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士及第,经时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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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1697
颗粒名称: 第二章 进士及第,经时济世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52
页码: 36-87
摘要: 文章主要讲述了朱子在考场上表现出色,被考官蔡兹看好并获得了好成绩。
关键词: 朱熹 考场 成绩

内容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考场中的朱子正笔墨翻飞。三先生的栽培,科举程文的训练,道谦说的“勇猛向前”……心中有了积淀,心中有了自信,写起来也顺手。运笔如飞,行文畅达。
  那日阅卷,建州的考官蔡兹拍案而起,大声道:“这后生一定不是平常人,三篇策论都纵论朝政大事,必成大器。”
  试卷是朱子的。
  榜上有名。祝五娘很高兴,朱子的先生们很高兴,整个五夫里的人都很高兴,刘勉之的女儿刘清四也很高兴。她对这位少年哥哥已仰慕很久了。
  放榜后,朱子经过建阳,他到考亭不远的萧屯草堂拜见刘勉之,也向恩师带去了自己的好消息。朱子见到了已亭亭玉立的刘清四,虽然情愫互生,但朱子没有资格说喜欢她。紫阳楼中的母子,贫困憔悴,相依为命,如此家境又怎么有资格说喜欢刘清四呢?虽然刘子翚兄弟对朱子视如己出,一意栽培,但毕竟不是亲生父亲啊。
  刘勉之倒已选定朱子为女儿的郎君了。
  从考亭回五夫,朱子才进紫阳楼,就听说刘子翚已病倒。刘子翚当年执父丧过于悲痛而致身体羸弱,从此自号病翁。朱子到建州考试才不
  久,刘子翚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刘子翚自知不起,便开始安排后事:祭拜祖先,向继母泣别,给亲密的朋友写遗书。然后将一封封的遗书封好交给刘珙。刘子翚依然是刘子翚,他一如既往地和学者讲论修身之道,弹弹琴赋赋诗。朱子急忙去看望先师,见到的是异常高兴的刘子翚。刘子翚说:“生病了,却找不到可以真切交流的人,幸亏我的孩子回来了。”
  朱子每天都从紫阳楼过来侍奉刘子翚,默默祈祷先生的身体康复起来。一天,朱子才到,刘子翚就费力地探出手往诗囊取出两首诗来。一首是《病中赏梅赠元晦老友》。朱子一看诗题,眼泪就出来了。刘子翚不喜欢把诗写下来,他常常是随口吟咏,这次为何如此庄重?刘子翚多称朱子为“吾子”,今天的诗却称朱子“老友”。朱子恭敬地接过诗,一看到“梅边无与谈,赖有之子至”,眼泪又流了下来。再读到“荒寒一点香,足以酬天地”时,不由泪如雨下。刘子翚又拿出一首梅花诗,尾联是“小几清香慰临别,极知了万缘轻”。一边的刘珙、刘玶看了认为“临别”一词,像不祥之兆。刘子翚笑着说:“没什么好避讳的,但还是为你们改了它。”于是,将“临别”改为“愁绝”。
  刘子翚又把朱子唤到床头,缓缓地说:“我有三字符——‘不远复’,今日为吾子说之,希望吾子勉励奋进。‘不远复’的意思是说没走出多远就反思反省,如此则可返回正道。‘不远复’是不急不躁、静中体悟的修道养身法。”
  刘子翚又努努嘴,朱子转过头,看到墙角旧书箱。身旁黄铢也上前,两人打开那不常开启的书箱,箱中几十张碎纸,写满了平日反躬自省、自我勉励的话语。刘子翚让朱子和黄铢按时间先后顺序抄定成一篇。然后刘子翚取过抄好的内容看一遍,又改了几十个字。
  第二天,刘子翚去世,终年47岁,时绍兴十七年(1147年)十二月。此前,绍兴十六年十月,刘子羽病故;绍兴十四年三月,子翼感疾而亡。子羽、子翼、子翚三兄弟皆殁。
  刘珙拿出刘子翚封好的遗书,打开,那些文字都是朱子回五夫途中刘子翚就已写定的。刘珙拿出一封遗书递给朱子。朱子一愣,自己服侍
  先生这么久,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写在纸上?展开一看,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刘子翚交代说,自己去世后,请朱子给张浚去一封信,勉励张浚不要放弃,有朝一日,当完成恢复中原的大业……
  泪光中,朱子浮起一幕幕往事:襁褓之中,母亲背着他饱受战乱之苦;先君朱松与范如圭反对议和遭贬,愤而归故里;师父刘子翚因父丧于金营而忧伤过度,一生病魔缠身……去年,刘子羽去世后,朱子第一次看到刘子羽当年所作的奏议,朱子看到了一个痛恨之深、忧愤之广的刘子羽,朱子才隐约感觉到平静的刘子羽内心的煎熬——他几乎每天都在痛恨杀父的金兵,都在忧愤宋王朝的乞和。每读刘子羽的奏议,朱子都慨然抚卷,废书叹息。如今,刘子翚要朱子给朱松的同榜、刘子羽的幕主、曾经的宰相张浚去信,告诉他刘子翚已死但抗金大业的精神不死。刘子翚遗书中的“勉力大业”四字是如此的触目惊心。此后,朱子在抗金问题上,在国土问题上,一生主战,从未动摇。
  刘勉之也明显苍老了,他要在朱子进京赶考前完成女儿刘清四的婚事。本来朱子想再拖一段时间,毕竟先生刘子翚刚逝不久。但朱子就要进京,刘清四到家中照顾老母、陪伴小妹也好。绍兴十八年(1148年)正月,结婚的酒席也是辞别的宴会。刘家、胡家,还有六经堂的同学都前来祝贺与饯别。19岁的朱子,正翩翩年少,席上,朱子起身,高歌一曲《远游篇》,慷慨激昂,睥睨万里,远游八荒,愿为凤翥,不守空堂……满座皆惊。
  和先生告别,和同学告别,现在,是和家人告别的时刻了,母亲和妹妹朱心、新婚妻子刘清四,三个女人都红着眼眶,带着忧伤的微笑送朱子到潭溪与籍溪两水交汇的渡口。春气初来,溪水融泄,莺鸣婉转,花树含苞。
  自去冬刘子翚去世,今春筹备婚礼,朱子竟无暇为春试而苦读,如今考期将近,家人催促不可误了时间,朱子才启程赴临安而去。“行色匆匆吾正尔,春风处处子何如”,江南春色初到,朱子匆匆北上,不日,抵临安。
  朱子8岁时,跟着母亲入京追随父亲,如今恍然已10年。
  决定朱子命运的考试即将开始。
  朱子参加的经义科考试时间是二月二十一到二十三日。
  第一场,本经义三道,朱子是治《易经》的,所以,考《易经》的义三道,同时,考《论语》《孟子》的义各一道。
  第一天的考试发生了一件小事。贡院只有一千多间廊屋,考生却不下万人,无法一人一间,因此有些考生要同廊屋同桌考试。朱子展开试卷,是《易经》“师”卦的彖辞“刚中而应”。同桌的一位考生很好心地提醒朱子说:“这句彖辞呢,在《易经》出现七次。”朱子一惊,此人为何会如此提醒?朱子在脑海中将《易经》连过两遍,只出现五次。明明只出现五次,为何说七次?朱子不理会,凭“自信”作答。等到考试结束走出贡院,再查《易经》,果然只有五次。还好道谦禅师的“自信”让他不犯疑啊!后来,有人说,这是考同一经义的考生互相猜忌而故意为之。
  第二场,试论一道;第三场,试策三道。
  顺利通过礼部试,然后是殿试。三月二十四日,高宗御笔下诏,“朕观自古中兴之主,莫如光武之盛”云云。策试的是光武中兴的话题。当年,张浚荐朱松入朝的时候,朱松与高宗谈的正是光武中兴。父亲在建阳砚山姑姑家那日,慷慨激扬诵读的,也正是《光武帝纪》。如今,父亲已不在,对中兴毫无兴趣的高宗却偏偏又说起“自古中兴之主莫如光武之盛”。该如何作题?天下之势,如今以和为贵,反战为主。考生必须把握“和”的主旋律,又得小心翼翼地附和中兴,否则,就怕辜负十年寒窗了。朱子不想做违心之论,此时,道谦的“灵灵昭昭”跳入朱子的脑海,权且就“灵灵昭昭”地作答吧。
  春榜张贴出来了。举子们黑压压的一片,惠风吹得他们巾帻晃动,朱子被挤得站立不稳,好不容易看到名字,原来真的进士及第了。
  绍兴十八年(1148年)王佐榜,录三百三十一人,分五甲,朱子第五甲第九十人,同进士出身。
  四月十七日,集英殿唱名,四月十八日赴期集,那天,一本《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的册子印发到每一位进士手中,册子上详细记载了各进士的信息。这些新科进士在此后或赴任,或回乡待阙,人各天涯,也许某一天又重新相聚。同年之人,不可相忘于江湖。
  朱子的《同年小录》写着:
  第五甲第九十人,朱熹,字元晦,小名沈(沋)郎,小字季延,年十九,九月十五日生,外氏祝,偏侍下,第五一,兄弟无人,一举,娶刘氏,曾祖徇(绚),故,不仕。祖森,故,赠承事郎。父松,故,左承议郎。本贯建州建阳县群玉乡三桂里,自为户。
  结了婚,朱子自立门户了。他是一家之主了,他以岳丈刘勉之萧屯草堂所在的三桂里为籍贯。
  当进士及第的朱子从衢州、江山越仙霞岭回乡时,刘勉之很是欣慰。刘勉之似乎完成了使命,他的学生、女婿进士及第了。朱子回五夫不久,刘勉之去世。
  胡宪前来吊唁,范如圭也来了,还有胡寅也从湖湘赶来了。胡寅给朱子带了一本谢良佐的《论语解》。谢良佐是程门高足,程门四先生之一,上蔡人,因而人称谢上蔡。
  在刘勉之的灵柩前,朱子想起先生带着他一家人从环溪精舍去五夫的往来奔走,想起六经堂中先生解读《西铭》的抑扬顿挫。那时,追随先生,白天听课,晚上总会像温书一样,回顾先生所讲的内容,不明白的地方,第二天又去问先生。如今,得靠自己去悟了。先生落葬后,朱子翻开谢上蔡的《论语解》,以“人一己百”的努力体悟圣人言语。第一遍,用红笔将紧要的地方抹出;看着看着,又领悟到更精练的文字,就用青笔抹出;再看,越加精练,就用黄笔抹出。三番五次后,用墨笔再抹出紧要处,那是全书最精华之处。后来,朱子对这种看书经验有作形象的比喻,他说看书像看房屋,不要只看外墙只看装饰,要看构架;看书像吃荔枝,要去吃肉不要去吃皮,更不要丢了肉却把皮和核吃了。
  徽州故园
  不觉秋社已过,五夫的粮谷入仓,接着北风初起,天气渐凉。进士及第得告谒先祖。朱子决定回一趟徽州故园。当年,婺源的张敦颐对先君朱松说,要为朱家赎回先业田。果然张敦颐信守诺言。先君去世那年,张敦颐将赎回的先业田归还朱子母子。如今,又过了许多年,也该回去交接田产了。
  朱子第一次踏上婺源的土地——婺源万安乡松岩里。朱氏的婺源始祖是朱瓌,他领兵到婺源防戍,后来因居住万安乡松岩里茶院而被称为“茶院府君”。茶院府君娶杜四娘,夫妻去世后合葬在万安乡千秋里一处叫连同的地方。朱子先到连同,祭拜婺源始祖朱瓌和杜夫人,慎终追远:
  维某年某月某日,远孙熹谨率侄某、孙某等,以酒果告于远祖廿一公制置府君、祖妣杜氏夫人之墓……
  尔后,朱子一一祭拜分散在官坑、杨村、王桥、镇下、小港五处的祖墓,并一一标记封识,以免祖先坟冢荒芜泯灭。
  新科进士归乡,祖墓祭扫完毕,同宗相聚,彻夜宴饮。
  乡人早就听说朱子的诗名,如今又登科及第,便前来相聚问学。
  婺源的乡民聚族而居,和朱子有姻亲关系的家族有祝家,如祝直清;有汪家,如汪泽民;有程家,如程洵、程鼎……祝家本在徽州,方腊起事后,祝确提议将徽州城从低洼处移回原处,由此得罪权贵,有一支便迁到婺源。
  朱子问起一个人,先君的好友——“星溪十友”之一的俞靖。他们说俞靖隐居山间,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朱子去山中拜见这位飘然的先君老友。冬雪即来,寒风呼啸,参差错落的竹林被北风吹得如平整的绿缎,俞靖正端坐静思。柴扉开了,朱子走进去,虽是隔代,却也是故人
  相见,相谈甚欢。俞靖问朱子可记得董颖。朱子哪会忘记?绍兴十二年(1142年),俞靖从建州带回了少年朱子的诗,董颖看了惊叹道:“共叹韦斋老,有子笔扛鼎。”俞靖说:“董颖也在婺源。”朱子说:“世旧故交,亲朋好友,也须聚聚了。”离别时,朱子留诗一首:
  江上雪意满,风吹竹林平。
  先生但坚坐,稚子开柴荆。
  朱子召集了一场聚会。文士雅集,有先生,有同辈,有后生。夜风猎猎,屋内明烛光亮,酒盏映红。意气风发的朱子成了主角。董颖应邀而至,他穷愁潦倒,只爱写诗,得了诗癖。朱子13岁的诗作就让董颖惊叹,此时,董颖自然不会放过朱子,他自斟一杯,让朱子为他的《霜傑集》题诗,朱子没有推辞,沉思片刻,落墨道:
  先生人物魏晋间,题诗便欲倾天悭。
  向来无地识眉宇,今日天遣窥波澜。
  平生尚友陶彭泽,未肯轻为折腰客。
  胸中合处不作难,霜下风姿自奇特。
  小儒阅阀金匮书,不滞周南滞海隅。
  枌榆连阴一见晚,何当挽袖凌空虚。
  董颖异常欣喜,众人以诗佐酒,又是一番豪饮。喝吧!朱子举杯与大家共饮。
  放下酒杯,歌声响起。回到祖籍地的朱子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如今五夫的母亲和妻子,想到自己曾经的《远游篇》……于是扬声清唱《离骚》一曲,狂歌罢,痛饮酒。祝直清上前来敬酒,朱子举盅一饮而尽。两人借酒讨论起如何作文来。程洵也上来问如何写诗,朱子对程洵说来日方长,求学不在今日。
  朱子留在婺源过年。
  除夕,朱子前往城南的明道坊拜谒家庙。
  绍兴二十年(1150年)正月初一,再谒家庙。街边,有一口井,称虹井。朱子取了水,饮一口,最美不过故乡水。当年祖先世代饮用的井水依然清冽。
  要离开了,祖墓已祭扫、家庙已拜谒,宗亲已相见,文士已相聚。
  正月初二,酒味飘香,鞭炮烟气未尽,朱子拜别众人,取道歙县,去黄墩(今篁墩)走走,去歙县看看。
  朱子的先祖在婺源,婺源的先祖在黄墩。唐乾符年间(874—879),朱师古避乱,携家从金陵迁入歙县黄墩,是为朱姓在徽州的始祖。朱师古去世后,葬在篁墩朱家巷。毕竟隔远了,婺源从茶院府君朱瓌至朱子,已历九世,黄墩更远,远到只能临风凭吊而已。
  离开黄墩,继续往歙县去,娘亲交代,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外祖父祝确。
  歙县城南有座飞来山,据说从前有凤飞来,栖息山中并生了八个儿子。去飞来山有条小路蜿蜒缠绕,沿小路行至山麓,外祖父祝确就住在那。正月初八,朱子见到了落魄的祝确。祝家曾经的半州风光只剩下飞来山麓的一幢小屋。当年,建州范汝为起事时,祝确写信让朱松回来未果。在战乱之中生下的朱子如今已进士及第,他第一次见到外祖父祝确,还有舅父祝莘,表弟祝康国。祝确谈歙县的往事,朱子谈先君的艰难。祝确说:“明天,到紫阳山看看,那是你父亲的读书之处。”第二日,朱子、祝确、祝莘、祝康国往不远的紫阳山去。城南的紫阳山是高士隐居的地方,山上有老子祠。家住婺源的朱松,少年时入徽州的州学学习,到紫阳山游览,山坳处的老子祠除了松涛阵阵,就剩清泉潺潺。朱松便躲到老子祠读书。好玩好学的少年朱松,打动了祝家少女祝五娘的心,待朱松进士及第后,朱松与祝五娘结为连理,仕宦闽中。祝确问朱子:“五娘可好?”朱子说:“家母让我问外大父好!”祝确没说话,半晌才说:“你舅父身体不好,我也老了……唉!”朱子转头看着舅父祝莘和表弟祝康国,说:“家母说,如果表弟在徽州有难处,就去建州吧!”
  祝确思念五娘了!祝康国和朱子上前挽着祝确下山。朱松到福建后,念念不忘紫阳山,曾专刻一枚印章,上刻“紫阳书堂”四字。27年后,朱子第二次归婺源,祝确已作古,葬于紫阳山。朱子重登紫阳山,留下“旧时山月”四个字。字里字外,是多少感叹!
  夜里,祝确睡下了,朱子久不能寐。曾经栖身徽州的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如今就单剩外祖父了。故园凋零,祝家衰败。对了,祖母程五娘那脉有个后生——表弟程洵,朱子想起婺源之夜程洵眼里的求知灵光,程洵问朱子如何作诗?当时朱子没有回答。后来,朱子才知道,程洵为见朱子一面,特意从山中踏雪到婺源县城。朱子再也躺不住,起身下床,将灯焰调亮,安坐下来给程洵写信:“回到婺源家乡,烦劳你踏雪出山,便有了相见一面的欢笑。我前日已从婺源出发,山路崎岖,辗转六天才到徽州府城……你说的写诗……”朱子眼前浮起刘子翚的教诲,浮起父亲与傅自得雨夜论诗的场景。朱子继续写道:“先师屏山和先君都说,作诗要从陶渊明、柳宗元的门庭中来,这样就有萧散冲淡的意味。近代的诗人,如陈简斋(陈与义)绝佳……”然而,只专学作诗也还不够,诗词之外的大道更要领悟。朱子继续写道:“一定要熟读《论语》《孟子》等书,才能上溯探求诗词的根本。”
  写毕,落款,“初八日三鼓”。夜已深。
  大道茫茫,何处下手
  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朱子进士及第三年后,前往临安参加吏部的铨试。当年的进士黄榜,朱子是第五甲同进士出身。进士及第者可以立即授官,不需要经过吏部考核。第五甲则不行,必须“守选”,等待吏部的铨试选用。朱子铨试的结果是“中等”,不算差了——铨试中等大约是前十名的样子。吏部授朱子迪功郎、同安县主簿,也不算差了——泉州同安是望州中县。只是,“同安县主簿”后面还有两个字,“待次”,待次的官员不能马上去上任,要依次排队,待次期间没有俸禄。
  从临安回五夫,朱子取道台州、衢州、信州。路过台州时,他去探访了谢家公子谢伋。谢伋是谢克家的儿子,娶了朱松同榜进士綦崇礼的女儿。再就是朱子进士及第后,曾苦读胡寅带来的《论语解》,用红、青、黄、墨各色笔一遍又一遍地抹出研读。《论语解》是程门高足谢良佐所注,谢伋是谢良佐的从孙。谢伋隐居台州黄岩三童岙,建药寮,种草药,自号药寮居士。朱子走进药寮,不远,辽阔的青山伸展开来。花药满圃,林木婆婆,树老百年,景色幽雅。端居的谢伋仿佛世外仙人。谢伋又深谙药理,就算久病难愈的患者,他也能“三掇散沉疴”。朱子与谢伋对坐时,一位一直寻医问药却从无疗效的聋哑病人来找谢伋。才两天,谢伋就治好了聋哑病人的病。朱子大惊。
  一位身体苦痛的病人能求得解除苦痛的良方,一位探求圣人之道却彷徨不前的士人怎样才能寻找到成圣的法门?朱子大发感叹,写了两首古风,其一为:
  少儒忝师训,迷谬失其方。
  一为狂酲病,望道空茫茫。
  颇闻东山园,芝术缘高冈。
  瘖聋百不治,效在一探囊。
  再拜药园翁,何以起膏肓?
  这位后生,发解试、结婚、礼部试、殿试、铨试,人生的整个大套路大框架已经奠定,但这是世俗的人生。在推究如何成为圣人的问题上,从《孝经》到《西铭》,再到“四书”,一路体悟,却一直徘徊不进。朱子仿佛穷途末路,在诗中他说自己“望道空茫茫”。
  朱子在呐喊、在彷徨。
  回到五夫,没钱,也没事,而对道的体悟又处于悟与不悟之间,于是朱子一边研读儒家经典,一边问禅学道,也去接地气地浪游。朱子给自己安排了两次漫无目的的近距离行走。
  取道芹溪,来到砚山,如今表兄丘羲优游砚山脚下。姑姑去世了,表弟丘膺去了招贤里(今建阳徐市),砚山脚下的屋庐就成了丘羲隐居的园林。沿着卵石径,丘羲带朱子参观园中的柳树、翠竹、芭蕉、荼蘼
  ……丘羲说:“我早晨便到园圃莳地种菜,居室虽陋,但四时之景不同,四时之菜也不同,呵呵,贤弟,宜乎隐居啊!”又小心地问:“贤弟能否为我的居处题个匾?”朱子点点头,走进开轩向北的书房,题下“芹溪小隐”四字。窗下是静寂的龙潭水域,风光旖旎。山水秀丽地,万里无云天。想起先生刘子翚时常会越过山岭到龙潭来畅游,朱子也曾陪侍,那是秋光渐深时。山间木叶落,水上白云飘。先生举杯畅饮,伴着西沉的夕阳吟咏着“夕阳淡寒山,低徊不能去”。时光如水,先生已逝。还有先君,临安归来后,在这书房写《渔父词》,读《光武帝纪》。沉思间,丘羲已摆出酒菜。三杯两盏淡酒下肚,却道酒入愁肠,忧从中来。丘羲吟诗,朱子唱和,作《奉酬丘子野表兄饮酒之句》,“微褐不充体,寒夜怀重衾。古来穷庐士,岁暮多苦心。苦心亦何为,世路多崎嵚。不借杯中物,离忧坐自侵……”二人到院子看满院荼蘼的枯藤。冬深了,春暖花开也不远了,朱子作《荼蘼》,诗中写花写酒,诗中的春酒充满暖意,“结楥遂芳植,覆墙拥深翠。还当具春酒,与客花下醉”。春来时,我朱熹能否悟出圣人之道呢?离开芹溪,朱子去顺昌,去邵武,兜一圈,毕竟不能像道谦那样在行走中开悟,他又丧气地回到五夫。
  第二年春,朱子再次放逐自己,也走不远,止于顺昌的筼筜铺。那个黄昏,落寞的朱子走进筼筜铺,放下行囊。其实,朱子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走往何方。当他抬头时,看到壁上的题诗,“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朱子连续读了几遍,他知道,这是嵇康《幽愤诗》中的句子。嵇康的朋友阮籍,常常漫无目的地驾车外出,他不选道路,随意而行,行到水穷处,无法再前行的时候,就恸哭而返。那种漫无目的的行走与朱子何其相似?“予独何为?有志不就!”阮籍都回头了,朱子也回头了。看似漫无目的的行走,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与内心契合的场景,感受体悟以达参透的境界。然而,两次接地气浪游的结果,也依然是迷惘。
  大道茫茫,不知何处下手。
  朱子回到五夫后,题匾书斋为“牧斋”。朱子躲进牧斋继续体悟。
  “牧斋”的“牧”出自《易经》的“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朱子的“牧斋”又隐约指向道谦。确实,朱子建牧斋时,离开五夫好长时间的道谦回到五夫了,住持开善寺。
  牧斋的窗外,郊原芳草,春暖花开,燕子归来,溪流水涨,农人正兴冲冲地往西冈的土地庙赶去。春社到了,乡民们取了牺牲去祭告土地公、土地婆。他们供上丰盛的祭品满怀着希望祝愿。之后,祭品会被乡民分享。春社的祭神最终演变成乡民的狂欢,朱子也参与进来。
  郊原暧芳物,细雨青春时。
  前冈遐敞地,登览情无遗。
  农亩怀岁功,壶浆祝神釐。
  我惭里居氓,十载劳驱驰。
  今朝幸休闲,追逐聊嘻嘻。
  笑语欢成旧,尽醉靡归期。
  牧斋枯坐的朱子,抛下书本,和乡民一番“笑语”,一次“尽醉”,又借着浪漫的春色去找道谦禅师。
  到开善寺去。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子劈头便问道谦:“禅师,先前学禅,禅师说只要一心一意地寻思‘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这话头就可以悟道,但我悟不出,希望禅师开示一二。”
  道谦说:“你才参悟几时?老衲20年都不能进入圆融无疑的状态,但老衲知道,如果要参禅,不是勇猛直前,就是一刀两断。你只管一意寻思‘狗子’的话头,不要商量,不要穿凿……”
  从道谦处学参话头禅,一直无法开悟,朱子又去武夷山访道,也许可通过道家的法门让自己修成儒家的圣贤之境。
  武夷满山的道士,择一片岩,选一个洞,筑一个室,一意修炼。有位飘然的道士名唤仰上人,朱子和仰上人坐在丹霞山巅,品茶论道,体悟天地。仰上人赠了经诀给朱子,授步虚焚修之法。修行一段时间后,仰上人对朱子说:“贫道要远游他处,浪迹天涯去了。以子之悟性,入道不难。”初秋的云气从溪谷中飘摇而起,朱子问道:“不知何日再相逢!”仰上人说:“海内相知,天涯咫尺。”朱子微微一笑,写诗赠别:
  涧谷秋云晓,飘摇无定姿。
  氛氲升远树,凌乱起寒飔。
  上人归别岭,心迹但如斯。
  仰上人一走,朱子也从武夷归来,走进牧斋,开始步虚焚修。借助禅、道的修身修心之术,也许可以进入儒门成为圣贤。
  一天,朱子接到道谦的来信,一看,笔迹不是道谦的,很奇怪。朱子马上回信说拟前往一晤。信才派仆夫送出,不一会儿仆夫就回来了。仆夫说,同舟的人告诉他,道谦禅师已经坐化。朱子赶到开善寺,眼前浮起禅师的话语:“不是勇猛直前,就是一刀两料。追寻圣人之道没有一刀两断,那就依然要勇往直前……”墙上,张浚所题的“自信”依然墨色浓烈。
  仰上人走了,道谦坐化了,在圣学路上,朱子还没找到导师,还必然要徘徊在儒释道间苦苦参悟,他还要徘徊一段时间。
  直到遇见李侗。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朱子终于出仕任官——赴泉州的同安县任主簿并兼管县学。五月,朱子赴任途经南剑州,拜谒李侗,此次的一番交流,朱子几乎毫无收获,但李侗已为朱子埋下圣学的火种。朱子将由此结束徘徊,在圣贤路上勇往直前。
  县学学官
  任同安主簿的朱子兼任同安最高教育行政长官。他开始着手全面改革同安的教育。教育之事不顺利。同安的夜晚,风轻悄悄的,县令陈宋霖(字元滂)与朱子对坐,谈论同安的民事,末了,平静的陈宋霖递了一份文书给朱子,一份和教育有关的文书。
  朱子初入仕途,官迪功郎——文官三十七级从九品,最低级。同安经济状况不好。王朝要养士,教育要花钱,所幸,同安有赡学钱——“四分钱”。朱子瞅准“四分钱”用来办教育。泉州府也要用赡学钱,朱子决定同安留一半,上交一半给泉州,各二分。泉州的教授李橺要将四分钱全部纳入泉州州学的囊中。朱子不肯,上书州学抗辩。李橺没想到区区迪功郎居然敢发脾气。
  回到高士轩,朱子展开陈宋霖递过来的文书,是泉州府学教授李橺的,字里行间,指责之意,在在处处。朱子再也按捺不住,披衣研墨,燃烛疾书,给陈宋霖写封信,一一辩驳李橺的不实之词,坚决维护同安“二分钱”的利益。
  李橺说:“朱熹有少年锐气。”朱子反驳说:“谈论事理不能以年齿来评判,而要以事理的长短曲直来评判。”
  李橺又质问说:“你朱熹为何不到监司、郡守前谈论四分钱的事。”朱子回道:“我朱熹不想以监司、郡守的强势来胁持泉州州学。”
  李橺语气缓和道:“我本没有要胜过你朱熹之意,只是想推车往前走。”朱子反问道:“郡、县的学宫坐在同一辆车上。郡学是车的轸盖,县学是车的衡轭,抛开衡轭能推着轸盖驱驰而去吗?”
  李橺又说:“四分钱收上来也是郡学、县学一起使用的。”朱子问:“我只留其二,另归其二给郡学了,还想如何?”
  李橺斥责道:“泉州府学、同安县学各自尽力于教育罢了,你为何要争高下?”朱子不同意他的说法,说:“你州郡的教官是丞相择用的,与州郡刺史分庭抗礼,而我朱熹只是掌管县学的小吏,哪敢争胜?”
  李橺讽刺朱子说:“朱熹你穷,不能赡养,人穷志短,无法克制自己。”朱子辩驳道:“赡养是私事,我所争的是公事,我并无毫发私意!”
  一一辩明后,朱子对陈宋霖说:“我已辞谢兼管县学一职,但你千万不可将赡学的‘四分钱’悉数上交,这关涉同安一县的久远利害。”
  朱子附上自己和李橺先前的信札,一并让人送给陈宋霖。
  朱子又给李橺写信说:“如果赡学钱全纳入州郡的经费开支,那县学就必须再立名目取得经费。如今民力困竭,如何还敢加重百姓负担?这不是逼同安放弃教育?这对执事官有什么好处?李执事又何苦一定要剥夺‘四分钱’?”
  朱子最终胜出,赢得了“二分钱”。朱子先拿钱去建讲坛,让绝塞的师道露出复兴的晨光,并特别撰文《讲座铭》。
  朱子走到县学的斋舍,抬头,眼前斋舍的斋名是“汇征”,“汇征”是“学优而仕”的意思,充满功利,有以利禄去诱导学生的意味,不是圣贤育人之道。得改名。沿着四个斋舍走一遍,只有两个斋舍住着弟子员。县学凋零啊!朱子决定扩大招生,恢复四斋,并将斋名改为志道、据德、依仁、游艺,还请学谕和直学在优秀学生中选任新设两斋的斋长和斋谕。
  学堂的鼓声终于“咚咚”响起来了。
  激昂亢奋的节奏声中,学生开箱出书,教师翻书开讲。朱子撰《鼓铭》,虽只22字,但铿锵有力:
  击之镗兮,朝既暘兮,巧趋跄兮。德音将兮,思与子偕响兮。
  可惜,鼓声没有唤醒同安的弟子,他们似乎无动于衷,踱着方步走进县学,悠闲而懒散,不珍惜光阴,不孜孜以求。日上三竿,起床上学;渐近中午,各自散去。朱子榜文《同安县谕学者》劝勉说:“能致思于科举之外,而知古人之所以为学,则将有欲罢而不能者矣,某所企而深望也。”朱子希望同安学子能求道不求仕,以欲罢不能的姿态学习。
  终于,同安县学有了气象,规模齐整,生徒渐多,但职事人员太少,又兼其他事务,根本无法专心执教。朱子着手延请名师,把最优秀的士人请入县学执教。正赋闲在家的进士徐应中、王宾被朱子看中。徐应中议论纯粹正统,王宾操守坚定诚实,他们到县学执教,可为一时表率。朱子下文到县学,对县学提出三点要求,务必把二人请来:备礼上门敦请,县学提供伙食,待以宾客之道。
  还差一名掌管钱谷的直学官。一位名唤柯翰的年长稳重的士人进入朱子的视线。柯翰严守道统,恬静淡泊,不随流俗,一心一意穷经探
  理,孜孜不倦。此人的操守和言行可激励弟子员尊崇义理,可移易同安士人追名逐利的浇薄风气。
  朱子开始物色并树立更高层面的精神标杆。谁能成为标杆,让同安士民的精神有所皈依?当然,德行高举的同安当地士人最好。
  苏颂,不二之选。
  同安士民价值取向不纯正,他们津津乐道的精神楷模是泉州的北宋权臣吕惠卿、蔡确,而同安本土的苏颂却被冷落忘却,甚至苏家的子弟,都慒然不知苏颂为何人。
  别的且不说,单说熙宁二年(1069年)苏颂对抗朝廷的那件事。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颁行新法,时任秀州判官的李定被召到京师,即将被越级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苏颂当时任中书舍人,他和另两位中书舍人认为不能如此选拔人才。三舍人拒绝起草授官文书,封还诏书;诏书再下,再次封还;竟然封还八次。最终三人全被免职。以苏颂为首的三舍人对抗两个重量级人物——帝王宋神宗、宰相王安石。其实,王安石和苏颂还是同榜进士。三舍人八次封还神宗的御批,写了数万言的奏书,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烈辩论,最终,三舍人失败。事实的失败并不意味着道义的失败。在任用李定的事件上,苏颂的反对充满正能量,他认为官员选任要看办事能力,要有实践经历,要依法考核,不能以上级的喜怒为依据,要由“众举”,不能由“己夺”。朱子也激赏苏颂身上那股不畏权势与顶住外力的执着劲。学人也一样,不可随意屈从,不能迷失自我,要坚守立场,要保持操守。同安士风凋敝,朱子要建一座丞相苏颂祠,凝聚“士魂”。不久,祠堂建好,望着苏颂祠的昂然檐角,朱子笑了笑,“君子之德风”,精神的标杆已高昂而起,苏颂的德行仿佛茫茫精神海洋的灯塔,让茫然的船只有了航行的方向。
  然而,毕竟礼崩乐坏太久了,积重难返。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位弟子员无礼义廉耻之心,犯了淫污之行。士风日下,弟子员德行有亏,学官朱子不得不祭出学宫刑罚——开除!那一天,痛心疾首的朱子默然带着弟子员来到大成殿,肃然班立。先圣孔子在上,朱子
  自责地说:“熹的德行不能使人信服,所以学宫出了这样的事,现开除二位弟子,以正校规,建立后世法则。”
  教学与考试改革随之进行。
  同安县老师的授课不对路,泛泛而谈,弟子员听课不带疑问而来,也听不到需要解疑的内容……古时学者学习六艺之文,师生围坐,有疑问就叩问老师,叩问之后依然不得要领的,或静坐思考或继续追问,但绝不能停止。有疑问就必须解决,这是古人所谓的传道授业解惑。
  朱子翻开《中庸》,读道:“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
  同安的弟子员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除非不学,要学就要学会,如果没有学会,就决不放弃。
  朱子又翻开《论语》,读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同安的弟子员自然也懂得这话的意思:不到他努力想弄明白而不得的程度不要去开导他,不到他心里明白却不能完善表达出来的程度不要去启发他。
  听朱子读了两句,众弟子员面面相觑,感觉朱子不像讲课。
  朱子接着说:“诸位知道,我说的是教与学,教学不是教师说弟子学,而是教要善于诱导,学要勇往直前,诸位弟子员不可枯坐听讲,要心中有疑,勤学善问。”
  朱子又环视诸生一圈,说道:“今天和大家学《论语》,推测圣人本意。我们以讲问之法来学习,师者所谈的有不合理之处,各位弟子员可登座与诸生讲解。课堂上可以当面交锋辩论,课后可以写手札再深入探讨。诸位谨记!”
  继而,改革考试制度。朱子决定恢复被废弃很久的策试法,隔一段时间就策问一次。所论之策是切近社会实际与个人修养,又需要弟子员慎重思考的。比如,泉州的财赋问题,问的就是泉州士人身边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长期以来,泉州的收入与支出是平衡的,“一州之资,供一州之费”,然而近年以来,泉州财政却非常困竭,库无余钱,仓无余粮,官员到泉州来,还没安顿好就会问起为什么财政困顿。如今,公文
  越多,县官越急,百姓越贫,究竟是为什么?
  这种提问与作答不是专靠摇头晃脑读经、默然枯坐听讲就能解答的了的……
  此时,朝廷下文令朱子到福州去。朱子得知奉檄前往福州的消息时,心中窃喜:去福州弄些书来!
  前段时间,朱子打开蒙尘多年的县学藏书匮。匮中的旧书大都残缺脱落,一册一册胡乱摆放,毫无顺序。翻阅书卷,见书末钤着标识印鉴——“宣德郎守秘书丞知县事林姓”。根据嵌在墙上的碑记和先前的庙学记,这位林姓的知县叫林渎。熙宁元年(1068年),林渎重修庙学,购置图书。朱子打开匮中旧书的时候,离林渎藏书已经88年了。检视整理后,得到6种191卷。朱子又去民间募书,得两种36卷。然而,对于县学来说,区区227卷书太少了。
  福建经略安抚使是方滋。经略安抚使也称“帅”,经略安抚司也称“帅司”或“帅府”。方滋是朱松的朋友。朱子公务处理完毕后,找到方滋。朱子说:“熹在同安当小吏并兼管县学,如今的学者从四面八方涌到县学求学,可是,县学藏书不多,我想将帅府的所有书都印回同安去。”
  朱松的这位朋友非常慷慨,马上减少帅府的用度,嘱咐印工立即开印,印出985卷书。朱子如获至宝,回到同安,建经史阁,集合诸生,将新旧书籍整理分类,订立借阅规矩,按照规矩借阅藏书。
  朱子以主簿的身份兼管县学时,才24岁。
  同民安乐
  教育养士,礼仪安邦。
  泱泱大国,礼仪之邦,《中庸》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仪式代表秩序。伏笔埋了那么久,朱子终于将直学官柯翰大张旗鼓地推出
  来,他说:“《礼》传于今世49篇,如今,请柯直学给各位讲《礼》,诸君认真听,别马虎。”
  学宫祭祀先师和宴请儒士的释奠礼和乡饮酒礼也谬乱不堪了。朱子取来《周礼》《仪礼》《唐开元礼》《绍兴祀令》参考,画成礼仪、器用、衣服等图,一一明了,再和执事学生朝夕观览,以便在释奠礼和乡饮酒礼时能够有条不紊地施礼行事。
  百姓也“无礼”,先从婚礼着手约束。百姓的礼仪,婚姻最为重要。婚姻可以使男女有别、夫妇有礼、风俗淳厚,可是,同安县先前没有颁布有关婚姻的礼仪,百姓也无所谓婚礼,贫穷的百姓不能娶妻的就私奔引诱,甚至勾引别人之妻。士人、富室的婚姻也不守礼。先君朱松是专攻“礼”的,朱子聘柯翰是来学宫讲礼的,现在,朱子要将“礼”用于治理一个县城。在县学,朱子可以修订并实施释奠礼、乡饮酒礼。但要在同安颁布婚礼,区区主簿就没这个权力了。朱子撰《申严婚礼状》,引导士人、庶民在婚娶时守礼;作《民臣礼议》,请求朝廷参照“政和五礼”编定《绍兴纂次政和民臣礼略》,锓板模印而颁行到州县。
  只是朱子的设想直到绍熙年间(1190—1194)才得以实现,那时朝廷将士庶礼文专门修订并编成《政和冠婚丧祭礼》十五卷,颁发郡县,正式推行规范的礼仪。
  教育与教化都是非一日之功的事,须如春风化雨;政令则须令出必行,行政才有效。
  县学不能随便进的,要考试。这场考试称“补试”。并非人人都能通过县学的入学考。国家养士,给读书人以特别的优待,一入县学,朝廷就免去诸生的差役和赋税。读书人无生计操劳,只要一心一意读书。朱子主管县学之前的同安,补试者拖拖拉拉,一副不在乎的嘴脸。朱子吩咐吏人说:“你用一幅纸,写几榜张贴出去,写明白‘某月某日补试,各请知悉’。”考试时间快到了,吏人前来提醒说:“按惯例,有许多读书人拖沓迁延,考试的日期往往因此推迟。”朱子说:“那就麻烦再去张贴一次榜文,写明白四个字——‘断不展日’。”
  公平公正,执政才有力。
  主簿掌管一县的簿书,同时还得催缴赋税、出纳官物。任主簿,官不大,事特多。特别是催缴赋税,或百姓不知情,赋税交纳拖延时日;或吏人作弊,当收不收,不当收的多收。
  追缴赋税即将开始,朱子取来一叠纸,每一幅纸截作三片,写成许多小小的告示榜,通衢处、街巷口一路张贴过去。纸条上清楚写明主簿厅在某天收纳赋税,请农户、乡司(负责征收租税的人)互相告知。到交纳税赋这天,大家纷纷前来。官府守信,百姓守时。每天黄昏下来,众人散去,朱子将一天赋税出入的登记账簿全部搬上书案,一一点对佥押。当天的账簿当天审验清楚。朱子一旦佥押,自己也就心里有数,吏人也不能随意更改了,以杜绝舞弊。
  朱子的眼光投向米仓。救助赈济必须仰仗米仓的存粮。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是明眼人,他们雪亮的眼睛看着米仓堆放的粮食,看着米仓堆放的公平。掌管米粮出纳的吏人一旦弄虚作假大斗进小斗出,极易失了民心;赈灾之时的缺斤少两更会引起骚乱。有的吏人竟然故意用大斗征收粮食,每只大斗比朝廷规定的标准斗多出2~6成,这不是戕害百姓吗?朱子深察舞弊之道。官要为民做主,吏要为民考虑。朱子到米仓题诗一首:
  度量无私本至公,寸心贪得意何穷?
  若教老子庄周见,剖斗除衡付一空。
  一个小小的米仓库员,也要有公平之心才好。只要公平,事情总是好办。朱子说:“不管大官小官,凡事要求一个公。如果有公心又能公平,就能做个精彩的好官。就算是小官,也能让人望风畏服。如果不公平,就算是宰相,做来做去,也没个好收场。”
  掌管一个县的学宫和处理一个县的政事对于朱子来说不难,朱子还想通过撼动大宋王朝的版籍和赋税使同安实现“社会公平”。毕竟民事大如天,就算不可为也要为之。
  版籍的问题就是经界的问题。经界就是重新丈量土地,划定田地的
  分界。由于没有实行经界,整个同安的田亩租税非常紊乱。贫民没有田产却要缴纳租税,富户拥有大量田产却不要缴纳或只需少量缴纳租税。催理租税时,乡司说有些百姓已经逃出本境或者已经死绝,不能再推究,而实际上,就算人户逃亡,他的田土依然在本地,只是被富家巨室吞并,或者被邻里宗亲占据,他们暗中勾结乡吏,有意隐瞒不报。经界的问题关涉民生,关涉社会公平,出了问题就要解决。
  早在绍兴十二年(1142年),两浙转运副使李椿年就上奏谈到经界不正的十大危害。朝廷下诏专门委任李椿年措置施行经界法。李椿年设立经界所,逐步推行经界法。但经界法推行到汀、漳、泉三州时。泉州的管天下、伍黑龙、满山红、何白旗等人率数十百部的人马正在起事。左朝散郎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孙汝翼上奏请求泉、漳、汀三州各县罢行经界,一切均税,等动乱宁息后再申取朝廷旨意施行。那是绍兴十九年的事,是朱子任同安主簿五年前的事,可一停就停到现在,依然未行经界。
  何白旗等人起事时,兴化军仙游知县的郑昭叔却正在全面领会经界的公文精神。户部文书下达到仙游,郑昭叔和群僚取来翻阅,茫然一片,根本不了解上级的意思。既然文书已下达,僚佐就请郑昭叔迅速施行。郑昭叔想,堂堂知县都不理解文件意图就决意去施行岂不乱套?郑昭叔抛开其他公务,谢绝宾客往来,用十天时间认真琢磨经界法的内容,然后自己在心中反复提问回答,一一无疑、内心洞然后,他便召集属僚并向他们一一解释清楚。他还要求属僚一旦有疑问就互相问询解答,如此反复几天,属僚也都明白经界法的要领了……
  郑昭叔如今任惠安县丞。朱子赶到惠安拜访郑昭叔。出同安,要过小盈岭。朱子站在小盈岭上,明显感到了劲烈的风裹挟着沙粒击打在脸上,随侍者说:“此地是同安风口,民谚说这里‘沙溪七里口,无风沙自走’。”朱子抹了一把脸,手上粘了一层的沙粒,他转过头,大声说:“此处当建一石坊,用来填补此关隘的缺口。”风沙把朱子的话吹走,朱子又大声说:“赋税繁重,贫弱之民不堪忍受啊,同安同安,同民之安,
  此处的石坊就叫‘同民安’。”
  惠安的郑昭叔很赞同朱子说的“赋税繁重”,说行经界可以减轻贫弱之民的负担,将经界法详细地告知朱子。但朱子临走的时候,郑昭叔又不无忧伤地对朱子说:“只是区区主簿,人微言轻啊!”朱子说:“先生,我尽人力,听天命。”郑昭叔没说错,朱子上书朝廷请求在同安施行经界法的书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朱子只好与县令陈元滂定夺,减少同安经总制钱的征收。根本的经界问题无法解决,就尝试解决赋税吧。
  百姓的赋税太重了,特别是经总钱。
  宣和年间的方腊起事,朝廷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镇压下来,国家财政出现严重危机,而当时江浙一带并没有固定的赋税,于是,宣和三年(1121年)创置经制使司,以发运使陈遘兼充经制使,经理节制东南七路的财赋,征收民间印契及出卖糟醋等杂税七种,这些杂税称经制钱。
  南渡之后,宋王朝的财政更加困难,绍兴五年(1135年)闰二月,以参知政事孟庾领措置财用,孟庾请设立总制司。于是,税收更加繁多,有转运司移用钱、勘合朱墨钱、出卖系官田舍钱、进献贴纳钱、人户典卖田业收纳得产人勘合钱、常平司七分钱、茶盐司袋息钱、收纳系省钱物头子钱、官户不减半民户增三分役钱、二税畸零剩数折纳价钱、免役一分宽剩钱等。这些杂税称总制钱。
  经制司征收的经制钱和总制司征收的总制钱统称经总钱。
  朱子不时接到督办赋税的文书。户部文书邮传到提刑司,提刑司文书下达到州府,州府下文到县,层层催缴这些杂税。身为主簿,督办赋税是职责所在,但面对生活难以为继却要交纳重税的百姓,朱子心里异常苦痛。朱子想到了父亲的一位朋友,尚书右司郎中兼权户部侍郎钟世明。经总钱恰恰就是户部督办的。朱子写信给钟世明希望他进言减少经总钱的征收。朱子说:“……如今天下州县拿着督催经总钱的堂皇大旗,不管赋税的繁重,一概取之于民。州里的长官天天派官员手持符节来催,囚系当事人,县吏不胜其苦,百姓更不胜其苦。征收的赋税,官得
  其一,吏得其二三,官吏狼狈为奸,乱象丛生!”
  朱子继续对钟世明说:“只要您开口对圣上奏请,减少经总钱的税收,圣上如此地爱护百姓,必然很快就可施行的……”
  钟世明是福建将乐人,也是朱松的朋友。但钟世明没能帮到朱子。
  达则兼济天下,真正能够兼济天下、同民安乐,也须是达官高位啊。
  道禅皆误,杜鹃声里初归儒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五月,朱子赴任同安经过延平的时候,曾去拜见李侗——那位“冰壶秋月,莹彻无瑕”的先生。彼时榴花怒放,红艳似火。朱子体悟大道的方法,依然不离道谦的教诲,勇猛直前地参话头禅,悟“狗子佛性”。
  道谦所说的是参禅之道,而不是体悟圣人之法。看着平静安坐的李侗,朱子急于要把李侗超凡入圣的方法给套出来。朱子语锋尖锐,言语犀利,似提刀而入,一再叩询,多方质问,但朱子刀锋所向,都被李侗淡淡的话语轻轻撇开,化为无形,朱子的振振有词也全然没有得到李侗的颔首。李侗也没说为什么不行,只说不是!朱子再问为何不是时,李侗只说去看圣人言语。对于这个少言寡语的李侗,朱子起了疑心——可能李侗自己都没有理会到圣人之道。于是,朱子又大谈禅理。李侗听了半天,回应一句:“圣人之道也没有什么玄妙,只是不能像你这样去悬空理会,对面前之事却视而不见。你为何不转向关注日用之间实实在在地去做工夫?关注日用,就自然会悟见大道。”
  朱子心存疑惑,也不服气。不日,拜别李侗,来到同安。
  初到同安,主簿的官廨老屋破败,明显不可居住。朱子转头,却见西北角地势高亢处伫立一座轩阁。公务之暇,朱子就登上轩阁,好地方,真真令人欣喜,好像是前人特意为朱子所建。于是,朱子稍加修
  葺,题名悬匾——高士轩。
  高士轩的高士追求使朱子写诗的灵感勃发,夏秋之间,不到3个月,作诗47首,这是在同安写诗最多的时段了,写的都是高士之诗。也结交了许多修道的山中高士。一位叫一维那的上人,听说朱子的母亲祝夫人得了重听之症,听力越来越差,就配了一服药来。母亲服了一维那的药后,耳疾竟然好了。上人说:“贫道想讨要主簿的一首诗。”朱子一点也不吝啬,立刻写《与一维那》相赠。
  朱子学禅修道,实在是想在追寻圣人大道上另辟蹊径。追随道谦,于道未得;问道李侗,不知所云;如今,又杂以武夷山仰上人传授的步虚焚修的方法来体悟……
  遁入禅、道中的朱子并不是逃离,他的本质是儒,而且这位儒生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实际问题。到同安的第一年七月,长子朱塾出生;第二年七月,次子朱埜出生;年长的母亲得了重听。妻子在家服侍老人,照顾幼小。虽然家事杂多,但尚有妻子的苦苦支撑。朱子任同安主簿之职又兼管县学之事,一边是民政,一边是学政,税收、簿记、经界、吏治、民生、教育、策试、礼俗等经济要务与教化兴学的问题一并落到了这位20多岁后生的肩上。
  道谦禅师的话头禅、高士轩中的步虚词在现实面前越来越变得空泛而缺乏实际意义,朱子的修炼受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地之官的责任冲击。谈空说性的禅师和道士,“待其出寺下山,见了天地之大,民物之繁,自会讨头不着”。到了同安的广阔天地,对着同安的士民工商,朱子越发觉得参禅问道的一无所用。难道真是如愿中先生李侗所说的“关注日用,就自然会悟见大道”吗?朱子开始反思李侗所说的“关注日用之间”的话了,此时,同安的“日用之间”也真出大事了。盗贼来犯同安,民政、学政之外,朱子介入了地方军务防务。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夏,盗贼逼近同安,县令及县丞以下的官员分区负责地方防务,监盐税曹沆和主簿朱子守卫同安的西北角。以往同安遭受盗贼攻击的时候,西北角总是首当其冲。曹沆和朱子的防戍任务艰巨。一天,朱子和曹沆登城四处巡看,慷慨激扬,指点江山,互相谈论。他们临风站立,西北角防范的弱点暴露在他们的视界里。“日用之间”的问题实实在在地楔入朱子的脑中。朱子迎着西北角的夏风大声地对曹沆说:“西北角守不住,我等就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我辈力量卑微,也须尽力而为。”朱子与曹沆到他们所辖的部属处劝勉鼓励,激励士人与属吏的士气。曹沆又说:“兵法有云,‘曲道险厄,则剑楯利;仰高临下,则弓矢便’,我们守卫的西北角正是仰高临下的所在,而射手是环城固守的利器,优秀的射击技能,非一日之功可成,一定要在平常无事的时候多加练习,一旦险情出现,即可派上用场。”朱子与曹沆找到县城一处平坦的角落,开辟出射圃。射手每天在射圃习射。不久,盗贼散去,险情解除。但选拔射手到射圃练习射击成了一项常规训练,不再断辍。
  警报一解除,朱子就重新投入到经史阁的建设,朱子从福建经略安抚司弄来的书要有去处。经史阁建在县学的大成殿后。明伦堂的左侧还建了一幢教思堂。教思堂建好后,朱子写了一首诗,《教思堂作示诸同志》:
  吏局了无事,横舍终日闲。
  庭树秋风至,凉气满窗间。
  高阁富文史,诸生时往还。
  纵谈忽忘倦,时观非云悭。
  咏归同与点,坐忘庶希颜。
  尘累日以销,何必栖空山?
  朱子说“吏局了无事”那全是忙里偷闲的话,而“何必栖空山”则是有了某种隐约的回归。作为一地之官,毕竟要从“空山”回到“红尘”。秋天到了,朱子将之前禅道气味浓烈的诗作一并收起,编成《牧斋净稿》,把“栖空山”念想抛下,开始“关注日用”,转回儒学,从道与禅的空寂转回到眼前的点点滴滴中。官守虽卑,年纪虽轻,但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管文书的主簿、是管县学的教谕、是管城防的戍官……朱子参禅问道,修为再高又有何用?面对经界法、经总制钱、盗贼进犯、学风日下的同安诸生……参禅问道真能普渡苍生?禅、道是出世法,大济苍生需儒的入世法。先生刘子翚以三字诀——“不远复”传授,是不是自己走参禅学道的路走太远了,是不是真该回头了?冰壶秋月的李侗,对咄咄逼人的朱子只说“不是”,朱子当时怀疑李侗水平差、不懂禅,如今,想到李侗所说“且将圣人书来读”时,朱子有了幡然悔悟之感。
  一边思索大道,一边为王事而四处奔波。朱子常常奉檄往其他州县公干。
  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春末,朱子奉檄前往德化。三月春寒锁不住万物葱茏,为王事而四处奔走的朱子从同安往北,过永春,经龟龙桥、通德桥,黄昏莅临,朱子来到了剧头铺,前方是虎豹关,过虎豹关就到德化了。
  剧头铺的晚餐后,朱子望着天上半轮清亮的月亮,微寒的风拂面而来。李侗让朱子看圣人书,让朱子关注日用。与日用相关最紧密的圣人之书就是《论语》《孟子》了,那是圣人日常言谈论辩的话语。此次奉檄一路向北,行程孤独,行走中,朱子的思路时时落到《论语·子张》中的“子夏之门人章”: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
  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
  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
  这是孔子两个学生——子游和子夏对门人求道方法的争论。
  子游讥笑子夏本末倒置,说他教育门人只求细枝末节,对于道的根本却没有传授,执着于小学的洒扫应对、趋走进退了。
  子夏不同意子游的观点,他认为君子之道的核心是“先传后倦”。
  什么是“先传后倦”,朱子翻看了二程弟子的解读,但他们解读来解读去,反而把朱子给丢入云里雾里,越来越疑惑了。
  愿中先生说读圣人之书关键在领悟,道理要在白天的各项事务中理会,夜里要去静处坐着慢慢思量,细心领悟、着力思量才会有所收获。朱子将道谦所说的勇猛精进移入儒家的求圣之道,将李侗说的静坐思量落到剧头铺的夜色中。剧头铺的夜渐深,五更寒凉,朱子没有感觉到寒意,只一心一意咬定“先传后倦”四字认真思考。
  一连几个晚上的体悟,朱子终于明白,子夏的“先传后倦”是要让学者循序渐进。事情有本末精粗,道理却只是一个。学者不能以追求根本大道为托词而放弃细节与基础。如果不论学人的深浅,不论事务的生熟,就一概教之以高远的大道理,那与欺骗就没两样了。事的大小有别,理的大小却都是理啊!
  伴随着剧头铺声声的杜鹃啼叫,清晨的寒气依然逼人,朱子忘了疲倦,他下床披好衣裳写道:
  理无小大,无乎不在,本末精粗,皆要从头做去,不可拣择。
  道理不可以悬空去体悟,要脚踏实地,关注身边,关注眼前,循序渐进,做实在工夫,体悟圣人之理。
  夜间,荒山穷岭,寒裘不耐春寒,子规声哀啼;晨起,却又春光大放,韶光如许,朱子在剧头铺题下《之德化宿剧头铺,夜闻杜宇》:
  王事贤劳只自嗤,一官今是五年期。
  如何独宿荒山夜,更拥寒裘听子规。
  后来,朱子和门人提及此事时说:“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
  一夜杜鹃,唤出圣人“先传后倦”的低语,这不正与愿中先生李侗“关注日用”的说法相吻合?耽于道禅的朱子猛醒过来,对儒家的圣人有了重新的认识。
  寓居九日山,开讲畏垒庵
  三年秩满,朝廷要对朱子的德行、才干、劳绩进行一次全面的考核。同安任上,朱子的所作所为被记录在一种叫印纸的东西上。印纸就像如今的年度考核表,由朝廷统一雕印下发,朱子三年的功绩、过错等种种表现都已是白纸黑字。如今秩满,朱子的印纸上报到吏部,主持官员考核的吏部对朱子的印纸进行审核,审核无误后,吏部会发回一份考核结果——“验考批书”。
  朱子的政绩突出,不用审核也可以目睹。此前,朱子的行政水平已引起福建路长官的重视,那位减少帅府用度给同安刻印985卷书的福建经略安抚使方滋在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就曾向朝廷举荐朱子。
  绍兴二十六年八月,朱子到泉州,等候吏部的考核结果,寓居在泉州西面九日山的九日山房。
  九日山是泉州邦民重阳登高之处,传说有人曾看见道士栖居山上,人们问道士从何而来,他说:“我从戴云山来此,九日才到。”九日山由此得名。
  正值人间八月,九日山金风送爽,天高云淡。山上静寂,朱子静默伫立,远望山外红尘,起了怀人之思。不负所“望”,果然,午后清丽的斜阳下,朱子望来了一个人。身影愈行愈近,竟然是泉州知州傅自得,朱子欣喜地迎上去。
  时八月十一日。
  当年,父亲到福州与傅自得雨夜论诗。彼时,傅自得任福建提点刑狱司的干办公事,年轻有为,才20出头,而朱子还是13岁的孩子。不久前,傅自得被派到泉州调查赵令衿案。
  说到赵令衿,两位名士一番感叹。秦桧插手赵令衿案,想通过赵令衿,将当时朝中的贤士如张浚、李光、胡寅等一网打尽。秦桧正要上书
  皇上,将此案锻成铁案的时候,忽然病起,无法写字。
  好险啊!
  提起秦桧,两人愤从中来。傅自得兴奋地说:“人灭不得他,终于,天也要灭他。”
  朱子叹道:“是啊,前段时间施全刺杀秦桧不成,可惜了一条汉子。”
  傅自得继续说:“施全是岳侯(岳飞)的部卒,他是要为岳侯报仇。”
  朱子摇摇头:“施全并非因为是岳侯的部卒而刺杀秦桧,而是天下没有忠义之士,这些正义忽然从施全身上爆发出来。施全被擒后曾说全天下人都要去杀番人,唯独秦桧不肯杀番人,所以便要杀秦桧!”
  傅自得听了,也赞成:“连官家都被秦桧胁迫,施全所为,终于显出一丝天理忠义了。”
  朱子说:“秦桧死后,官家有‘朕今日才把膝裤中的匕首解下来’之语,没想到官家平日提防秦桧到了这田地。”
  而后朱子叹了一句:“天不诛桧,谁其弱秦?”
  朱子、傅自得对坐崖石之上,谈赵令衿,谈秦桧,谈胡寅……落日熔金,黄昏下来,明月悬空。傅自得说:“清月夜,此际不谈国是。”
  傅自得有备而来,不但带了酒,还提着包袱,装了一袋衣服。傅自得用纱绢将头发一扎,拄着手杖,一身文士打扮,携朱子走到金溪渡头,大声吆喝着让舟子过来。
  两人坐在舟上,顺流而荡。渐近中秋的月亮升上中天,天宇幽静,两岸古木森然,微风轻轻吹拂繁茂的林木,又掠出溪面的万道银光,远近上下,交相辉映,仿佛不是尘世凡境。朱子说:“如此泛舟而游,太快乐了!”斟酒满杯,高举对月,一饮而尽,尔后击楫高歌: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唱的是《楚辞·九章》中的《涉江》。朱子歌声洪亮高亢,与金溪的淡雾相撞回响,潜鱼惊跃,栖鸟飞鸣。
  傅自得哪肯静默,也高声吟诵东坡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唱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吟到会心处,两人互相斟饮敬酒。平时的傅自得,酒量不过三杯,可是,和朱子对酒高歌,却不觉一丝醉意,一连喝了十多杯。夜渐深,月清清,舟摇摇,酒量也更好。带来的酒竟喝光了。傅自得嘱咐舟子泊靠溪边,让老兵带钱到酒家买酒。保正闻知泉州知州缺酒,早已慌忙提了一榼酒来。舟子解缆,两位儒士继续泛舟而游……天色将亮,风起浪涌,傅自得说:“乐不可极,风浪也不知会不会平息?”于是,鼓棹而还,在满天星斗欲沉的清晨往东峰道场借宿。第二天,朱子赋诗《知郡傅丈载酒幞被过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剧饮》二首,其一云:
  扁舟转空阔,烟水浩将平。
  月色中流满,秋声两岸生。
  杯深同醉极,啸罢独魂惊。
  归去空山黑,西南河汉倾。
  傅自得见了,很是叹服,对朱子说:“想次韵元晦的诗,可笔力衰退,一时寻思不到佳句以记录这段清游,罢了,勉强次韵一首吧。”写下“兹游还可继,家酿为君倾”,傅自得还是想和朱子喝酒。
  朝廷的批书一直没有下来,朱子寓居九日山房竟至无书可读。又想起先生李侗的话,读圣人书,关注日用云云,便去找一同寓居山房的读书人借《孟子》来看。翻开《孟子·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孟子擅长哪一方面。孟子说他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和培养浩然之气。尔后,孟子说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充塞天地的正气。培养
  浩然之气,必须和仁义、道德相配,要渐次培养,不可拔苗助长。
  朱子掩卷沉思:浩然正气、仁义、道德,不正是圣人之道吗?拔苗助长不但无助于圣人之道,反而有害,这不正是告诉学人要关注眼前、关注当下、渐次前行吗?《孟子》中的培养浩然之气不可拔苗助长与《论语》中的“先传后倦”不是一致的吗?
  朱子每阅读《孟子》一段,就用纸制的小签条将自己理解的文意写上。公孙丑和孟子的答问,看似冗长,但将小签条连接贯穿着看,其间连络的意脉却是相通的。
  从剧头铺到九日山,朱子越来越感觉到那个言语不多的李侗是个了不起的大儒了。李侗让他慢慢体悟圣人之言,朱子参悟圣训后,终于窥见佛道的破绽,终于找到接近圣人的关键处。
  他要去找李侗。
  同安秩满了,而接任者却一直没有出现。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秋,秩满的朱子把全家老小送回崇安五夫。尔后,朱子又来到同安,等待完成交接手续。
  不久前,高士轩越发破败不堪,不宜居;而且,体悟了“先传后倦”和“浩然之气”后的朱子感觉高士之名出世气味太浓,不宜居高士轩了。搬出高士轩的朱子寓居焚天寺的兼山阁。此次,送家人归崇安再至同安,一时无处安歇。
  医士陈良杰邀请朱子到他家暂居。沿县治西北折行几百步,转入一处僻陋的小巷,陈良杰的馆舍坐落其间。馆舍谈不上富丽堂皇,但洁净清雅,有厅堂可以接待宾友,有居室可以栖息读书,庭院里种植着名花异草,还有像藤蔓一样的药材盘绕,盆瓮的残荷静候雨的光临……朱子如今仆人也没有,妻子也离开,不是主簿,也没管县学,和《庄子》中的居住在畏垒的庚桑楚相似,朱子便给自己的居处题名为“畏垒庵”。阳光透过封火墙扫射下来,同安一些好学者走进畏垒庵,许升、王力行、徐元聘、林峦、陈汝器等人……他们坐定,请先生开讲,朱子说:“诸位向学,须忧道不忧贫,今日,且以《再至同安假民舍以居示诸生》诗相送。”
  端居托穷巷,廪食守微官。
  事少心虑怡,吏休庭宇宽。
  晨兴吟诵余,体物随所安。
  杜门不复出,悠然得真欢。
  良朋夙所敦,精义时一殚。
  壶餐随牢落,此亦非所难。
  这首诗后,朱子还注了五个字——许生不荤肉。生活很清苦,用壶盛的汤饭(壶餐)都不能保证,但没关系,门生许升不吃肉的。朱子难得幽默一下。
  一年零几个月过去了,朝廷还没捎来接任官员的消息。朱子叹息道:“代予者卒不至,法当自免归。”那天,朱子走出畏垒庵,来到县学,进棂星门,过泮池,沿大成殿、崇圣祠、明伦堂、经史阁、教思堂、苏丞相祠,再沿志道、据德、依仁、游艺四斋走一圈,最后,朱子返回大成殿,对着孔子像缓缓说道:“我到同安为官五年,德行、学业崩毁,过错、罪责增多。虽然上天没有责罚,但我内心十分不安。告别之际,面对先圣,我异常惭愧啊!”
  仿佛带着负罪感,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十月,朱子离开同安。
  同安的士民感念朱子,他们舍不得,他们送朱子到小盈岭,扳着车辕不忍离去;朱子下车,一一扶起,请他们归去。互相坚持。最后,士民们都说要目送主簿。朱子不再坚持,他蘸满浓墨,在石上题下“扳辕岭”三字,尔后上车挥手作别。父老目送,直至车影再也不见……
  士民们回来,他们发现,他们是如此恋恋不舍,他们相聚到学宫,为朱子立了一座生祠。
  拜师李侗
  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正月,朱子徒步前往200多里外的南剑州
  拜见愿中先生李侗。
  端坐的李侗,神采精朗,睁眼远望,正霁色大明,白梅怒放,梅花的暗香缓缓地传递着春的信息。李侗起身提笔写下《梅林春信》:
  积雪千林冻欲摧,倚栏日日望春回。
  天公为我传消息,故遣梅花特地开。
  梅花开了,天公带来了大地春回的消息,还带了一个人来。梅林落雪处,朱子正大踏步前来,见到李侗,叩首便拜,说道:“熹自武夷远来,侍奉先生讲席之下,请先生收留。”
  李侗先是一愣,接着便上前来扶。
  朱子问:“先生是收留我了?”
  李侗点头称是。
  朱子向李侗拜了两下,起身后,朱子说:“熹晚学小生,久闻先生冰壶秋月,能够早晚追随先生,真是不胜荣幸!”
  这年李侗66岁,朱子29岁,年龄差别巨大,但两人的人生之路、求道之途却极其相似。
  两人都有幸在最疑惑的时候找到了解惑的老师。
  政和六年(1116年),24岁的李侗第一次拜谒罗从彦,他对罗从彦说:“茫乎未有所止,烛理不明,而是非无以辨。”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24岁的朱子赴同安,经过南剑州时拜访李侗,向李侗叩疑。
  李侗在藏春峡书院遇到吴觏,吴觏择婿的标准是“必取道学之正传者”。后来,吴觏成了李侗的岳父。朱子在五夫师从刘勉之,刘勉之器重朱子,将女儿嫁给他。
  两人都不喜仕进。李侗参悟道学后,放弃了举业。朱子晚年对门人说:“某是时已自断定,若那番不过省(即省试落第),定不复应科举矣。”
  他们都颖悟异常又锐意精进。罗从彦曾表扬李侗说:“后生李愿中
  (李侗)者,向道甚锐……”李侗赞赏朱子说:“元晦进学甚力,乐善畏
  义,吾党鲜有。”
  两位经历相似且灵魂趋向一致的儒士走到了一起。
  那段时间,他们只疯狂地交流一个问题:忠恕一贯。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
  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他们就“忠恕一贯”展开了极其繁复的机锋辩论。论难之余,李侗依然教朱子静坐,李侗说:“学问的大道,不在于说了多少,而在于默坐静心,体认天理。”
  辩论加静坐,朱子开始体悟“忠恕一贯”。
  果然有所体悟。朱子说:“一者‘忠’也,‘以贯之’者,‘恕’也。体一而用殊。”朱子非常高兴,他觉得“忠恕一贯”这章应该摆在《论语》中当作第一章。
  李侗住宅太小了,朱子到李侗住宅不远的西林院借宿。朱子白天问道,夜间静坐,存养浩然之气。不久,朱子的心气之疾居然渐渐地好了。暮春到来,体悟曾子“忠恕一贯”的朱子想起曾子的父亲曾皙对孔子说的话,“莫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风乎舞雩”,真是乐道遂志,无比畅快啊。西林院就像舞雩台,与先生论道就像孔夫子和学生的答问。朱子起身,将此情此景的感受题在西林院壁上。
  触目风光不易裁,此间何似舞雩台?
  病躯若得长无事,春服成时岁一来。
  天高地迥,朱子舒展一下身体,又濡墨写下“鸢飞鱼跃”四个大字。此时拂过檐角的轻风吹起朱子的巾帻,裹挟着屋檐下柚花的浓郁香气。朱子又有所悟:
  巾屦翛然一钵囊,何妨且住赞公房。
  却嫌宴坐观心处,不奈檐花抵死香。
  “不奈”,是忍受不住之意。朱子观心参禅的禅家工夫尚未断绝,就像柚花香气,抗拒不了。但意识到自己的病根所在,便是更上一层楼。
  圣人并不是有多么高妙的认知,而是能不断削减错误。
  朱子越来越趋近圣人之路。他的精进也让李侗感奋。辞别而归那日,朱子走远了,又回头向先生猛地挥舞双手。望着朱子的背影,李侗缓缓举起手。直到朱子背影消失,李侗才回屋,怅然若失又兴奋异常。
  李侗给学生罗博文写信说:“晚年来了一位可以商量疑问的后生,十分欣慰。此人聪慧过人,极有悟性,剖析道理极其细微,又能竭力践行,令人叹畏。和这位后生辩论诘难,他简直是操戈入室来攻伐我。”
  朱子徒步拜师,求学质难时“操戈入室”,与李侗的老师罗从彦极其相似。当年罗从彦从延平徒步赶到萧山拜在龟山先生杨时门下,两人连续辩难三日。双方大惊,一向自负的罗从彦惊得汗流浃背,杨时也惊讶地说他的众多弟子都不及罗从彦。现在,从二程到杨时,到罗从彦,到李侗,到朱子,这种执着的求道精神,在这博大的儒学体系中,连起了一条脉络。李侗继续对罗博文说:“自罗先生之后,我就没见过这么精进的人。因为没有匹敌的朋友,我都几乎把自己放倒了。有这样的后生,真令人欣慰。”
  绍兴三十年(1160年)冬,朱子又到延平拜见李侗,寓居熟悉的西林院。西林院可师禅师的居室左侧建起了一个轩阁,用来瞻望远眺、临赏吹风。李侗的儿子铅山尉李友直以“达人大观,物无不可”之句给轩阁取名“达观轩”。
  见到先生,朱子开口便连连追问。
  朱子问:“《论语》中,孔子的‘予欲无言’,明道先生(程颢)、龟山先生(杨时)都说是孔子在门生面前有感而发。我认为这是圣人言语的自然流露,并非针对门生所发。”
  李侗说:“恐怕不能这么说,你好好体会‘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几句,便可见孔子的话意味深长。”
  朱子思考片刻,又问:“仁是心的正理,人与禽兽不同的原因正在于人有仁心。狗性、牛性就谈不上仁心了。”
  李侗回答道:“这么说,恐怕也不妥当。天地中的生物,本源是相
  同的,即使是禽兽、草木,生发的道理也没有顷刻中断。只是人得到天地生气中最灵动的五常中和之气,禽兽得到的是片面之气。”
  朱子见到自己所悟,都不是正解,不免又追问:“我一直坚持从日常体悟,却一直不能融释脱落。请问先生,怎样才是圣人?”
  李侗望着“达观轩”的牌匾说:“道理就在‘达观’上。圣人道大德宏,他们气象廓然明达,胸襟开阔,自然能够洒然融释。希望多加思索辨别,见到心广体胖、遇事一一洒落之处,才能体悟正理。”
  朱子低头沉思半日,也许是自己体悟不深。他默默地点点头,在达观轩题下一首诗:
  窈窕云房深复深,层轩俄此快登临。
  卷帘一目遥山碧,底是高人达观心。
  相伴先生一段时间,朱子回五夫继续静心体悟。
  再一次见到先生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正月。那时李侗正待在任建安主簿的儿子李信甫那儿。朱子得知后,从五夫赶到建安,向先生求学,不久,又陪侍先生回到延平,一样寓居西林院。正月春归,重登达观轩,远望四野,新的感慨又上心头:
  古寺重来感慨深,小轩仍是旧窥临。
  向来妙处今遗恨,万古长空一片心。
  此次相聚,师生二人再次谈到静养的工夫。
  李侗说:“明道先生曾经在大仓中静坐,见大仓的廊柱很多,于是就默默地数。但怀疑没数准确,结果是越数越差,最后,明道让一个人去敲柱子,每敲一声数一下。应声而数的结果与第一次默数的结果相合。先前,我和罗先生研讨学问,只谈文字,没有一句杂语。罗先生极好静坐,我那时还未悟出大道,退下之后,只是苦心静坐。”
  朱子说话了:“先生教我须在日常生活中领会大道,先生教我要多看圣人经义,先生让我默坐澄心……我在先生引导下不断思考孔子的‘忠恕一贯’之道,悟出‘体一用殊’之理,然而,依然未能洞达
  通脱。”
  李侗微微一笑,问道:“儒家的学问和异端的学问最重要的差别是什么?”
  朱子摇摇头。
  李侗注视着朱子,轻轻地吐出四个字:“理一分殊。”
  朱子也一直注视着先生,听到这四个字,半晌,收回目光,低头吟道:“体一用殊、理一分殊……”
  朱子再次抬起头:“先生,那么理一分殊能不能用释氏的道理来解释?”
  李侗示意朱子说详细点。
  朱子说:“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李侗疑惑地“哦”了一下,接着问:“千江有水千江月?”
  朱子答道:“虽然月有千江不同,事实上,却只是天上一轮明月罢了。”
  朱子没有停止:“下雨了,大窟窿的水多,小窟窿的水少,树叶上有水,草叶上也有水,所以,万物各具一理,万理同出一源。也就是‘体一用殊’,也就是‘一以贯之’。”
  李侗点点头。
  此时,“理一分殊”就像是一条贯串铜钱的绳索,将散乱繁杂的圣学理论一把串了起来。
  李侗见朱子半天无语,又说:“‘理一’不难,‘分殊’难。”
  万事万物都有自然的规则,有着统一性;但事物各不相同,又有多样性。如何推寻这世间万端之理?朱子也正在想这问题,于是,脱口便道:“事事物物,头头项项,万般繁杂,这是领会‘分殊’的困难处;物有万殊,事有万变,却统于‘理一’之中,这是理解‘理一’的容易处。”
  李侗颔首微笑。朱子立刻又追问究竟该如何求得这万事万物的理?
  李侗以“格物致知”答之。
  朱子想到了剧头铺的杜鹃声,想到当时悟出“先传后倦”中的循序
  渐进,便反问李侗:“莫不是就眼前的一事一物,静心默认,反复推寻其理,等到明白,然后再推究其他事物?”
  李侗赞同道:“是!如此静心体悟,不断格理,积累一多,用力一久,则豁然贯通。”
  朱子笑起来:“静坐体悟,心越静,则越能体悟万物之理,就像明道先生默数廊柱,第一次心最静时数得最准确。而体悟天理又不能凭空去体悟,要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体悟。聚焦日常生活,关注眼前事物,再加上静心悟理,则天下事物的道理,都可以被体悟感知,也自然就超凡入圣了。”
  朱子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后对先生说:“修成圣人的法门原来如此平易。佛说万理俱空,吾儒万理俱实。”
  李侗笑道:“你已登儒学殿堂了。”
  一边是困学,一边是天下
  从同安回来后,朱子的官位没着落——待次。
  待次当然清闲,但没俸禄。没有俸禄的朱子做了一件对自己“釜底抽薪”的事。少年时,朱子随先生刘子翚去武夷,翻梅岭涉梅溪,刘子翚在下梅买下200亩田产并建一座歇马庄供去武夷求学问道的朱子休息安顿。如今,朱子成家立业,卸任同安主簿归来,就算再穷,也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男人的责任。下梅那200亩的田产,于情于理于道义上都要归还刘家了。朱子将田契还给先生刘子翚之子刘玶。刘玶坚决不受,朱子坚决要还。最后,朱子取折中之道,将田产转送给南峰寺作为寺产。
  没有俸禄,没有田产,朱子面对老母、妻子、两个儿子,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日子根本没法过。
  朱子申请祠职,理由很真实:母亲妻儿的生活过于贫困。朝廷同意
  了,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朱子奉祠,差监潭州南岳庙。
  祠职就是朝廷拿一座庙宇或一座宫观让某位官员管理。奉祠的官员也有四个等级:提举、提点、管勾(南宋称“主管”)、监。祠官享受两个有意思的待遇:可以不到实地去上任,拿一半的俸禄。“监”南岳庙的“监”意味着朱子享受祠官最低一级的待遇。朱子只是区区的迪功郎,也只能如此了。但朝廷的任命也隐含着某种不正常。监南岳庙的前任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年长的监察御史,而朱子只是一位仕宦县级的29岁的主簿;如今宋王朝的东、西、北、中四岳全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南岳衡山是硕果仅存了。将唯一的南岳让年纪轻官位低的朱子“监”,暗含着朝廷的倚重啊!
  虽是朝廷倚重,但待遇没提升,半禄的日子很清苦。朱子将五夫的牧斋改成“困学斋”。不是没钱才“困学”,“困学”隐含着深刻的含义: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困学”是孔圣人说的。他将一个人的智慧的获得分成四个层次,困学是第三个层次,朱子谦虚地认为自己也只有“困学”的层次,并作“困学”二首,其一为:
  困学工夫岂易成,斯名独恐是虚称。
  傍人莫笑标题误,庸行庸言实未能。
  “庸言庸行”是日常的言行。朱子用困学来自警——即便努力践行也无法开悟时,也要一心一意求学向上,通过平常的日用之行去体悟圣人之道。以“困学”来命名斋舍正与先生李侗教诲相吻合。
  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八月。朝廷下诏,让朱子赴行在,朱子以心气之疾发作频繁为由,请求监南岳庙任满后再赴行在。同月,胡宪、刘珙除秘书省正字。胡宪在五夫,还没有去上任的意思。
  绍兴三十年(1160年)五月,朝廷再下诏命,召朱子赴行在。李侗来信劝勉说:“如果从道义上可行,不妨脱然一往,元晦以为如何呢?”
  当年朱松在朝堂,希望君王中兴,君王却一意求和,如今的君王难道还会有中兴之心?朱子对高宗是失望的,他没有接受先生的建议,没有进京。这次胡宪进京了,朱子送别先生,赠诗二首,有一首是:
  执我仇仇讵我知,谩将行止验天机。
  猿悲鹤怨因何事?只恐先生袖手归。
  没有仕途腾达的话语,没有喜气洋洋的祝愿,居然“只恐先生袖手归”。朱子的送别诗是给胡宪泼了一盆冷水。不过,从事件的发展来看,朱子的送别诗是一首政治预见极其准确的预言。“执我仇仇”的意思是当权者来征召时,唯恐被征召的人不出仕;等应诏前去时,当权者却不重用。朱子很沮丧地说:“只怕先生你最后只是袖手而归啊!”
  但胡宪不介意,他了解朱子,他同时希望朱子也入京。到临安后,胡宪和刘珙一起写了封信,劝朱子去临安。朱子不但没去,还给胡宪和刘珙寄了两首带着隐约讽刺意味的诗去,说:
  先生去上芸香阁,阁老新峨豸角冠。
  留取幽人卧空谷,一川风月要人看。
  “先生去上芸香阁”,是说籍溪先生胡宪除秘书省正字赴馆阁供职,“阁老新峨豸角冠”是说刘珙从秘书丞除监察御史。既然籍溪先生、刘珙都去当官了,那潭溪的风月还是留给我朱熹看管吧!浮云舒卷,青山万古……
  朱子的诗寄到临安,胡宪与刘珙看了后,不以为意。另两个人也互相传看了这两首诗,此二人,一是胡宏,一是张栻。
  胡宏,字仁仲,胡安国的儿子,胡氏五夫子之一,人称五峰先生,曾师事杨时和侯仲良,是湖湘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张栻,字敬夫,后避讳改字钦夫,号南轩,是张浚的儿子、胡宏的高足。
  胡宏看到朱子的诗,笑了笑,他对张栻说:“我不认识朱元晦,他的诗写得倒好,只是有体而无用,还隐约讥讽籍溪先生,我得写诗规劝警戒他,让他有所启发。”
  胡宏寄了三首诗给朱子,有一首便是针对朱子的“万古青山”的:
  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
  山中云出雨乾坤,洗过一番山更好。
  朱子没有入京并不意味着不忧天下,他时刻关注着政局的变化、金人的动向。
  早在三月,出使金国的参知政事贺允中回到宋廷时就提醒高宗,和金国结盟已无前途,金国肯定败盟,须及早准备。高宗不太相信。远在五夫的朱子敏锐地感觉到了金国的居心叵测,他想到先生刘子翚在遗书中让他致书张浚的“勉力大业”四字。朱子起身,疾书信笺寄给胡宪,让胡宪荐举天下人望所归的主战派为朝廷所用。朱子和胡宪都心知肚明,荐举的主战派领袖级人物就是张浚和刘锜。
  胡宪决定以衰老之躯为大宋王朝的抗金做最后一搏。十一月,胡宪出手,他要给朝廷依然主和的冰面烧起第一堆炭火。胡宪拟了一份凌厉的奏疏,他说:“金人狠命修建汴京宫室,一定是要撕毁盟约。如今重臣老将只有张浚、刘锜还健在,中外有识之士都认为只有他们二人能抗击外虏,请陛下迅速起用他们。”写好奏疏,要入殿奏事时,胡宪突然病倒了,不能上朝。胡宪未能上朝,但奏疏呈上了。上疏之后,胡宪马上乞归。高宗无意挽留,罢胡宪秘书省正字,改左宣教郎、主管崇道观。胡宪入京的时候,朱子说“只恐先生袖手归”,如今,籍溪先生确实没有必要留在京城了,汪应辰他们置酒趋山堂,以“先生早赋归去来”分韵赋诗饯别。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主完颜亮调军60万,御驾亲征,弥望几十里。朱子劝胡宪说要起用宿将,胡宪对高宗说要起用刘锜、张浚。此时,显现出了朱子与胡宪的远见。刘锜被任命为江、淮、浙西制置使,节制诸路军马。十月,刘锜引兵到扬州时,金人入犯真州,刘锜退守长江边的瓜洲镇。大小战斗持续不断。金军占领扬州后,以重兵南下争夺瓜洲渡,与刘锜部将相遇于皂角林。两军对阵,金军败退。皂角林成了金军南犯以来首次重大失利的战场。
  朱子眼前浮起当年父亲在东田的芹溪畔,闻说刘锜顺昌大捷的消息后慷慨激扬大声诵读《光武帝纪》场景。好一个刘锜!朱子挥笔写诗祝捷:
  杀气先归江上林,貔貅百万想同心。
  明朝灭尽天骄子,南北东西尽好音。
  起用刘锜的同时,宋廷起复张浚为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今湖南长沙)。十一月,建康告急,宋廷以张浚为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措置有关抗金事宜。
  张浚与刘锜终于重新站到了抗金第一线。
  十一月,金人内讧,金主完颜亮被缢杀于扬州龟山寺;十二月,金兵北退。“胡马无端莫四驰,汉家原有中兴期。旃裘喋血淮山寺,天命人心合自知”,听到捷报,朱子连作七首诗庆贺,仍然萦绕着“汉家原有中兴期”的梦想。朱子写诗祝捷,写诗庆贺;金兵北退,宋兵没有穷击,朱子又上书枢密院,希望朝廷吸取金兵屡屡南侵的教训,不要苟安于和议。整个十二月,忧于国事,以致辜负了梅花,“闻说寒梅尽,寻芳去已迟”,毕竟没有全辜负,“谁知荒草里,却有暗香同”。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新登基的金世宗完颜雍遣使赏赐河南将士,拜元宜为御史大夫,金国各路南征步军一起遣散还家。金国解散步军,南宋王朝可以短暂喘息,也可借此发力。六月,高宗内禅,孝宗即位。宋孝宗36岁,金世宗40岁,都是新君。后世评价宋孝宗为南宋最杰出的皇帝,评价金世宗为“小尧舜”。新君登基,天下大势,变数还未可知。
  朱子依然是监南岳庙。孝宗登基才不几天,就下诏求直言。
  令朱子失望的高宗退位了,新君登基诏求直言。既然帝王刚刚登临天下,自然有新气象。朱子决定上封事,请求帝王正心诚意,坚持抗金,选拔贤能。七月,封事草成,寄李侗修订,八月七日,上封事。
  朱子说,帝王先要格物致知,自然能正心诚意,那天下的事就好办了。
  夫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
  朱子说,我朝和金国有不共戴天之仇,和是不可以的,仗是要打的。
  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不可和也,义理明矣。……以臣策之,所谓讲和者,有百害而无一利,何苦而必为之?
  朱子说,治理天下管理百姓的根本在朝廷。
  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戚,斯民之休戚,系守令之贤否?监司者守令之纲,朝廷者监司之本。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
  绍兴三十二年是壬午年,朱子这年的应诏封事,称“壬午封事”。
  论“战”,面圣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七月,权尚书户部侍郎汪应辰除集英殿修撰,知福州。汪应辰是信州玉山人,18岁状元及第。他还有一个身份,朱子的从表叔。
  汪应辰入闽赴任,过建安,见到了朱子。一番谈论之后,汪应辰大为赞叹,立即写信给吏部侍郎陈俊卿,说朱子“问学材识足为远器”“进修日新,殊不可量也”……
  陈俊卿,兴化人。绍兴八年(1138年)省试,26岁的陈俊卿第二。
  福州知州汪应辰郑重而且连续致书吏部侍郎陈俊卿后,陈俊卿又把朱子荐给左仆射(宰相)陈康伯,文书下来,召朱子赴行在。朱子辞免。
  朱子辞免了朝廷的召命,却没有推辞汪应辰的邀请。
  隆兴元年(1163年)四月,即位之初的孝宗雄心满怀,一改当年国
  策的软弱,决意北伐。此时的张浚升任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君臣际会,意之所向——战争也!
  朱子应汪应辰之请来到福州。那天,汪应辰正大摆宴席。落职闲居福州的刘宝被任命为镇江诸军都统制,奔赴前线。汪应辰设宴饯别。
  席上,汪应辰问朱子:“刘统制赴前线,战事若起,结果如何?”
  刘宝即将奔赴战场,朱子是坚决的主战者,开战又正可以“复兴大业”,按理,朱子会慷慨激昂地说些收复中原凯旋之类的喜气话,然而,朱子升起的是深深的忧患之感。孝宗初即位,主和派还占主流,君臣还未一心,兵士准备也还须时日,此时开战,准备不足,怎会有胜算。朱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宋金交锋,第一阵,宋胜;第二阵,胜负不知;第三阵,杀敌不去。”
  汪应辰听后,连忙追问原因。
  朱子说:“我宋兵的精锐在前,金兵一时抵挡不得;但金兵的铁骑顽固不动,不会因此败走;第三阵、第四阵,宋军就已经困顿。”
  对于宋金开战,汪应辰心中也有隐忧,他转头对刘宝说:“刘统制,元晦这么说了,该如何才好?”
  只有上前了!孝宗与张浚已决定开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孝宗才登基就以手书召张浚入见,让他宣抚江淮。隆兴元年(1163年)正月,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军马,开府建康。四月,张浚请孝宗驻跸建康,亲临前线。张浚的儿子张轼就在父亲的幕下效命,在内帮助秘密谋划,在外参与诸多事务。张浚以李显忠所献的谋略建议孝宗攻取虹县、灵璧。孝宗同意。右相史浩反对此举,结果被罢。年轻天子孝宗和元老级将帅张浚两人不管不顾,决定出兵。
  宋军渡淮后,很快攻占灵璧、虹县,随即直取宿州。孝宗兴奋地说:“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无此克捷。”
  朱子看到边报了,他说“第一阵,宋胜”果然没错。正在铅山的李侗也看到边报了。李侗的儿子李友直接李侗去铅山以便迎养。第一战胜利之后,下一步会是如何?宋孝宗满脸是十年来终于获得了一场胜战的
  扬眉吐气之态,朱子却是内心忧虑无处倾诉。朱子想起老朋友魏掞之,他提笔给魏掞之写信,感叹地说:“边报所说的,实在让人忧虑。”
  忧虑很快成了现实。
  宋军攻占宿州后,金军立即出动主力,进行反击。宿州经历几次会战,宋金短暂地处于相持阶段,但宋军主帅指挥不力,将领失和,加上攻入宿州之后赏赐太薄等因素,宋军失利并逃遁出宿州,金军跟踪追击。追到符离时,宋师大溃。
  朱子知道了符离之败的真相,他又写信给魏掞之,诉说他内心的隐忧,告诉他这次北伐的始末。
  原来李显忠与邵宏渊合兵攻入宿州后,邵宏渊与李显忠因府库中的金银分配问题而产生矛盾。金军继续增兵宿州。邵宏渊临阵按兵不动,不但不救助,反而放言说:“当此盛夏,摇着扇子还不凉快,怎么能在烈日下作战?”最后导致宋军大败,军器粮草丢弃殆尽。士卒空拳飞奔,蹂践饥困而死的,不可胜计。金人乘胜斩首4000余人,获甲3万。幸运的是那日大雾,金兵不明虚实,不然宋军更为惨迫。
  朱子坚决主战,但他认为目前的大事在朝廷,朝廷在守与战、赏与罚之间摇摆不定,难以成事。
  汪应辰深深地了解朱子的学识和忧国情怀。七月一日,知福州的汪应辰除敷文阁待制,他可以举荐一名官员代替他知福州原职。汪应辰上书说:“左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的朱熹志向高远,学识纯正,可以代我的职务,这是公议!”朱子自任同安主簿,就一直是最低一阶的迪功郎,汪应辰不以级别论能力,直接荐举朱子任福州知州。
  朝廷的诏书也来了,召朱子入京。
  朱子决定到临安去奏事。
  隆兴元年(1163年)八月,李侗自铅山回延平,朱子正准备从五夫赴临安,这对师生在五夫见了人生的最后一面。朱子与李侗相对而坐,他们讨论推敲奏事的内容。
  李侗说:“如今三纲不正,义利不分,所以儒道衰弱,兵伐兴起;
  如今人人趋利,不顾道义,所以人主力量薄弱。”
  朱子沉思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尔后,李侗回延平,才到家,汪应辰派来的车马正“吱呀”地停在李侗的门前。汪应辰还在福州,并没马上离任,他请李侗去讲论解疑。朱子送别李侗后,略加收拾,把五夫留在身后,往临安而去。
  十月二十四日,孝宗下旨引见朱子。君臣见面。
  十一月六日,登对(上朝回答帝王的询问),朱子站在垂拱殿,连奏三札。
  朱子展开第一份奏札,缓缓地读下去,“……是以意诚心正而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亦举而措之耳,此所谓大学之道,虽古之大圣人,生而知之,亦未有不学乎此者……”接着读第二道奏札,“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朱子认为御制夷狄,以战复仇实是天理所在,他坚决反对议和;第三道奏札分析当下言路壅塞,奸佞嚣张,请求圣上修政事,罢佞幸。
  面见圣上连上三札的朱子仔细观察着孝宗的表情变化,后来,朱子给魏掞之写信,谈了上札的感受。向圣上谈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的大道时,圣上的神色非常平和,朱子形容为“天颜温粹”;向圣上谈第二道与第三道奏札时,圣上已面无表情,没有表态了。朱子说——不复闻圣语矣!
  符离遭遇大败后,主和派的势力随即抬头,秦桧党羽汤思退被任命为右相兼枢密使,进封荣国公。以和谈为唱腔的汤思退自然是不喜欢朱子的。弄了个武学博士打发朱子,而且是待次,四年后上任。
  临安,主和的论调不止喧嚣尘上,而是完全处于主流地位了。王之望、龙大渊被派往金国议和。只有胡铨主战。当年朱松在临安时,胡铨就是第一个站出来主战的。
  朱子也主战,但人微言轻,只是一个待次的武学博士。朱子遇到了参知政事周葵。周葵本来也有慷然求战的态势,曾大发感叹说“六千里为仇人役”。任参知政事后,站立庙堂之上挺着身子的周葵又换了一副姿态,一脚陷入主和派的泥潭中。朱子见到全然忘记了先前求战劲头的周葵,大声质问道:“堂堂国之重臣,为何主和?”周葵说:“这是没有参政为官的处士胡乱的议论,目前谈‘和’只是权且之策。”朱子大怒道:“国家亿万斯年的大业,参政您只为目前一时计较而已?”望着周葵远去的背影,朱子无语而立。
  尽管使者已出使金国,朱子还是带着一丝希望。朱子想:王之望、龙大渊已被任命出使金国,不知道还能挽回否?
  朱子给魏掞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又想起了先生李侗,他对魏掞之说:“我想给李先生写一封信,可是我醉了,不能写了……”
  本欲作先生一书,醉矣,不能!
  朱子能有几次“醉矣”?
  朱子不轻易醉的,在泪光中,他仿佛看到慷然主战的父亲、刘子翚、刘勉之、胡宪、杨由义……还有愿中先生李侗。
  朱子不知道,李侗已经去世。在临安都下彷徨之际,汪应辰来信了,汪应辰从官报上知道朱子受到了孝宗的引见,汪应辰很自信地说:“私下揣摩,元晦肯定以‘正心诚意’之道献纳圣上,多方开悟圣上了。”朱子继续往下看,却是噩耗,汪应辰说:“十月中旬,李愿中先生来福州,馆宿眉寿堂,那天,我正和他说话,忽然觉得他不稳,要仆倒,迅速起身扶他,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没事。但随即不省人事。扶他到榻上,就已经蜕化而去了。”
  布排战局,却只剩求和
  区区一个待次的武学博士也没有留在京城的必要了,朱子决定离开临安。离开前,朱子往见张浚、张栻父子。虽然朱子在孝宗面前进言说“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时,孝宗面无表情,但毕竟孝宗即位不久,年纪不大,不肯轻易言败,还有进取之心。符离之败,孝宗并没
  有怪罪张浚,反而召张浚入朝,准备让他任右相。此前,张栻已入京。正被孝宗宠得大红大紫。
  朱子想通过张栻、张浚去坚定孝宗的主战之心,坚定孝宗的恢复之志。
  被孝宗宠得大红大紫的张栻已经在力劝孝宗主战了。此时的张栻很年轻,31岁。一天,孝宗在帷幄中与张栻交谈,近侧没有一个人,气氛和谐。张栻对孝宗说:“临安不可久居,请圣上移跸建康,宫禁左右的人尽量少带,随从官员也只带要紧的去。”建康是前线。即便什么也没做,只要君王移跸建康,就意味着宋王朝北伐决心的坚定,孝宗的举动必然会树起一面坚决抗金的旗帜。果然,孝宗内心深处中兴的梦想还在燃烧,他点头说:“朕独自去,后妃宗禁人员,一个都不带,临安是淫侈的地方,如何可以久居!”张栻提醒孝宗说:“圣上不要和别人说!”孝宗说:“朕不说,卿也不能泄露!”等到孝宗和左相汤思退讨论战事时,汤思退坚决反对用兵,孝宗恼起来说:“朕迟早要去建康。”不久,朝堂上下一片喧阗,说孝宗要到建康去。张栻见了孝宗问:“陛下让臣下不说,可陛下却对宰执官说,为什么啊?”孝宗说:“被他挠扰得受不了,就激他一下。”孝宗与张栻关系超越了一般的君臣,引得满朝忌恨。一天,张栻去见周葵,当时,宋王朝官阶第一梯队的执政官很多都在场,周葵远远指着张栻说:“我辈进退,全在这少年郎的手中。”张栻去见太上皇高宗时,太上皇说:“还记得卿的父亲娶亲时的事呢,卿如今却这样!”辞别之时,太上皇丢了一句话:“给卿的父亲捎句话,‘不如和好’。”
  张拭是清醒人,意识到太上皇已经开始干预抗金。张栻与朱子面聊时,认真地分析说:“如果相公(张浚)真要北伐,就要请求圣旨,拔擢英雄,任用谋士,一切决断都由己出,然后才可做事。如果与汤思退一起商量,断然无法成事。”
  朱子默默地点头。此前,汤思退还被孝宗御札斥责,说他“秦桧不如”,但孝宗又一直没有摒弃他,一样地倚重他。朱子认为这恐怕是太
  上皇的意思。
  当了太上皇的高宗依然沉醉在与金国媾和的美梦中。
  张栻入京不久,张浚也入京了,任右相。朱子去拜谒张浚——先君朱松、先师刘子翚的好友。如今,朱子站在张浚面前,清醒地谈论着恢复中原的设想。朱子壮志满怀,他说:“金兵进击江南,需要长时间准备——整整两年。目前他们只沿淮河岸边布置兵防。我朝完全可以避实就虚,分军进击。一部分将士挺进关、陕,金兵肯定奔防关、陕;我朝又分一路军马到西京,又分军马往淮北,金兵也会随之拥兵防御;至于其他地方,金兵就空弱了。我朝再沿海道乘海而上,金兵又不得不分拨兵力用于海防。我们再拣出几万的精锐之师,乘他分兵之际,由海上直入山东。只要占据山东,金兵就被拦腰截断。此时,策划沦陷区的豪杰,让他们呼应起事,则大事可成。”
  朱子的全盘规划完整,战略布局明晰,无奈,张浚也明白太上皇的干预和左相汤思退的牵制,他摆布不了这一局大棋,他回答说:“我只受一方之命,如此全局调拨,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啊!”是啊,朝政大局,四处掣肘,非张浚一人所能为……
  看来,京城没必要留恋了,朱子决定回五夫。
  隆兴二年(1164年)正月,春寒依然,朱子才抵五夫,又直趋延平。朱子奔到李侗的灵柩前,大哭不止。
  夜里,朱子再一次借宿西林院,初次拜师的那两首诗还在,“此间何似舞雩台”“不奈檐花抵死香”的题壁墨迹依然乌黑。如今“舞雩台”已然成了“旧池台”,想到居住西林院问道先生的林林总总,当年说“春服成时岁一来”,如今也是春天,也还是那个落魄的朱子,可是先生已逝,往事不忍回首。朱子用旧韵又题诗两首,说着“惭愧平生一瓣香”的话。
  从“不奈檐花抵死香”到“惭愧平生一瓣香”,从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到隆兴二年(1164年),拜师求道,六年一瞬。回望先生人生的点点滴滴,朱子为李侗写下生平行状,然后取道闽江,来到福州,
  请汪应辰为先生写墓志铭。四月,李侗下葬,朱子再往延平挽祭。
  时事变幻,汪应辰除四川制置使,入都奏事。朱子在崇安等他,两人见面谈起大宋的复兴大业,谈张浚的北伐之志,几许嗟叹。汪应辰别后,出分水关,到安仁时,给朱子捎来了一个消息:“某舟行至安仁,而闻魏公(张浚)八月二十八日薨于余干……”
  朱子离开临安后,太上皇“不如和好”的论调完全左右了政局。张浚被罢相,得了个醴泉观使的闲差。北伐无望,临安已不求战。张浚对儿子说:“也该回去了。”张浚和儿子张栻、张杓南下江西,到余干,寓居在赵氏养生堂。那一天,正是孟秋行家奠礼祭祖的日子,张浚借养生堂举行家奠仪式,突然跌倒,由此得病。张浚自知不起,对儿子说:“我当相国的时候,不能恢复中原以雪洗祖宗的耻辱,我无脸葬在先人墓室之侧……”这位坚决的抗金求战者有泪滚涌而出,他继续说:“我想家乡的衡山了,你们把我葬到衡山脚下就好。”
  张栻兄弟扶柩西行,取道豫章(南昌)。到豫章的时候,张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迈步而来,是朱子。张栻先哭了起来,朱子上前,二话没说,直奔载着张浚灵柩的船去,大哭而祭。尔后,朱子与船同行三日,直送到丰城。三天里,两位才士谈论天下,谈论道学。
  此时的宰相汤思退,以迅速求和为目的,先行毁坏大宋的边防:停止修筑寿春城,解散万弩营兵,停造海船,拆毁水柜,甚至撤除海、泗、唐、邓四州的戍防……汤思退之流以为如此示弱,便可“赢得”金国的一纸和议,从此无事。
  朱、张二人悲愤交加,击船长叹。
  张栻承衡山胡氏学说,是胡宏的高足,对圣人的学说有独到的理解。朱子受教于李侗门下时,曾一直不理解《中庸》的“中和”。《中庸》有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何为“中”?何为“和”?朱子想问询先生李侗时,先生却去世了。那种感觉真不好,朱子哀叹说:“是我自己不聪明,领悟不了圣人的言语,惶惶然地,好像无家可归的穷人。”张栻谈起胡宏对“中和”的理解,朱子依然迷惑,
  不能领悟。
  三天后,朱子从丰城下船,与张栻告别。回到五夫,沉思于“中和”之中,废寝忘食。
  十一月的初雪下来了,20万的金兵借着冬风渡淮南侵。金国的目的是“以战迫和”。朱子穿过五夫的雪野,掸掸衣上落雪,走进回向寺。想到金兵南下,不由长叹一声,用壁间一首旧诗的韵写道:
  江北传烽火,胡儿大入边。
  已闻隳列障,不但扰屯田。
  借箸思人杰,摧锋属少年。
  偷安惭暇食,万灶起愁烟。
  南下的金兵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宋军两淮防线。十一月,楚州、濠州和滁州相继失守,长江防线再度告急。汤思退主张放弃两淮,退守长江,尽快与金议和。汤思退为了议和,收买了一批主和人士。朱子嗤笑他说:“见了人,满脸都是买卖东西的神情。”“借箸思人杰”,而人杰何在?张浚死了,天下已无英雄,那些朝堂的谋臣,除了议和,还有什么本事?
  只能议和了。
  汤思退太“急于求成”,他迫切求和的姿态让谏官看不下去,谏官以“急于和好之成,自坏边备”为由弹劾汤思退。
  汤思退罢相,但议和不可避免。
  隆兴二年(1164年)十二月,宋金达成隆兴和议。“和平年代”到来。先君、先师、张魏公……全都是坚决主战的,朱子身上流淌着强烈抗战的因子,他无法容忍朝廷的和议,他给吏部侍郎陈俊卿写信道:
  沮国家恢复之大计者,讲和之说也;
  坏边陲备御之常规者,讲和之说也;
  内咈吾民忠义之心,而外绝故国来苏之望者,讲和之说也;
  苟逭目前宵旰之忧,而养成异日宴然之毒者,亦讲和之说也。
  乾道元年(1165年)正月,吏部侍郎陈俊卿引荐朱子,宰相陈康伯
  召朱子入京,先是以宰相的身份送来私信,后又来了堂帖(宰相签订的文书),以公文行下的方式催促前行。
  朱子入京。
  朝廷一团“和”气,朱子说:“金方示意可以讲和,就君臣相庆,欣欣然的样子,面无忍痛含冤的表情……如此朝堂,怎么容身。”朱子失望地告诉陈俊卿他在朝廷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朱子请祠而归,于是,到临安的唯一收获就是又得了个祠职,依然是差监南岳庙。这是第三次差监南岳庙。朱子回五夫不久,另一个身影出现在五夫,是陈俊卿,朱子大惊,原来陈俊卿也被排挤出临安,出知建宁府(绍兴三十二年,升建州为建宁府),从临安南下,过五夫,两人又相见了。
  朝廷已无热血男儿。

知识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大儒世泽——朱子传》

出版者:福建人民出版社

本书介绍了朱熹的生平、思想和贡献,并强调了朱子文化对于中华文化的重要性。本书将朱子理学作了通俗化的阐述、时代性的评说,是朱子文化宣传普及上的进一步。同时,本书也表达了要在文化自信中继续前进的信念,认为民族的复兴和崛起常常是以文化的复兴和精神的崛起为先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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