拨给俸禄、赠匾额、建牌坊、免徭役……为何南康还有私通杀夫案?
  阿梁(女)与叶胜私通,丈夫程念二生病,叶胜趁此入室动手谋杀程念二。阿梁抱着儿子站在门外半个时辰任由叶胜行凶。程念二重伤逃出时,阿梁听到了丈夫的声音,知道此事没办成,便开始叫唤呼救。丈夫伤重而亡,叶胜和阿梁被拘。叶胜不久瘐死狱中。此案发生于淳熙五年(1178年),朱子到任的前一年。案件牵连近十人,全部关押在狱,一年多了未能决狱。朱子释放了一些不相关的人,但建议斩杀阿梁。就算叶胜入室,她不知叶胜起了杀人之意,此事也已不合人理;明知杀意,就要出门呼救或到邻居家求援,却在门外等丈夫被杀。所以朱子以阿梁明知叶胜杀夫而不制止为由,绝人伦灭纲常为理,认为“可置极典”。
  朱子仿佛用刑太过,是个酷吏,行的是暴政。终于流言纷起,朋友纷纷致信,甚至门生杨方、蔡元定直入南康,猛力劝谏。朱子感叹,看来自己暴虐已经声名远扬了。
  理想国——白鹿洞书院
  白鹿洞,在庐山五老峰南麓后屏山下,山峰汇聚,四围青山环抱如洞,离南康军治不远,仅10多里。
  地理距离不远,时间的距离也不远,才100多年。然而,100多年的时光足以让白鹿洞湮没在历史深处。
  初到南康,朱子全然不知白鹿洞位于何处。淳熙六年(1179年)秋,南康军秋霖时作,朱子巡视水渠陂塘,考察农田水利。行到山中,偶遇一位樵夫,说起白鹿洞书院。樵夫领着朱子前去。翻过李家山的高岗,榛莽遍地,草木丛生,白鹿洞书院的废址找到了。
  朱子抬起头,飘忽不定的云气正从四围的山峰掠过,云气聚散就仿佛白鹿洞书院的兴废。
  唐贞元年间(785—804),洛阳人李渤与仲兄李涉隐居于此读书。李渤养着一只通灵性的白鹿。鹿角可以搭挂物品,李渤让它携物送信。因而,李渤被称为白鹿先生,隐居处则称白鹿洞。五代时,南唐的李氏朝廷在白鹿洞建起庐山国学,几乎与当时南唐国都金陵秦淮河畔国子监级别相当,也称为“辟雍”——天子之学啊!
  大宋立国后,庐山国学又改称白鹿洞书院,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御赐白鹿洞书院“九经”等书籍,白鹿洞书院得到君王的青睐,规模扩大,学员增多。“多至数十百人,嵩阳、岳麓、睢阳及是洞(即白鹿洞)为尤著,天下所谓四书院者也”,白鹿洞跻身四大书院之列。南康军军学兴起后,白鹿洞书院风光不再,渐渐荒芜,如今杂草丛生,荆棘遍布……朱子再次抬起头。庐山山水胜境,甲于东南,白鹿洞周遭的莽莽丛山中,佛庙道观几十上百,独此一个白鹿洞竟然荒废。
  山水清秀,峰峦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可惜了!朱子转过身,对随行者说:“教育之衰,是我辈的耻辱啊!兴复白鹿洞,舍我
  其谁!”
  在废虚之上重建思想。
  在上奏的文书中,朱子说:
  长民之吏,不得不任其责。
  是的,兴复之责,就在一方长官手中。
  这是淳熙六年(1179年)的十月十五日。
  《申修白鹿洞书院状》呈报礼部。奏章中,朱子说:“朝廷如果有意重修废宫,以此表明祖宗崇尚儒学、尊崇文化,那么,请让我充当白鹿洞洞主,和一二学徒读书讲道其间,只要俸禄略比祠官高一点,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修学不能劳民伤财,也不能借修学之名向官府要经费。朱子在奏状之后又用小帖子表态,他说:“修建的规模不大,也不会妄加破费官钱,伤耗民力。不过是立七架,小屋五间,只是表识旧时的痕迹,不至于荒废堙没!”
  奏状写毕,烛影凉夜,朱子眼前又浮起白鹿洞的那片山水,想到旧馆的荒凉,复又提笔作诗一首,《寻白鹿洞故址爱其幽邃议复兴建感叹有作》。
  朱子向朝廷呈报的计划和设想如石沉大海,并未得到当权者的支持。其实,并非石沉大海,而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一股脑的讥笑,以为是遇上怪事了。朱子当然不会因此而改变。白鹿洞的式微,意味着儒学的衰弱,修复白鹿洞,就饱含了朱子对抗佛道、光大儒学的强烈意愿。朱子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修复书院的行动,他令军学教授杨大法、星子县令王仲杰全权负责白鹿洞书院的筹措兴复之事,同时报告有司备案,请求支持。历时五个月,白鹿洞书院建成。
  朱子发布《招举人入书院状》,希望参加本年省试的28名举人能到书院学习,研求义理。朱子给予优厚的待遇,他说:“你们来吧,只要肯来,我们设馆相待,提供饮食,静静等你!”于是,招来了第一批学生。
  教育是独立的,学习的目的是修身、求道,不是求取功名利禄。白鹿洞书院是朱子理想主义的王国,不是能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朱子订立学规,而他那种独立的思想在以后的《白鹿洞洞学榜》中会更明确:洞主有权拒绝学员,上司不必插手。
  淳熙七年(1180年)三月十八日,白鹿洞书院重建完毕,朱子率领学生敬告先圣、先师,行释菜之礼:
  维淳熙七年,岁次庚子三月癸丑朔十八日庚午,具位敢昭告于先圣至圣文宣王……恭修释菜之祀,以见于先圣……
  到底要如何培养白鹿洞的生员?朱子想起东南一带学风最盛的福州州学。州学中弟子员几百位,不可谓生员不多,可是教养无法,风俗日衰,师生相视,漠然如路人。朱子听福州的长老忧伤地说:“士气不作,可能挽救不过来了。”
  绝不能教养无法。教要有目,学要有序,修身、处事、接物要有明确的约束。白鹿洞书院要培养有完整人格的士人。朱子展开儒家经典,集其语句而成《白鹿洞书院揭示》。
  五教之目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为学之序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之要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白鹿洞书院揭示》也是朱子的一次“集大成”。朱子将《中庸》《通书》《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论语·颜渊第十二》《汉书·董仲舒
  传》《孟子·离娄章句上》中涉及的教育纲目、治学的顺序,以及修身、处事、接物的要领一一揭示出来。圣贤用于教育人的方法,都包括在经典之中,“集大成”就可以,没有必要另搞一套。
  圣人最初制定的教育纲目很简单。尧舜时代,圣人教百姓种植五谷,引导百姓勤劳耕作,谷物成熟了,生活问题解决了。百姓吃饱了,穿暖了,悠闲着过日子了,此时如果不教育,那人和禽兽就没差别了。于是,尧舜让契担任司徒。由此,圣人最初要达到的教育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让人像人,让百姓明白人伦——父子之间有亲情,君臣之间有恩义,夫妇之间有差别,长幼之间有顺序,朋友之间有诚信。
  为学的顺序则有五方面: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博学,广泛的学习,学者要善于吸收知识;审问,审慎地追问,这是寻求解惑,要有怀疑精神;慎思,谨慎地思考,外部的学习进入尾声,学者开始内化思考;明辨,明晰地分辨,以免良莠不分、真伪不辨,分辨之后,形成正确的理念和思想。由此合称为“学问思辨”,这依然还在认识的层面。笃行是另一个层面——实践层面,学者要坚定地履行,不断地实践。
  “学问思辨行”五个步骤,推进式地构成一个儒家教育教学的完整过程,包含着学思并重、知行统一的思想。“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与“笃行”一样,也是属于实践,明白了道理,在修身、处事、接物等方面再加以约束,就可以达到修齐治平的目的了。
  朱子订立《白鹿洞书院揭示》只是谦虚地转引经典的言论,确立教育的方向,将培养理想人格作为最高目标,但不是规定,不是守则,不是挂在墙上的条条框框,是“揭示于门楣”以培养理想人格作为最高目标的《揭示》。
  《白鹿洞书院揭示》的后面朱子还写了一段话。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令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
  教育不是读书记忆写文章,不能借以沽名钓誉、求取利禄,教育是要学子按照经典去读书穷理、修己治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朱子和老友吕祖谦反复讨论,并嘱托吕祖谦撰写《白鹿洞书院记》,吕祖谦写好并寄来了。此时,朱子自任白鹿洞洞主,按白鹿洞的旧制,除洞主外,还要设一位堂长。朱子延请年德老成的杨日新任堂长。释菜礼毕,朱子升堂开讲,他缓缓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何谓天命?”白鹿洞的讲学之声就从认知“天命”开始了。
  初建成的白鹿洞,学生也不多,20人左右;藏书也不多。朱子拉下面子,先在南康所在的江西路讨书,分别向江西经略安抚使张子颜、江西提举陆游讨要。朱子还扬言,要派人到江东路的金陵去,向江东路的路级官员全部讨一遍。事实证明,朱子也确实这么做了,江东经略安抚使陈俊卿、提举尤袤、转运判官王师愈也都不吝惜,多有资助。私人也有捐书。朱子为一位叫刘子和的撰写一篇传记后,刘子和的儿子刘仁季送来了他祖上所藏的《汉书》四十四通作为答谢。讨了书来,朱子又要写跋,又要回书答谢,有些还得摹勒上石,很忙碌。而此时,南康的干旱渐现端倪,朱子放下经卷,走出书院,投入到无边的抗旱之中。
  半年多后,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抗旱接近尾声。朱子再次阔步走入白鹿洞书院,身边并行的,是一位衣袂飘然的儒士——陆九渊。
  鹅湖之会后,朱、陆二门思想分歧一时难以弥合,互相也少存问,几乎隔绝音信。淳熙四年(1177年),陆九龄与陆九渊兄弟的母亲邓氏去世,兄弟二人执丧礼百日之后,同时对丧礼中的祔礼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意见不统一,兄弟二人写信问朱子祔礼之事。朱、陆的问讯又重新开始。淳熙五年,陆九龄、陆九渊兄弟来信,他们的言语中透露着自省,谈到了他们思想的偏激,并对朱子的思想主张开始有了趋同的迹象。特别是陆九龄开始转向朱子。
  此次陆九渊到南康拜访朱子是有目的的:兄长陆九龄去世,陆九渊请吕祖谦为兄长撰写墓志铭,如今,陆九渊拿着吕祖谦撰写的墓志专请朱子手书。二月十日,朱子请陆九渊到白鹿洞,希望“得一言以警学
  者”,陆九渊也没太客气,他登堂开讲,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话题。陆九渊滔滔不绝,酣畅淋漓。话至痛快之处,座中有人落泪。朱子也不觉取过一把扇子,在二月春寒的天气因出汗而挥扇。陆九渊向来不看重著作等身,很少撰著。这次朱子没放过他,一定要陆九渊把讲义写下来,然后,刻石为铭。朱子以此劝谏门人,兼取两家之长,不要轻易互相诋毁。
  讲论之余,两位大儒乘舟漂荡,南康水多,彭蠡湖、落星湖、宫亭湖、钱家湖、明月湖。落星湖的湖面,平砥如镜,一舟如粟。朱子感叹道:“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山水千古依旧,像这样的大情怀之人却不常有。
  淳熙八年(1181年)闰三月,南康的百姓全面渡过灾荒期,朱子的赈灾以全胜而结束。朱子一转身,又投入到白鹿洞书院的建设中来。
  书院要生存,必须有田产,否则,所谓重建,所谓复兴,只是空话。朱子拨钱买田,置下谷源、卧龙等田庄。又将白鹿洞书院的山林田土划定,界标立好。
  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
  泉峰交映,仁智独得之天。
  这是儒者的桃花源。理想国雏形显现了。
  二月中旬,陆九渊离开南康。三月中旬,赈济结束。闰三月二十七日,朱子罢郡,他也要离开南康了。
  是的,理想国建立了,灾荒结束了,该离开了。
  一个人的坚持
  如果符合天下公义,那就必须坚持!
  孟夏的黄昏,南风轻轻吹来。卸任的前两天,朱子把时间留给南康军学。日暮,朱子缓缓走出军学大门。此生,也许不会再来了。朱子回
  望军学一眼,再转头起步时,眼前一阵风过,一马疾驰而去。不久,有人来报说,一富家子弟纵马集市,踩踏了一位孩子,孩子奄奄一息。朱子大怒,让人拿下富家弟子,送到军院,吩咐录事参军负责调查处理此事。第二天傍晚,朱子经过军院时询问此事,刑狱官说已经依法处理了。
  宋王朝律令:在城内街巷及人群中,策马疾驰或驾车疾行的,鞭笞五十。朱子进到军院,一看,那位富家子弟衣冠整洁清楚,根本不像受过刑罚。朱子二话没说,将刑狱官也一起拿下。适值离任,友人闻讯纷纷劝道:“人家是富家子弟,何苦要侮辱人家?”朱子坚持不予免罚,并斥责道:“人命关天,怎可放任不管?如果富家子弟可以跃马踏人,那日后将更有甚者。州县是朝廷执法之地,保佑良善,制止横行,职责所在。怎能放纵恶行而不问责!”第二天,依律在谯楼下鞭笞那位富家子弟,刑狱官也被杖脊免官。
  闰三月二十七日,那夜无月,罢郡的朱子没有留在南康过夜,晚上就出城了,借宿罗汉院。第二天,朱子前往白鹿洞书院。那晚有场夜宴,他们饯别朱子。刘子澄说起家世,什么名门寒门。朱子静静地听着,想起那位富家子弟策马奔驰的场景。高头大马,华衣绣服,疾驰如飞;孩子瘦小,衣衫褴褛,惊恐躲闪——猝然,沉重的马掌击中孩子。反差剧烈的情景不断在朱子的眼前出现。朱子神色凝重,他开口说:“诸位,我想和大家谈谈《西铭》。‘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那些我们见到的老弱病残,都是我们的兄弟啊!”话音未落,眼泪缓缓从朱子的眼中流出。
  没有月光,满天星辉,朱子将白鹿洞的群山轮廓与书院剪影深深烙在心中。晨起,朱子开始畅游庐山。四面八方的学子聚拢过来:清江的刘清之,永嘉的张扬卿,浔阳的王阮、周颐,长乐的林用中……一路赏玩观鉴,黄云观、康王谷、圆通寺、石门涧、天池院、佛手岩、东林寺、西林寺、太平兴国宫……四月六日,“北渡石塘桥,西访濂溪宅”,在南康的最后一站,朱子选择了周濂溪。
  朱子和一群弟子过石塘桥,走进濂溪书堂。三年前,朱子一来南康,就寻访周敦颐旧迹,立濂溪祠堂,修爱莲池,建爱莲堂,刻《爱莲说》石碑。石塘桥边的濂溪宅就住着周敦颐的后人。朱子率众弟子祭拜濂溪先生。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平生劳仰止,今日登此堂”,感叹“幸矣有斯人,浑沦再开辟”。尔后,刘子澄为诸生讲说周敦颐的《太极图》,此时,周敦颐的曾孙周正卿、周彦卿,以及玄孙周涛已忙开了,他们欢迎贵客雅士的到来,设宴光风霁月亭,宴请朱子一行。朱子饮酒写诗作文。第二日,又有弟子携酒前来相送,此番宴饮之后,将是千里之别。“努力莫相忘,清宵共明月”。月落天明,朱子渡湖口而归。
  回到五夫,朱子将旧时风月再饱览一遍,或云谷,或密庵,或水帘洞……七月十七日,除直秘阁,至九月二十二日,朱子连续请辞。朱子说:“在南康筹划赈灾,本就是地方官的职责所在,不值得提携。况且免租免税,拨钱赐米,是圣主的恩德。”朱子可以不要赏赐提携,但有些该赏的就一定要赏,朱子说:“灾荒之时,朝廷颁下赏格,请富户出粮救民,富户积极响应,他们不取一钱,捐米四五千石,也不可谓不多。如今灾荒已过,也当赏赐了。”朱子离任的时候,朝廷仍然未兑现捐米则给纳粟官之职的承诺,南康赈济出粟的张世亨等人依然没有任官。朱子心中有愧。第三次辞免的那一天,朱子被再一次重磅推出——右相王淮荐举朱子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
  当年,朱子在五夫赈灾,王淮任建宁知府;今年,浙东大灾,王淮任宋王朝的宰相,他荐举朱子到浙东去。
  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一职任务艰巨,困难重重。朱子反而马上拜命,这是因为朱子认理。浙东路灾伤严重,水旱饥荒,如果再辞,恐怕迁延误事,百姓受苦。拜命的朱子主动提了一个要求——先赴朝廷奏事。十月二十八日,朱子的请求被批准,允许他赴行在奏事,堂帖(宰相签发的文书)下来,南康的张世亨等几位纳粟人受推赏。朱子欣然启程,往临安而去。
  十一月二十六日,延和殿,朱子向孝宗奏事。朱子上呈七道奏札。
  朱子的《辛丑延和奏札一》是从天气开始说的。
  腊月即将开始了,那个冬天却是一个暖冬,而且异变频繁,竟然雷电震激。冬雷震震,反常啊!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确实有许多的忧心事。应该好好反思天道的反常了,朱子在奏札中连连质问孝宗:
  德之崇者,有未至于天欤?
  业之广者,有未及于地欤?
  政之大者,有未举而其小者无所系欤?
  刑之远者,或不当而其近者或幸免欤?
  君子或有未用而小人或有未去欤?
  大臣或失其职而贱者或窃其柄欤?
  直谅之言罕闻而谄谀者众欤?
  德义之风未着而污贱者骋欤……
  孝宗容忍了朱子那连珠炮般的质问。
  第二札是谈君王正心诚意的。朱子深以为孝宗用人不当,“不能尽得其人,不复广求贤哲”,更麻烦的是,孝宗的顶层设计有问题,只是选一些“软熟易制之人以充位”,结果小人得势,近臣弄权,最终是人人都想满足个人的私欲。朱子说:“此种人事危机,只有陛下你一无所得。”
  站在朝堂上的朱子,也一如既往地为天下公义坚持。要正君心,用贤人。但此次的主题是赈灾。
  孝宗说:“连年的灾荒,朕真的很担心,州县的减免,很多并没落到实处。”
  孝宗也没到昏庸的程度。
  朱子赶紧说道:“灾情紧急可以劝谕百姓,朝廷可以多加封赏。”孝宗叹道:“到了这地步,也爱惜名器不得,赏吧。”
  朱子请求拨赐米粮。孝宗大手一挥:“行,救灾之时,朕对米粮不敢看重。”
  朱子请求免除第二年的身丁钱。孝宗爽快地说:“好,朕正要措置
  几件和宽恤有关的事宜。”
  朱子又说近来星象异常,是凶灾之兆。孝宗担忧道:“朕一天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恐惧和害怕,朕未尝不是一日三省吾身。”
  第四札,朱子谈社仓法。如果能将五夫的社仓法推行开来,那将会大济苍生。五夫社仓法施行之前,每年春夏之交,豪户就闭粜,等待牟取暴利的时机;贫民不满,就强行开廪取夺。乡民因为粮荒而互相攻杀。创置社仓后,米价不增,百姓安业。如果浙东也有社仓就不至于凶年恐慌了。朱子奏乞孝宗推行五夫的社仓法到诸路州军去……
  第七札,朱子上奏的最后一札。
  朱子再次想到了他的理想国——白鹿洞书院。他要向皇帝辩解并且再次坚持白鹿洞的复兴。如果他自己再不坚持,就没有人坚持,那么,道统将会是如何的崩落。
  淳熙七年(1180年)二月,张栻卒。闻讯之后,朱子猝然大恸,马上遣人前往致祭。八月,黄中卒,朱子两次前往祭拜,在朱子看来,黄中是洛学第三代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就在朱子入京前的七月,吕祖谦卒。朱子在家设位祭拜,祭文中无比哀伤地感叹:“吾道之衰,乃至此耶?”
  老师黄中驾鹤而去,东南的两位名儒张栻、吕祖谦也已下世……儒衰微至此。而当朱子在南康奏呈重建白鹿洞书院时,朝野喧然,传为讥笑。朱子不以为然,继续修建他的理想国。今天,朱子站在孝宗面前,他开口了。朱子说:“他们之所以笑,无非是以为州县已经建有学校了,何必要再浪费钱财、耗费精力去修建白鹿洞。可是,如今道观寺庙遍满天下,大郡上千座,小邑几十座,而且官府和百姓仍然继续增建;学校呢,一郡一县才一座啊!臣下想问陛下一声,先贤的礼仪与异端的言论孰正孰邪?三纲五常之教和无君无父之说孰利孰害?重建白鹿洞是维护先贤的礼仪,是重建三纲五常啊!陛下,当年臣下任职南康的时候,具状呈奏,乞求赐‘白鹿洞书院’敕额,乞求将太上皇帝(高宗)的御书《石经》及印本的《九经注疏》赐给白鹿洞,到如今也还没施行啊!”
  坚持就是胜利,就算只有朱子一个人坚持。
  孝宗马上为白鹿洞书院特降敕命,仍旧以“白鹿洞书院”为额,诏国子监仰摹御书《石经》,印造《九经注疏》及《论语》《孟子》等书,颁赐。
  孝宗慎重地考虑施行社仓法后,下旨至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十二月二十二日,三省奉旨,立即交付户部,要求户部见到文牒,马上奉行。二十四日牒文到户部,施行社仓赈灾法于诸路。此时,离朱子上奏,不出一个月。
  巡行浙东,抗天灾,治人祸
  走出延和殿,朱子收到陆游的诗,他说:“民望甚饥渴,公行胡淹留。”百姓灾害深重,朱提举你别耽搁,快来吧。十二月六日,朱子到浙东路的萧山县交接,开始履职。官家慷慨地拿出30万缗南库钱给朱子赈粜。
  这一年从春夏之交开始,宋王朝就遭遇水、旱灾害。五月,严州、绍兴府发大水,上万家民居浸没;江州、徽州也没能逃过水灾的浩劫。七月至十一月,几乎半年时间,久不下雨,持续干旱。宋王朝涝旱相继,很受伤。
  淳熙八年(1181年)腊月,朱子到绍兴府。
  过年了,朱子在路上,救灾。单车就道,行至绍兴府山阴(浙东路的治所)会稽县。灾民闻知朱子前来,拦路申诉。灾民说官府没调查、没核实、没赈济。朱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崇安赈灾时官府的不作为。他马上召集耆老、保长、乡官重新核实登记,对绍兴城五厢(五个靠近府治的地区)缺粮的百姓及逃灾前来的灾民马上赈济。先行救治患病的、饥困的、被遗弃的儿童。宽阔的寺院成了临时救灾点:支拨赈灾款,采买柴薪、稿荐(稻草编的垫子),发放衣袄,配制药饵,煮造稀
  饭……绍兴府第一厢的马林投递诉状,说他从嵊县逃灾到绍兴,不见救济,人饿得受不了。灾民中一位叫马百四的,被搀扶到朱子赈灾的办公点时,已饿得太久,非常羸弱,才一到就倒下了。朱子让人用药灌救,半日才醒。朱子传唤负责第一厢灾情统计的武翼郎绍兴府兵马都监贾佑之讯问,果然没统计、没呈报……如此渎职,怎能赈灾救民,朱子发牒文让绍兴府对贾佑之进行对移(对移是将官员调离现职的处分)的处理,这是朱子的最高权限了,但朱子以为灾难之时,官员不履职,如此的处分还是轻的,希望下旨重加黜责,让那些不用心奉行赈济的官员引以为戒。
  淳熙九年(1182年)正月初七,嵊县。朱子清查赈灾的官米,发现赈灾官米统共才8840石。朱子大惊,签押下拨的赈灾官米1.3万石竟无端少了4160石。赈济的官米是绍兴府派遣指使(宋代州县官员)密克勤到平江府领取并分发交接的,库存数量少了近三成。如果贾佑之还只是不作为,那密克勤就是公然违法了。朱子牒文绍兴府,补齐官米下发赈济,同时奏劾检举密克勤偷盗官米。
  独自赴任,单车就道,一线察访民情,四处巡行考察,地方官甚至不知道朱子的身份,加上对移贾佑之,奏劾密克勤,浙东官吏被朱子的严峻作风震慑,不由肃然。
  巡行嵊县、诸暨后,正月十一,朱子入婺州的浦江县界,过义乌、金华、武义县,再由兰溪县界进入衢州界,巡行龙游、西安、常山、开化、江山。他将眼前所见实况及赈灾种种设想一一奏闻圣上。他说婺州的兰溪,水旱灾害相继,受灾最严重;金华次之,但金华境内的马海、白沙一带是重灾区;其他地区稍好,永康一县灾情不严重……衢州的常山、开化水旱灾情最严重,江山次之;西安、龙游又次之……朱子一面巡行一面赈灾一面汇报,很忙很累。才入衢州时,衢州知州李峄进入了朱子的视界。
  李峄其人朱子是知道的。当年在南康时,夏学楚被朱子送到江州编管,当时的江州知州就是李峄。去年,衢州遭受水灾,知州李峄却说衢
  州没事。浙东路转运司访闻确认李峄上报不实,李峄却仍然坚持称没受水灾。转运司正要计较,想不到参知政事钱良臣暗中运作,此事不了了之。水灾之后,旱灾又至。李峄又称百姓不缺粮,也没有流离失所,也不需免租免税。事实上,朱子才行视衢州的两个县就已目不忍睹,水灾痕迹依然明显,深山穷谷的百姓羸瘦萎黄,已没有人形,因灾而死的很多。常山县受灾严重,达七八分,而李峄只减免一分六厘,不但不加体恤,反差人到县里督责租税……人祸甚于天灾啊。
  朱子上《奏劾衢州守李峄》状,这是朱子第一次向州级官员发起进攻。奏劾有效,刚从衢州赴信州上任的李峄被罢。
  二月,朱子遵照孝宗的意思回到绍兴。此次由绍兴出发又回到绍兴的一番巡行,被奏劾的官员很多。不关个人恩怨,而是基于“天理”——赈济灾民高于一切的天理,基于这个天理,朱子自认为也做得不够,进行自劾。从婺州回绍兴府,过诸暨,灾情并没缓解,灾后的疫病又开始蔓延,不断有灾民因羸弱贫病而死。朱子认为是自己对灾民有失照管,罪在不赦,但赈灾急迫,不敢乞罢,他自求先赐给降级或削职的处分,等救荒结束时,再行处理。此时的孝宗头脑清醒,说:“朱熹政绩却是大有可观!”
  六月,浙东路的旱情再次拉响警报。上天的惩戒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君臣德行不足才致如此啊!去年八月,赵雄罢相,王淮自枢密使登相位,宋廷处于王淮独相的局面。朱子认天理不认权势,面对来势汹汹的旱情,朱子给恩公王淮送去手札,几乎没有客套话,全是国情、灾情的忧虑之语,矛头直指王淮。尽管朱子五夫赈灾时王淮慷慨借粮,尽管朱子任浙东提举是王淮举荐,朱子说话仍然不留情面,他说:“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是以但务为阿谀顺指之计。”王淮独相,权力膨胀,这话听着刺耳。朱子也没放过孝宗,他上《乞修德政以弭天变状》,要求孝宗修德。无德才要修德,修德才能消灾。
  七月,陆续出现蝗虫。旱灾之后,往往接着就是飞蝗来袭,这叫“旱蝗相继”。蝗虫越来越多,飞掠而来。朱子亲往会稽县看视,蝗虫已然成灾,四处啃噬苗稼。绍兴府也开始行动起来,支钱招人打蝗、扑蝗、灭蝗,将捕获的成果拿到府衙一并掩埋。朱子的提举司也拨钱下去,鼓励扑灭蝗虫,并与经略安抚使王希吕商量祈祷、打扑、焚烧、掩埋诸事。朱子奏请朝廷,对捕蝗行赏,朝廷同意召人打扑殄灭,并让朱子和安抚使设醮祈禳。十二日,朝廷出南库钱30万缗付朱子,让他开始实施浙东的赈粜。十六日,朱子巡行,由绍兴出发,朝东南而去。上虞、嵊县、新昌,有的官员不想赈济,有的努力赈济,有的无力赈济。朱子提请朝廷,分别处理,其一,不想赈济的,罢免其职。其二,努力赈济的,要求朝廷让他们留任赈灾。其三,特事特办,那些老、病、无能、懦弱的官员虽然也参与赈灾,又没明显的过错,但他们有心无力。朱子请求朝廷,在这非常时刻,允许他们申请祠职,再选调有能力的人选赴任救灾。
  婺州通判赵善坚要离任了,然而赵善坚措置赈灾有一套,朱子上呈《奏乞留婺州通判》,让赵善坚留任,和婺州知州钱佃协力措置救灾事宜,以免误事。
  江山县的王执中赈灾不力,朱子说他“庸谬”,请求予以罢黜。
  十六日朱子从绍兴府启程时,在白塔院的路上,遇到逃灾的流民,那是一支由47位成员组成的队伍,扶老携幼。朱子走向那群狼狈不堪的灾民。他们说来自台州,台州的旱情严重,官府催税急切,所以背井离乡。朱子给他们救灾物,晓谕他们,让他们回乡恢复家业。他们不听朱子的,不肯回乡,竟全部往西而去。朱子随后又不断遇见台州流民,说是台州知州催督赋税异常促迫,急于星火,民不聊生……
  台州知州是唐仲友。
  七月十九日,朱子取道新昌县,由新昌再往东南走,就进入了台州境。新昌县馆舍中的烛光明亮,朱子伏案疾书奏章,奏呈浙东路各州灾民流亡的情况,向圣上汇报说:“台州催税,灾民流亡,台州知州唐仲
  友执事不公、行事不法,臣下到台州将会审问查究其中的虚实。”
  大凡奏状,也就一事一议。台州也还没到,事也说完了,但朱子意犹未尽,他略一沉吟,用黄纸再写一段在白塔院路间遇到台州流民的事,奏章不到400字。
  朱子有预感,台州之行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治为主、文化为辅的角逐。400字仅仅是拉开序幕。朱子在奏章中对孝宗说:“臣踪迹方此孤危,较权量力实犯不韪。”这是《按知台州唐仲友第一状》。
  朱子是带着重重疑虑进入台州的。
  他将滞留于台州。
  台州风云
  唐仲友,字与政,号悦斋,婺州(金华)人。绍兴五年(1135年,一说绍兴六年)生,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进士及第,那年唐仲友17岁,被授予迪功郎、西安主簿。唐仲友的起步比朱子还早。朱子19岁登进士第,第一任是迪功郎、同安主簿。
  唐仲友曾是有意气有理想的读书人,主攻方向是“经世立治之术”。当时浙东路的婺州,学术高度发达。吕祖谦的性命之学、陈亮的事功之学、唐仲友的经制之学被时人称为婺学三家。婺学三家都有趋于功利的特点。朱子学术以二程洛学为核心,看重“正心诚意”,与婺学三家自是不同。
  朱子曾将陆氏兄弟的顿悟与婺学的事功并列起来,他说:“海内学术的弊病,主要在顿悟学说和事功学说,如果不极力争辩,大道不明。”
  事功说的是婺学三家,又特别指陈亮的学说。浙东任上,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重磅推出的机会终于到了。朱子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合为一集,刻于婺州,并明确了读书人学习“四书”的先后次序。朱子说:“先读《大学》,用来奠定学人的规
  模;再读《论语》,用来确定学人的根本;接着读《孟子》,了解古代圣贤的激越之处;最后读《中庸》,以探求古人的微妙之处。”朱子希望在事功学说占据主流的浙东撕开一条口子,注入道学的血液。
  正心诚意的洛学与追求功利的婺学在浙东相遇。
  将婺学几位代表人物和朱子的出生年份罗列一起,会发现一个问题:吕祖谦,绍兴七年(1137年)生,已去世;陈亮,绍兴十三年生;唐仲友,绍兴五年生;朱子,建炎四年(1130年)生。
  婺学都是少壮派,都比朱子小,年轻就气盛,况且才华横溢。
  婺学三家或同乡或姻亲。唐仲友家住金华县县城,吕祖谦也一样,陈亮家在金华隔壁的永康县。唐仲友的三弟唐仲义和陈亮分别娶了义乌县大户人家何恢(字茂宏)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这里绕不开一个重要人物,宰相王淮。本来,宰相有左、右之分,但当时天下的宰相就只一个人——王淮。王淮也是金华人,家住金华大云乡,他的妹妹嫁给唐仲友的二弟唐仲温。
  朱子任浙东提举恰恰又是王淮荐举。
  关系盘根错节。
  吕祖谦虽然比朱子年轻,但吕祖谦的学问与为人都谦和包容,又是朱子的好友,尽管学术意见不同,可内心惺惺相惜。遗憾的是过世太早。朱子任浙东提举,第一次巡历时,曾到武义县明招山吕祖谦墓前哭祭。陈亮闻知后,到明招山上的精舍——明招堂拜访朱子。
  陈亮,字同甫,原名汝能,后改名亮,号龙川。年少聪颖,博览群书。18岁时,就品评历代十九位风云人物,写出《酌古论》三篇,深得当时婺州知州周葵的赏识。后来,24岁的陈亮参加婺州的发解试,陈亮是解元,随即进入太学。太学里的陈亮不安分,面对宋金和议初成、朝野苟安,陈亮上《中兴五论》,但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从明招山下来,朱子与陈亮相论相游,几日之后,两人分别,各复念念不忘。宋朝的士人,思想的激辩往往不损互相的友谊。朱、陈两位思想不同的士人自此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朱子说:“几天的交游如此
  快乐,分别后,不胜惘然。”陈亮也惘然,在他信中的原话是:“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唯秘书(秘书省秘书郎的简称,指朱子)一人而已……别去惘然,如盲者之失杖,意每有所不通,辄翘首东望……”
  学术的风云际会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而深层的姻亲、私情、同乡、学派、官场更是绕成一团乱麻,而且,又绕出一个不知如何站位的陈亮来。还有,令人不解的是,唐仲友此前已被任命为江西提刑,但他却滞留台州不去赴任。唐仲友似乎在专门等着朱子的到来。朱、唐二人注定要形成一个不可回避的交集,朱子弹劾唐仲友也注定会给人留下太多的口实。
  七月二十三日,朱子抵达台州,当天,朱子上第二状。
  朱子前一奏状所说的唐仲友违法催税、骚扰饥民之事已证据确凿。
  天台县百姓拦路申诉,县里夏税1.2万余匹绢、3.6万余贯钱,官府催税催得紧,六月下旬百姓已经缴纳5500余匹绢、2.4万余贯钱。唐仲友仍然不满意,嗔怪台州知县赵公植办事迟缓,派人下到县里,直接收纳并运赴州府。天台县百姓被逼无奈,哭声连片……唐仲友连连下文,要在六月结束前交缴完毕所有的租税。百姓无奈之际,县尉又快马前来催促前两年拖欠的官物了。一会派人监督,一会派人骚扰。宁海县也一样,百姓被逼急了,出现群体事件,宁海知县张伯温差点被群殴,还好跑得快。面对如此现状,朱子很理智地奏称:“依照大宋法令,八月三十日才是夏税缴纳的最后期限,近来户部擅自修改律令,要七月尽数到库,户部已是违法,而唐仲友又比户部所催促的期限提前一个月。这违背了圣朝选用贤良官吏、体恤鳏寡残弱的本意,何况正值饥馑,人心极易变动,万一生事,如何去弹压他们?”
  第二状的内容依然以赈灾为主题,朱子也没多说。按理朝廷闻知后,该调离就调离,该罢职就罢职。但唐仲友不是一般的人,有才华,有关系。除了王淮是他的姻亲,他最近升任江西提刑还是吏部尚书郑丙、侍御史张大经的共同推荐。唐仲友已开始上疏为自己辩护了。当然,此刻唐仲友的辩护状和朱子的按劾状都只静静地待在王淮的案头,
  根本没进呈孝宗。
  朱子继续深入调查,吩咐台州通判赵善伋去州府的馆库里拿出账册,赵善伋从二十四日接近中午的时候就领命而去,到了半夜还没取来。就算没账册,朱子也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七月二十七日,朱子上第三状。第一状300多字,第二状700多字,第三状5200多字。在一段综述性的文字之后,朱子的劾状列出唐仲友的不法行为24条。
  朱子的奏状如泥牛入海,杳然无回复之音。在朱子看来,处理唐仲友是检验孝宗是否正心诚意的试金石,是朝廷是否敢于拨乱反正的晴雨表。台州的天空落下初秋的第一场雨,灾情略有缓解。既然朝廷没动静,就继续吧!朱子骨子里充满着不折不挠的劲头,理法在前,决不轻易退缩。
  王淮大约以为事不过三,朱子自然会收手。他太不了解朱子的性格。
  八月八日,上《按唐仲友第四状》,6600多字,罗列的不法行为达19条。
  至此,唐仲友被起底了。
  贪污。才到台州任知州的时候,唐仲友就觊觎公使库一批前任积下的十余万贯的官钱,马上起了席卷而去的心思。唐仲友任命奸猾的吏臣姚舜卿为监官,并和公库的役吏马澄日夜握手密谋,将公库诸色官钱巧立名目予以支取,把官钱转变为官会(纸币,指会子钱),再用竹笼装盛,搬回去……
  卖酒。依律,公使库不得卖酒。但唐仲友的机会来了,因为恰好公使库来了些北方沦陷区南归宋朝的归正人。归正人需要支取些小供给钱。唐仲友迅速立了个名目,让公使库卖酒养活那些归正人。生意红火,既卖生酒,又卖煮酒。每天出售生酒180多贯,煮酒也一样。朱子是明白人,生酒加煮酒的收入,一天至少300贯,一个月就9000贯,一年收入10万余贯。台州公使库造酒的米麦等原料,全部从仓库的盈余中支取。
  垄断生意。唐仲友在家乡开鱼鲞铺(海鲜店)。淳熙八年(1181年),一位客商来到金华贩卖一船的鲞鲑,足足几百篰(竹笼)。唐仲友不容许其他人户买那船鲞鲑,然后,他家强行以低价买来销售。
  修造兵器。唐仲友制造了几副精细铁甲,还各有十几件弓弩刀枪,统统收入宅堂,不知要作何用?
  刻书。刻书是好事,但唐仲友刻书是以权谋私。唐仲友召集刻工,在小厅的侧室雕刻小字的诗赋文集,每集刻2000道。刻好后,搬回金华自家的书坊出售。第一次刊刻的印版即将漫漶模糊了,就又召集工匠刊刻一番。凡材料啊、伙食啊、纸墨啊全用官钱。又乘机雕造花版印染斑襭之类的雕版几十片,拿到家里的彩帛铺去染帛用。
  建桥。建桥是造福百姓,但唐仲友收过路费。唐仲友建造一座浮桥——中津浮桥,花费官钱一万多贯,五县百姓被征用,几个月就建好了。建好后,唐仲友设立收费点,收过往船只的“力胜税”,拦截江船,满三天才放行一次,一年不到,已收到力胜钱2500多贯。
  才与德的较量
  妓乐司有一群漂亮的妓女,其中行首(头牌官妓)名唤严蕊。唐仲友到任,虽然知州与妓乐司往来密切于理不合、于礼也不合,但才子佳人却也不假。彼时,唐仲友40多岁,一方长官,才华与财富兼备,和若干妓女打成一片,和严蕊更是情意绵绵。
  每次唐仲友设宴,严蕊必到,到州府就像下厨房,往来自由,无人阻拦。不久,唐仲友准备为严蕊落籍,并打算将落籍后的严蕊遣归婺州永康县的亲戚家。唐仲友对严蕊说:“如在永康不好待就来投奔我。”严蕊是官妓,属妓乐司管,脱离妓籍要走程序。三个月后的五月十六日,是满散圣节,唐仲友将想法转化为行动。他抛开妓乐司,私自为严蕊、王蕙、张韵、王懿四名妓女脱去妓籍,并且摆起酒席,置宴庆贺。唐仲
  友的亲戚高宣教乘着酒兴,撰一曲《卜算子》,下片有句:
  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第二天,再次喜事临门。双喜啊!唐仲友升任江西提刑。唐仲友又摆宴席庆贺,召集官妓来陪侍。唐仲友和严蕊免不了又一番温存。此次,唐仲友嘱咐落籍的严蕊就近往隔壁县黄岩住下。严蕊去黄岩后因为有唐仲友撑腰,又弄出了一番事来。
  唐仲友还伪造官会——印制假钞。
  宋朝的纸币种类很多:钱引、会子、交子、关子、小钞。唐仲友私下印制的是官方发行的会子——官会。会子的纸张非常特别,图案非常复杂,花押(类似于签名)非常独特,还钤着许多的印鉴——为的是防止造假。会子面值不等,五百文、一贯、十贯、百贯……印钞工人的管理也相当严格。尽管如此,造假依然存在。于是,一套会子使用一段时间后会改换成另一套。如此等等的防范措施依然防不住唐仲友这大蠹。
  唐仲友自己不会印钞,他需要一名工人。他想到了牢城里的一位刻工——蒋辉。
  蒋辉是淳熙四年(1177年)六月因伪造官会事发被临安府府院发配到台州牢城服役的。淳熙八年二月,蒋辉回台州。三月,唐仲友叫蒋辉到公使库开雕《杨子》《荀子》等印版。八月十二日,蒋辉回婺州伪造官会案发,义乌县弓手前来追捕。唐仲友出面,通过阴谋诡计使蒋辉躲过了追捕。
  十月,浙东提刑司下文追拿蒋辉,唐仲友却安排蒋辉到宅室之后的清嘱堂住宿,然后安排蒋辉为其印制假钞。从淳熙九年一月到六月,印制20次,共印2600道。七月,朱子到台州,印刷停止。
  虽然唐仲友不是德性美善之人,但毕竟也是大文士,才华横溢,婺学三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建的中津浮桥科学合理,也明显改善了台州的交通;他刻的《后典丽赋》40卷,搜辑完备,选择精粹;他刻的《荀子》20卷,“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
  德行是德行,文化是文化。朱子竭尽心力赈荒救灾,绝对无法容忍
  印制假币的唐仲友。他继续追查假币案,七月二十六日,收案,蒋辉逃跑时被抓,尔后押赴绍兴府审理。
  八月八日,朱子上第四状时,王淮已经不敢再隐匿不报了。
  王淮压下后三状,只将第一状和唐仲友的自辩状一起上呈孝宗。王淮对孝宗说:“他们两人学派不同,朱熹的奏状和唐仲友的自辩,只不过是‘秀才争闲气’罢了。”
  朱子猛烈的火力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挡住了。
  王淮自从被朱子指责说“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时就已感觉到了朱子的不识抬举和狂悖无礼。唐仲友又祭出亲情的杀器,王氏——王淮的妹妹,也即唐仲友弟弟的妻子。唐仲友的弟弟已去世,王氏成了寡妇,跟随唐仲友在台州生活。唐仲友说朱子违法搜捉拦截王氏的轿子,王氏受惊吓,得了心疾,非常危险。王淮的情感天平完全倾向了唐仲友。王淮暗示唐仲友,朝廷将派浙西提刑前来介入此事,朱子将离开台州到其他灾区巡视。
  朱子火力最猛的是第三状、第四状,既然都被王淮引向秀才之间的学术之争,那唐仲友就再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唐仲友派人向通判赵善伋传话,说浙西提刑就要来接手。朱子大为疑惑:如果浙西提刑来了,自然会告知自己;自己的提举司没收到任何消息,唐仲友如何得知?
  看似事出蹊跷,却也事实清楚。八月十日,朱子上第五状,向孝宗表示事出蹊跷其实是“有人阴为主张,擿语消息”,直指王淮暗中支持唐仲友并泄露消息。朱子说,台州千里之地,前日欢呼鼓舞的百姓又陷入怀疑惊惧的境地。朱子本来要启程前往其他州县赈灾的,处州士民闻说就已向朱子告急请朱子快去,朱子坚持再留一段时间。一来,台州百姓邀留,他们担心唐仲友未被罢免,朱子一走唐仲友就跳出来报复。另外,史弥正即将来任知州,朱子在等待,史弥正一到,交割完毕再启程。
  八月十八日,朱子离开台州。这一天,朱子再上一状,这是第六次
  出手。朱子向孝宗表示了一种担心,担心他离任后,后继官员或观望,或变乱黑白。朱子的第六状,集中选择唐仲友的贪污偷盗和伪造官会的罪行上奏。
  三省(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也同时开始行动,他们奉旨改任朱子为江西提刑,也就是唐仲友的原职位。九月十二日,朱子正式接到尚书省下达的札子,札子命令说:“去年冬天,你已经到朝廷奏事了,这次就不用回朝,疾速前去江西赴任吧!”朱子马上撰《辞免江西提刑奏状》,交由衢州常山县收寄,转身离开浙东路。朱子没有去江西,而是取道武夷,回家候命。反正江西提刑是肯定不会去上任的。任江西提刑就等于抢了唐仲友的职,就算3岁孩子,也明白这是“蹊田夺牛”的事。尚书省又下札子说,你既然不任江西提刑,就任江东提刑吧!尚书省让朱子和江东提刑梁总互换。朱子去意已决,一路向南,已在五夫的山水间,他上《辞免江东提刑奏状》,尔后递建宁府崇安县寄出。
  从常山归来的途中,过上饶时,去会会辛弃疾与韩元吉,浪游几日也好。同时,朱子回了一封信给在婺州的长子朱塾。朱塾一直牵挂父亲,关注着台州之事。朱子安慰儿子说:“台州一带的事,不要奇怪啦,如今大家扼腕之时,我心却是闲暇之日。记得陈了翁说过,‘人应当把自己拿出来遛一遛,用来了解自己的力量究竟多大’,如今我算是遛过了。”到台州遛了一圈,朱子终于明白自己力量的弱小,弹劾的官员党羽众多,星罗棋布;官位高的,宰制斡旋于朝廷;官位低的,驰骛经营于地方。朱子认了。遛一圈的最终结果是“怨仇当路,踪迹孤危”。
  朱子飘然来到上饶与悠游带湖的辛弃疾和悠游苍筤亭的韩元吉小聚几日,然后过分水关,回到武夷。回首他走出延和殿即将赴浙东赈灾时,陆游曾寄诗来说“民望甚饥渴,公行胡淹留”,催促他快点启程。都过去了。望着武夷的山水,朱子告诉陆游说:“如今的时光很优哉,无非是杜门读书以打发几年的岁月,其余诸事,就真可付一大笑了。”
  是的,笑一笑即可,身后,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郑丙,就是荐举唐仲友的那位吏部尚书,还有一位监察御史陈贾,
  他们抓住学术之争的把柄,率先攻击道学,迎合王淮,迷惑孝宗,说朱子的道学,垄断“圣贤之道”,其实是欺世盗名。多年之后的庆元党禁的导火索已布好,就等火星点燃了。
  唐仲友的不公不法是官场人物的常态的时候,朱子就变态了,就连坚持的“正心诚意”也只是欺世盗名了。
  朱子最强劲的论敌和学术对手陆九渊则给予朱子充分的肯定。陆九渊写信给朋友说:“朱元晦在浙东,节操奇伟,弹劾唐与政一事,尤其大快众人之心。对于朱元晦的离任,百姓十分的惋惜。虽然士大夫的议论不免纷纭繁杂,可如今,其中的是非已经渐趋明朗。元晦虽然决定毁车杀马(废弃车马,指归隐之意坚决),但形势恐怕还不容许,或许他还得出仕。”
  英雄相惜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陆九渊说朱子不能刀枪入库,还得出仕。其实,朱子这次是真的只想闲弄影,不关风露冰雪了。
  武夷精舍
  腊月风寒,梅花绽放。朱子依朱敦儒一首梅花词的韵和了首《念奴娇》,咏叹梅花“天然殊胜,不关风露冰雪”,艳羡梅花“闲弄影,清浅一溪霜月”。
  黄榦踏着寒风来到五夫,这位曾在除夕来五夫求学的儒生,终于以清修精进的精神打动朱子。去年,黄榦与朱子的次女朱兑订立婚约。如今,朱子归来,黄榦随侍身侧。朱子说:“之子于归,岁月静好!”他在紫阳书堂布置了新房,为黄榦和朱兑完婚。
  黄榦与朱兑新婚宴尔之时,第一抹春色降临武夷山,梅花渐渐隐去。淳熙十年(1183年)的春风来了,也带来了朱子祠职的消息——差主管台州崇道观。借着一抹春色,朱子来到武夷九曲,他要在这片丹山碧水间建一座精舍。
  九曲溪流蜿蜒,两旁丹崖、翠壁如鬼斧神工。九曲的第五曲平岗长阜,土地平旷,乔木长藤,茂林修竹,四野静寂。平岗之后,是巨大的隐屏峰。许多的猴子在林间跳跃,白鹇、鹧鸪见有人来,磔磔飞集崖上。先前,朱子来过多次,总是感叹这是一个好地方。如今,朱子又来了。
  朱子营建一座三间相连的屋子,中间称仁智堂。堂左那间匾曰“隐求”,堂右则名“止宿”。山麓外建一坞,累砌石块为门,称石门坞,坞内建一排学者群居的房屋,称观善斋。又有寒栖馆、晚对亭、铁笛亭。溪边也美景如画:钓矶、茶灶……
  铁笛亭要走出山麓,往背临溪水处去。旧时称夺秀亭。胡寅曾和山中的隐者刘兼道游涉夺秀亭并即兴赋诗。刘兼道年少时豪勇使气,仿佛是个游侠,但后来自放山水之间,整日吹一支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胡寅写诗说:“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如今,胡寅仙逝,夺秀亭也荒废。朱子建精舍时带着客人和道士寻找旧址。那时,突然林外传来笛声,悲壮郁结,岩石震动。朱子想起旧事,重新建亭,取名“铁笛”。
  淳熙十年(1183年),四月亮丽的阳光倾泻下来,透过树隙落得满地银箔。山麓之外,树影掩映处,一座柴扉,朱子将一块写着“武夷精舍”的木匾挂到门上。
  武夷精舍建好了,朱子用了一个春天。他写信让韩元吉为武夷精舍写一篇记。八月的时候,韩元吉撰好《武夷精舍记》并抄写工整后寄给朱子。
  万般美景,仿佛暮春时节的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不,朱子正带着一群学生走出石门坞,九曲溪的清水仿佛把蓝天包揽进来,变得迷离而缥缈。溪水北面横流处,一块矶石挺立,石面平整,可以围坐八九人,石面中间,天然一石臼,用来煮茶,绝妙!
  朱子给石矶取名茶灶,写了首《茶灶》诗:
  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朱子与众门生饮茶结束划舟离开,茶灶煮茶的茶烟仍然袅袅飘颺,茶香久久飘在水面上,暮色中的茶灶无言静立,伴着水声,偶尔“泼刺”一声,鱼儿跃出水面。
  朱子给武夷精舍的每一景作一诗,连作12首。杨万里、黄铢、袁枢、蔡沉(蔡元定季子)纷纷和诗。
  此间山水,仁智之地。羡煞了陆游,他手痒难耐,哪压得住诗兴?也寄兴诗句:
  山如嵩少三十六,水似邛崃九折途。
  我老正须闲处看,白云一半肯分无?
  陆游想将精舍的白云分一半去点缀他那闲暇的时光。
  告老还乡回到兴化的陈俊卿也寄诗来了,71岁的陈俊卿如今住在元老旧弼坊。朱子见到陈俊卿的诗突然涌起了万般往事,倏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他定了定神,静读下去,诗句平易,却意味深长,是有德之人才写得出的。朱子想和一首诗以答谢,再一看,却呆了。陈俊卿用的是“雩”字韵,这如何和得?
  韩元吉其实也知道朱子的辛苦和不容易,流淌在《武夷精舍记》的文字也承载着朱子一砖一木的汗水,“使弟子辈具畚锸、集瓦木,相率成之”,拿着箕畚、锄锸,运来砖石、瓦块、木料,辛苦地建起了武夷精舍。
  四方学人云集而来。
  赵蕃来了。赵蕃,字昌父,号章泉,信州玉山(今上饶市玉山县)人。此次从宜春过庐陵,便从江西南下,来到武夷。赵蕃是诗人,50岁了,对自己很不满意,特地来向朱子求学。
  丹阳(今江苏丹阳)的窦从周也来了。淳熙十三年(1186年)四月五日,窦从周拜见朱子。去年,游九言入京,窦从周去拜访他,并说想去拜见晦庵先生。于是游九言荐窦从周入闽。拜见了朱子、窦从周坐定后,他们有了一段对话。
  朱子问:从哪儿来?
  窦从周答:丹阳。
  丹阳没有讲学的?
  有,但都是文藻辞章的学问。
  你如何用心?
  寻找我的本心!
  你留意道学几年?为何留意道学?
  先妣去世,我非常悲痛,读《西铭》的“乾父坤母”,觉得极有道理,于是放弃科举。我10年前就想见先生,但毕竟家事放不下。如今,我的家事全交给妻子打理,我便赶来聆听先生的教诲。
  江默、周谟、林武、林得遇、潘柄、戴蒙、任希夷、张洽来求学了;蔡元定、游九言、刘爚、黄榦、詹体仁、李闳祖、李方子、叶味道也来了。蔡元定的父亲蔡发曾在武夷一曲的南滨建牧堂,游九言的同宗先人游酢曾在云窝建水云寮,刘爚则在武夷建起云庄山房。丹山碧水间,师生的精舍、书院互相辉映,一时儒风蔚然。
  天地无穷,时不我待。阳光明媚,朱子与门生走出精舍,那天,他来到六曲溪畔响声岩壁,九曲溪水奔流不息,往者过,来者续,儒家大道就像九曲之水永不停息,儒士君子也要像九曲之水一样自强不息啊!朱子拿起饱蘸浓墨之笔,在响声岩的崖壁上,奋力写下四个擘窠大字——“逝者如斯”。既然不为世用,就在武夷山水间传授圣人的大道吧。
  《易学启蒙》《孝经刊误》《小学》陆续成书。
  《小学》是朱子编纂的第一部启蒙读物。朱子注“四书”,“四书”由《大学》始。古人读书,十五岁读大学,如此,朱子的整个教育体系就缺失了启蒙教育,很显然,必须弥补这个缺陷。朱子拟定纲目,与门生刘子澄一起编写,后来,蔡元定刻于建阳。《小学》的内容是教育孩子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学些洒扫、应对、进退的道理,知道如何去孝敬父母和尊敬师长,虽然是日常小事,却是修齐治平的根本。朱子要实现“习与智长,化与心成”的启蒙教育目的。
  《小学》编成后,朱子兴奋地说:“修身大法,《小学》备矣。”
  武夷精舍建造时,朱子受到了官方的关注,说是官方,又是私情。当时的福建经略安抚使赵汝愚闻知朱子建精舍,便送人送钱来。赵汝愚是淳熙九年(1182年)五月朱子在浙东赈灾的时候出知福州的,他以朝奉郎充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朱子建武夷精舍时生了一场病,病体初愈后,他来到大隐屏之下,指挥往来的弟子挖土、垒石、砌墙、锯木……忽然,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朱子转过身,不由一愣,崇安知县、县丞带着一群役吏正喧腾而来。互相礼毕,朱子忙问知县和县丞为何事而来。他们说是奉福建路安抚司的命令派役吏前来帮忙营造精舍。崇安知县还带了一笔官钱来,并说届时福建安抚司将会下拨建造专款。朱子大惊,连忙回复赵汝愚说:“武夷精舍是私家精舍,不能动用官府之人,更不可动用官府之钱。倘有劳官府,则朱熹于义不安!而且,赵帅(经略安抚使称‘帅’)啊,熹踪迹孤危,动不动就会被人参奏一本,如果用官府之役之钱来营建精舍,正是他人参劾的好题目。如果赵帅真要送人送钱来,那建成之后,熹可不敢入住。”
  赵汝愚叹息一声,成全了朱子。
  赵汝愚,字子直,小朱子10岁。赵汝愚是皇室宗亲,他胸怀大志,自小便有“留得汗青一幅纸”的抱负。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赵汝愚27岁,状元及第。
  淳熙七年,朱子应诏封事,指责孝宗“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不悟”。孝宗大怒。当时任秘书少监权给事中的赵汝愚便积极暗中调停。那时赵汝愚并未结识朱子,两人并无交情可言,全然是文人的意气与相惜。如今,身任福建路安抚使的赵汝愚见朱子回到五夫,岂肯放过,他极其诚挚地邀请朱子,请他屈尊到福州去一趟。
  原来,赵汝愚正在筹划几件为国为民的大事,一是开浚福州的西湖,一是想编一本皇皇巨著,还有就是改变福建的盐法……
  福州的西湖,是一处天然的水利枢纽,可以灌溉几百亩的民田,后来,豪贵之家不断蚕食,西湖慢慢地成了富家的良田,水利功能完全消
  失。遇旱,西北一带的高田缺水;遇涝,东南一带的低田水患。朱子说:“开浚西湖,先要了解能清理多少田,能灌溉多少田,要花费多少钱,要用工役多少人,如此,利与害一目了然,动手不迟。”赵汝愚筹划之后,认为利大于害。于是他上奏朝廷,朝廷也同意了他的请求。赵汝愚从州库中拨出数百缗用于西湖的开浚。闽县、侯官、怀安三县的1.4万余亩民田受利。第二年八月,福州淫雨连连,两个多月未停歇,三县的民田因为西湖的疏浚而免受涝灾。朱子大加称赏,说赵汝愚“百年地辟有奇功”。
  赵汝愚任职秘书省时,接触到大量的内廷资料,加上他藏书5万卷,储备有足够的智识让他编一部《国朝诸臣奏议》,以存史资政。朱子和赵汝愚对选取的奏议、体例的编排进行了认真的探讨。朱子建议舍弃价值不大的像蔡承禧的那类奏议,建议增加像明道先生所论的“王霸”那一类有关治世之道的札子。关于编排,可以按人物分也可以按事件分。按人分,可以综括生平,了解人物的是非得失,可以知人论世;以事分,可以了解一件事的沿革利弊,为治世者提供借鉴。最后赵汝愚选择以事件编排。
  两人还谈论福建路的盐法,两人深知官运官销的盐政给百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然而,此事触动太大,一时无法措置。
  诸事商量后,朱子要回武夷,回他的精舍去了。那时渐近年底,是腊月九日。怀安县,赵汝愚饯别朱子。高士云集,别后,朱子和弟子、友人几位同舟顺风而行,江空月明,酒酣之际,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分韵赋诗。朱子分到“星”字。诗成,人也醉。醉眼中,星汉灿烂。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朱子“醉中别去”。人生,也要有一两次醉别的。
  王霸义利,英雄所见不同
  朱子忙碌的身影出现在隐屏峰下建造武夷精舍时,陈亮也起早贪黑
  地给自己建了一座园子、架了几座亭子。淳熙十年(1183年)秋天,西风送爽天高云淡的一天,朱子走出武夷精舍,接过一封带着菊香的信缓缓展开。是陈亮从永康寄来的。别致的信笺上跳跃着豪宕的笔迹,是一首词。陈亮念念不忘朱子的生日,特为朱子撰贺寿的《水调歌头》一首,羡慕朱子“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的飘然。信笺中,还有问候存想之语,也谈起了一年多前朱子六劾唐仲友的风雷激荡之事。弹劾开始至今,陈亮始终沉默不语,置身事外。陈亮取舍两难啊!一边是婺州的学术圈、妻子的亲戚圈;一边是他敬重的朱子。无疑,陈亮的缺位让人感觉到他缺乏人情,婺州妻子的家人认为他站队站错了,由此,陈亮得罪婺州的权贵之族——何家、唐家、王家。唐仲友的三弟娶义乌富户何恢的大女儿,陈亮娶何恢的二女儿。何家、唐家、王家都有请求或暗示陈亮出手干涉。陈亮就算沉默也已是罪人。
  陈亮向朱子透露了一点苦衷,他说:“台州的事件,是非毁誉各半,但是,所引起的震动却是巨大的……我陈亮平生不曾谈论别人的是非,唐与政(仲友)却由此怀疑并中伤我啊!”
  朱子当时一意弹劾唐仲友,并没有过多考虑。得了陈亮的信,朱子才想起陈亮的不表态其实是在坚持正义。朱子感叹地说:“见了老兄的信,才明白老兄以道义凌驾于私情之上,如此,也堪为一世之豪了。”
  淳熙十一年(1184年),春暖花开,朱子与朋友、门生溯九曲溪而上,为九曲作棹歌。行至第九曲,朱子吟出第九曲的诗: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这首诗若干年后成为政治迫害的由头之一,此是后话。武夷的朱子挥笔写下《武夷九曲棹歌》时,永康的陈亮正在宴席上喝酒。不想,一喝就喝到监狱中去了。
  陈亮入狱的原因是一些胡椒末。
  永康乡人的宴席很奇怪,会把胡椒末洒在汤里和大块的肉上,如此才算主人有敬意。陈亮和乡人围坐而食,座中一位姓卢的回家后半个月
  暴亡,死后十天,卢姓的儿子跳将出来告发说:“宴席那天,有人下毒,酒桌上的陈上舍(陈亮是太学的上舍生)是杀人凶手。”陈亮被捕,囚禁在大理寺。很明显,这完全是诬告。虽然是诬告,却也让陈亮平白无故入狱七八十天。
  陈亮的案件是“大案”,被关在大理寺。五月二十五日,陈亮出狱。从大理寺出来,陈亮过绍兴,见到了朱子的《精舍杂咏》《九曲棹歌》,还有韩元吉的《武夷精舍记》……陈亮很谦虚地表示,自己笔力荒退,想为武夷精舍写些什么也不敢了。朱子得知陈亮系狱时,给陈亮寄去一封信。朱子知道陈亮入狱,但不知道陈亮为何入狱,更不知道当陈亮正走在绍兴的大街上看到一些关于武夷精舍的文字时才收到来自武夷山的他寄去的信件。不太明白陈亮入狱原因的朱子劝陈亮放弃“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坚持,以“醇儒”来要求自己,使自己免遭人祸。朱子讲的也没错——后来陈亮二次入狱也说明陈亮的性格极其容易引人猜忌。陈亮也确实有不喜欢礼法那一套并超脱法度之外的言谈举止,平日处事也过于狂傲。陈亮的目光有锋芒,锐利无比;为人又才气超迈,喜欢谈兵,议论风生;写作更是非常了得,下笔顷刻几千言。他的原名叫汝能,因为羡慕诸葛亮,就改名为“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陈亮才太高,特别容易树敌。如果朱子劝诫的对象是张栻或吕祖谦,张、吕也许会反省自己,但陈亮不会。走在绍兴大街的陈亮终于按捺不住了。陈亮按捺不住也有道理。固然陈亮性格狂傲,但此次陈亮入狱的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宰相王淮恼怒朱子从而开始打击道学党人,陈亮被顺便牵连到狱中反思一番,差点有性命之虞。陈亮委屈啊!
  朱子和陈亮都没有错。陈亮憋屈不过,他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他用“人中之龙”形容过两个人,一位是朱子,另一位是自己。两位“人中之龙”的豪杰就“王霸义利”的主题展开辩论,那一封封往来的书信就是一次次的口舌之辩。
  其实,朱子和陈亮的交锋早就开始了。他们思想的分歧,早已上达天听。淳熙五年(1178年),陈亮的《上孝宗皇帝书》已一棒子将道学
  者打倒。陈亮指斥说:“当今的儒士,自认为走的是‘正心诚意’之路,全然是风痹不知痛痒的家伙。他们安于君父被金人俘虏的大仇,却低着头大谈性命,不知道什么玩意才叫‘性命’呢!”淳熙七年(1180年),朱子上《庚子应诏封事》,朱子对孝宗谈论了当时的功利主义,批评他们“不相信先贤的大道而喜欢大谈功利”。
  朱、陈的辩论也不仅仅是朱、陈的辩论,他们的辩论与宋王朝的大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五代十国,大一统已分崩离析,随之而来的是人心解体和道德失序,北宋诸大儒已努力构建起严密有序的思想体系,朱子接过诸儒的接力棒,把道学建立成一个致广大尽精微的系统,以救天下之失。陈亮也救天下之失,他对宋王朝苟安于南方、不思进取痛心疾首。可是,他剑走偏锋,对繁文缛节不屑一顾,内心急切,他说如今天下就像“失火之家”,在关键时刻,“揖逊不足以救焚”。
  朱子也是为大宋救火,陈亮也是为大宋救火。他们都忧国忧民,坚决主战。不同的是,年龄有差距,这一年朱子55岁,陈亮42岁。还有,朱子师承洛学,建立道统;陈亮则全靠个人聪明建立理论,没有师承,没有体系。孟子说:“以力假人者霸……以德行仁者王。”朱子承接孔孟一脉,认为春秋五霸实际上是打着仁义的名号,以满足个人的贪欲。朱子的王道思想是主张以仁义治国。陈亮不同意朱子的看法。在陈亮看来,仁义道德与建功立业是统一的,一个有道德的君主就必然能建功立业;如果不能建功立业,也就无所谓仁义道德;将道德与事功割裂开来,那才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这种主题的辩论被称为“王霸义利”。也就是走王道之路还是走霸道之路?坚持道义优先还是追求功利为主?
  朱子说:“夏、商、周三代君王行的是王道,汉、唐的君王行的是霸道;王道施仁政,霸道行功利。”
  陈亮反驳道:“也不见得,行王道的君王也攻城略地,也谋位夺权,像成汤战夏桀于南巢,然后建立商朝;武王伐商纣于牧野,尔后建立周朝。这些不就是王道之中的霸道?”
  朱子又说:“尧舜禹三代以后,天理失传,汉唐的君王所作所为全然是出于人欲。”
  陈亮仍然不同意:“不对,汉唐君王也一样开阔宏大,儒生谈三代君王,就说他们行王道,施仁义;谈汉唐君王,就说他们行霸道,求私欲。在我看来,不如直上直下,就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事。”
  陈亮是“王霸一体,义利统一”的。
  陈亮对自己的实用主义来了一个比喻,他说:“就像把一堆无用的金银铜铁熔作一炉,只要能造出可用的东西就可以。”
  黑猫白猫,能抓鼠就行;有用的是最好的,实用才是硬道理。这一点,朱子又何尝不知道,五夫赈灾、南康赈灾、浙东赈灾……朱子哪一次不是舍命救助百姓。然而,有几位官员能和朱子一样全力为百姓谋划?如果没有“正心诚意”的基础,又哪谈得上“功业”?如果朱子和那些麻木的不作为的官员一起和稀泥,那又如何成事?
  朱、陈二人更高层面的分歧在于:陈亮的事功思想与儒家倡导的“内圣外王”思想严重悖离。
  “内圣”是指一个人正心诚意,不断修养,才能成为仁人;“外王”是在“内圣”的基础上,才能够安邦治国。儒家的政治思想是道德与政治的统一。没有道德指导的政治,就是霸道,就是暴政。如果不能正心诚意,行事不追求道义而只追求利益,就必然丧失道德、没有底线,个人或集团就会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从而导致社会道德败坏,人人成为盗跖之徒。
  陈亮的将金银铜铁熔作一炉的做法就是不择手段的行事方式。朱子清醒地意识到该严厉地制止陈亮了。他必须卫道。他驳斥陈亮:“把金银铜铁搅在一起,不但是弄坏了金银,就连铜铁也不能用了。”
  朱子担心陈亮的学问流布开来,会使后世之人全凭智力把持天下。陈亮啊陈亮,你真是掉到利欲的胶漆盆里去了。朱子再一次直指陈亮才气太过、锋芒太露,他说:“细细品读你的来信,好像未免有郁勃不平之气,我妄自揣测,大约是老兄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
  的毛病,虽然经历变故,颠沛坎坷如此,但你依然不明白这道理啊!”
  朱子希望陈亮从利欲的胶漆盆中抽身而退。但陈亮怎肯罢休?淳熙十二年(1185年)秋,不服气的陈亮依然来信辩论:“如果三代是王道,汉唐以来是霸道,三代行仁义,汉唐全私欲,那么,近两千年来的英雄豪杰都是有眼的盲人,他们一点圣人之道都不曾领悟吗?”
  陈亮的来信千余字,而朱子已不想再辩,回了封一百多字的信说:“过去的都不值得计较,从目前来看,应当穷理修身,学习圣人事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王霸义利的书信争锋就此了结。
  他们选择了沉默。但情谊依然还在,一年之后,淳熙十三年九月,陈亮派人给朱子送来了雪梨、甜榴、蜀织、苏笺,又给朱子寄来一阙贺寿的词。陈亮也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些年,几乎每年不忘给朱子寄一首寿词。辩论是辩论,陈亮内心依然敬重朱子,他说“独归心于门下”,如此狂人却膺服朱子。陈亮想到武夷一游,朱子说:“武夷冬寒夏热,不宜游赏;但春暖秋凉,十分惬意,红绿粉葩,霜清木脱。要不,你明年春天过来?”
  无极太极,与陆氏兄弟争锋再起
  朱子与陈亮辩论正酣的淳熙十二年(1185年),陆九韶溯着春溪水涨的九曲来到武夷精舍。
  陆九韶是陆九渊的四哥,字子美,号梭山居士,比朱子大两岁。这一年,陆九韶以居士应诏举遗贤,取道武夷,来拜访朱子。
  两人聊起了宋朝的那些学派,关学、新学、蜀学、洛学……他们说到了北宋五子,谈到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也谈到朱子修订成书的《太极图说解》《通书解》。朱子侃侃而谈,毕竟朱子对周敦颐的著作反复校订,倾注了太多的心血。陆九韶当时没说什么。但陆九韶离开
  后,出于解读的不同,他给朱子寄了一封信。陆九韶的信很坎坷,沿途辗转奔波,走了半年才送抵。信中,陆九韶对《太极图说》的作者提出质疑,对朱子的“太极”“无极”的解读也提出异议。陆九韶比较宽厚,只是表达不同意见,并没有明确为自己立论的意思。而淳熙十三年(1186年)朱子的回信则批评陆九韶没有理解周敦颐就跳将出来表达个人见解,未免立论轻率。淳熙十四年,陆九韶和朱子还有通信,但互相无意再行辩论,朱子最后用一句“然大者已不敢言,则亦无可言者矣”来结束辩论。
  按理,无极太极之辩就如此无疾而终了,不痛不痒,让人意犹未尽。
  淳熙十四年底,陆九渊接过四哥的话头,重整旗鼓,再行辩论。
  陆九渊致书朱子,“无极”“太极”的交锋重新启动。
  每封信的开头总是那么有人情味,即使是极具挑战性的辩手。他们确实也互相敬重对方。陆九渊说他的乡人彭世昌买了片山叫象山,象山在信州的西面,距离自己的住地不远,才两舍(60里),山间是良田清池,山涧又合成瀑流,两崖壁立,怪石嶙峋,蟠松蜷伏。陆九渊说他在那儿建了一处精舍。
  渐渐地,陆九渊“面目狰狞”起来,开始切入主题。
  朱子与陆九渊的争论全面展开。
  陆九渊赞成陆九韶的观点,认为《太极图说》不是周敦颐所作。这是争论的第一个问题。
  陆九渊在给朱子的信中说:“梭山(九韶)怀疑《太极图说》不是周子(周敦颐)所作,我认为梭山没错;退一步说,如果确实是周子的著作,也极可能是周子学术未成熟时的作品,甚至可能是世人转载他人的文字,后人不加分辨误认为是周子的著作。”陆氏兄弟也不是信口雌黄,因为《太极图说》提到“无极”,而《通书》中的“理性命章”“动静章”只提到“太极”,均未提及“无极”。
  事实胜于雄辩,也凑巧,淳熙十五年(1188年),朱子入都奏事,
  经过玉山,停留40多天。朱子在玉山邂逅了在翰林院供职的洪迈,朱子从洪迈主修的国史中,看到周敦颐、张载、二程的传记,周敦颐的传记有明确地载录《太极图说》。《太极图说》为周敦颐所作有了事实的依据。
  但其实,南宋初年,朱震曾进呈周敦颐传给二程的太极图原图。周敦颐确实有作太极图,只不过朱子说“太极图旧本……其意义终未能晓”,朱子对原图进行了改动。现如今再看朱、陆的争论,是各对一半。
  争论的第二个核心问题:“无极”是道家的观点。
  如果陆九渊的立论正确,那意味着朱子搭建的哲学构架是源自道家,而不是儒家。朱子当然不同意,必须起身出招了。
  陆九渊说:“‘无极’二字本是出自《老子·知其雄章》,儒家圣人的著作倒没有提到什么‘无极’。”
  朱子驳斥道:“文化也会与时俱进。伏羲画卦、文王演卦的时候,没有提到‘太极’,但孔子却提出了‘太极’的概念;孔子根本没有说过‘无极’,但周子最终提出了‘无极’的概念。推陈出新,新的理念与概念的提出是学术发展的需要,但其本质却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不能因为新概念的出现就否定它的合理性。”
  回到陆九渊说的“无极出自道家”的观点,这确实是朱子不得不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周敦颐是“道学”的创始人。周敦颐吸收儒、释、道的思想,建立起了一个初具雏形的体系。不可否认,周敦颐在著述《太极图说》时的思想带着浓重的道家气息。开创道学的周敦颐,通过引道入儒的方式,重建并振兴衰弱的儒学,这正是周敦颐的伟大之处,功绩不可抹杀。周敦颐《太极图说》开篇即是:
  无极而生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
  显然,无极生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这与
  道家的思想并无二致。
  从考据学的角度来看,陆九渊是对的。但从义理学的角度来看,朱子并没有错。
  朱子校订之前,《太极图说》有《国史》和“九江”两个版本。
  宋史馆编修的《国史》版本为“自无极而为太极”。
  九江本是“无极而生太极”。
  朱子最后校订为“无极而太极”。
  前两个版本并没脱离“以无为本”“有生于无”的道家思想。
  朱子校订成“无极而太极”后,无极和太极成了同一对象,没有先后顺序,也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同一对象不同角度的理解。无极和太极原有的道家色彩被抹除,《太极图说》成了儒家的开创性经典。
  这是朱子奠定理学基础的第一块砖石。但这块砖石一铺下去,陆九渊就迷糊了。陆九渊在来辩论的信中说:“太极本来就那样,你就只管说来说去,让人越来越糊涂,你说我兄长立论轻率,你才立论轻率。”
  由此,他们必然要进行第三个核心问题的争论:太极之上要不要加一个无极。
  儒家经典《易经》中提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同样是儒家经典《尚书·洪范》中提到“唯皇作极”“皇建其有极”:圣人根本没提到也没使用过“无极”。陆九渊对朱子说:“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并且批评朱子画蛇添足,陆九渊原话是“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
  朱子则指出,并不是“太极”之外又有一“无极”,二者实际上是相同的,是浑然一体的。朱子认为“太极”就是“理”,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理,理就是世界的本原,“有此理,便有此天地”,“且如万里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是在这里”。
  “太极即是有理”。然而,这个无处不在的“太极(理)”却无器、无形、无状。这个无处不在却无器无形无状的太极(理)就是“无极”。
  “无极即是无形”。
  朱、陆争论的第三个问题“太极之上要不要加一个无极”其实是朱
  子理学和陆九渊心学的根本差别所在。
  朱子和陆九渊都承认宇宙中有一个超越的“理”存在。不同在于:陆九渊以为“心即是理”,整个宇宙都在心里,离开人心,也就无所谓“理”;朱子以为“理”是客观存在,万物都有一个理,“理”是人心的认知对象,可以通过感知和观察自然万物并总结规律提纯归纳出来,是可以通过“格物”而“致知”的。
  朱子的理学分出“无极”“太极”是没问题的;但陆九渊“心即是理”的理论不需要无极,他的太极便是理,太极便是心,离开了心,世界就不存在了,陆九渊可以抛开“无极”。
  陆九渊的“心学”主张尊德性,是在乱世中求悟,以期救治人心。
  朱子的“理学”主张道学问,是在乱世中求理,主张遵循天理、遏制人欲。
  他们对“极”的理解,也有明显的差异。
  陆九渊以为“极”就是“中”的意思,像《尚书·洪范》的“唯皇作极”“皇建其有极”中的“极”就是指中道、法则,指君王建立政事要有中道,不偏不倚,取道中庸。朱子反驳说,“极”不是“中”,而是北极之极,屋极之极的“至极”。“屋极”即是屋顶,为房屋至高之处,“北极”即是至北之处。
  朱陆二人的差异又如何能通过争论解决?
  淳熙十六年(1189年)正月,朱子决定结束辩论,他对陆九渊说:“各尊所离,各行所知。”互相尊重对方的不同,各自按自己所理解的去实践。
  朱子与张栻、与陆九渊、与陈亮等大儒的辩论都带着尊重对手互为朋友的底线。淳熙十五年五月下旬,与陆九渊论“太极无极”期间,朱子应诏去了一趟临安。在临安,朱子与林栗相遇,又一场辩论开始。这一场辩论与先前的辩论都不相同。临安城中,朱、林二人对坐而论,他们正面的带着硝烟的辩论最后演变成林栗对朱子的一次人身攻击和学术压制。

知识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大儒世泽——朱子传》

出版者:福建人民出版社

本书介绍了朱熹的生平、思想和贡献,并强调了朱子文化对于中华文化的重要性。本书将朱子理学作了通俗化的阐述、时代性的评说,是朱子文化宣传普及上的进一步。同时,本书也表达了要在文化自信中继续前进的信念,认为民族的复兴和崛起常常是以文化的复兴和精神的崛起为先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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