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市图书馆

去年9月27日，我的祖父，這本《媽祖》畫冊的作者，國畫家周秀廷先生，以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整整80年風風雨坎坷的人生路。值此爺爺逝世一周年纪念之傺，在《媽祖》畫冊繁體版向海内外出版前夕，謹作此文獻給爺爺的在天之靈，聊以寄托我們三百多個日夜来繚繞的思念和深切的哀悼。
  説起我的爺爺，我總是本能地要把他和我自己的生命成長聨系起来。從牙牙學語，纒着他給我畫各種好看的小動物、講各種好聽的故事的孩童時代起，爺爺就一直是我的一個巨大的精神支撑。是他深邃明澈的智慧和巨大的精神人格力量，使我長大以後有勇氣走上一條同様充满艱辛而又寂寞的文學求知長途。每當我面對爺爺和他的藝術作品，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從現實的“寫作”升騰到超現實的精神“體驗”之中。那些關于藝術的、文學的以及人生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種種，那些祖孫相處怡怡可樂的點點滴滴，早已春風化雨般浸潤在我的心間，令我永生難忘。爺爺的人生和他的藝術，深深地打動了我，他的睿智、他的真誠，他的奮鬥、他的創造和他的受難都給我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撞擊和掀動。在我的意識深處，似乎潜藏着一根與爺爺休戚相關的神經，這種聨系是任何人都搶奪不走的，即便是死神施逞淫威能奪去我深愛的爺爺的生命，但也難以剝奪走我們之間的血肉深情。
  爺爺的《媽祖》畫冊海外版即将由中華媽祖文化交流協會和湄洲媽祖祖廟董事會編印出版，本書主编，爺爺生前的藝友俞宗建君，囑我從藝術評論的角度為本書寫篇後記，我很感激他的一番美意。説句心裏話，在爺爺逝去一周年的日子裏，要我對他的藝術進行很寫實很客觀地評論恐難做到，總不免要蒸騰到超現實的“體驗”之中，然而，唯有這份“醴驗”于我才是最真切獨特的。倘若讀者諸君還願意倾聽這本畫冊書裏畫外的聲音，還願意對作者的心路歷程的了解有更多期待的話，這裏，我很樂意地把自己在閲讀爺爺的“藝術人生”的過程中形成的一種“幽微的感動”付諸文字，請讀者諸君哂教。也謹以此作為獻給爺爺的一束馨香的百合，願他的靈魂安息！為了表達我想要表達的情感的需要，為了行文的順暢，我采用了第二人稱“你”的叙事方式。
  在這個世上，也許只有你一個人最能猜透這一切，在紛紛擾擾的現世你選擇了隠遁和疏離，而在那個你熟悉的筆墨色彩的世界，你的一生却充满了探求，在苦難的生活之流中載沉載浮，却從未放弃。
  你于1928年9月29日出生在中國南方媽祖故鄉--莆田。在“三紫山”脚下的一座村落裏度過你的童年。
  你的家庭最初并没有爲你预設一條通往畫家的人生之路。但你五六歳時少不更事的頑皮中透出的繪事天資聰颖，讓你那位在家裏有着衆多田産，在镇上有不菲的店鋪收入的父親改燮了初衷，與其讓你来接管祖上的家業，不如讓你盡情發揮繪畫天賦，并且一心要把你培飬成爲一名畫家。你的童年似乎是你一生中最爲自由自在的時候。除了向同鄉那位晚清秀才學習古文、書法之餘，你有大把的時間奔跑在山花爛漫的山野，采摘極爲好吃的果實，與島雀蚱蜢爲伍，與溪裏的游魚嬉戲，而不必像别的同齡人那様爲日子和家長的懲戒感到忐忑。許多年以後，你向我講述你的童年時光，嘴角掠過的那一縷笑意，仿佛表明自己非常自得于一步一步走回纯真的年代。13那年，你考進莆田中山中學念初一。你的繪畫天分不但徵服了你的同學和老師，就連畫家朱鐸也要来收你爲徒了。翰林爺張琴樂于教你書法，還有一位飽讀詩書的俞老先生教你詩詞。不久後，聽説仙游有一位“一琴道人”李耕擅長國畫、詩書與音樂，尤其是國畫遠近聞名，人物、花鳥、山水無所不精，其古典人物畫能自創一格，綫條、造型别具功力，堪稱奇、特、老辣。當地人稱他爲“耕爺”，這位才華横溢的老師長者，也非學院中人，而是一位靠天賦、勤奮、刻苦自學成才的杰出畫家，教授徒弟的方式也颇具有半封閉半自給自足的性質，幾個徒弟常年在他家學藝，吃住都在老師家裏，
  畫累了師徒就一起下田耕地。應該説，正是你對繪畫藝術的深深迷戀，也許還因爲這様一種充满情趣、自然的教與學的方式的吸引，使此時的你要迫不及待地投到李老師門下，渴望成爲爲其中的一員1942年，這位“一琴道人”終于收你爲徒，從此你的一生都與這位恩師、與繪畫結下了不解之緣。
  扎實的繪畫功底，得益于数十年如一日的博覧群書和千錘百煉的繪畫技巧，更得力于精微細致的生活體驗。你的一生用畫筆揮就了一個不朽的傅奇，一輩子做着“三紫山人”，保持“山人”的樸質和憨厚，與鸽子成爲朋友。晶瑩剔透、敏感睿智的心靈，對蘭花和流水極爲鐘愛，蘭之晶瑩綽约骨氣秀潤常常在你的筆下綻放。你極爲喜愛小孩子。孩子們可以從你的《六子戲彌勒佛》、《童子拜觀音》中感受到各種燮幻的珍奇。你畫中的彌勒佛，有着村叟“野逸”的笑，眯着眼連着嘴角的笑意，“一笑便入悟了”。你畫的觀音、達摩，悲憫深沉，嚴謹肅穆。文人雅士、狂傲狷介之士、村夫野叟，在你筆下各得其所，精、氣、神活靈活現，溢出紙面。山水花鳥畫，自然、清新、隽永。你畫的古鬆，筆墨飛動，奇野、蒼勁、古樸飽有深情，軟弱者可以從中汲取力量，受創者從中獲得安慰撫平傷痛。渔樵耕讀、杏壇設教、琴棋書畫等作品，健康諧趣、形式生動，勉勵後學精進向上。
  你也有過政治激情似火的青年時代，熱血沸騰的行伍生涯。1951年，你遠赴新疆，加入毛主席警衛團49團，成爲一名戰士。你并不爲官銜不爲榮耀，而是當作你人生的一次“出走”，與名山大川的精神會游。從此，你的畫作中增添了一份慷慨健旺的氣力。難怪乎，當你幾年之後回来，那位“耕爺”見了你的畫作會道出：“秀廷從弟，青出于藍竟勝藍”的感喟。其實，在你的生命中，最難捨和念念不忘的仍是你最鐘情的繪畫。
  1959年、1960年的北京人民大會堂見識了你年少的驚世駭俗的才氣。《旭日雄鹰》、《松鸽頌》等巨幅堆漆屏風，在短短的数月之内横空出世，爲世人所驚嘆！然而，命運好像和你開玩笑，似乎只要它打一個飽嗝就足以置你于死地。一個畫家的作品有理由被陳列在了舉國曯目的殿堂，却又有什麽理由不讓畫家在自己創作的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呢？
  你的畫作曾經一度被誣蔑爲“大毒草”，你被剥奪了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落款的權利及其他。那一年的冬天，你像打了勝仗凱旋之後却被繳械的将軍，帶着雖敗猶榮的悲壯，悄悄乘車南歸。而後，人世間的一系列悲喜劇走馬燈似的在你身上不斷上演，或許，你確實不是一個生活的智者，你的生命中隠含着一些你自己難以逾越的弱點，不甘、不服，倔强而又固執。際遇的坎坷、時運的乖蹇可以任意地将你抛至頂點又抛進了人生的低谷深窪，但你又怎能甘心留下半部红樓只能給别人去書寫呢？就像魯迅説過的，“自然賦予人們不調和的還很多，人們萎縮淪落退步的也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頭”。無論處于怎様痛苦艱難的境地，你始終都在執着地行走，更加全情贯注地在畫世界裏做着你的“三紫山人”，從未放弃。而你更像一只蟬那様，濾净塵世的紛紛擾擾，褪去塵世污濁的殻，把自己隠遁起来，数十年如一日，埋名隠姓，穿梭于往日裏你所熟悉愛戴的土地耕植者中間。爲他們寫心，爲他們畫像，繪出了一張張誠實無欺的勞作的面孔。興化一帶的宫廟壁畫記載了你那時忙碌的身影和葱鬱勃發的英姿。家鄉山體的沉寂肅穆，家鄉水質的清冽甘美，淘洗和滋飬了你的藝術靈魂，也使你收獲到幾分意外的怡静、平和。心神罹難，獨處和寂寞，却锻就了你藝術上的爐火纯青。《媽祖》、《群仙祝壽圖》、《春夜宴桃李園》、《十八學士登瀛洲》是這一時期你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你畫的《媽祖》爲一套組畫，共50幅。工筆兼帶寫意，融人物、山水、界畫于一醴，展示出工整匀稱的高古游絲描、鐵綫描，以及粗細燮化稍大的蘭葉描、柳葉描，還有燮化多端的行雲流水描、戰筆水紋描等多種技法。憑借粗細、曲直、剛柔、輕重而又富于節奏韵律感的綫條，去表現人物、波浪、雲朵、樹木，并且開拓出層出不窮、多燮新颖的中國畫綫條表現力。這是本畫册的一大特色，讀者諸君不妨細細咀嚼品讀。《媽祖出巡》創作年代相對較晚，横軸長卷，人物效法唐代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得其飄逸神韵和繪畫風格。空間構圖舒展開闊，古松翠柏相映成趣，薄薄的雲彩缭繞其間，衝淡模糊了海與天的界限，讓觀者如隨神女媽祖一行翩然而至，巡游在烟波浩森的海上，倾聽海水的呼啸，倾聽民間的疾苦聲。本書的另一杰作《群仙祝壽圖》，現爲颖南叔公珍藏，堪稱傅世瑰寶。整幅畫長245公分，宽128公分，容佛釋、道神仙人物近200人，自然景致50餘種。埸面盛大，形熊各异的人物配上自然的山水樹石、飛鳥走獸，描繪出天上地下衆仙佛人物向王母娘娘祝壽的盛景。人物密密麻麻，疏密動静、錯落有致，形貌衣着各异，姿態燮化多端。景深布局雲遮霧罩，層巒叠嶂，氣態燮幻萬千，在藏中有露，露中有藏，相互掩映通透有如網孔的斷續中，幻化出整幅畫作奇譎詭秘、瑰麗神奇的蕴藉之美。
  三十年的光陰，匯入時光的海洋，也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而三十年的光陰對一個人有限的人生来説，就足以證明一切。你的作品在訴説，歴史在沉思。
  1990年的初秋。北京人民大會堂。改革盛世的北京爲你沉洗冤屈，恢復名譽。你手中的刻刀重新在你三十年前的畫作《旭日雄鹰》、《松鸽頌》上游走。遲到了三十年的署名：“福建莆田周秀廷作”。作品終于完整了。三十年歴史的悲愴與現實的欣喜交匯凝成了這一刻。俱往矣！三十年的創傷，在這一刻愈合了。第11届北京亞會期間，集聚了你大半生創作成果的北京個展成功舉辦，一時間，你成爲世人眼中“新發現的年代久遠的出土文物”，在京城美術界、評論界、海内外新聞媒體對你交相贊譽的一片輿論聲中，你遠比衆人想象的淡定、從容。没有迷惑，没有疑慮，没有滞留，你毅然决然地再一次隠退，返回故鄉那有着雲彩繞青山、溪水淙淙流的莆田老家。而此時，你才六十出頭，對于一個畫家来説，或許這時才正是你苦盡甘来揚名四海的大好時機呢。你却以一個潇灑的轉身又一次與現世疏離了。
  90年代以後，人民大會堂再度收藏了你的12米長卷《春夜宴桃李園》。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纪念堂等地，以及每逢有盛大國事諸如香港回歸、澳門回歸，邀你作畫，你總是默默地把象徵着和平友誼的《百鸽頌》、《松鸽圖》、《百鹤朝陽》、《神州春曉》等畫作捐贈給有關部門，却謝绝了一切大大小小的會議邀請和榮耀。每逢鄉人求畫，你同様一概慷慨揮筆，不計回報。
  一種灑脱和超越的心熊，使你始終保持對名和利的距離。項南生前揮筆题詞：“一生作畫，半生受屈。情淡氣和，不論毁譽”。這大概是對你一生的追求所做的最中肯的評價吧。
  你應該是做惯了做美了一輩子的“三紫山人”吧，2005年夏天，當我第一次要走出南方，负笈北京攻讀文學博士追逐我青年時代的夢想，臨行前，你鄭重地交給我大陸當年出版的你自己的《媽祖》畫册以及一本藍色封皮古装本的《敕封天后志》，我知道這雨本書所涵蓋的意義不一般，它飽含着家鄉濃濃的山水人情和文化的味道，满載着你自己特有的自信的堅守和對後輩孫女的殷殷期盼，同時也教我懂得了世上没有什麽事物能比人心的慈愛與悲憫更有力量的了。
  可是誰能料到，噩耗從家裏傅来，突如其来的腦溢血奪走了你的生命。當我深夜從北京飛回南方老家，已再也聽不到你對我的切切叮嚀了。我自责，我内疚作爲孫女没有好好照顧你，或許，再過上一年半載，我就能走上另外一個分水嶺，而你却匆匆謝世，甚至連個背影也不肯留下。
  在你没有告别離開我們的日子，多少次我與你在夢裏相會，夢裏依稀，我的眼裏映着的全是你在揮動着畫筆的身影，是誰有此酣暢淋灕筆，揮出東坡遠謫身？是誰有此真性情，繪出神女衣袂飄飄……
  而我依然清清脆脆、親親熱熱地一聲聲叫着你：爺爺、爺爺……你没有離開我們，因爲你没有和我們告别，下次再相聚，祖孫情如故。
  爺爺，我愛你，敬你，永遠想念你！雖然，我這笨拙的文字實在不能與爺爺的人生和藝術相媲美，但是我想，铭記（哪怕是笨拙的铭記）一位中國富代畫壇上極具人格魅力的先輩本身就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如果我粗糙的文字，能夠為廣大讀者提供進入藝術家心靈世界的一條基本綫索，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還有關于藝術家本人及其畫作的更單纯嚴謹和深入的藝術探究，則留給以後的日子……
  2008年8月于北京師範大學
  周翔華，女，（1977--），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2005级中國國現代文學博士研究生，QQ：3677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