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辗转乱世,寓居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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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1690
颗粒名称: 第一章 辗转乱世,寓居五夫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29
页码: 7-35
摘要: 这段文字描写了北宋建炎年间的乱世时期。1129年,金兵追击隆佑太后,攻犯建昌,威胁到福建地区。朱松为了躲避战乱带着家人迁往政和,并随后迁往南剑州的尤溪,寻求安全。然而,内患外患接连而来,叛军龚仪进犯政和,私盐贩范汝为部众横行乱纪,使得朱松一家时常处于恐慌之中。然而,在这个动荡的时期,朱松的妻子祝五娘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朱熹。朱松希望儿子能够安全长大,摆脱乱世的苦难。
关键词: 朱子 乱世 诗歌

内容

乱世艰难,母子平安
  乱世。
  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在建州代理职官的朱松得到消息:一支金兵追击隆佑太后,穷追不舍,直入江西,攻犯建昌的同时,刀锋指向福建,传檄建州隔壁的邵武。朱松大惊,慌忙带着妻子祝五娘和家人迁往政和,寓居垄寺。宋王朝的最高领导人赵构被另一支金兵追赶,也在一路狂奔,扬州、瓜洲、镇江、常州、无锡、平江、秀州、杭州……
  所幸金人北去,外患稍平。
  然而喘息才定,内患又起。建炎四年(1130年)五月初,龚仪的叛军在处州(今丽水)燃起一把熊熊大火后又长驱入闽,逼近政和,一时间,政和也不再平和。朱松买舟携家又迁往南剑州的尤溪,寓居南溪别墅。乱兵过尤溪,朱松一家简直无处可逃,只好躲到山中。一个月后,乱兵远去,朱松搀着有孕在身的祝五娘回到南溪别墅,略微安顿下来。
  七月,建州瓯宁县(今属建瓯)回源洞的私盐贩范汝为起事,范汝为部众往来建州、南剑州,击败官军,四处横行……
  在范汝为部众暂时没有侵扰尤溪的短暂沉寂中,嘹亮的啼哭声打破了南溪别墅的寂静。
  九月十五日,祝五娘为朱松生下第三个儿子。朱松给孩子取名朱熹。栖栖遑遑,没有心思去大张旗鼓地庆贺,但家中添丁,洗三朝的仪式不能免除。九月十七日,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客人来了,孩子洗了浴,刮了胎毛,酒菜带着寡淡的喜气窜出厨房。
  南溪别墅的主人郑安道也前来庆贺了。郑安道,号义斋。朱松到尤溪任县尉时,郑安道的儿子郑德与任尤溪县令。郑德与迷恋城南公山的雅致清幽,选址山麓,营建别墅。别墅依山傍水,青印溪欢唱着流过门前。因为别墅坐落在青印溪的南面,就称南溪别墅。青印溪北岸是尤溪县治,再不远,可以看到城北的玉釜山盈盈伫立,郑安道的宅院就在玉釜山下。
  添丁的喜宴持续到夜幕降临。月亮升空,桂子飘香,菊花已应时怒放,婆婆的竹影摇曳在杯盏之间。良月夜,汤饼吃了,醇酒也喝了,此际诗兴大发,郑安道和众宾客起哄要主人朱松写诗。于是,朱松写下《洗儿二首》:
  其一
  行年已合识头颅,旧学屠龙意转疏。
  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
  其二
  举子三朝寿一壶,百年歌好笑掀须。
  厌兵已识天公意,不忍回头更指渠。
  战乱让人胸无大志,四处奔逃,为了活下来,朱松自己都疏懒了。少年时的赋诗作文,读经治史,立志屠龙之术,何等意气风发。曾以为学得满身文武艺就可贩给帝王家,现在却落得个四处流落的境地,他这堂堂七尺男儿无地自容啊。自己都越发慵懒了,哪还期盼儿子光耀门楣?内忧外患,兵来卒往,如此乱世,只怕儿子长大后只是个戍卒——“有子添丁助征戍”。
  郑安道倒是乐天派,他吟出充满喜庆的句子,视界也比朱松高远,“渥洼无异种,丹穴岂凡胞”。郑安道且诗且歌,终于意兴阑珊、酒足饭饱,告别而去。朱松送这位老先生到青印溪畔,看着老先生拄杖戴月往城北而归。抬起头,天宇深蓝幽远,九月十七日那一轮金黄的月儿已挂到中天。
  秋后的月色晶亮如霜,夜已凉。溪水流过平水滩。平水滩的水下有一块青印石。前些天,听人说平水滩的青印石露出水面了。相传唐代一位异僧过青印溪时留下一段偈语:“塔前青印见,家家亲笔砚。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状元。”先前,尤溪人不向学,从未有进士登科的,庆历年间,林积第一个登进士第。果然青石如印,露出水面。青印显现,难道真是有所暗示?
  祝五娘临盆的前几天,一位术士路过,与朱松聊起阴阳吉凶,朱松便随口问起娘子腹中孩子的前程。术士说:“富也如此,贵也如此,生个小孩儿,便是孔夫子。”孔夫子有异相,头形很奇怪,“首上圩顶”,四周高中间低。儿子的脸上长着七个痣,像北斗七星,难道和孔夫子一样有异相?
  青印溪再往前流,汇入沋溪(后改称尤溪),潺潺湲湲,朱松给季子取了小名,就唤沋郎。还取了个小字,称季延:一来,沋溪出尤溪口后,不远是南剑州,南剑州曾称延平;二来,枚乘《七发》中有“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的句子。沋郎是第三个儿子,称季延正合适。按沋郎在朱家族辈的排行又称五二郎。
  且不管沋郎是夫子还是戍卒,辗转乱世,只要沋郎能平安快乐就好。
  朱松转身步入书房,剪了烛花,回身展纸写信,他要给岳丈祝确回封信报平安了。醮笔,一丝不苟地写下:
  松奉娘子幸安,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免娠,生男子,幸皆
  安乐……
  行笔至此,夜色平静,心下一定,仿佛徽州的熏风缓缓地吹来,祝确、祝五娘、州学、歙州风物一并涌起,朱松的眼泪猛地就流了下来。歙州也称新安,宣和三年(1121年),改称徽州(后文通称“徽州”)。少年朱松由婺源入歙州州学学习,常到紫阳山的老子祠读书。那时,朱
  松认识了祝确,认识了祝五娘。那时的祝确,家财丰饶,有祝半州之称。祝确又有大义,重感情,他的一兄一弟保家卫国,投身宋王朝和吐蕃的一场大战——熙河之役,结果兄弟二人壮烈殉国。祝确前往熙河收尸治丧,不远万里,徒步往返,晚上就睡在灵柩旁。如此重情的祝确知道朱松带着五娘四处奔逃的艰难后,怜女之心涌上心头,来信劝朱松回返新安。朱松摇摇头,将泪抹干,继续写道:
  来书相劝以归,当俟国家克复中州,南北大定,归未晚也。
  要等到北定中原才能回去。可是,何时才能北定中原天下太平呢?
  回返徽州是遥不可及的梦,其实,祝确和朱松也都明白。
  入闽前,朱松和父亲朱森咬了咬牙,将朱家百亩的祖田全部抵押,举家来到政和。赴任成了一场迁徙,一家八口:妻子祝五娘、父亲朱森、母亲程五娘、二弟朱槔、三弟朱柽……
  这场归途不明确的入闽仕宦,让家园成了故园。
  天下滔滔,徽州也逃不出乱世的劫难。方腊起事后,徽州成了废墟,祝半州突然就身无片瓦了。当时有私心的权贵拿着墨敕说要将州城移到州治的北门外。祝确也和百姓一道迁往北门,那儿地势低洼,一遇水就平地潦涨,迁居后的百姓有苦难言。徽州2000多位百姓想上诉朝廷,但没有人敢为首担当。祝确挺身而出,走出人群,舍我其谁?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拿墨敕的人指斥祝确犯了“违御笔之罪”。祝确改名换姓,逃亡在外,直到时事流转,小人离散,祝确才得以免除牢狱之灾。在祝确的首倡下,徽州的州治迁回了原处。
  就在祝确逃亡的时候,朱松的父亲朱森病逝于政和。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朱松把这次父亲归葬当成一次返乡的机会。但是,朱家的田产已经被抵押,祝家的产业已经凋零,且不说归途中一家老小可能遭受战乱与兵祸的凶险。故乡,是不能回也回不了了。就在政和埋葬父亲吧!朱松葬父亲于东瞿乡感化里四都桂林坊护国寺侧西庑外,开始守丧。
  葬父政和,异乡渐成故乡。
  守丧结束,朱松服除,调南剑州尤溪县尉。此时,北宋王朝的最后余晖已渐趋暗淡。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金太宗下诏侵宋。金国兵分东西两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很快向太原进逼,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一路向南。兵临汴京,终于导致靖康之变。那天,和同僚宴饮聚会的朱松闻知金人掳劫徽钦二帝北返的消息,异常震骇,甩袖而起,哀伤悲恸,几乎气绝。一位士大夫,自当以国耻为己耻。此后,朱松抑郁于仕途,辗转长乐、建州、尤溪任官,往来奔走,求禄养亲。疼爱五娘的祝确却仿佛看到朱松无仕进意,来信时,颇有微词。朱松自嘲地叹一口气,不好意思地辩解一声:
  来书谓某懒于从仕,非也。
  祝五娘走进书房劝相公早些安歇,却正见到“来书谓某懒于从仕,非也”这句,再一转目,又看见信笺起首的那句“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免娠,生男子,幸皆安乐”,不由眼泪倏然落下,又觉不好,止住啜泣后说:“相公,不要多想,爹不会怪你的,乱世艰难,平安二字就值千金。”朱松点点头,让妻子先歇息。
  朱松给岳丈写好信,再回看一遍,满目都是痛,最欣慰的便是——母子平安!
  封缄,夜已深……
  随父辗转,幼年向学
  范汝为的兵乱还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建州、南剑州、邵武军,鸡犬一空,横尸遍野。
  尤溪是待不下去了。
  朱松携家拖口,襁褓中的朱子也颠沛流离,尤溪、古田、长溪,再渡鸡屿洋,寓桐江。如果再逃,也无路可逃了,不远就是茫茫无边的大海。
  天无绝人之路。
  绍兴元年(1131年)年底,福建终于安定下来,朱松也被荐举去泉州石井镇监税。终于又谋得一官半职,开始了石井的平静生活。中秋夜,海上明月,朱松想起去年中秋霖雨,天气寒凉,随时准备奔逃的栖遑,不由写下《中秋赏月》,“去年中秋雨,野芦凄薄寒”,此时的朱子,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托腮望月,痴迷沉静,双目圆亮,朱松笔锋一转,写道:“痴儿亦不眠,苦觅蛙兔看。”
  石井的生活是平静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朱松“滞于筦库,厌鱼盐之琐碎”,舞台太小,难以施展。既然大济苍生,何必羞于干禄?朱松必须找关系,进入更高级别的官场中去。直接找上级——泉州知州谢克家。谢克家是自己同榜进士綦崇礼的儿女亲家。谢克家和綦崇礼这对亲家“里应外合”,先后荐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朱松终于“拔滞迹于泥途”,朝廷诏朱松入都试馆职。朱松又是携家拖口,从石井镇回到尤溪。
  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婺源老家的田产已经赎回。曾经,婺源的张敦颐也像岳丈祝确一样,劝朱松回婺源。朱松说:“家中田产已经抵押,没有土地如何回去?回去吃不上饭啊!”张敦颐说:“我用十年的时间,以十年的积蓄,总可以赎回。”君子一诺,十年不变。张敦颐果然为朱松赎回百亩田产。尽管朱松欠了张敦颐的人情,如今不便也无暇回乡交接,但他依然很高兴。有土地就可以安居,就有家乡,就不会一生居无定所漂泊无踪。
  此时是绍兴四年,朱子5岁,先前,祝五娘教孩子洒扫进退,识字诵读,但没上学。从今开始,朱子入小学了。
  展开《孝经》,先生通讲一遍,朱子听后,默然半日,拿起笔,在书上工整地写了几个字。先生取过书一看,却是“若不如此,便不成人”八个字。年幼的朱子知礼。
  一日,树影斑驳,朱子跑出树荫下,指着太阳问父亲:“爹,太阳依附于何处?”朱松说:“依附于天。”朱子又问:“天又依附何处?”朱松望着朱子,一时语塞,心想:这孩子怎会如此奇怪地追问?此时,朱子已开始格物问天。
  南溪别墅前青印溪边的沙洲,是孩子们嬉游的乐园。朱子和孩子们常到沙洲嬉戏,戏水玩沙打水漂……更多的时候,朱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地上,用手指划入沙地,一笔,又一笔。起初人们并不在意,看朱子一直画一直画便觉奇怪,前去一看,原来是八卦图。八卦图是《易经》中的“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卦相。《易经》是儒家的五经之首,朱子显露出溯源儒家文脉的端倪。
  入都试馆职,婺源田产赎回,朱子颖悟向学——几件喜事相连,朱松的心情也渐好起来。朱松进京那天,他送朱子上学,作诗道:
  尔去事斋居,操持好在初。
  故乡无厚业,旧箧有残书。
  夜寝灯迟灭,晨兴发早梳。
  诗囊应令满,酒盏固宜疏。
  蓦羁应似犬,龙化本由鱼。
  鼎荐缘中实,钟鸣应体虚。
  洞洞春天发,悠悠白日除。
  成家全赖汝,逝此莫踌躇。
  与洗三朝的诗相比,此时,朱松完全没有了让朱子任戍卒的短浅了,而是激情的励志。朱松勉励说,只要勤学苦读,早起迟睡,鱼是可以变成龙的。当然最实在的目标就是,以后朱家的家业就靠这小子了。
  满怀着豪情,告别妻子,朱松只身前赴行在。但上天很吝啬,不给朱松以施展的机会。三月,朱松入都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九月,母亲程五娘病逝。朱松赶回尤溪。跻身朝堂仅短短6个月,才热身,即遭遇母丧。
  绍兴五年(1135年),朱松将母亲也葬往政和,葬在将溪的铁炉岭下。
  朱松对他第一任的仕宦之地政和有感情。记得那时初任政和县尉,朱松见到许多邦民拿着簸箕装着死婴行色匆匆到城外草草掩埋。朱松没想到政和生子不举(将不想养的孩子溺亡)的现象如此严重,他立刻榜书《戒杀子文》,大张旗鼓地公布出去。乡民受感,或贴钱帛将出生的女儿抱养给别人当媳妇,或将男婴留下自己抚养。如今,那些本要被溺毙的幼小生命长大了,乡民见到他们,就说:“是这位新安朱先生让你们活下来的。”
  那时的朱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而且两个弟弟跟在身边,公事私事,心气烦躁,不免性急。朱松担心自己性急贻误政事,就在政和县邑桥东的尉署建了一间屋室,命名“韦斋”。韦是熟牛皮,柔韧,性情急躁的人佩着它,可以时时警醒自己要柔和平静。
  朱松还在县治西侧不远建了云根书院。
  如今,母亲落葬,朱松又在县南正拜山下星溪的南面建星溪书院守丧,专心修习。
  一些儒士前来论道同修,十个投缘的朋友聚集一起,称“星溪十友”,其中一位是婺源人,名唤俞靖,因与朱松交好,也常到政和来,流连星溪之上。
  朱子幼小的身影不在星溪书院就在云根书院。心存疑问就随时叩问星溪十友。一天,一个陌生面孔走进书院。朱松欢快迎出,大声称他愿中兄。来人名唤李侗,字愿中,南剑州剑浦县人。
  朱松和李侗都是豫章先生罗从彦的学生。李侗以“胸中有洒落如光风霁月”的话语来作为座右铭,他也确实做到“冰壶秋月,莹澈无暇”。李侗精进向道,修成“冰壶秋月”,追求“光风霁月”的圣贤气象,是很励志的现实版教材。
  朱松守丧,可以亲自训育儿子,朱子的学业迈步而出,星溪十友和冰壶秋月的李侗等十多位高士让朱子接受了许多不言之教。
  转眼,绍兴七年(1137年),丧期结束,由于同榜进士张浚的荐举,朝廷再召朱松。六月,朱松只身入京。一家从政和取道浦城时,朱松将祝五娘和朱子寄在浦城的同窗好友萧顗家居住。离别时,朱松抱了抱祝五娘,眼泪倏然涌出。朱松单身襆被,转身大踏步而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爹”的呼唤,朱松兀然伫立,转身,见朱子正飞奔而来,朱松半蹲下,用手掌推了推,示意儿子停步,大声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转身,有泪如涌。
  绍兴六年(1136年)十二月,赵鼎罢相。由是,当时的南宋,张浚独相,掌控天下。张浚向朝廷荐举召用朱松,将自己的同年纳入麾下。张浚主战,立志北伐,朱松也一样。高宗召见朱松,君臣相对,展开了一段“中兴”的话题。朱松想让高宗效法汉光武帝刘秀,高宗也神往“光武中兴”,尚充盈着北伐中原的壮志。只是,此时的朝堂决策,变数极大,正是南宋王朝战和不定的时期,壮志随时会被唤起,也随时会被浇灭。更让朱松没想到的是,政局由战转和,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朱松论策后的第二天,出了一件影响宋王朝决策的大事——淮西兵变。
  宋王朝原隶属刘光世所部的统制官郦琼、王世忠、靳赛等发动叛乱,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带领4万多军士,并裹胁10多万的百姓投降金人傀儡——伪齐的刘豫,是为“淮西兵变”。此事一出,张浚罢相,主战的核心人物退出对抗金国的舞台,主和的秦桧走向前台。
  朱松愕然,那日与高宗论策,高宗是何等的热血腾涌,宋王朝有30万雄师作后盾,金兵能奈我何?张浚任丞相时积极进取,宋高宗的行在由越州府、临安府、平江府,再抵建康府,一路向北。北伐的光明就在眼前。不想淮西兵变,高宗全然丢了进取之心,而且还要把盱眙、合肥的兵防全部撤除。朱松等人大骇,联名上书说:“岂可以三二万人去来,便为动摇……夫淮南,朝廷之保障也……”
  绍兴八年二月,朱子和母亲来到临安,也踏进这战与和的纷扰中。朱子9岁了,他常常见到父亲义愤填膺地回到家中,听到父亲借酒浇胸中块垒时的慷慨激言,耳闻目睹着京城中激烈的战与和的争辩。朱子一次一次地思考,一次一次地追问。朱子的一生,始终洋溢着中兴之梦与主战精神,这是与父辈一脉相承的。
  朱子一到临安,朱松就延引德行兼善的宿儒指导朱子攻读圣贤之学。
  礼仪,朱子受教于杨由义;论语,朱子承尹焞之脉。
  朱子见这两位大儒平和淳雅,然而,一论起金人,就横眉怒目,须发尽张。
  杨由义,开封人。建炎初年,杨由义的父亲以军前正将随高宗南渡。不久,金兵入寇,杨由义侍奉母亲在盐官避难。金军至,杨由义的母亲和妹妹双双投运河而亡。杨由义抵抗金军被抓,几天后才逃出。父亲督运粮草从富阳回到盐官。父子劫后余生,战地相见,亲人已逝,恸哭不已。杨由义到了临安,不借住于王公之宅,保持着特有的清高。
  尹焞是洛阳人,靖康年间被召到京师,但尹焞不想当官,于是又被放还,并赐号“和靖处士”。第二年,金人攻陷洛阳,尹焞全家被害,尹焞大难不死。
  朱松敬佩杨由义的人品和学问,就请杨由义到家中教育朱子。杨由义给朱子讲解司马光的《居家杂仪》,讲述其中的“正伦理,笃恩义,辨上下,严内外,居家之要道也”的精髓。
  尹焞是程颐的门人。朱松任秘书省著作佐郎的时候,尹焞试秘书少监兼崇政殿说书。两人走得很近。尹焞著的《论语解》书成时,曾进呈御览,高宗特赐尹焞六品服。如今,《论语解》递到朱子的手中。朱子得了此书,如获至宝,一则一则细心地抄录下来,认真揣摩研读。
  不仅父亲和诸君子有着强烈的抗金意识,朱子的启蒙老师尹焞、杨由义也都深受金兵荼毒,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子家国情怀的种子就此深深埋下。
  从学《孝经》开始,到接受有德行有学问的两位先生传授的《居家杂仪》和《论语解》,朱子寻求圣贤法度的格局已经打开。
  离京城,回建州
  此时,建州崇安县(今武夷山市)五夫里的处士刘勉之进京。
  刘勉之,字致中,五夫里白水人,人称白水先生。刘勉之启程时,五夫的刘子翚撰《招剑文》饯别,举酒高歌:“宝剑来,奉君王,定四夷,临八荒。宝剑来,应时昌,时乎时,毋深藏……”
  刘勉之一进临安就被和谈的喧扰之声包围。尚书省考察完毕后,诏令刘勉之在中书后省试策。主张和议的秦桧已经专权,他根本不想给刘勉之策论的机会,免得他大谈战事。刘勉之不被引见,满脑子伊川之学的他全然丧失了话语权。此时,金国的使者张通古、萧哲已经入境……刘勉之注定不为宋王朝所用。刘子翚临别的赠言还在回响,“时乎时,毋深藏”,刘勉之又要回五夫过渔樵耕读的日子了。刘勉之是五位侍臣共同举荐的,然而,“徒然五侍从,不办一书生”,五位侍臣留不住一位书生,这究竟是刘勉之的错还是宋王朝的错?
  朱子看到父亲愤愤然回到家中,除了刘勉之的离去,还有就是朝廷对金国的态势。和议已基本成为定势,没有人能阻止,没有一位士大夫可以挽狂澜于既倒。
  任尚书司勋员外郎兼史馆校勘的朱松决定和同僚一起上奏君王,为阻止签订屈辱的和议再作一次抗争。参与的馆臣有六人,另五人是秘书省著作郎胡珵,秘书省著作佐郎张广、凌景夏,秘书省正字兼史馆校勘常眀、范如圭。奏疏由胡珵执笔成文,十二月二十一日上书。
  绍兴九年(1139年)元旦,也就是上书的十天后,高宗布诏天下,与金议和。一切尘埃落定。
  五常侍荐举刘勉之,结果刘勉之归乡;六馆职反对议和,结果议和已成定局。朱松依然没有放弃,他继续进言圣上要建立武举、储备将士、精择帅才……
  这一年,祝五娘又为朱子生下了一个妹妹,朱松给女儿取名朱心。除了家中的天伦之乐,朱子的懂事好学,余下的就是忧伤的国事了。朱子看到43岁的父亲已显现出未老先衰的征兆——两鬓白发如雪,细密张扬。重阳节,临安城的落叶飘摇,祝五娘早备好了饭菜,朱松归来,一家人坐定,朱松让娘子取了些酒,静静地喝着。饭后,朱松回到书房,
  写下一首《九日》诗:
  点点吴霜入鬓毛,长安落叶又秋高。
  世间俯仰终难强,归与儿曹且漱醪。
  这些年来,奔走逃难,父丧、母逝、大儿子和二儿子相继夭亡,那归不去的徽州婺源,一心经时济世却与秦桧的意见相左……林林总总,涌上朱松的心头。朱子站在书桌边,将父亲的小笺收起,抬起头,见父亲泪滴纵横爬行。
  秦桧不想留朱松在临安了。绍兴十年(1140年)三月,秦桧指使右谏议大夫何铸弹劾朱松,说他“有心怀异,傲物自贤”,让朱松到饶州任知州。
  朱子一边向杨由义学《居家杂仪》,一边苦读尹焞的《论语解》,细思《孟子》中的圣贤之道。一天,朱子又读到《论语》中的“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不由掩卷而思:“仁是君子追求的最高境界,孔圣人说,只要用心求仁,仁就可以追求!那么,只要我用心,就能成为仁人了吧?那怎么才算用心呢?对了,《孟子》中奕秋的两位学生不正是正反的两个例子吗?奕秋是全国公认的下棋圣手,他教两个学生下棋。一位学生全神贯注地听奕秋的讲授;另一位一边听课一边却想着天上有鸿鹄飞过得拿弓箭射了它。后者棋艺平平,并非不聪明,而是一曝十寒、用心不一啊!”想到此处,朱子不由慨然奋发,只要用心专一、专心致志,也是可以求取圣人之道的。孟子不是说过“圣人与我同类”吗?
  要用心,要求仁,要成为圣人!朱子用力地攥了攥双手,目光清亮地站起身,大声读道:“我欲仁,斯仁至矣。”
  朱松正大踏步进来,见到此情景,缓了缓脚步,近前,蹲下,轻轻地捏了一下儿子的脸说:“儿子,我们回去吧!”
  朱松不赴饶州任职,请求祠职,离开临安。
  朱子注视着父亲,不解地问:“回去?回去是去哪?”
  是啊,故园何在?乡关何处?朱松突然想起进京时朱子叫的那声
  “爹”,眼睛瞬间生涩。他慌忙转过头去,半晌,回转身说:“儿子,我们回建州。”
  临安国门外,并排着两艘船,一艘船的船头站着朱松,另一艘站着一同上奏反对议和的范如圭。两人再次回望临安一眼,然后启航南归。朱子长大后,回忆此情此景,写下:
  (朱松)及罢而归,又与公(范如圭)同日舣舟国门外……
  建州山水虽不比临安的西湖烟雨,却清秀淡雅。建州在朱子面前展现出的是一片全新的世界,朱子随侍朱松,认识了许多从中原来到建州的世家——雒田范家、东田丘家、考亭陈家、麻沙蔡家、五夫刘家和胡家……朱松踏进建州,他们的家族,便都与朱子有了绾结。
  范如圭的范家世居雒田一带,芹溪水缓缓从雒田流过,流向东田,流向芹口,逶迤九折,与武夷山流来的大溪汇合。范如圭和朱松一样耿直仗义,曾责问秦桧:“公不丧心病狂,奈何为此?必遗臭万世矣!”如此忤逆秦桧,朝廷岂容得下?范如圭有个儿子和朱子的年纪相仿,名唤范念德。
  芹溪边的东田聚居着丘姓家族。朱子的姑姑——朱松的妹妹正是嫁给东田丘家的丘萧。朱松回到建州的州治建安城,寻得城南紫芝上坊一处雅致僻静处营建环溪精舍。规划完毕,精舍营建时,朱松带着朱子来寻姑姑。姑姑的命运不好,丈夫丘萧早丧。姑姑守寡,独自抚育两个儿子,丘羲和丘膺。姑姑虽是巾帼,但读书识礼,闲暇时就督责两个孩子读书。姑姑东田的房舍倒是山水佳处。房舍之后的砚山挺拔高峻,山巅之上,相传有一块孔子遗落的砚石。房舍前芹溪环弯,绕成芹溪的第六曲。芹溪静谧曲折出一片深潭来,当地人称龙潭。
  姑姑家的书房开轩向北,芹溪流淌,渔舟隐约,欸乃声中绿竹掩映。朱松带着朱子、丘羲和丘膺读书。一天,朱松把孩子们叫到身边要求每人以“八庚”韵填一首《渔父词》。书房窗下,渔父青箬笠、绿蓑衣,随意泊舟,野渡自横。看着东田农夫渔户自足而居,想到南宋王朝风云激荡……朱松早按捺不住,自作一首《渔父词》:
  绿蓑青篛一身轻,卧看行云舟自横。
  米贱鱼肥美无度,不知东海正掀鲸。
  建州安宁,东田平静,而宋王朝狼烟四起、铁骑突奔,“东海掀鲸”。宋金和议后,两国相安无事的局面才维持一年,绍兴十年(1140年)闰六月,以完颜兀术为首的金国主战派就撕毁和约,倾全国的兵力,大举南下。朱松落脚建州,处江湖之远,依然心系天下。前些时,刘锜大破十万金兵的顺昌大捷的消息传来,朱松闻讯后,恨不得击铗高歌、纵马狂奔。此时,清幽的山水反激起朱松强烈的忧国之情,他叫朱子取来《后汉书》,翻开《光武帝纪》,大声诵读道:“……光武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
  朱子听毕,不由毛发皆耸,好奇地问道:“爹,昆阳之战,光武帝区区2万人,为何能战胜王莽42万人?”
  朱松想起自己劝君王效仿光武帝以中兴大宋王朝的往事——自己的正直之言,不被采纳,赵官家偏听秦桧的。“光武中兴”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朱松长叹一声说:“战争,兵力的多寡是胜败的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关键是人心。”朱松侃侃而谈,意犹未尽。将朱子、丘羲、丘膺又唤到身边,濡墨挥毫,淋漓写下:
  ……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
  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
  朱松写的是苏东坡的《昆阳城赋》。朱子抿嘴细细地看着,默然不作声。墨迹渐干,朱松收起方才所写的《昆阳城赋》对朱子说:“熹儿,东坡居士作此赋时方二十一二岁,笔力豪壮不减司马相如!”又说:“熹儿,中兴之志不敢忘,这手书之赋呢,为爹送你。”
  建阳城西的考亭有个盖竹诗社,朱子也常随父前去,看父亲与盖竹诗社的诗人吟咏唱和。考亭溪畔住着陈氏家族。朱松入闽时,考亭的陈家子弟正狂热地写诗,结了一个诗社——盖竹社。朱松一到福建,便被邀请加入诗社,诗人风雅,互相酬唱。考亭溪水平流,环湾十里,碧流
  潺潺;玉枕峰如枕卧于溪边,翠屏山如屏展开。朱松漫步在考亭溪畔,望山望水,一滩的鹭鸶鸟飘然飞起,朱松悠然停步,陶醉地说:“考亭溪山清邃,他年可以卜居。”年幼的朱子深深地记下了这句话。
  环溪精舍
  朱松给建安城南紫芝上坊的新居取名环溪精舍。所谓环溪,是指建安城南的东、西双溪交汇环绕。环溪精舍建好后,一时间,名士往来,鸿儒谈笑。
  胡宪来了。胡宪,字原仲,人称籍溪先生,崇安五夫人。胡宪曾与刘勉之一同入太学,一同偷偷学二程之学,一同放弃科举追求圣人之道而离开太学。回五夫白水后,胡宪、刘勉之和刘子翚一起讲论切磋。后来,胡宪被举荐到建州任州学教授,在建安已待5年了。
  和朱松一起回建州的范如圭来了。五夫的胡安国是范如圭的舅舅,胡宪是范如圭的表兄。
  和朱松一样因主战而回乡的刘勉之也来了。胡宪是他的妹夫。
  刘子翚也来了。刘子翚与胡宪是好友。刘子翚曾是朱松同榜张浚的重要幕僚。
  胡宪、范如圭、刘勉之、刘子翚,在地域上,共同指向一个地方——五夫。
  五夫的刘、胡两家是巨室世家。五夫两条溪水交汇,一为潭溪,一为籍溪。他们各自选了片清秀的水域,临水而居。
  刘家沿潭溪流域而居。乾宁四年(897年),刘家三兄弟刘翱、刘翔、刘豳,以及刘翱的妻兄蔡炉、妹夫翁郜渡过长江进入福建。入闽后,刘翔定居崇安五夫,刘豳定居建阳马伏,刘翱、蔡炉定居麻沙,翁郜择居莒口。入闽刘氏三兄弟分居三处,刘氏便有了三派,“翱居建州之麻沙,号曰西族北派;翔居建阳之五夫里,号曰东族;豳居闽之马铺
  (即马伏),号曰西族南派”。
  刘家一门忠义。
  刘韐,一生主战,积极抗金。靖康元年(1126年),遣使金营,金人想招降他,刘韐不屈,写下遗书“国破圣迁,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后沐浴更衣自缢而死。刘韐三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刘子翼,个个文韬武略、忠肝义胆。
  刘子羽,字彦修,刘韐的长子。长期奔走抗金前线,戎马半生。张浚在川陕牵制东南、保护江淮时,以刘子羽为上宾。
  刘子翚,字彦冲,人称屏山先生,刘韐次子。父亲殉国后,刘子翚执丧过于哀痛,从此得了痼疾,不再仕宦。
  刘子翼,字彦礼,刘韐的季子,此时的刘子翼任信州知州。
  胡家选籍溪流域而住。
  刘家忠肝义胆,胡家儒雅淳厚。
  胡安国、胡寅、胡宪、胡宏、胡宁五位,都是饱学硕儒,后人并称他们为“五夫子”,据说五夫的地名便由此而来。胡安国是湖湘学派的开创者,胡寅、胡宏是湖湘学派的奠基人。
  刘勉之也住在五夫,住在梅岭之上的白水村。
  朱松回建州的那年,夏季漫长,炎热无雨,等到秋光莅临时,忽然间来了一段雨季。雨后新晴,炎热消散。刘子翚借着满天星辉泛舟潭溪。月明南山,溪水流光,他念想起几位知交——胡宪、刘勉之、朱松、范如圭……这些朋友归居名山,不为世用,何不邀约一番,让他们到潭溪来看看水色。潭溪美景不可辜负。刘子翚挥笔写诗,将深情绵邈的诗句寄出。是诗,也是请柬,刘子翚说“良游莫蹉跎,小暇即乘兴”,真是款款情深。后来,几位名士便有了一次雅集。
  刘、胡二家关系极好,刘子翚与胡宪的关系尤其密切。刘子翚父亲为国而亡后,他也因病不仕,徜徉山水间,经营五夫的潭溪,建山馆、辟莲池、筑亭台、浚南溪,还辟出橘林、桂岩、宴坐岩、醒心泉、酴醿洞、海棠洲等,营造出十七景,饮酒作诗,赋成十七咏。胡宪常来和他
  宴坐对饮,一杯又一杯,有一次,两人竟连饮三日,有诗为证:“村醪得旧烧,时果出寒沈。醺然三日醉,是乡绝呵禁。”
  如今,胡宪担任建州州学教授,朱松在建安筑环溪精舍,建安成了名士宴集的中心。那些或者一同入闽,或者同朝为官,或者互相联姻,或者志趣相投,或者政治取向一致的大儒胡宪、范如圭、刘勉之、刘子翚……往来频繁,纵论天下。
  当年星溪十友中的婺源俞靖听说朱松寓居建安又建了精舍,也兴冲冲地前来与朱松讲诗论道。
  这么多的先生,朱子太高兴了。而且,朱松还亲自教导。朱松教儿子读《大学》,并说《大学》有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有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大学》可以构架学人的规模,培养学人齐家治国的家国情怀和追求至善的目标。
  朱子每天必读《大学》,那天,朱子朗声诵读:“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读到“絜矩”时,朱子停了下来,沉思半日,不解“絜”字何意。一旁的范如圭说:“‘絜’的意思是围束,是将物体围束起来使物体有条理有规范。”朱子追问:“就像有‘规’就能画出规范的圆形,有‘矩’就能画出规范的方形一样?”
  “对啊,没有规矩,哪有方圆?”范如圭很得意地说,“这是正解,先儒们都没有注意到!”
  朱松临睡前的功课是诵读《左传》,每次都要读一卷才肯去睡。耳熟能详,朱子在潜移默化中熟悉了左氏之书。
  耳濡目染的,还有写诗之道。
  朱松教育朱子写诗时总是说:“要理出古诗的脉络,先溯源诗经,再到汉魏,再到唐诗。”又说:“真正写诗,要写出纯正雅致的诗,其实,写诗工夫在诗外,根基在六经。孔夫子说,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读六经,体会揣摩圣人之意,由此作诗,自然就能写出‘思无邪’的诗来。”朱松谆谆教诲,朱子诗艺日进。朱子最念念不忘的倒是朱松在福州提刑司东轩那夜的通宵论诗。
  那夜,提刑司官舍的东轩灯火通明,烛烟袅袅,屋外雨声滴答。朱松与傅自得连床对榻,侃侃而谈。傅自得,字安道,泉州人,此时任福建提点刑狱司的干办公事,年轻有为,才20多岁。问答之间,朱松引申阐发,到了夜半也不知疲倦。随侍的朱子听呆了。第二日晨曦渐朗,推门一看,雨后初霁,西风拂来,凄清寒凉。朱松双手一展,伸了一下懒腰,随口读出一句“开门知有雨,老树半身湿”。这是江西诗派陈与义的诗句,陈与义非常喜欢,视为平生得意之作。接着,朱松又吟出一句“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这是韦应物的诗句,写的是师生论道列坐天地之间、清风伫满空山的情景。朱松转过头,对傅自得说:“古时诗人可贵之处在于冲口而出,言简意赅,意味无穷。陶彭泽(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这个道理。陈简斋(陈与义)、韦苏州(韦应物)与陶彭泽三人,他们学诗的路数、人生的穷达都不相同,但读他们的诗句就可了解他们为人萧散清逸。安道啊,我的这些诗论,只能是‘说与智者听,难与俗人言’啊。”傅自得与朱子见此景,生此情,理解此理,不啻醍醐灌顶。
  朱子见到傅自得那年,也见到了在傅家庭前嬉戏的一个孩子,那孩子5岁,名唤傅伯寿。
  那年朱子也只是13岁,但已“笔力扛鼎”了。俞靖回婺源时,带去了朱松的诗,也带去了朱子的练笔。到了婺源,俞靖将朱松父子的诗拿出来炫耀。俞靖的朋友董颖看了,不由大为称赏道:“共叹韦斋老,有子笔扛鼎。”朱松也已感觉到了儿子的笔力不凡。朱子12岁生日那天,环溪精舍升颺起茶烟,朱松烹月团茶给朱子过生日。建安不远的凤凰山满山茶树,北苑贡茶时期,丁谓和蔡襄将建安的饼茶做到了极致。有诗人形容说:“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龙团茶、凤团茶、月团茶……名目繁多。朱松碾茶烹煮,不亦乐乎。煮好茶后,祝五娘牵着蹒跚学步的朱心来了,一家人坐饮。朱松兴致高昂,连写几首诗庆贺儿子的生日,自豪地说:“骎骎惊子笔生风……”
  绍兴十三年(1143年),胡宪已任州学教授7年,他以赡养老母为由辞却教授之职离开建安回到五夫。胡宪才离开不久,就又匆匆赶到建安。
  三月,朱松突然生病,寻医问药不见好转,情况急转直下。朱松意识到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光了,一旦撒手而去,孤儿寡母,他们归宿何在?徽州的岳丈家境贫弱,生活拮据;婺源故旧半是凋零,婺源家中的百亩田产虽说张敦颐已赎回,但未交割;二弟朱槔自负其才,不随流俗,生活困顿;三弟朱柽生活艰难,也一样无法依靠。
  要将妻儿托付给谁呢?特别是儿子朱熹,要给他一片天地,再也不能像自己空有屠龙抱负了。那就托付给刘子羽、刘子翚、刘勉之、胡宪吧。胡家、刘家,都是名门望族;胡宪、刘勉之的学问有二程渊源;刘子羽、刘子翚兄弟忠肝义胆,热血男儿;或忠正,或儒雅,又同是洛学一脉,都居住在五夫。
  既然必将不起,朱松反而处之泰然,他开始给胡宪、刘勉之、刘子羽、刘子翚写信,将儿子朱熹托付给他们。祝五娘嘤嘤啜泣,朱心呆呆站立一侧,还不知忧伤,朱松轻轻招手让朱子前来,艰难地对他说:“沋郎,籍溪先生胡原仲、白水先生刘勉之、屏山先生刘子翚,这三人是我的朋友,他们的学问都有渊源,我很敬佩。我死后,你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他们,向他们学习;还有,彦修先生刘子羽,他就是你的父亲了。沋郎,你要听他们的话,记住啊,这样一来我就死而无憾了。”
  朱松殁,终年47岁。
  朱松有识人之智,他“死而无憾”的内心深处是洞见与预示。
  胡宪从五夫来建安为朱松治丧。
  朱松病逝时,刘子羽正奉祠回五夫不久。友人相托,义不容辞。刘子羽走到潭溪之上,选一块平畴清流处,为朱子母子辟地建起一座五开间的房屋,足够朱子一家居住了。后来,朱子给此屋取名紫阳楼。刘子羽又到七仓前辟出一块菜地:山麓可以植花木,园圃可以种蔬菜,水池
  可以养鱼……刘子羽以极短的时间就安顿好了朱子母子,不负朱松所托。
  建安的环溪精舍,胡宪正忙前忙后地打理朱松的后事,一得空,就又奔回五夫选择葬地,安排吉日。
  刘勉之则照顾着朱子母子三人往来建安与五夫。
  求学三先生,为学不自弃小船沿建溪而上,然后折入潭溪,驶向五夫。朱子站在船头,默默地望着建安山水,忍着泪。睡前,没有父亲读《左传》的声音了;醒来,没有父亲读诗的身影了;父亲也不会走进书房督促自己的课业了……他现在是家中的唯一男丁,不能哭!
  绍兴十四年(1144年),朱松葬于五夫里西塔山灵梵院之侧。
  朱子执丧于紫阳楼,求学于刘氏家塾六经堂。他侍奉刘子羽为父;师事刘勉之、胡宪、刘子翚三先生。除了刘子羽、刘子翚亲自教授生徒,刘勉之、胡宪也都被延请到六经堂来教育乡邻的俊秀子弟。
  第一天去六经堂,朱子早早起来,洗漱后轻提衣襟到母亲房间为母亲摆好盥洗之器,服侍母亲洗好后撤下盥器,退回房间读书。六月的晨风,风翻莲叶,裹挟着莲塘的清香吹来,朱子读着《中庸》中“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的文句时,母亲走进来,端着一碗莲子递给朱子。朱子让母亲先吃。母亲说:“这是特意为孩儿第一天去六经堂读书做的。”朱子起身接过,眼前浮动着母亲采莲子、剥莲子、取莲芯、烤莲子的忙碌身影。毕竟是孩子,五夫的白莲,朱子是真心喜欢——粒大莲白、色如凝脂、稍炖即熟、久火不化、馨香扑鼻。朱子埋头吃着。母亲说:“孩子,莲一身是宝,莲藕可食也可制成藕粉。味苦的莲叶清热解暑,莲花出尘不染,亭亭净直,高洁美丽。我儿要去读书了,要做有用的人,要做正人君子。”朱子放下碗,对母亲说:“孩儿谨记母亲教诲。”莲汤清甜,母亲却是“莲子心中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朱子放下碗,作别母亲,径往六经堂去。
  刘家子弟都聚在六经堂学习:刘子羽的儿子刘珙、刘瑺(过继给刘子翼)、刘玶(过继给刘子翚),宗亲子弟刘子翔,刘勉之的孙子刘懋……
  刘珙,字共父,是刘子羽的长子,比朱子年长8岁。是六经堂众弟子的大哥。刘珙先天俊秀,资质禀异,以荫补承务郎,按理已入仕为官了。但刘珙知道,荫补官员不是凭真本事,因此,他仍然去参加科考,绍兴十二年(1142年)登进士第。此后,他不急于仕宦,继续回乡读书。
  刘珙酷爱书法,一天,朱子来到六经堂,刘珙正认真临习颜真卿的《鹿脯帖》。颜真卿忠于唐室,死于安史之乱。朱子近来却苦学曹操的书法,见刘珙临习颜体字,不由讥笑说:“曹孟德,汉魏雄才;颜鲁公,唐朝大臣。学帖要学古人的,更古朴淳厚。”刘珙停笔,转头对朱子说:“我所学的,是唐朝的忠臣;你所学的,是汉朝的逆贼。”朱子无法回答,一时默然。
  六经堂上张贴着刘子翚订立的学规——《示六经堂学者》,“诵书琅琅,其神乃扬”“讲书默默,精义乃得”,既严肃,又活泼,刘子翚的教学方法正是如此。先生讲课的时候,弟子要默然沉思,但授课结束要“诵书琅琅”。如果朱子默然“看书”,就会被刘子翚喝止说:“读,读出声来才算。”还会走到朱子身边站立监督。读到圣人之训或议论精辟的句子,刘子翚又叮嘱多读几遍。刘子翚还拿出自己撰写的《圣传论》让朱子翻阅。《圣传论》谈论道统圣传。后来,朱子确立起儒家的严密道统,这是最初的启发。
  刘勉之取出张载的《西铭》,引导朱子用心体悟。《西铭》很短,不足三百字。张载,人称横渠先生,他的“横渠四句”广为人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曾经撰
  写两篇短文,分别刻在学堂东、西两侧的窗户上。程颐将这两篇铭文称为《东铭》《西铭》。《西铭》文字虽短,却成为道学的重要代表,成为朱子攻读的重要著作。
  胡宪到六经堂是讲六经之一的《春秋》。五夫的胡家精研《春秋》。胡宪一落座开腔便道:“《春秋》不是史书,《春秋》是天子之事,所以孔圣人说:‘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讲读《春秋》不是讲读历史,不是谈论故事,而是要领悟其中的治国理念和哲学命题,即所谓的“微言大义”。
  胡宪栖居在籍溪畔的胡坊,他给自己的居所题匾“山居”。籍溪环绕着胡宪的山居,不动声色,舒坦成一面清蓝的湖。刘子翚曾写诗:“寂寂临湖屋,湖风为掩门。鸟声幽谷树,山影夕阳村……”山居的景色幽雅,好风时来,是闭门读书的好处所。
  三先生中,朱子随侍刘子翚的时间最多。十天半个月,刘子翚就会到胡宪的山居去喝两杯,朱子陪侍,听他们说往事,看他们写诗。两人仿佛世外高士,纵情青山绿水间。一天,胡宪对刘子翚说不要让朱子囿于潭溪。刘子翚说自己已铺设了更广阔的天地了,比如,到武夷山去。
  既要端坐苦学,也要游学四方。
  胡宪问朱子:“‘游学’的‘游’是何意?”
  朱子回答:“俯仰自得,心安体舒是游;舜居深山中,与木石相处,与鹿豕相游。”
  胡宪笑起来说:“原来圣人也‘游’。”
  游学去。白水、梅溪、九曲溪。
  从五夫去武夷山,先得翻越梅岭。静卧在梅岭群山之间的白水村一望平畴,四周的青山如屏环抱,田间一脉溪流宛如白练,潺潺湲湲。这条如练的溪流便是刘勉之号“白水”的白水了。这片山水,优美空灵。鹅子峰高耸挺立,护佑着村落的水口。水口溪涧上,一座风雨桥飞架两岸。循山而上,中峰寺的烟气袅袅。寺中壁上,隐约留着一首诗: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这竟然是柳三变(柳永)的诗,柳三变正是白水人。山中景色幽美,柳三变“旬月经游不厌”。只是前几年平静的白水遭受兵乱,村庄被毁,家园荒废,白水先生刘勉之到建阳去建另一处草堂了。
  多年后,朱子将先君之墓移到中峰寺侧。
  顺着白水的涧流循山而下,就到了上梅。上梅的溪流汇聚了群山之水,溪面渐大,称为梅溪。梅溪之水清兮,飘飘荡荡,流往下梅。刘子翚与朱子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到得下梅,已满身疲惫。刘子翚对朱子说:“要到武夷山问道,必常经过此地,不如在这儿建一座歇马庄以便休息安顿。”刘子翚言出必行,果然出手买下200亩田地,建起歇马庄来,并将歇马庄和田产归到朱子名下。朱子心里一边感激一边惊叹,感激刘家对他一家的恩重如山,而惊叹的则是——先君朱松举家入闽,一股脑典尽祖先家业,也就100亩而已。也就在前不久,朱子接到了一份地契,来自婺源。正是当年朱松入闽时抵押的100亩先业田的地契。婺源的张敦颐将其赎回并归还给朱子母子了。婺源的家业失而复得,可是,朱子还能回婺源吗?朱子把那份赎回的田产暂且封存在心里的故乡。
  由下梅顺水路飘下,不久便入武夷山中。据传,武夷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最初,篯铿(即彭祖)学得真道,隐居武夷山。他的两个儿子是篯武和篯夷,武夷山之名由此而来。武夷山三十六峰秀立,九曲溪水萦绕。刘子翚和朱子的身影出现在九曲溪。登舟涉水,九曲萦绕,山丹水碧。
  一曲的西北,大王峰巍然屹立。大王峰侧,是幔亭峰。秦始皇二年(前445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与皇及姥、魏王子骞等十三仙人,在又平又宽的峰顶,张开布幔当作亭子,拉结彩绸当作屋子,连绵而去,彩幔“建筑”的亭台屋宇几百间,纵意宴请乡人。幔亭之名由此而来。幔
  亭峰下的冲佑观是当时天下九大名观之一。
  二曲,玉女峰亭亭玉立,还有妆镜台、张真君的飞升处、控鹤仙人的试剑石。
  舟行第三曲,突然,刘子翚很兴奋地指着船棺说:“看,那是仙人遗蜕!”
  朱子凝望了半天,然后问:“棺柩的外面,隐约显露的是陶器?”
  刘子翚点点头。
  半天,朱子又问:“那些洞穴,会不会是上古洪荒,江河溪流腾涌时蛮夷之人居住的所在?”
  刘子翚很惊奇地看了朱子一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朱子再问:“先生,武夷满山神仙,怎么就没有儒士?”
  刘子翚说:“怎会没有,你我就是。”
  行至五曲,二人弃舟登岸,隐屏峰下,草野碧绿,林木蓊郁。
  朱子叹道:“近山思无穷,临水心未厌。”
  天游峰、悟源涧、山心寺、倒水坑、流香涧、章堂涧,一路行来,拾级而上,猛然听到水瀑溅落的哗响。水帘洞到了。水帘溅玉而下,丹霞的壁崖下,刘衡吹笛,刘甫舞剑。
  刘衡字兼道,曾追随韩世忠在濠州与金兵交战,奉祠回乡后,在崇安县筑楼,题了一个“大隐”的匾,在县城的街衢“大隐隐于市”。后来觉得“大隐”太夸张,决定“小隐隐于野”,便到武夷山的水帘洞建小隐堂。刘甫字岳卿,是刘衡的儿子,与朱子年纪不相上下,也栖隐在水帘洞。山间,霜晨月夜,刘衡潇洒吹笛,而或慷慨舞剑,刘甫也起身相迎,腾挪躲闪,跌宕生姿。朱子听他们聊儒释道,谈天下事,不觉空山鸟语,渐又月明星稀。
  与万物为一,胸中泰然,天地之中,贴着山水,踩着土地,体悟大道,也是学习。
  同学少年多不贱,先生尊长皆大儒,朱子五夫苦学,武夷游学,视界开阔起来。然而,学习终归是由己不由人的。要学习大道,唯有自强
  不息。一天,朱子读《中庸》读到“人一己百”: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
  明,虽柔必强。
  如果具备永不言弃的品德,人家一分努力我就用百分努力去做它,人家十分我就千分,那么,即使愚蠢,也会变聪明,即使懦弱,也会变刚强。
  《孟子》中的“自暴自弃”也恰可反面印证“人一己百”的道理: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自暴是自己糟蹋自己,自弃是自己不相信自己而放弃自己。如果是自暴自弃的人,就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也不值得和他一起做什么了。
  要“人一己百”,不可“自暴自弃”。《易经》不是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吗?是的,七尺男儿,必须用百倍于常人的努力去提升自己,绝对不能看轻自己。
  朱子眼前豁然一亮,他迅速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不自弃文》。
  “不自弃”,要相信自己,朱子站起身,暗暗发誓。此时,他遇到了一位“自信”的僧人。
  道谦禅师
  日复一日,追寻大道。
  每天早早起床,朱子读《中庸》《大学》,一定读十遍。圣人的思想已渐渐内化成朱子的血液。
  深刻理解圣人之道,再广博地吸收驳杂的营养,学禅、学道、学文章、学楚辞、学诗、学兵法……事事记录,而且用两册笔记来记录。
  转眼,16岁,到了行冠礼的年龄。冠礼是家礼,由家人主持,然而
  父亲不在了,刘子翚代行冠礼。行冠礼的时候,要给朱子取个字。朱熹的“熹”字是火字底,“熹”代表光明。刘子翚柔和地注视着朱子,这孩子长大了,越发有灵气了,有灵气可不能太张扬,张扬就是戾气了。刘子翚取了一个“晦”字,称“元晦”,朱子不敢以“元”自居,改称“仲晦”。刘子翚说:“木晦于根,春容晔敷;人晦于身,神明内腴。”刘子翚希望朱子成为一个沉稳低调的人。
  一天,一位僧人飘然走进刘氏家塾。朱子望着昂然稳重的禅师,似曾见过。刘子翚称呼这位僧人为道谦禅师。
  道谦就是五夫人,俗姓游。曾长期追随大慧宗杲,在临安城北的径山寺时,常与京师的名流交往辩难,与张浚也有密切交往。张浚号紫岩居士。绍兴八年(1138年)二月,张浚被贬,抵达贬所永州。宗杲让道谦前往永州问讯紫岩居士。道谦和宗杲一起上路。走在路上,道谦喟然长叹说:“一生参禅,却不能参透,而今却只管奔波,为何会这样?”宗杲说:“不到路上走,哪里能参禅啊!什么参的啊,悟的啊,那些禅师说的啊,都不管他。我和你一起走呢,该替的我都替你……”说到这,宗杲停了停,继而又正色说道:“可是有五件事,我替不得啊!”
  道谦一疑,问:“哪五件事?”
  宗杲掰着手指说:“穿衣、吃饭、屙屎、拉尿、驼个死尸路上行。”
  “驼个死尸路上行”是指道谦行走的身体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宗杲这么一说,道谦倒一味思量起来,没走到半途,突然就悟道了。宗杲见此情景,又说:“如今大事了当,我就算见过紫岩居士了,你自己去吧,我回头了。”
  道谦就此脱胎换骨。
  道谦踏进刘氏家塾,朱子觉得面熟,再看两眼,又听道谦谈论,印象渐渐清晰起来,终于想起临安的时光。那时随侍先君,先君与道谦也曾高谈阔论,只是彼时年纪尚小,只能一旁默听而已。如今,少年朱子,已不再是问天的孩子,闻听刘子翚和道谦的谈禅论道,不由生出太多的疑问。朱子追问道谦,道谦只打马虎眼,随口附和,既不肯定也不
  否定,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朱子退下时,道谦转头对刘子翚说了句:“我也悟得个‘昭昭灵灵’的禅。”
  昭昭,光明、清楚之意;灵灵,明白之意。道谦自信地说他已炯脱根尘、明心见性了。
  肯定是高僧,肯定是不轻易显山露水,得去扣问他,朱子想。
  朱子说要去扣问道谦,刘子翚不置可否。因为刘子翚自己都被否定了。不久前,朝廷认定程颐的学说是曲学,有误导学子的嫌疑;张载的《正蒙》也被禁止了——朱子苦读的《西铭》就是《正蒙》中的一篇重要著作;刘子翚辛苦撰著的《圣传论》也未能逃脱成为禁书的命运。朱子就要参加科考了,刘子翚、刘勉之、胡宪三先生为朱子苦心经营建立起的一套趋近圣贤的理论体系却全被朝廷否定。而朱子也确实心中有疑,向禅师求问或许可以开解朱子的心结。刘子翚目送朱子,朱子沿着潭溪逆流而上,寻道谦去了。
  离紫阳楼七里,拱辰山、仙洲山两座高山幽蓝如展,雄壮挺拔。拱辰山下环抱的山坳处,建着一座开善寺;仙洲山里有一座密庵。朱子往仙洲山一路行去,走进密庵,道谦迎了出来。壁上,悬挂着张浚题写的“自信”匾额。
  朱子劈头便问:“禅师,我该如何向学?”
  道谦说:“时光易过,要紧紧地做工夫。”
  朱子又问:“如何是紧紧地做工夫?”
  道谦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事的时候随事应变,没事的时候就回头一心一意琢磨‘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这句话。”
  朱子静默不语,这个少年用他明亮的眼光注视着道谦禅师。
  道谦望着朱子求知的眼神,继续说:“你只管琢磨这话头,不要乱想,不要判断,不要穿凿附会。就像闭着眼睛跳黄河,你不要问跳得过跳不过,只管尽十二分气力猛地往前跳。如果真的跳得这一跳,就百了千当。如果跳不过,也尽管跳,不要考虑得失,不要顾及危亡,不妨撒手悬崖,勇猛向前……”
  焚香静默,朱子闭上双目,他想起了他的《不自弃文》,难道儒、释殊途同归?
  半晌,朱子睁开眼,又追问:“禅师,那科考和参禅一样吗?”
  道谦答道:“一样。应举的目的是登第,如果不登第,而想要功名富贵、一世荣华,自然是不可能的。参禅的目的在于悟道,如果不悟道,而想要福德智慧、超越三界,也是不可能的。”
  朱子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参禅难还是登第难?”
  道谦注视着朱子,回答说:“登第难。在试卷里谈论见解的是考生,阅读试卷决定见解优劣的却是考官,考生的见解与考官的见解要一致,不是太难了吗?参禅则不同,参验的是自己,悟道的也是自己,决定权都在自己,自己能够把握自己,这不是很简单吗?”
  朱子紧追不放:“那为什么参禅的人多,悟道的人少?”
  道谦脱口而出:“参禅的决定权在自己,但要达到‘无我’的境界才算悟道,因为常人都是‘有我’,要‘破我执’难,悟道更难,这是易中之难。”
  朱子又问道:“读书人多,及第的人也多,为什么?”
  “考生与考官的见解相吻合就能中举,这是难中之易。”道谦回答说。
  最后,朱子再次提出疑问:“那么应试就是用考生的见解去迎合考官的思想?”
  道谦不说话。朱子掉入禅中去了。闷闷地拜别道谦,舟摇摇而轻颺,朱子回到紫阳楼,刘子翚又让人送来几篇文章,朱子看了看,是司马光科举时写的《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论》这类应考的文章。朱子不但看过,而且还被刘子翚监督着认真琢磨。为了备考,朱子根据刘子翚的引导,作了十多篇的模拟科考经义格式的文章。
  朱子的颖悟,家学的渊源,三先生奠定的根基,刘子翚监督朱子揣摩科考作文的严格训练,加上道谦所言的如跳黄河一般的“不要考虑得失,不要顾及危亡,勇猛向前”的那种无畏精进,让朱子这初生牛犊踢出了科考的临门一脚。
  刘子翚的视界里,朱子乘舟沿潭溪缓缓漂向建州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刘子翚叹了一口气,仿佛走了一位知交。那天,他来到朱子的书房。书桌上,有一叠书稿。刘子翚看了看,是《诸家祭礼考编》,已完稿了。朱子当时在临安便向杨由义学礼,14岁依礼守父丧,丧期,祝五娘虔诚守礼,家中的礼仪很完备,但没有具体的礼文,于是朱子参考各家的礼仪书籍,专门撷出祭礼的部分,自己修订出一本《诸家祭礼考编》。刘子翚知道,朱子的父亲朱松是攻五经的《礼》的。朱子修订祭礼既是使祭文完备,也是对父亲的追思。
  “‘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孩子,是个孝子。”刘子翚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
  绍兴十七年(1147年)八月,建州登陵坊,朱子走进贡院,提笔,开始他人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的州级考试。此时,五夫的刘子翚看到朱子书桌边摆着的书箱,便随手打开,心想:这孩子,科考前,不知苦读些什么书。
  箱子很空,只是箱底一个布帛套着一部书。刘子翚抽出一看,眼神不由凝重起来。元晦啊元晦,在考试之前,你竟在参禅。
  那是一本《大慧宗杲语录》。
  刘子翚摇摇头,不是不能看《大慧宗杲语录》,但不是时候。
  回到家中,刘子翚突然一阵晕眩,站立不稳,近来不知为何,常常是头晕目眩。

知识出处

大儒世泽——朱子传

《大儒世泽——朱子传》

出版者:福建人民出版社

本书介绍了朱熹的生平、思想和贡献,并强调了朱子文化对于中华文化的重要性。本书将朱子理学作了通俗化的阐述、时代性的评说,是朱子文化宣传普及上的进一步。同时,本书也表达了要在文化自信中继续前进的信念,认为民族的复兴和崛起常常是以文化的复兴和精神的崛起为先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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