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小说笔记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江梅妃》 图书
唯一号: 130620020220000592
颗粒名称: 第三篇 小说笔记
分类号: I242.1
页数: 93
页码: 171-263
摘要: 本篇记述了江梅妃小说笔记的研究,其中包括了南宋、明代、清代、民国等。
关键词: 小说 笔记 江梅妃

内容

南宋
  无名氏,南宋初撰。明《唐人说荟》本题作曹邺著,然《说郛》本及《顾氏文房小说》本均不题撰人。清《千顷堂书目》题作朱遵度著,传后跋云:惟叶少蕴与余得之。考朱遵度为宋初人,卒于宋景德四年(1007),而叶少蕴(字梦得)生于宋熙宁十年(1077),两人《宋史》均有传。叶少蕴既于朱遵度卒后七十年始生,故鲁迅先生疑跋文殆贾人伪托。
  梅妃传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之曰采蘋。
  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筓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
  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悦。
  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上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寐,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幂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遗舃,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假寐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舃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擬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长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
  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①
  太真闻之,谓明皇曰:“江妃庸贱,以瘦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对曰:“庶邦贡杨妃荔实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②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③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旁。”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只数株,得尸,裹以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肋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极奢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忽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谷》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媚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俱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
  (载《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
  按:梅妃之事,不见史传,唐人笔记中亦未见称引。前蜀时,张泌《妆楼记》写到梅妃。北宋时,李纲《梅花赋》、晁说之《枕上和圆机绝句梅花十有四首》之五,写到梅妃。《梅妃传》,最早摘于《海录碎事》,稍后,尤袤的《遂初堂书目》杂传类也录。《梅妃传》还有《五朝小说大观》本等。今以鲁迅先生《唐宋传奇集》本作底本,以《顾氏文房小说》本、《唐开元小说六种》本复校。
  注:
  ①《楼东赋》,相继载于:明代《西湖二集》;清代赵维烈辑的《历代赋钞》,成书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一经楼梓行;陈元龙奉旨纂修的《历代赋汇》外集卷十五,成书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康熙间内府刊本;董诰等奉敕辑的《全唐文》卷九十八(署名江妃),成书于嘉庆十九年(1814),内府刊行;涂庆澜编辑的《莆阳文辑》卷五,序刊于道光十九年(1839)。
  ②此诗后载明代高棅编的《唐诗品汇》,洪武二十六年(1393)成书,题为《谢赐珍珠》;胡震亨编的《唐音癸鉴》卷十三,成书于崇祯三年(1630)左右,有刻本;明代坊贾托名钟惺编的《名媛诗归》卷十。清代陆昶的《历代名媛诗词》卷四;清代彭定求等编的《全唐诗》卷五《江妃》条,题为《谢赐珍珠》。
  ③该诗也载宋代李俊甫编的《莆阳比事》;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第二册;清康熙时,《全唐诗》卷三,则为《题梅妃画真》。
  叶廷珪,字嗣忠,号翠岩,福建瓯宁(今建瓯)人,宋政和五年(1115)进士,绍兴十九年(1149)五月撰成《海录碎事》。
  《四库全书总目》卷135说:“其简而有要,终较他本为善也。”原刻本今已不存,明万历以来有刘凤本、卓显卿本、日本花朝复刻本。
  海录碎事(摘录)
  桂叶眉
  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卷七·上·妇人门①)
  梅妃
  梅妃姓江氏,名采蘋,高力士使闽粤;选归侍明皇。性喜梅,所居植梅,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花下,夜分不去,以其好,戏名曰“梅妃”。(卷十·下·后妃门)
  一斛珠
  会夷使至,封珍珠一斛赐妃。妃不受,以诗报上,上怅然,命乐府度新声,号《一斛珠》。(卷十六·歌曲名门)
  八赋
  梅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璃杯》、《剪刀》、《绮窗》八赋。(卷十九·赋门)
  东楼赋
  梅妃为太真忌,迁于上阳宫,以千金祷高力士,求人拟《长门赋》。力士畏太真势,不果,乃作《东楼赋》。有“嫉色慵慵,妒色忡忡,夺我之爱去,斥我乎幽宫”之语。(卷十下·后妃门先出目,详见卷十九·赋门)
  (载《海录碎事》,李之亮校点,中华书局2002年5月出版)
  注:
  ①该目未见“柳叶眉”。
  明代
  徐熥(1561—1599),字惟和,闽县(属今福州市)人,万历十六年(1588)举人,家贫好客,人称“穷孟尝”,年40余殁,崇祯二年(1629)葬于福州西湖。著有《幔亭集》20卷,屠长卿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集部《别集类二五》说:徐熥“负才淹蹇,肆力诗歌。”其弟徐兴公,著有《榕阴新检》等书。
  荔枝假梦
  明皇既幸蜀,贵妃缢死于马嵬。十八娘亦归里中①,居晋安城东报国院②。至德三载,无疾而卒,遂就院傍之隙地瘗焉。
  万历中,有东海生者,闽人也。一日出游东郊,少憩于报国院。昼长假寐,梦至一所,朱户红楼,丹槛紫阁,极其壮丽。徘徊间,俄见一双髻侍儿红裙翠袖,揖生而进,曰:“奉十八娘命,敬邀郎君。”生从之入,未及百步,香气袭人。行至一室,匾曰:“扶篱别馆”。
  少顷,见绿纱侍儿导一女郎,年可十七八,衣绛绡衣,颜色殊绝,冉冉而至。生进曰:“偶因休暇,驾言出游,既昧平生,敢逢胜果!”女郎曰:“妾开元皇帝侍儿也,以江采蘋之荐,得幸于上。今归此中,以与郎君有夙缘,故相屈耳。”因出金蛊,贮琼液以酌生。生饮之,甘如醍醐、醴酪。酒酣,姬容色转丽,因歌《菩萨蛮》一阕:
  妾身本是琅琊种,当年曾被君王宠。艳态斗红妆,人称十八娘。绛绡笼玉质,纤手金盘擘。驿路起尘埃,骊山一骑来。
  生闻之,愈加叹赏。
  因请问开元遗事。姬曰:“妾忆在宫中时,正月十五夜,上御常春殿张灵光宴,白鹭啭花,黄龙吐水。遣妾撒闽中锦丸于地,令宫人竞拾之,多者赏以红圈披绿晕衫。又一日,上幸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值妾为贵妃称觞,上大悦,遂以妾名其乐。左右欢呼,声动山谷。此皆妾之受宠于上,不闻于人间者。”生闻之,愈惊骇。
  既而,侍儿报以江家、周家、陈家三姬至。江衣绿,周衣红,陈衣紫,种种妖丽。三姬曰:“闻吾娣今日有佳宾,故来相贺。”三姬各集古诗二章。江姬吟曰:③
  百般红紫斗芳菲(昌黎)隔水残霞见画衣(曹唐)
  别有玉杯承露冷()红妆飞骑向前疏(武元衡)
  野人相赠满筠笼(杜甫)时似开元天宝中(杜牧之)
  大树风来翻绛艳(白傅)树头树尾觅残红(王建)
  周姬吟曰:
  红树枝头日月长()一枝浓艳露凝香()
  凌晨并作新妆面(昌黎) 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
  绿萝阴下到山庄( ) 丹粉经年染石床( )
  饱食不须愁内热(王维) 已分甜雪饮琼浆(司空曙)
  陈姬吟曰:
  何处横钗带小枝(秦韬玉) 可怜妖冶正当时(白傅)
  曾缘玉貌君王宠(刘得仁) 莫比潘家大谷梨(崔兴宗)
  可爱深红爱浅红(杜甫) 离离朱实绿丛中(周元范)
  不知多少开元事(谭用之) 香气潜来紫陌风(袁不均)
  三姬吟毕, 十八娘亦集古句二首:
  遥指红楼是妾家(李白) 琼枝日出晒红纱(白傅)
  摘时正带凌晨露(白傅) 应服朝来一片霞(秦系)
  晓漱琼膏冰齿寒(包信) 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
  香随翠笼擎初到(昌黎) 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白)
  四姬吟毕,十八娘出红绣鞋一双赠生。且嘱曰:“愿君以此传之人间。”既而,江姬出麝囊一函、周姬出真珠一颗、陈姬出紫琼一枚为赠。
  生遽然惊觉,惟见荔枝垂熟,繁星离离。询其旁,果有十八娘冢云。因赋诗曰:
  骊山一骑红尘起,七日能行数千里。
  丹荔飞来色正新,金盘满注华清水。
  花外遥闻百步香,寒冰一片剖罗囊。
  长生殿上连枝进,太液池头半醉尝。
  乐工初制梨园曲,小部音声听不足。
  佳名新赐荔枝香,左右欢呼动山谷。
  一声鼙鼓震渔阳,西幸銮舆道路长。
  蛾眉宛转含情死,马上君王掩面伤。
  炎方仍进青丝笼,垂涕还思当日宠。
  丹实犹然贡上方,朱颜久已归荒冢。
  妃子妖魂去渺茫,千秋何处识红妆?
  梦中细说前朝事,不及王家十八娘。
  (见《幔亭集》;转载于《榕阴新检》卷十五,明代徐兴公撰辑,万历三十四年〈1606)序,海风出版社2004年2月出版)
  按:该文以《十八娘外传》相校。
  注:
  ①北宋蔡襄《荔枝谱》载:“十八娘荔枝,色深红而细长,时人以少女比之。俚传闽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啖此品,因而得名。其塚在城东报国院,塚旁犹有此树云。”
  ②宋《三山志》卷33载:闽县易俗里东报国院,天祐元年(904)闽王审知为唐昭宗建,名报国资圣,后主僧不谨,籍其业于官。太平兴国六年(981),太守右卫将军侯赟复建。清乾隆时徐景熹主修《福州府志》,卷16载:“久废”。
  ③诗人名有的原缺。
  谢肇淛(1567—1624),字在杭,福建长乐人。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广西左布政使,有诗文集、《滇略》、《北河纪》、《文海披沙》、《五杂组》等近二十种著述。《五杂组》成书于1615年,付梓于明丙辰(1616)仲夏。
  《五杂组》卷八·人部四·美妇(摘录)
  ……陈则丽华、贵嫔,隋则宝儿、绛仙。玉儿步步莲花,小怜生死一处。太真姊妹脂粉不施,浙东舞女兰气融冶。梅妃宠夺上阳,俊娥情深来梦。知之身殉碧玉,何恢掌失耀华。仙娥时充使典,素娥独避正人。……
  妇人以色举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章,几于木偶矣。但以容则纚耀接踵,以文则落落晨星。古无论已,自汉以降,则文君白头之吟,婕妤团扇之咏,乌孙黄鹄之歌,徐淑宝钗之札。道韫咏雪,崔徽写真。石氏房老,有春华秋实之篇;李家雪儿,任品藻雌黄之选。驿骑双果,绛仙之秀色可餐;珍珠寂寥,梅妃之光辉满座。……
  (载《五杂组》,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8月出版)
  周楫,字清源,别署济川子。杭州人,约生于明万历间(1573—1619),清顺治十一年(1654)尚在世,有《西湖二集》等书。
  《西湖二集》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闹西阁(摘录)
  梅雪争春未肯降,诗人搁笔费平章。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这一首诗是梅雪争春之意。世上唯有女人最为嫉忌,那一种妒忌之念,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无所不为,无所不至。……
  说话的,若是丑陋妇人妒忌,不过恣其凶悍而已,惟有一般容貌、一般才艺之人,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自然入宫见妒,两美不并立,两大不并存,定然没有相容之意。你只看唐朝梅、杨二妃子,并是绝世佳人,她那娇妒却也非常。那梅妃姓江,名采蘋,是莆田人,九岁便诵得“二南”,父亲因此取名为采蘋。高力士选入宫中,明皇甚喜,大加宠幸。梅妃聪明无比,下笔成章,自比谢女,淡妆素服,姿态明秀。性喜梅花,凡是栏槛之处,尽种梅花,榜曰“梅亭”。犹爱绿萼梅,道是清标绝俗,真世外佳人。自含蕊之时直到花谢,还不肯舍,终日玩赏徘徊,月影之下,每每相对而坐,至于夜深不睡,啧啧称叹。明皇因她酷喜梅花,就称为“梅妃”,戏指梅妃对诸王道:“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后杨妃入宫。那杨妃小字玉环,是弘农华阴人,生得丰肌腻理,艳媚异常,虽与梅妃体格不同,却都是一双两好、绝世美貌之人。二人彼此嫉妒,竟至避路而行。但杨妃性忌而有智,梅妃生性柔缓,敌她不过。后来梅妃竟被杨妃用智迁到上阳宫而去。虽然如此,明皇时常思量她。一日晚间,着一个小黄门密以戏马一匹召梅妃到于翠华西阁。梅妃数年隔绝,一见天颜,感旧叙爱,悲悯不胜,略饮酒筵,旋入鸾帏,恣其恩宠之乐。这一夜,如蝶恋花枝,缠绵不已,不觉日高三丈。忽然左右侍婢一齐惊报道:“杨娘娘已到阁前,奈何!”明皇慌张无措,急急披衣,抱梅妃藏于夹幕间。方才藏得过,杨妃已到御榻之前,高声喝道:“梅精何在!”明皇道:“在东宫久矣。”杨妃道:“乞宣来,今日同浴于温泉宫。”明皇道:“梅精久已放废,不可并浴。”杨妃再三要明皇宣召,明皇不肯。杨妃向御榻下一瞧,见梅妃遗有金凤绣鞋一双在地。杨妃大怒道:“榻下现有妇人遗履,况榻前肴核狼籍,夜来何人大胆,侍寝欢醉,以至今日日出还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明皇见杨妃发怒,甚是惭愧,把衾一拽,翻转身向内道:“今日有疾,不可临朝。”杨妃大怒,径归私第。明皇见杨妃去久,方才走起,寻觅梅妃不见,方知适才争论之时,已被一个小黄门送归东宫去矣。明皇大怒,遂斩了这小黄门,将金凤绣鞋并翠钿另差一个黄门封赐梅妃。梅妃对黄门道:“上弃我之深乎?”黄门道:“怎敢弃妃,只恐杨妃恶情耳!”梅妃笑道:“上若怜我,恐动肥婢之情,岂非弃耶?”梅妃因杨妃生得肌肉丰厚,所以嗔怪,称她为肥婢。后来梅妃久弃于东宫,不得沾上宠惠,付千金与高力士,愿求才子如司马相如者为《长门赋》②,邀回上意。高力士因杨妃有宠,不敢多事,只得答道:“当今并无司马相如之才。”梅妃乃自作《楼东赋》道:……
  杨妃闻梅妃作《楼东赋》,遂大怒,诉明皇道:“梅精久贬,今以谀词宣言怨望,乞陛下赐之以死!”明皇满面通红,不敢则声。后明皇宴坐花萼楼,心念梅妃,又恐杨妃酷妒,不敢宣召。
  适外夷贡珍珠一斛,明皇密赐梅妃。梅妃不受,赋诗一首,对黄门道:“为我进达御前。”诗道: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明皇看诗,心中不乐,令梨园子弟以新声度曲,就号《一斛珠》。这是嫔妃争宠的。……有诗为证:
  宫女多相妒,东西亦并争。
  鬼来深夜语,提笔付优伶。
  (载《西湖二集》,明崇祯(1628—1644)云林聚锦堂刻本,华夏出版社1995年12月出版)
  按:该卷前段,原出《寄梅记》,明代钱塘人瞿佑(1341—1427)著,收入明末詹詹外史编的《古今情史类纂》中。因未述梅妃,本书从略。
  注:
  ①平章,品评。
  ②司马相如者为《长门赋》:汉孝武皇帝对陈皇后(名阿娇)的宠幸一度衰减,陈皇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奉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写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感伤,陈皇后又得亲幸。
  清代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号栎园,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清顺治四年(1647)起相继任福建按察使、左布政使等,在闽12年,有《尺牍新钞》、《闽小记》等书。
  闽小记·西施舌(摘录)
  画家有神品、能品、逸品。闽中海错,西施舌当列神品,蛎房能品,江瑶柱逸品。西施舌以色胜香胜,当并昌国海棠;蛎房以丰姿胜并牡丹;江瑶柱①以冷逸胜并梅。西施舌即西施之舌矣;蛎房其太真之乳乎,圆似鸡头、嫩滑欲过塞上酥;江瑶柱产涵江,癖梅妃子亦生其地②,其妃子之玉骨乎!……
  (载《闽小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又载郭白阳《竹间续话》卷三,海风出版社2001年出版)
  注:
  ①乾隆《莆田县志》卷二《物产》则载:江瑶柱,“中有柱,如玉。味极甘美,昔人匹之杨妃乳。”
  ②清初截界,黄石与涵江相邻,故周亮工泛言梅妃为涵江人。
  王晫,字丹麓,号松溪子,仁和(属今杭州市)人,明崇祯九年(1636)生,清康熙时去世,著有《今世说》、《遂生集》等书。
  丹麓杂著十种·看花述异记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①。茂才素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百数。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
  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卉,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予不得已随之去。
  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蒙,芬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漫,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
  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阙栋宇侈于王者,傍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左曰“太师府”。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宋仲孺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鹂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赐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
  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支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会车驾适至,爰赐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人,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
  遂出,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偶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即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俟,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曰:“汝且陪君子,我二人候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
  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倩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佩,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艳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人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旋命坐,进百花膏。
  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冷冷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输秀奴七七矣。”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
  予复请奏筝,夫人笑曰:“近来惟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词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
  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像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予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惟红线最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
  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听着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呜呜声,细察之,已非箫矣。
  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短长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以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夫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曲风,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
  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术虽异,恐无能胜子,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赐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
  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乃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翻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然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戍申(1668)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输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姊,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载《香艳丛书》三集卷三,清宣统二年〈1910〉国学扶轮社第三版)
  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四子部《杂家类存目》说:“《看花述异记》自记梦遇古来诸美女事。……摹仿牛僧儒《周秦行记》,聚历代妃主,备诸冶荡,尤非所宜。赞皇之党托名诬奇章可也。晫乃无端自诬乎。”
  注:
  ①沈氏园,在山阴(今绍兴)禹迹寺南边。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陆游游沈氏园,遇前妻唐氏与赵士程夫妇,作《钗头凤》词。不久,唐氏因愁怨而死。此后,陆多次重游故地,皆赋诗感叹。
  褚人获(1635—1710),字稼轩,一字学稼,号石农,又名没世农夫。长洲(今苏州)人。褚人获广交洪昇等文人,有《坚觚集》、《读史随笔》、《退佳琐录》等书。
  《隋唐演义》序
  昔人以《通鉴》为古今大帐簿,斯固然矣。第既有总记之大帐簿,又当有杂记之小帐簿,此历朝传志、演义诸书所以不废于世也。他不具论,即如隋唐志传,创自罗氏,纂辑于林氏,可谓善矣①。然始于隋宫剪彩,则前多阙略,此铺缀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联属,观者犹有讥焉。昔箨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②,载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姻缘事。殊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入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合之遗文艳史,而始广其事,极之穷幽仙证而已。竟其局,其间阙略者补之,零星者删之,更采当时奇趣雅韵之事点染之,汇成一集,颇改旧观。
  乃或者曰,再世姻缘之说似属不根。予曰,事虽荒唐,然亦非无因,安知冥冥之中,不亦有帐簿登记此类,以待销算也?然则斯集也,殆亦古今大帐簿之外小帐簿之中所不可少之一帙欤?
  时康熙乙亥(1695)冬十月既望,长洲褚人获学稼氏题于四雪草堂③。
  注:
  ①明正德三年(1508),南京兵部尚书致仕的福州人林瀚有原序。李梦生考证:林序当是伪冒,因为署官不对,正德二年林贬浙江参政后致仕,五年起复为兵部尚书,然后致仕。
  ②袁于令(1592—1670),原名韫玉,改名晋,字令昭、凫公,号箨庵,吴县(今属江苏)人,明岁贡,清时官至荆州知府。著有《隋史遗文》等。《逸史》,唐朝卢肇撰,已佚。
  ③《隋唐演义》初刻本,末署康熙甲子(二十三年,1684)仲春古吴赵澄笔,比褚人获作序本(1695)早11年。四雪草堂重订本《隋唐演义》有插图100幅,发凡说“兹集图像计50帧,为赵子同文所写,意景雅秀,又刊自王子祥宇、郑子予文之手,镂刻精工,似当为识者所赏。”
  隋唐演义(摘录)
  第二十八回 众娇娃剪彩为花侯妃子题诗自缢(摘录)
  ……如今再说后宫有一个侯妃子,生得天姿国色,百媚千娇,果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且赋性聪慧,能诗善赋。自选入宫来,恃着有才有色,又值炀帝好色怜才,以为阿娇金屋,飞燕昭阳,可计日而待。谁知才不敌命,色不逢时,进宫数年,从未见君王一面,终日只是焚香独坐。黄昏长夜,捱了多少苦雨凄风;春昼秋宵,受了多少魂惊目断。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过。日间犹可强度,到了灯昏梦醒的时候,真个一泪千行。起初犹爱惜容颜,强忍去调脂抹粉,以望一时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复一日,只管虚度过去,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虽有几个同行姊妹,常来劝慰,怎奈愁人说与愁人,不免转添一番凄惨。
  一日闻得炀帝,又差许庭辅到后宫拣选宫女。有个宫人劝侯夫人拿几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万岁。侯夫人道:“妾闻汉室昭君,宁甘点痣,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虽一时被遣,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塚,倒落个芳名不朽,谁不怜她惜她?毕竟不失为千古美人。妾纵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贿赂小人以邀宠幸,其实羞为。自恨生来命薄,纵使见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拼一死,做个千载伤心之鬼,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后又闻得许庭辅选了百余名,送进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场说道:“妾此生终不得见君矣,若要君王一顾,或者倒在死后。”说罢又哭,这日连茶饭也不吃,竟走到镜台前,装束得齐齐整整,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写在上面。又将一个锦囊来盛了,系在左臂上。其余诗稿,尽投火中烧毁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又呜呜咽咽的倚着栏杆,哭了半晌。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捱到二更之后,熬不过伤心痛楚,遂将一幅白凌,悬梁自缢而死。正是:
  香魂已断愁还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慌忙进来解救时,早已香消玉碎,呜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隐瞒,只得来报与萧后。
  却说萧后。在西苑青丝帐里睡到酒醒,炀帝毕竟放她不过,缠了一回。到五更时候炀帝酣睡,悄悄上辇先自回宫。梳洗已过,吩咐宫人整备筵宴伺候,要答众夫人之席。忽见侯夫人的宫人来报知死信。萧后随差宫人去看。宫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送与萧后。萧后打开看时却是几首诗,遂照旧放在囊中,叫宫人送与炀帝。这时炀帝已起身,坐在侧首,看众夫人晓妆,因与宝林院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炀帝道:“殷纣王只爱得一个妲已,周幽王只宠得一个褒姒,就把天下坏了。朕今日佳丽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妲已、褒姒,安能坏殷、周天下,自是纣、幽二王,贪恋妲已、褒姒的颜色,不顾天下,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国,天下岂不安宁。至于万机之暇,宫中行乐,妃妾虽多,愈见关雎雅化。”炀帝笑道:“纣、幽二王,虽无君德,然待妲已、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极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谓之私爱;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纣、幽所以败坏,而陛下所以安享也。”
  炀帝大喜道:“妃子之论,深得朕心。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奇姿异色,朕都一样加厚,并未曾冷落一人,使她不得其所,故朕到处欢然,盖有恩而无怨也。”炀帝与沙夫人正讨论得畅快,忽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报知侯夫人之事,炀帝只道寻常妃妾,死了个没甚要紧,还笑笑的打开锦囊来,见几幅绝精的乌丝笺,齐齐整整的写着诗词,字体端楷,笔锋清劲。心下已有几分恻然动念。其时众夫人,各各梳妆已完,换了霓裳,多到炀帝面前来看。炀帝先展开第一幅,却是《看梅》二首。
  其一: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梅对我有怜处,先露枝头一点春。
  其二:
  香消寒艳好,谁识是天真。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看了大惊道:“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忙展第二幅来看,却是《妆成》一首、《自感》三首。《妆成》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
  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自感》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萧鼓,君恩何处多?
  其二云: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其三云: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成雨露多。
  展第三幅,却是《自伤》一首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软,独坐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所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梁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不曾读完,就泫然泪下说道:“是朕之过也!朕何等爱才,不料宫闱中,倒失了一个才女,真可痛惜。”再拭泪展第四幅,却是《遗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及写昭君。
  炀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来这厮误事!”沙夫人问:“是谁?”炀帝道:“朕前日叫许庭辅到后宫去采选,如何不选她,其中一定有弊。这诗明明是怨许庭辅不肯选她,故含愤而死。”便要叫人拿许庭辅。降阳院贾夫人道:“许庭辅只知看容貌,那里识得她的才华。侯夫人才华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颜色平常,罪还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迟。”炀帝道:“若不是个绝色佳人,那有这般锦心绣口?既是妃子们如此说,待朕亲自去看。”遂别了众夫人,乘辇还宫,萧后接住,便同到后宫来看。只看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死了,却装束得齐整,颜色如生,腮红颊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炀帝看了,也不怕触污了身体,走近前将手抚着她尸肉之上,放声痛哭道:“朕这般爱才好色,宫闱中却失了妃子。妃子这般有才有色,咫尺间却不能遇朕,非朕负妃子,是妃子生来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联生来的缘悭。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说罢又哭,哭了又说,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倒十分凄切。正是:
  圣人悲道,常人哭色。同一伤心,天渊之隔。
  萧后劝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愿陛下保重。”炀帝遂传旨,拿许庭辅下狱,细细审问定罪。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厚葬侯夫人。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宫人回奏道:“侯夫人吟咏极多,临死这一日,哭了一场,尽行烧毁了。”炀帝痛惜不已,又将锦囊内诗笺,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说一遍可惜,读了一遍,道一遍可怜,十分珍重。随付众夫人翻入乐谱。
  众夫人打听得炀帝厚治侯夫人葬礼,也都备了祭仪,到后宫来吊唁。炀帝自制祭文一篇去祭她,中间几联云:“长门五载,冷月寒姻。妃不遇朕,谁将妃怜?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遗恨九原。朕伤死后,妃若生前。”许多酸语哀词,不及备载。炀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诵一遍,连萧后也不觉坠下泪来,说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炀帝道:“非朕多情,情到伤心,自不能已。”惹得众夫人也都出声下泪。炀帝赐侯夫人御祭一坛,将祭文烧在灵前,卜地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她父母。许庭辅被刑官拷问,熬炼不过,只得将索骗金钱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具本奏闻,炀帝大怒,要发出东市腰斩,亏众夫人再三苦劝,批旨赐许庭辅狱中自尽。……
  第二十九 回隋炀帝两院观花众夫人同舟游海(摘录)
  ……却说炀帝虽将许庭辅赐死,只是思念侯夫人。众夫人百般劝慰,炀帝终是难忘。萧后道:“死者不可复生,思之何益?如宣华死后,复得列位夫人,今后宫或者更有美色,亦未可知。”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传旨各宫:不论才人、美人、嫔妃、彩女,或有色有才,能歌善舞,稍有一技可见者,许报名到显仁宫自献。……
  第七十九 回江采蘋恃爱追欢杨玉环承恩夺宠(摘录)
  今且不说玄宗遣人点选美女。且说闽中兴化县珍珠村,有一秀才,姓江名仲逊,字抑之,人物轩昂,家私富厚,年过三旬,尚无子嗣;夫人廖氏,单生一女,小名阿珍,九岁能诵二《南》,语父道:“吾虽女子,期以此为志。”仲逊奇之,遂名采蘋,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她几分颜色;更兼文才渊博,诸子百家,无不贯串,琴棋书画,各件皆能。她性喜梅花,仲逊遣人于江浙山中,遍觅各种最古梅,植于庭除,额曰“梅亭”。采蘋朝夕观玩,遂自号梅芬,性耽文艺,有《萧兰》、《梨园》、《梅亭》、《丛桂》、《凤笛》、《玻杯》、《剪刀》、《绮窗》八赋,为时传诵,名闻藉甚。高力士自湖广历两粤,各处采选,并无当意者;至兴化,闻采蘋名,得之以进。采蘋年方二八,美貌无双,玄宗一见,喜动天颜,即令嫔妃随侍入宫,赐江仲逊黄金千两,彩缎百端,回家养老;命高力士陪他赴光禄寺饮宴,仲逊含泪出朝。玄宗入宫,即命左右摆宴,与江妃共饮,饮了一回玄宗兴致已浓,携着江妃退归寝室,共效鸾凰。但见江妃的愁思未遭风和雨,玄宗的兴趣偏施雨与风,一点花心被玄宗采战不休。江妃只得啮齿忍受,云情雨意初未知也。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倾国倾城一貌,为云为雨千觞。花间起舞散幽香,从此惊鸿绝赏。
  谢女休夸好句,班姬正倚新妆。数奇不愿似王嫱,谁向长门悒怏。
  玄宗与江妃恣意交欢,任情取乐,真个欢娱夜短,正好受用,又早鸡鸣钟动,天光欲曙,玄宗免不得起身出朝听政。
  一日回到宫中,见江妃在那里看《梅花赋》,因知江妃喜梅,遂命宫中各处栽梅,朝夕游玩,赐名梅妃。玄宗道:“朕几日为朝政所困,今见梅花盛开,清芬拂面,玉宇生凉,襟期顿觉开爽;嫔色花容,令人顾恋,纵世外佳人,怎如你淡妆飞燕乎?”梅妃道:“只恐落梅残月,他时冷落凄其。”玄宗道:“朕有此心,花神鉴之。”梅妃道:“但愿不负此言,妾虽碎身,不足以报。”玄宗道:“妃子高才,前所作八赋,翰林诸臣无不叹赏;卿今可为《梅花赋》,待朕颁示词臣。”梅妃道:“贱妾蓬闺陋质,安敌艺苑鸿才,既辱钧旨,谨当献丑。”言未毕,只见内侍报道:“岭南刺史韦应物、苏州刺史刘禹锡,各选奇梅五种,星夜进呈。”玄宗甚喜,分付高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赏。遂同梅妃回宫。不一日,玄宗宴诸王于梅园,命梨园子弟承应,丝竹迭奏,果然清音缓节。有诗为证:
  金屋画堂光闪闪,烹龙炮凤敲檀板。
  歌喉宛转绕雕梁,琼浆满泛玻璃盏。
  诸王饮至半席间,忽闻宫中笛声嘹亮。诸王问道:“笛声清妙,不知何人所吹,似从天上飞来。”玄宗道:“是朕江妃所吹,诸兄弟若不嫌弃,宣她一见何如?”诸王道:“臣等愿洗耳请教。”命高力士宣梅妃来。不一时梅妃宣到,诸王见礼毕,玄宗道:“朕常称妃子乃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生辉;今宴诸王,梅妃试舞一回。”梅妃领旨,装束齐整,向筵前慢舞。有《西江月》词为证:紫燕轻盈弱质,海棠标韵娇容。
  罗衣长袖慢交横,络绎回翔稳重。
  纤縠蛾飞可爱,浮腾雀跃仙踪。
  衫飘绰约动随风,恍似飞龙舞凤。
  舞罢,诸王连声赞美。玄宗道:“既观妙舞,不可不快饮。
  今有嘉州进到美酒,名瑞露珍,其味甚佳,当共饮之。”即命内侍取酒至,斟于金盏,令梅妃遍酌诸王。时宁王已醉,见梅妃送酒来,起身接酒,不觉一脚踢着了梅妃绣鞋。梅妃大怒,登时回宫。玄宗道:“梅妃为何不辞而去?”左右道:“娘娘珠履脱缀,换了就来。”等了一回,又来再宣。梅妃道:“一时胸腹疾作,不能起身应召。”玄宗道:“既如此罢了。”即令撤席而别。宁王惊得魂不附体,猛然想起驸马杨回,足智多谋,又是圣上宠爱的,密地差人请来商议。不一时杨回到来,礼毕,宁王道:“寡人侍宴梅园,只因多吃几杯酒,干了一桩天大不明白的事。”杨回道:“不是戏梅妃的事么?”宁王道:“你为何知道?”杨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如今那一个不晓得,只有圣上不知。”宁王道:“请你来商议此事。倘若梅妃在圣上面前,说些是非,叫我怎得安稳哩!”杨回想了一想,说道:“不妨,我有二计在此,包你无事。”附宁王耳低言道,只须如此如此。宁王大喜,依了他计,相约次日早朝,肉袒膝行,请罪道:“蒙皇上赐宴,力不胜酒,失错触了妃履。臣出无心,罪该万死。”玄宗道:“此事若计论起来,天下都道我重色,而轻天伦了,你既无心,朕亦付之不较。”宁王叩头谢恩而起,杨回乃密奏玄宗道:“臣见诸宫嫔妃,约有三万余人,又令高力士遍访美女何用?”玄宗道:“嫔妃固多,绝色者少,愿得倾国之色,以博一生大乐耳。”杨回道:“陛下必欲得倾城美貌,莫如寿王妃子杨玉环,姿容盖世,实是罕有。”玄宗道:“与梅妃何如?”杨回道:“臣未曾亲见,但闻寿王作词赞她,中一联云:‘三寸横波回幔水,一双纤手语香弦’。开元二十一年冬至寿邸时,有人见了赞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陛下莫若召来便见。”玄宗闻之喜甚,即差高力士快去宣杨妃来。
  力士领旨,即到寿王宫中,宣召杨妃。……杨妃只得拜别寿王,流泪出宫。……玄宗就在灯月之下,将杨妃定晴一看。但见:……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玄宗吩咐高力士,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道士,赐号太真,住内太真宫。对杨回道:“二卿暂回,明日朕有重赏。”宁王方才放心,与杨回叩谢出朝。天宝四载,更为寿王娶左卫将军韦昭训女为妃。潜纳太真于宫中,命百官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其父杨元琰,弘农华阴人,徙居蒲州之独头村,开元初为蜀州司户,贵妃生于蜀,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元璬家。册妃日,赠元琰兵部尚书;母李氏,凉国夫人;叔元珪,为光禄卿;兄銛,侍御史;从兄钊,拜侍郎。那杨钊原系张昌宗之子,寄养于杨氏者。玄宗以钊字有金刀之象,改赐其名为国忠。杨氏权倾天下。贵妃进见之夕,奏《霓裳羽衣》曲,授金钗钿盒。玄宗自执丽水镇库紫磨金琢成步摇,至妆阁亲与插鬓。日与贵妃淫乐,便疏了梅妃。
  梅妃问亲随的宫女嫣红道:“你可晓得皇上两日为何不到我宫中?”嫣红道:“奴婢那里得知,除非叫高力士来,便知分晓。”梅妃道:“你去寻来,待我问他。”嫣红领旨出宫寻问,走到苑中,见力士坐在廊下瞌睡。嫣红道:“待我耍他一耍。”见一颗千叶桃花,娇红鲜艳,便折下一小枝来,将花插在他头上,取一嫩枝,塞向力士鼻孔中去。力士陡然惊醒,见是嫣红,问道:“嫣红妹子,你来做甚?”嫣红笑道:“我家娘娘特来召你。”力士便同嫣红,走到梅妃宫中,叩头见过。梅妃问力士道:“圣上这几日,为何不进我宫中?”力士道:“阿呀,圣上在南宫中,新纳了寿王的杨妃,宠幸无比,娘娘难道还不知么?”梅妃道:“我那里晓得。且问你,圣上待她意思如何?”力士道:“自从杨妃入宫之后,龙颜大悦,亲赐金钿珠翠,举族加官,宫中号曰娘子,仪体侔于皇后。”梅妃听了这句话,不觉两泪交流道:“我初入宫之时,便疑有此事,不想果然。你且出去,我自有道理。”高力士出宫去了。嫣红将适间苑内所见如何行径,如何快活,说与梅妃知道。梅妃听了,不胜怨恨。嫣红道:“娘娘不要愁烦,依奴婢愚见,娘娘莫若装束了,步到南宫去看皇爷怎么样说。”梅妃见说,便向妆台前整云鬓。梅妃对了菱花宝镜,叹道:“天乎,我江采蘋如此才貌,何自憔悴至此,岂不令人肠断!”说了双泪交流,强不出精神来梳妆。嫣红与宫女再三劝慰,替她重施朱粉,再整花钿,打扮得齐齐整整,随了七八个宫女,向南宫缓步而来。
  却见玄宗独立花阴。梅妃上前朝见。玄宗道:“今日有甚好风,吹得你来?”梅妃微微的笑道:“时布阳和,忽南风甚竞,故循循至此,以解寂寥耳。”玄宗道:“名花在侧,正要着人来宣妃子,共成一醉。”梅妃道:“闻得陛下纳宠杨妃,贱妾一来贺喜,二来求见新人。”玄宗道:“此是朕一时偶惹闲花野草,何足挂齿。”梅妃定要请见。玄宗不得已道:“爱卿既不嫌弃,着她来参见你就是;但她来时,卿不可着恼。”梅妃道:“妾依尊命,须要她拜见我便了。”玄宗道:“这也不难。”即召杨妃出来。杨妃望着梅妃叩头毕。玄宗即命摆宴,酒过三巡,玄宗道:“梅妃有谢女之才,不惜佳句,赞她一首何如?”梅妃道:“惟恐不能表扬万一,望乞恕罪。”杨妃道:“妾系蒲姿柳质,岂足当娘娘翰墨揄扬?”玄宗道:“二妃不必过谦。”叫左右快取一幅锦笺,放在梅妃面前。梅妃只得提起笔来,写上七绝一首:
  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
  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梅妃写完,呈于玄宗。玄宗看了,连声赞美,付与杨妃。杨妃接来看了一遍,心中暗想:“此词虽佳,内多讥讽。她说撇却巫山下楚云,笑奴从寿邸而来;锦绣江天半为君,笑奴肥胖的意思。待我也回她几句,看她怎么说?”便对梅妃道:“娘娘美艳之姿,绝世无双,待奴回赞一首何如?”梅妃道:“俚词描写万一,若得美人不吝名言,妾所愿也。”杨妃亦取笺写道: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亦清真。
  总教借得春风早,不与凡花斗色新。
  玄宗见杨妃写完,赞道:“亦来的敏快得情。”拿与梅妃道:“妃子你看何如?”梅妃取来一看,暗想道:“她说梅花雪里亦清真,笑我瘦弱的意思;不与凡花斗色新,笑我已过时了。”两下颜色有些不和起来。高力士道:“娘娘们诗词唱和,奴婢有几句粗言俗语解分。”玄宗道:“你试说来。”高力士道:“皇爷今日同二位玉美人,步步娇,走到高阳台,二位娘娘双劝酒,饮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贺新郎》,大家沉醉东风。皇爷卸下皂罗袍,娘娘解下红衲袄,忽闻一阵锦衣香,同睡在销金帐,那时节花心动将起来,只要快活三,那里管念奴娇、惜奴娇。皇爷慢慢的做个蝶恋花,鱼游春水,岂不是万年欢、天下乐?”只见二妃听到他说到“花心动,快活三”,不觉的都嘻嘻微笑起来。玄宗道:“力士之言有理。朕今日二美既具,正当取乐,休得争论。”遂挽手携着二妃回宫。梅妃性柔缓,后竟为杨妃所谮,迁于上阳东宫。
  一日玄宗闲步梅园,忽想起梅妃来,差高力士去探望。力士领旨到上阳宫,只见梅妃正在那里伤感。力士连忙叩头。梅妃道:“高常侍,我自别圣驾以来,久无音问,今日甚事有劳你来?”力士道:“圣上今日偶步梅园,十分思念娘娘,特着奴婢来探望。”梅妃闻言,便欢欢喜喜问力士道:“圣上着你来探望,终非弃我,汝可为我叩谢皇恩,说我无日不望睹天颜,还祈皇恩始终无替。”力土领命,随即回至梅园,将梅妃所言奏上。玄宗闻言,不觉嗟叹道:“我岂遂忘汝耶!高力士,你可选梨园最快戏马,密召梅妃到翠华西阁相叙,不可迟误。”力士应声而去。玄宗连声叫道:“转来,你须悄地里去,不可使杨妃知道。”力士道:“奴婢晓得。”便到梨园选了一匹上等骏马,竟到东楼,见了梅妃。梅妃道:“高常侍,你为何又来?”力士道:“奴婢将娘娘之言,述与皇爷听了,皇爷浩叹道:‘我岂忘汝。’就令奴婢选上等骏马,密召娘娘到翠华西阁叙话。”梅妃道:“既是君王宠召,缘何要暗地里来?”力士道:“只恐杨娘娘得知,不是当耍。”梅妃道:“陛下为何怕着这个肥婢?”力士道:“娘娘快上马,皇爷等久了。”
  梅妃便上马而来,到了阁前,玄宗抱下马来道:“爱卿,我那一日不想你来。”梅妃参拜道:“贱妾负罪,将谓永捐;不料又得复睹天颜。”玄宗就命宫女摆酒,饮至数巡,梅妃斟上一杯,敬与玄宗道:“陛下果终不弃贱妾,幸满饮此杯。”玄宗吃了,也斟一杯回赐。梅妃饮至半醉,玄宗双手捧着她面庞细看道:“妃子花容,略觉消瘦了些。”梅妃道:“如此情怀,怎免消瘦?”玄宗道:“瘦便瘦,却越觉清雅了。”梅妃笑道:“只怕还是肥的好哩!”玄宗也笑道:“各有好处。”又饮了几杯,便同梅妃进房,解衣上床,交合了一会,弄的梅妃如醉梦一般,两情欢畅,风倒鸾颠,霎时云收雨散。玄宗身体微倦,抱颈而睡,不觉失晓。
  杨妃在宫,不见玄宗驾来,问念奴道:“圣上何在?”念奴道:“奴婢闻万岁着高力士,召梅娘娘至翠华西阁。”杨妃听了,忙自步到阁前,惊得那些常侍飞报道:“杨娘娘已到阁前,当如之何?”玄宗披衣,抱梅妃藏夹幕间。杨妃走到里面见礼毕,问道:“陛下为何起得迟?”玄宗道:“还是妃子来得早。”杨妃道:“贱妾闻梅精在此,特此相望。”玄宗道:“她在东楼。”杨妃道:“今日宣来,同至温泉一乐。”玄宗只是看着左右,也不去回答她。杨妃怒道:“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珠舄,枕边有金钗翠钿,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睡至日出,还不视朝,是何体统?陛下可出见群臣,妾在此阁,以俟驾回。”玄宗愧甚,拽衾向屏复睡道:“今日有疾,不能视朝。”杨妃怒甚,将金钗翠钿掷于地,竟归私第。不想小黄门见杨妃势急,恐生余事,步送梅妃回宫。玄宗见杨妃已去,欲与梅妃再图欢庆,却被黄门送去,大怒,斩之,亲自拾起金钗翠钿珠舄包好,又将夷使所贡珍珠一斛,着永新领去,并赐梅妃。永新领旨,前往东楼。梅妃问道:“圣上着人送我归来,何弃我之深乎?”永新道:“万岁非弃娘娘,恐杨娘娘性恶,所送黄门,已斩讫矣。”梅妃道:“恐怜我又动这肥婢情,岂非弃我也?原物俱已拜领,所赐珍珠不敢受,有诗一首,烦你进到御前,道妾非忏旨不受珍珠,恐怕杨妃闻知,又累圣上受气耳。”永新领命而去,将珍珠并诗献上。玄宗拆开一看,念道: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览诗,怅然不乐,又喜其诗之妙,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杨妃既怀前恨,又知此事,逐日思量害她。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纵嬖宠洗儿赐钱感君王对使剪发(摘录)
  ……话分两头。那杨妃便宠眷日隆。这边梅妃江采蘋,却独居上阳宫,十分寂寞。一日偶闻有海南驿使到京,因问宫人:“可是来进梅花的?”宫人回说是进荔枝与杨贵妃的。原来梅妃爱梅,当其得宠之时,四方争进异种梅花;今既失宠,自此无复有进梅者。杨妃是蜀人,爱吃荔枝,海南的荔枝,胜于蜀种,必欲生致之。乃置驿传,不惮数千里之远,飞驰以进。此正杜牧所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枝来。
  当下梅妃闻梅花绝献,荔枝远来,不胜伤感,即召高力士来问道:“你日日侍奉皇爷,可知道皇爷意中还记得有个江采蘋三字么?”力士道:“皇爷非不念娘娘,只因碍着贵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断不能忘情于我也。我闻汉陈皇后遭贬,以千金赂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献于武帝,陈皇后遂得复被宠遇。今日岂无才人若司马相如者,为我作赋,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赠,汝试为我图之。”力士畏杨妃势盛,不敢应承,只推说一时无善作赋者。梅妃嗟叹说道:“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远胜汉后,何不自作一赋以献上?”梅妃笑而点首,力士辞出,宫人呈上纸墨笔砚,于是梅妃即自作《楼东赋》一篇,其略云:……
  赋成,奏上。玄宗见了,沉吟嗟赏,想起旧情,不觉为之怃然。杨妃闻之大恨,气忿忿的来奏道:“梅精江采蘋庸贱婢子,辄敢宣言怨望,宜即赐死。”玄宗默然不答,杨妃奏之不已。玄宗说道:“她无聊作赋,全无悖慢语,何可加罪?我只置之不论罢了。”杨妃道:“陛下不忘情于此婢耶,何不再为翠华西阁之会?”玄宗又见提其旧事,又惭又恼,只因宠爱已惯,姑且忍耐着。杨妃见玄宗不肯依她所言,把梅妃处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间,全没有个好脸色,常使性儿,不言不语。
  一日,玄宗宴诸王于内殿,诸王请见妃子,玄宗应允,传命召来,召之至再,方才来到;与诸王相见毕,坐于别席。酒半,宁王吹紫玉笛为念奴和曲,既而宴罢,诸王俱谢恩而退。玄宗暂起更衣,杨妃独坐,见宁王所吹的紫玉笛儿,在御榻之上,便将玉手取来把玩了一番,就按着腔儿吹弄起来。此正是诗人张枯所云:
  深宫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杨妃正吹之间,玄宗适出见之,戏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来吹着,此笛是宁王的,他才吹过,口泽尚存,汝何得便吹?”杨妃闻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儿放下,说道:“宁王吹过已久,妾即吹之,谅亦不妨,还有人双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帮脱绽,陛下也置之不问,何独苛责于妾也?”玄宗因她酷妒于梅妃,又见她连日意态蹇傲,心下着实有些不悦,今日酒后同她戏语,她却略不谢过,反出言不逊,又牵扯着梅妃的旧事,不觉勃然大怒,变色厉声道:“阿环何敢如此无礼!”便一面起身入内,一面口自宣旨:“着高力士即刻将轻车送她还杨家去,不许入侍!”……
  却说玄宗一时发怒,将杨贵妃逐回,便觉得宫闱寂寞,举目无当意之人;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她因闻杨妃欲谮杀之,心中又恼恨,又感伤,遂染成一病,这几日正卧床上,不能起来。……
  第九十一回 延秋门君臣奔窜马嵬驿兄妹伏诛(摘录)
  ……临行之时,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蘋同行。杨妃止之道:“车驾宜先发,余人不妨另日徐进。”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孙妃主,随驾同行。杨国忠道:“若如此,则迟延时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不如大驾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于是玄宗遂行。梅妃与诸王孙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从。……
  第九十二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陷长安逆贼肆凶(摘录)
  ……内侍边令诚投降,以六宫锁钥奉献禄山,遣人遍搜各宫,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宫畔,获一腐败女人之尸,便错认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贼人搜去,上皇归后,因得团圆偕老。可笑杨妃于怆惶被难之时,犹怀嫉妒,谏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马嵬变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断送了。……
  第九十七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采蘋妃全躯返故宫(摘录)
  ……只见回廊曲槛,浅沼深林,极其幽胜。行过一层庭院,转出一小径,另有静室三间,门儿紧闭,重加封锁,只留一个关洞,也把板儿遮着。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习静之所,正看间,忽然闻得一阵扑鼻的梅花香。国祯道:“里边有梅树么?此时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难道此地的梅花开得凭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着那三间静室道:“梅花香从此室之中来,却不是这里生的,也不是树上开的。”罗采道:“这又奇了,不是树上开的,却是那里来的哩?”国祯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赏玩,肯赐一观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轻进。”二人忙问:“是何人?”素姑道:“说也话长,愿请到外厢坐了,细述与二位贤侄听。”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这件事甚奇怪,说来也不肯信,我也从未对人说,今不妨为二位言之。我当年初来此地,仙师罗公远曾云:日后有两个女人来此暂住,你可好生留着,二女俱非等闲之辈,后来正有好处。及至安禄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时,忽然有个女人,年约三十以外,淡素衣妆,骑着一匹白驴,飞也似跑进观来。我那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见她来得奇异,连忙起身扶住她下驴,她才下得来,那驴儿忽地腾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飞鸟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骇异,问那女人时,她不肯明言来历,但云‘我姓江氏,为李家之妇,因在西京遭难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这白驴与我乘坐,叫我闭了眼,任它行走,觉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时落下地来,不想却到这里。据那仙女说,你所到之处,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言语,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她住在这静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观中人说那白驴腾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静室中,也足不出户,我从此将观门掩闭,无事不许开。不意过了几日,却又有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门进来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经适人。因其夫客死于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托达奚珣,随他到任所来;不想达奚珣没志气,竟降了贼,此女知其必有后祸,立意要出家,闻说此间观中幽静,禀知达奚珣,径来到此。我亦因记着罗仙师有二女来住之言,遂留她与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闭关静坐,只在关洞里传递饮食。两月之前,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说是叶法善尊师,来到此间;那姓江的女人却素知二师之神妙,乃与达奚女出关拜谒。叶尊师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赠于江氏说道:‘你性爱此花,今可将这一枝花儿供着,还你四时常开,清香不绝,更不凋残;直待还归旧地,重见旧主,享完后福,那时身命与此花同谢耳。’自此把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觉芬芳扑鼻,你道奇也不奇。”秦、罗二人听了,都惊讶道:“有这等奇事!”因问:“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女,可也有所赠么?”素姑道:“我还没说完。当下罗仙师取过纸笔来,题诗八句,付与达奚氏说道:‘你将来的好事,都在这诗句中;你有遇合之时,连那江氏也重归故土了。’言讫,仙师飘然而去。”国祯道:“这八句诗怎么说,可得一见否?”素姑道:“仙师手笔,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诗句我却记得,待我诵来,二位便可代他详解一详解。”其诗云: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
  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蘋。主臣同遇合,旧好更从新。
  ……国祯笑道:“我姓秦,这起两句倒像应在我身,……”素姑道:“……当日达奚女见了这诗句,也曾私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朝贵姓秦的,与她家曾有婚姻之议,今观仙师此诗,或者后日复得相遇,亦未可知也。……”素姑说道:“仙师之言验矣,原来所言姓秦的,正是贤表侄。她说向住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祯相会来。”国祯听了,不觉喜动颜色道:“原来我前所遇者,乃达奚盈盈,几年忆念,岂意重逢此地!”……遂索纸笔题诗一首道:
  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
  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
  ……盈盈见了诗,沉吟不语。……及见素姑相劝,便从直应允了。国祯欣喜,自不必说;但念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因与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观中,等待我回朝复了命,告知哥哥,然后遣人来迎。……
  ……只见罗采低头凝想,忽然跌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着的了!”素姑道:“你猜着什么?”罗采低声密语道:“这江氏说是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么?你看诗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她便性爱梅花,宫中称为梅妃。前日传闻乱贼入宫,获一腐败女尸,认是梅妃,后又传闻梅妃未死,逃在民间;或者真个遇仙得救,避到这里,日后还可重归宫禁,再侍上皇,也像达奚女与秦兄复续旧好一般;不然,如何说主臣同遇合呢?”国祯点头道:“这一猜甚有理,但据我看来,表兄姓罗名采,诗语云:‘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蘋’。却像要你送她归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贵妃,她既在我观中,我侄儿恰到此,晓得贵妃在这里,自然该奏报请旨。”罗采道:“只要问明确是江贵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
  次日,素姑至静室中见了盈盈,……盈盈笑道:“她一向也不肯说,昨日方才说出。你莫小觑了她,她不是等闲的女人,就是上皇当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哩!我正欲把这话告知姑娘。”素姑闻言,又惊又喜,顿足道:“我侄儿猜得一些不错。”看官听说,原来梅妃向居上阳宫,甘守寂寞;闻安禄山反叛,天下骚然,时常叹恨杨玉环肥婢,酿成祸乱;及贼氛既近,天子西狩,欲与梅妃同行,又被杨妃阻挠,竟弃之而去。那时合宫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恩宠,今虽见弃,宁可君负我,不可我负君;若不即死,必至为贼所逼。”遂大哭一场,将白绫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树上自缢。气方欲绝,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睁开眼看时,却是一个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问:“你是哪一宫的人?”那女子道:“我非宫中人,我乃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适奉我夫之命,乘云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后还有再见至尊之时,今不当便死,我送你到一处去,暂且安身,以待后遇。”遂于袖中取出一个白纸折成的驴儿,放在地上,吹口气,登时变成一匹极肥大的白驴,鞍辔全备,扶梅妃骑上,嘱咐道:“你只闭着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个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说罢,把驴一拍,那驴儿冉冉腾空而起。
  梅妃心虽骇怕,却欲下不能,只得手绾丝缰,紧闭双眸,听其行止,耳边但闻风声谡谡,觉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稳。须臾之间,早已落地,开眼一看,只见四面皆山。驴儿转入山径里,竟望小蓬瀛修真观中来,因此得遇罗素姑相留住下。当时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那白驴腾空而去,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盘问。那罗公远诗中,藏下江采苹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却自晓悟;今见诏使罗采姓名,与诗相合,盈盈又得与秦状元相遇,诗中所言渐多应验;又闻两京克复,上皇将归,因把实情告知盈盈,要她转告素姑,使罗采表奏朝廷。恰好罗采猜个正着,托素姑来问;当下盈盈细说其事。素姑十分惊喜,随即请见梅妃,要行朝拜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酬报,还仗姑姑告知罗诏使,为我奏请。”素姑应诺,便与罗采说知。
  罗采与国祯商议,先上笺广平王,启知其事,广平王遂于东京宫中,选几个旧曾供御的内监宫女,到观中参谒识认,确是梅妃无疑,乃具表奏闻。罗采亦即飞疏上奏,疏中并及国祯与达奚盈盈之事,竟说盈盈是国祯向所定之副室,因乱阻隔,今亦于修真观中相遇,虽系降贼官员达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恶珣之所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节可嘉。肃宗览表,一面遣人报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领宫女数人,赴白云山小蓬瀛迎请梅妃速归故宫,候上皇回銮朝见,并着该地方官厚赏罗素姑,仍候上皇诰谕褒奖;又降诏达奚盈盈,即归秦国祯为副室,给与封诰。那时国祯与罗采别过了素姑,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观中传语盈盈,……当下梅妃与盈盈谢别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内监宫女,拥卫香车宝马,望西京进发;盈盈与仆从女使们,亦即随后而行。梅妃车前,有内侍赍捧宝瓶,供着那枝仙人所赠的梅花,香闻远近,人人叹异。梅妃于临行时,手书疏启,差中使星夜赍奉上皇驾前呈进。正是:
  昔日楼东空献赋,今朝重上一封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遗锦袜老妪获钱听雨铃乐工度曲(摘录)
  ……话说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观中,起行回西京,临行之时,先具手疏,遣内侍赴蜀进呈上皇。原来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传说:“贼人曾于宫中获一女尸,疑是梅妃之尸。”上皇闻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宫中,命其探幽冥索,访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飞魂遍游三界,搜访仙魂,俱无踪影。”上皇怅然道:“芳魂竟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访,则太真之魂亦可访,今皆不可得矣!”因挥泪不止。高力士见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的画真一幅进呈御览,上皇看了嗟叹道:“此画像绝肖,惜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笔亲题绝句一首于其上云:忆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
  自此上皇时常展图观玩,后又有人传说:“梅妃并不曾死,前所获死尸,不是梅妃之尸。”上皇闻之,疑其散失民间,乃下诏军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即行奏报候赏;或有遇见奉送来京者,予六品官,赐钱百万。诰谕方下,恰好肃宗见了罗采的表章,遣使来奏闻。那时上皇已发驾起行,途次得奏,龙颜大悦,传旨罗采等候驾回京领赏,江采苹着回宫候见。过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内使,亦途次迎着车驾,随将梅妃的手疏进献。其疏略云:臣妾自楼东献赋,多有触忌,荷蒙圣恩,不加诛戮,幸得屏处,以延一息;凄凉之况,甘之如饴。客岁之夏,逆贼犯阙,乘舆西狩,事起仓卒,圣心眷妾,欲与偕行,有言间之,使俟后命,事势既蹙,后命不及。当此之时,举宫骇散,妾之一命,轻于鸿毛,殉节投环,气已垂绝;忽有仙姬,从空而降,手为解救,绝而复苏。询厥所由,来自王屋,韦家女子,张果其夫;云奉夫言,指妾远遁。袖出纸驴,化为骏骑,乘以行空,顷刻千里,在其所止,则在兰阳。白云深处,蓬瀛道院,中有女冠,实系节妇。素姑罗氏,公远族属,讶妾来踪,疑以为仙,引处奥密,奉事惟谨。妾亦韬晦,不与明言。有与同处,达奚闺秀,秦姓所聘,状元侧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远,预言罗姑,谓有二女,暂来即去,各归其主,当在异日。两月以前,罗师忽来,所同来者,叶师法善,赠妾以梅,从厥攸好,阆苑天葩,常花不谢,更吟诗句,字里藏机。罗秦二使,访亲而来,妾缘达奚,因秦及罗,藉以奏报,适符仙语,奇迹怪踪,妾所身经,敢具手疏,上过天听,残喘余生,不宜再渎,邀恩格外,许归故宫,旦夕之间,与梅同落,随逐花魂,渺焉空际;较之惨死,何啻天渊?是所深幸,夫复何求?若蒙异数,不忘旧眷,俾兹朽质,重睹天颜,有如落英,复缀枝头,非敢所期,伏候明诏。临疏涕泣,不知所云。
  上皇前得肃宗奏报,已略知其事,今见梅妃手疏,更悉其详,深为叹异。遂温旨批去云:贤妃遇难自经,具见殉节之志;仙女临期相救,正因矢志之诚。千里行空,异焉蓬瀛之托迹;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观画题诗,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逢仙赠句,卜嘉会于将来。种种奇迹,历历动听,斯皆真诚感召,故有遇合因缘。今其遄返紫宸,勿复徒悲清夜。缅怀旧眷,伫俟新恩。
  中使赍旨,驰报梅妃。此时梅妃已至西京,承肃宗之意,仍入居上阳宫了。……
  上皇既至兴庆宫,即召梅妃入宫见驾,梅妃朝拜之际,婉转悲啼。上皇意不胜情,好言慰劳,即以所题画真与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乎辞矣,臣妾虽死,亦当衔感九泉。”因又把当日投环、遇仙避难、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张果先生,使其妻远来相救,安能今日复见天颜?”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与张果为婚,他坚却不允,原说有妻韦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纸驴儿想即张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将叶法善所赠梅花,呈于上皇观览。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不觉惊异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称矣!”梅妃又将罗公远的诗句奏闻道:“此诗虽赠达奚女,而妾因罗采得奏报之事,已寓于中。”上皇点头嗟叹道:“罗公远昔曾寄书与朕,说安不忘危,这安字明明说安禄山;又寄药物名蜀当归,是说联将避乱入蜀,后来仍当归京都。仙师之言,当时莫解其意,今日思之,无有不验。我正在这里想他。”
  梅妃回奏,言罗采与罗素姑就是她的戚属,上皇遂传命,加罗采官三级,赐钱百万;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赐钱二百万,增修观宇;又命塑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虔诚供奉。梅妃又念达奚盈盈同处多时,互相敬爱,情谊不薄,因奏请上皇,以虢国夫人旧宅赐与居住,这正应了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一句。当初盈盈把虢国宅院的画图,与秦国祯看了,隐过了自家的事,谁想今日就把那画图中的宅院赐与她,却不是弄假成真?当下秦国祯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亲兄弟秦国模,不说是旧好,只说在修真观中相遇,承罗采为媒两下订定的。国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罢了。盈盈就于赐第中,与秦国祯相聚,重讲旧情,这一段的恩爱,非可言喻。……
  原来秦国祯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孙女,极是贤淑,因此妻妾相得,后来各生贵子。国祯与哥哥国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宫,谒见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罗素姑。那罗素姑寿至百有余岁,坐化而终。此皆后话,不必再说。
  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过了,便要辞回上阳宫。上皇道:“朕年已老,无人侍奉,得卿相叙,正好娱我晚景,如何还要到上阳宫去?”梅妃道:“臣妾自翠华西阁得侍至尊,触忌遭谗,自分永弃,今以未死余生,复觐天颜,已出望外。至于侍奉左右,当更择佳丽,以继前宠,妾衰朽之质,自宜退避。”说罢,挥泪如雨。上皇亲手抚慰道:“向来与卿疏阔,实朕之过;然珍珠投赠,未始无情,今当依仙师旧好从新之语,岂忍弃朕别居。”梅妃见上皇恁般眷顾,乃遵旨留兴庆宫,与上皇同处。正是:
  杨花已逐东风散,梅尊偏能留晚香。
  上皇复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杨妃惨死,不胜悲痛。……
  当下高力士闻遗袜在钱妈妈处,将钱来买。钱妈妈不敢不与。力士把这锦裤袜与那紫罗香囊,一并献与上皇复旨。上皇见了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宫人藏好,闲时念及,常取来观看叹惜。梅妃欲排遣圣怀,令高力士访求旧日那梨园弟子来应承。……
  第九十九回 赦反侧君念臣恩了前缘人同花谢(摘录)
  词曰:
  天王明圣,臣罪当诛。恩流法外,全生更矜死,赖宫中推爱。岂意宫中人渐惫。看梅花飘零,无奈佳人与同谢,叹芳魂何在?
  右调《忆少年》
  古人云:……国之叛臣,即家之贼子,不忠便是不孝,罪不容诛,虽天子思想其父,曲全其命,然遗臭无穷,虽生犹死了;倒不如那失恩的妃子,不负君恩,患难之际,恐被污辱,矢志捐躯,却得仙人救援,死而复生,安享后福,吉祥命终,足使后人传为佳话。
  却说上皇正与梅妃闲话,内侍奏言:“皇帝有表章奏到。”上皇看时,却为处分从贼官员事。……肃宗得旨,心甚不安,即亲至兴庆宫,朝见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坏法,但臣向非张说,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犹未许,梅妃在旁进言道:“若张家二子俱伏法,燕国公几将不祀,甚为可伤;况张垍系驸马,或可邀议亲之典。”肃宗再三恳请,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宽赦张垍便了。张均这奴,我闻其引贼搜宫,破坏吾家,决不可活。”肃宗不敢再奏,谢恩而退。……
  ……梅妃常闻上皇称赞李白之才,因想起前事,私语高力士道:“我昔年曾欲以千金买赋,效长门故事,汝以世间难得才子为辞;若李白者,宁遽逊于相如乎?”力士道:“彼时李白尚未入京,老奴无从访求;且彼时贵妃之宠方深,亦非语言文字所能夺,若不然,娘娘《楼东》一赋,岂不大妙,然竟不能移其宠。”梅妃点头道:“汝言亦良是。”正说间,内侍来禀说,江南进梅花到。原来梅妃服侍上皇之后,四方依旧进贡梅花;但梅妃既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间凡卉;都看得平常了;这仙梅果然四季常开,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鲜洁,梅妃随处携带把玩。
  忽一日早起,觉得那花的香气顿减,花色也憔悴了,把手去移动时,只见花瓣儿多飘飘零零的落将下来。梅妃惊骇道:“仙师云:我命当与此花同谢,今花已谢矣,我命可知。”自此心中恍惚不宁,遂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太医院官切脉进药,梅妃不肯服药道:“命数当终,岂药石所能挽回?”上皇亲来看视,坐于床头,遍体抚摩,执手劝慰道:“妃子偶病,遂尔瘦损,还须服药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处上阳,自分永弃,继遭危难,命已垂绝,岂意复得侍至尊,此真万幸。今福缘已尽,仙师所云,与花同谢,此其期矣!妾死之后,那枝仙梅留在人间,难以种植;若然殉葬,又恐亵渎,宜取佛炉中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人谁无死,妾今日之死,可称令终,较胜于他人矣;况妾死后,性灵不泯,当入佳境,谅无所苦;但圣恩如天,思报无地,为可叹恨耳!”上皇道:“以妃子之敏慧清洁,自是神仙中人,但何由自知身后的佳境?”梅妃道:“妾前宵梦寐之间,复见那韦氏仙姑于云端中,手弄一只白鹦鹉,指谓妾道:‘此鸟亦因宿缘善果,得从皇宫至佛国,今又从佛国来仙境,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汝两世托生皇宫,须记本来面目,今不可久恋人世,蕊珠宫是你故居,何不早去?’据此看来,或不致坠落恶道。”上皇垂泪道:“妃子若竟舍朕而仙去,使朕暮年何以为情?”梅妃就枕上顿首道:“愿上皇圣寿无疆,切勿以妾故,有伤圣怀。”言讫,忽转身起坐,举手向空道:“仙姬来了,我去也!”遂瞑目而逝。正是:
  昔日纵教梅下死,胜他驿馆丧残躯。
  于今幸与花同谢,还与芳魂到蕊珠。
  上皇不意梅妃一病遽死,放声大哭,高力士极力劝慰。上皇道:“此妃与朕,几如再世姻缘,今复先我而逝,能无痛心?”遂命以贵妃之礼殓葬,又命其墓所多种梅树,特赐祭筵,自为文以诔之。其略云: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妃之德兮,如玉斯温。余不忘妃,而寄意于物兮,如珠斯珍。妃不负余,而几丧其身兮,如石斯贞。妃今舍余而去兮,身似梅而飘零。余今舍妃而寂处兮,心如结以牵萦。
  上皇记念梅妃的遗言,即命将这一枝仙梅,以佛炉中火,焚化于其灵前。说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气扑鼻,火星万点,腾空而起,好似放烟火的一般。那些火星都作梅花之状,飞入云霄而没。正是:
  仙种不留人世,琪花仍入瑶台。
  昔人有以枯梅枝焚入炉中,戏作下火文,其文甚佳,附录于此:
  寒勒铜瓶冻未开,南枝春断不归来。这回莫入梨花梦,却把芳心作死灰。恭惟炉中处士梅公之灵,生自罗浮,派分庾岭。形如槁木,棱山泽之癯;肤似凝脂,凛凛雪霜之操。春魁占百花头上,岁寒居三友图中。玉堂茅屋总无心,调鼎和羹期结果。不料道人见挽,遂离有色之根;夫何冰氏相凌,遽返华胥之国。瘦骨拥炉呼不醒,芳魂剪纸竟难招。纸帐夜长,犹作寻香之梦;筠窗月淡,尚疑弄影之时。虽宋广平铁石心肠,忘情未得;使华光老丹青手段,摸索难真。却愁零落一枝春,好与茶毗三昧火。惜花君子,你道这一点香魂,今在何处?咦!炯然不逐东风去,只在孤山水月中。
  且说当日肃宗闻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亲来问慰;即于梅妃灵前设祭,各宫嫔妃辈,也都吊祭如礼。只有皇后张氏托病不至。上皇心甚不悦,因对高力士说道:“皇后殊觉骄慢。”……
  第一百回 迁西内离间父子情遣鸿都结证隋唐事(摘录)
  ……话说上皇自梅妃死后,愈觉寂寞,又因肃宗的皇后张氏,骄蹇不恭,失事上之礼,且闻宦官李辅国内外比附弄权,心上甚是不悦,要与肃宗说知,教他严加训饬。高力士再三谏阻,上皇只是忍耐不住。
  ……且说上皇被李辅国逼迁于西内,已极不乐,又忽闻高力士被罪远窜,不得回来侍奉,一发惨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旧人,只有旧女伶谢阿蛮,及旧乐工张野狐、贺怀智、李谟等三四人,还时常承应。……
  其时有一方士姓杨,名通幽,自称鸿都道士,颇有道法,从蜀中云游至西京;闻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术,能致亡灵来会。李谟、张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荐于上皇,召入西内,要他作法,招引杨妃与梅妃的魄魂来相见。通幽乃于宫中结坛,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竭其术以致之,竟无影响。上皇不怿,咨嗟道:“前者张山人访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时梅妃实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复致,岂真缘尽耶!”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当是仙子降生。仙灵杳远,既难招来,定须往访。臣请游神驭气,穷幽极渺,务要寻取仙踪回报。”于是俯伏坛中,运出元神,乘云御风,游行霄汉;只见云端里有一只白鹦鹉,展翅飞翔,口作人言道:“寻人的这里来。”通幽想道:“此鸟能知人意,必是仙禽。”遂随其所飞之处而行,早望见缥缈之中,现出一所宫殿,那鹦鹉飞入宫殿中去了。看那宫殿时,但见:瑶台如昼,琼阁凌空。栋际云生,恍似香烟霭霭;帘前霞映,浑疑宝气腾腾。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临无地。景象必非蜃楼海市,规模无异蓬岛瀛洲。
  通幽来至宫门,见有金字玉匾,大书“蕊珠宫”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间,忽见二仙女从内而出,一穿绣衣,手执如意,一穿素衣,手执拂子。那绣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来此?”通幽稽首道:“下方道士,奉唐皇命,访求故妃魂魄,适逢灵禽引路,来至此间,幸得见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杨太真、江采苹乎?”绣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仪之小女,河伯夫人也。”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却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却在此间?”绣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镇河中时,河流为患。吾父默祷于河伯,许于河治之后,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无疾而卒,吾父葬我于河神庙后,我遂为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因指着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内苑凌波池中的龙女,昔日上皇曾于梦中见之,为鼓胡琴,作凌波曲,醒来犹能记忆,因立龙女庙于凌波池上,即此是也。龙女与河伯有亲,我常得与相会。后来龙女被选入蕊珠宫,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苹,宿世原是蕊珠宫仙女,两番谪落人间,今始仍归本处。她尘缘已尽,今虽在此,汝未可得见。那杨阿环宿孽未偿,幸生人世,以了尘缘,却又骄奢淫佚,多作恶孽,今孽报正未已,安得至此?汝欲访她,可往别处去。”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见,必须访得杨妃踪迹,才好复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则个。”素衣仙女道:“你只顾向东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说罢,拉着绣衣仙女,转步入宫去了。
  通幽果然趁着云气望东而行;来到一座高山上,说不尽那山上的景致,遥见苍松翠柏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二仙对弈,一仙旁观。通幽上前鞠躬参谒。二位辍弈而笑,通幽叩问二位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张果,此二位即叶法善、罗公远也。我等与上皇原有宿因,故尝周旋于其左右;奈他俗缘沉着,心志蛊惑,都忘却本来面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宠已都丧亡,也该觉悟了;却又要你来访求魂魄,何其不洒脱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宫中,弟子适已闻之矣;只不知杨妃魂魄在何处,伏乞仙师指引一见,以便复上皇之命。”张果道:“你可知皇上与贵妃的前因后果么?”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愿闻其详。”张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与我辈原是同道;只因于太极宫中听讲,不合与蕊珠仙女,相视而笑,犯下戒律,谪坠尘凡,罚作女身为帝王嫔妃,即隋宫中朱贵儿是也。贵儿再世,便是大唐开元天子了。”通幽道:“朱贵儿何故便得转生为天子?”张果道:“贵儿忠于其主,骂贼殉节而死,天庭最重忠义,应得福报;况谪仙本宜即复还原位的,只因她与隋炀帝本有宿缘,又曾私相誓愿,来生再得配合,故使转生为天子,完此一段誓愿。”通幽道:“请问朱贵儿与隋炀帝有何宿缘?”张果道:“炀帝前生,乃终南山一个怪鼠,因窃食了九华宫皇甫真君的丹药,被真君缚于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潜心静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间富贵。那孔升真人偶过九华宫,知怪鼠被缚多年,怜他潜修已久,力劝皇甫真君,暂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贵,酬其夙志,亦可鼓励来生悔过修行之念。有此一劝,结下宿缘。此时适当隋运将终,独孤后妒悍,上帝不悦,皇甫真人因奏请将怪鼠托生为炀帝,以应劫运。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谪为朱贵儿,遂以宿缘而得相聚,不意又与炀帝结下再世姻缘,因又转生为唐天子,未能即复仙班。”通幽道:“贵儿便转生为唐天子了,那炀帝却转生为何人?”张果笑道:“你道炀帝的后身是谁,即杨妃是也!炀帝既为帝王,怪性复发,骄淫暴虐;况有杀逆大罪,上帝震怒,只判与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静修之志;不许善终,敕以白练系颈而死,罚转女身,仍姓杨氏,与朱贵儿后身完结孽缘,仍以白练系死,然后还去阴司,候结那杀逆淫暴的罪案。当她为妃时,又恃宠造孽,罪上加罪。如今她的魂魄,正好不得自在,你那里去寻她?”通幽道:“原来有这些因果,非仙师指示,弟子何由而知;但弟子奉上皇之命而来,如今怎好把这些话去回复?”张果沉吟未答,叶法善道:“上皇也不久于人世了,他身故后自然明白前因,你今不妨姑饰辞以应之。”通幽道:“饰辞无据,恐不相信。”罗公远笑道:“你要有凭据,还去问适间所见的二仙女,不必在此闲谈,阻了我们的棋兴。”正说间,遥见一簇彩云,从空飞来。叶法善指着道:“你看二仙女早来也!”言未已,云头落处,二仙女向前与三仙翁讲礼罢,回顾通幽笑道:“你这魂道士,还在此听说因果么?”张果道:“我已将杨妃的两世因果与他说来,但他必欲亲见杨妃,以便复上皇之命,烦二仙女引他到彼处一见罢!”二仙女领命,复引通幽驾云,望北而行,须臾来至一处。但见:……
  那边有一所宅院,门上横匾大书“北阴别宅”,……走进了两重门,遥见里面一妇人,粗服蓬头,愁容可掬,凭几而坐。仙女指向通幽道:“此即杨妃也,你可上前一见,我等却不该与她相会。”通幽遂趋步进谒,杨妃起身相接,通幽致上皇之命,……杨妃涕泣道:“我有宿愆,又多近孽,当受恶报。只等这些冤对到齐,证结公案,便要定罪。如今本合囚系地狱候审,幸我生前曾手书《般若心经》念诵;又承雪衣女白鹦鹉,感我旧恩,常常诵经念佛,为我忏悔,因得暂时软禁于此。多蒙上皇垂念,你今去回奏,切勿说我在此处,恐增其悲思,只说我在好处便了。”……杨妃道:“我殉葬之物,有金钗二股。钿盒一具,是我平日所爱;前托雪衣女衔取在此,今分钗之一盒之半,以为信物可也。”……杨妃低头一想道:“有了,我记得天宝十载,从上皇避暑骊山宫,于七月乞巧之夕,并坐长生殿庭中纳凉,时已夜半,宫婢俱已寝息,我与上皇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此事更无一人知道,你只以此回奏,自然相信。”
  ……一阵狂风,把通幽吹到那山上,见三仙依然在那里弈棋,方才收局哩!……通幽道:“还求仙师一发说明了梅妃江采苹的前因,好一并回奏。”张果道:“梅妃即蕊珠仙女,也因与孔升真人一笑,动了凡念,谪降人间两世,都入皇宫;在隋时为侯夫人,负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尽;再转生为梅妃,方与孔升真人了一笑之缘,却又遭妒夺宠,此皆上天示罚之意。后因临难矢节,忠义可嘉,故得仙灵救援,重返旧宫,复从旧主,正命考终,仍作仙女去了。”通幽又问道:“朱贵儿与隋炀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杨妃与上皇也有私誓,来生亦得再合否?”张果道:“贵儿以忠义相感,故能如愿;杨妃无贞节,而有过恶,其私誓不过痴情欲念,那里作得准?即如武后、韦后、太平、安乐,韩、秦、虢国等;都狂淫无度,当其与狎辈纵欲之时,岂无山盟海誓,总只算胡言乱语罢了。”……张果道:“武后乃李密后身,故杀戮唐家子孙,以报宿愆,还是劫数当然,独可恨她荒淫残虐,作蘖太甚,今已与韦后、太平、安乐等并当时那些佞臣酷吏,都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身,至如反贼安、史辈与那助逆的叛臣、致乱的奸相,以及本朝前代这些谗妒不仁的后妃宦竖,都是一班凶妖恶怪,应劫运而出,生前造了大孽,死后进入地狱,万劫只在畜生道中轮回。此等事未可悉数,你今回奏,只说杨妃所言,竟说她也是仙女,不必说她受苦;更须劝上皇洗心忏悔,勿昧前因,若能觉悟,至临终时,我等还去接引他便了。”言讫,把袖一挥,通幽却早于坛中惊醒。
  宁神定想了一回,摸衣袖内,果有钗盒二物;遂趋赴上皇御前启奏,将张果所说的前因,都隐过不提,只说梅妃、杨妃俱是蕊珠宫仙女,梅妃未得一见,杨妃却曾见来,据云:“上皇系仙真降世,与我有缘,故得聚会;今虽相别,后会有期,不须悲念,奉劝上皇及早明心养性,千秋万岁后,当仍复仙真之位,因将钗盒献上为信。”上皇看了,虽极嗟叹,却还半信半疑;通幽再把七夕誓言奏上,……上皇闻言,呜咽流涕,乃厚赏通幽而遣之。后来白乐天只据了通幽的假语,作《长恨歌》,竟道杨妃是仙女居仙境,遂相传为美谈,那知其实不然。……
  上帝自此屏去纷华,辟谷服气,日夜念诵经典。至肃宗宝应元年,孟夏月明之后,偶弄一紫玉笛,略吹数声,忽见双鹤飞来,庭中徘徊,翔舞而去。时有侍婢宫媛在侧,上皇因对她说道:“我昨夜梦见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位仙师来说,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谪在人间,已经两世,今命数已终,特来接我到修真院去修行,忏悔一甲子,然后复还原位。今双鹤来降,此其时矣!”遂命具香汤沐浴,安然就寝,谕令左右勿惊动我。至次早,宫媛及诸嫔御辈,俱闻上皇睡中有嬉笑之声,骇而视之,已崩矣。正是:
  两世繁华总成梦,今朝辞世梦初醒。……
  按:以明末清初四雪草堂刊本为底本校正。
  (岳麓书社1997年出版)
  曾衍东(1751—1830),字七如,又字青瞻,号七道士,山东嘉祥人。乾隆五十七年(1792)举人,任湖北江夏知县,嘉庆十九年(1814)被罢官流放温州,工书善画。著有《小豆棚》、《武城古器图说》等。《小豆棚》成书于乾隆六十年(1795),光绪六年(1880)由项震新“校雠付梓”,上海申报馆出版。
  十八娘外传(摘录)
  余幼随先大人宦游闽峤、粤海之间二十余年,得啖荔枝佳品,不一而足,如郎官红、黄玉、陈家紫,莫不饱嚼老饕。后余入蜀,又得味此。今返里十年,时深渴想。所谓鸟啼花落,水绿山青,足增悲悼者,古人不我欺也。因忆幔亭羽客有《十八娘外传》一通,书之以志想慕,曰:……①
  (载《小豆棚》77~79页,盛伟校点,齐鲁书社2004年出版)
  注:
  ①文同《荔枝假梦》,从略。
  里人何求,清乾隆、嘉庆之际或更后些纂《闽都别记》,“其书合于正史及别史记载者各十之三,野说居其四焉。”初,只有抄本行世,直到清末民初始有刊本,又名《双峰梦》。
  闽都别记
  第一百二十回 新月认前生嗣父母郭僧惑内宫帝后妃(摘录)
  ……再说有一青年游僧,名金碧园,头戴僧冠,身披袈裟,项挂素珠,脚踏僧鞋,左手持钵盆,右手执锡杖,仿佛目连尊者。自称须弥山来,能呼风唤雨,知过去未来之事。……闽王闻之,迎至内殿,试呼风唤雨。那金碧园即念咒语,辄有一阵风雨。……王喜之不胜,遂留于内殿清幽之所。设一间般若堂,外帐幔三层禅帐,金碧园坐食皆在禅床上。……安顿既毕,王羲随带尚氏贤妃,入帐礼拜安坐,屏退侍从,恭问二人前生何缘,后世何因。碧园合掌作偈曰:“贵有贵之缘,贱有贱之骨,今世与来生,随带不能脱。王乃唐明皇之后身,尚氏乃杨贵妃之再世,因前世未得偕老到头,今生以遂长生殿,生生世世之誓愿也。”……李后乃相国李真之女,名红,有一心腹宫妃,名池莲。李红因失宠,与之寝食不离。次日侦早朝时候,李红带池莲入般若堂,屏退侍从,各报名参拜了金碧园。李红先问前世何因。乃合掌念偈曰:“正宫李女弟子,前生乃江采苹,与唐明皇亦不到头之夫妻,前偏今正,后世亦不失后妃之贵也。”……
  (载《闽都别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许奉恩,字叔平,安徽桐城人,道光二十二年(1843)秋试不达,同治十三年(1874)撰成《里乘》,为幕僚以终。存世还有《兰苕馆诗抄》、《桐城许叔平文品论诗合钞》等。
  林妃雪
  熊生瑞缥,字凡弇,姑苏太湖厅人。性倜傥,容止甚都。读书邓尉山中①,冬夜,漏二下,霜月满天,清辉皎洁,顾而乐之,徘徊忘寐。忽闻管弦声,抑扬盈耳,若远若近。信步迹之,数武,见深林中楼台窅霭,气象壮严,石兽当门,双扉未合;堂皇灯烛辉煌,人影幢幢,往来蹀躞。潜蹑足,次且入内,伏窗窃窥,一美人宫装上坐,年可三十许;右侧坐一美人,齿亦相等,着淡黄绡衫,手弹箜篌;联肩坐一美人,年二十以来,着葱绿水云之裾,两腕约金玉条脱,手擪玉笛;对坐一美人,衣绛绡帔,年可十七八,鬓边贴翠钿,轻拍牙板,疾徐中节;其余满堂姝丽,年皆二十上下,列坐倾听,所衣各色不同,类皆轻绡软縠,更无一人着羔狐者。窃怪时方苦寒,何不畏冷?
  少选曲终,上坐美人赞曰:“南昌夫人古调独弹,一洗筝琶俗响,我辈何幸,闻所未闻。”黄衫美人谦曰:“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蒙贤妃谬赞,更觉可羞。”东坐一美人,着藕色五铢之衣者,笑曰:“夫人曲奏雅,毫发无憾,惟罗夫人笛声入破,稍滞半板,赖贵主灵心妙腕,巧为偷声,不然几难合拍。意者心念羊生,神移手涩耶?”上坐者笑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似此吹毛索瘢,得勿令夫人齿冷?”着葱绿者叹曰:“妾当日不过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以一粒金丹度其出世,固无他事,一经慧业文人哓哓饶舌,遂不觉轻薄殆尽矣!”西坐一衣青绡褂者笑曰:“姊姊与羊生一段因缘,尚属形迹可疑;尤可笑者赵师雄小子,偶然醉寐,梦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唤醒,又要造出几许黑白矣。”东坐一衣紫罗襦者笑曰:“师雄仅托于梦,犹不敢公然唐突;惟有老逋无赖,判将一种清寒骨,老气横秋,硬呼我辈作妻,不尤令人喷饭耶!”满堂大笑。上坐者曰:“卿等亦不必过于恶谑,我辈伏处山林,亦全赖好事文人品题渲染,聊为林下生色。况神仙眷属,自古尽多,固无足怪,但今夕快聆妙绪,闺阁情形,未免毕露,倘属垣有耳,不又传为谈柄耶?”乃命侍儿出阁户。
  即有丽婢三五辈持烛联袂出,瞥见生,惊呼:“有贼!”内问:“何在?”群婢前推后挽,将生拥跽堂下。上坐叱问:“何处狂生?夤夜偷觑人家内梱,罪该万死!复有何说?”生幸近群美,自贺死得其所,因从容自陈邦族,叩称实系误犯,罪知不赦,但求赐死。着淡黄衫者叱曰:“既系秀才,定知守礼,论汝罪在不赦,姑念书生无知,贤妃爱才,汝如能拟庾子山《咏画屏风》诗一首,称妃旨,我辈当为缓颊。”生不假思索,即次元韵,口占以应曰:“仙境四时春,梅花堪结邻。顾影只自赏,索笑岂无人?绿萼镜中鬓,红英醉后唇。碧天霜月净,辉映增精神。”群美同声赞其敏捷,且谓子山此诗,即唐人五律之祖,和诗雅近初唐,足以赎罪。上坐者笑曰:“始以君为风狂儿,不谓竟是风雅士,休怪孟浪。”乃命生起,赐坐。生三让,然后就位。
  上坐者曰:“既遇嘉客,不可无酒。”乃命设三席,独坐生于东席,中西两席群美环坐。生默数共十有五人。遍添松明,照耀如昼。顷刻水陆杂陈,凡龙肝麟脯、水桃火枣之属毕具。行酒侍儿,靡不佳妙。唯肴酒皆冷,酒入口,寒沁齿牙,而甘芳异常,下咽顿觉肺腑清爽,肢体舒泰。生量素宏,连飞十数觥,众赏其豪。
  上坐者命各拈经史中“梅”字流觞,禁用唐以后诗词,生屡犯令受罚。又问:“古以梅为氏者谁先?”或曰:“梅宛陵。”或曰:“梅福”或曰:“梅鋗。”生谓:“殷大夫梅柏谏纣炮烙死,当以此为最先。”众谓:“稗官不足信,应倍罚。”生争见《路史》,众谓杜撰,因满引一大斗,促立饮,生不得已,一饮而罄,众益豪之,约轮流把盏。接坐一女郎。着淡白绡衫,年可十五六,齿最稚,时已微醺,笑靥双涡,目波剪水,色尤娇艳,最后把盏。生故辞让,久之接盏,阴捎其掌。女郎一笑,盏坠地,砰然有声。四座大哗,谓应罚十爵。生避席曰:“鲰生幸叨宠遇,得预盛筵,不觉饮已逾量。倘再贪杯,必致失仪,敢辞。”众不许。上坐命:“再尽三爵,而后罢席。”生如命饮讫。上坐者谓生曰:“妾自膺宝勅,管领花魁,伏处山林,久与尘世疏隔。不虞君忽涉玉趾,良非偶然。”因指白衫女郎,谓:“是儿与君固有夙缘,今夕良辰,合当遣奉裳衣,君其无辞。”生喜出非望,仓猝莫知所对,唯唯而已。寻命侍儿撤烛,送两人归寝,群美各亦告退。
  侍儿导生至东院,一月洞门,门内白石嵌地,其平如掌,历阶而升,循廊左转。有屋十余,椽楣上榜“暖香精舍”四字,复室曲房,连犿窈窕。室内图画满架,鼎彝罗列,绝无俗玩。而青庐中,床奁衾枕,壹皆新制,一似咄嗟猝办者。几上烧桦烛如臂,壁悬吴道子所画《嫦娥窃药图》,两傍悬杨少师行楷一联,云:“绿水鸳鸯芙蓉池沼,青春鹦鹉杨柳楼台。”旁设杨妃榻,有围屏十二幅,前十幅系边鸾所画梅花,末两幅系花蕊夫人楷书宋广平《梅花赋》。时虽严冬,满室盎然有春气。侍儿拽扉既去,生叩女郎姓名,自言:“妃雪林氏,小字皑蕾。”问:“上坐美人为谁?”答:“为江妃采苹;弹箜篌者,乃神仙尉之夫人,即严陵外姑也;倚笛者萼绿华;拍板者寿阳公主。”其他一一称述。生听村鸡已鸣,因促就寝,相将入帏,备极嫣婉。觉一种奇香出自女郎肌肤,汗气微带酒醺,异常扑鼻,因问:“顷所饮酒是何曲蘖,如此甘芳?”妃雪笑曰:“君真俗物。此酒乃采百花之精,以甘露酝酿而成。上者为沆精,次者为瀣髓。顷所饮者,尚是次等;君若饮沆精,更不知颠倒何若也。”生不禁称羡,叹曰:“安得一尝沆精,愿斯足矣!”妃雪笑曰:“君休妄想。沆精惟真仙可饮,俗人饮之,反伤脏腑,为害不浅。”生闻而大惊。固疑妃雪非人,为爱其美,又以其语言和婉,似非祸已者,遂亦不畏。因问:“卿所言江妃诸人,去今千百余年,何得尚在?”曰:“江妃本黄姑之妹,上帝念其平日无过,且素爱梅,谪满后,乃命司掌梅花。若妾等则各有所司,要皆归其管领。以与君前世有缘,故蒙赐以逑好。”生笑曰:“信如卿言,是亦仙子无疑。小生幸近芗泽,乐而忘死,倘不及时细意领略,恐有日分离,悔之无及。”遂捧其颊而逐逐嗅之。妃雪低笑曰:“狂生啰唣矣。”晨起,问往朝江妃。妃谓生曰:“林妹妙龄慧质,妾所珍爱。
  今既遣事君子,可在此小住,俟梅花盛开,当召客为贺。”生顿首谢。
  生尝阅室内藏书,各帙皆有牙签编志甲乙,书名多目所未睹。内有百函,小篆署“天地心”三字,偶披览之,皆备载古今梅花故实,并历代诗词歌赋,卷末以高青邱诗终。方循玩间,妃雪适至,问:“古人言梅如‘盐梅’‘摽梅’,皆只言实而不言花。以梅花入诗,始自何人?”生曰:“卿忘也耶?前小生所拟庚子山诗,即咏梅花之始。”妃雪笑曰:“卿休矣。子山以前,不已有陆凯、鲍照耶?”生辨曰:“不然,咏梅花要以《葩经》‘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为始,所谓卉者,即花是也。”妃笑曰:“君如遇觞政,又当受罚。如以卉为花,则栗花固未见嘉也。”相与拊掌。
  生暇,从妃雪游,见屋之四围,纵横数里,尽是梅树,不下数万株。蓓蕾繁密,每低徊其下,盼其速放。
  瞬近上元,开者渐多,各色缤纷,迷离炫目,直如万顷晴霞。诘旦,传江妃命召客。妃雪晨起浓妆,戒生勿出。日晡,喧言客至。妃雪携生登后一小楼,窗皆嵌以五色玻璃。生倚窗遥窥,则见美人数辈,从天而降。有骑龙者,有骑虎者,有骑鸾凤鵷鹤者,所乘奇禽异兽,类多不识。末一人,骑五色蝴蝶,翅如车轮,栩栩可爱,其衣裳钗舄,迥与世别。妃雪密告生以群仙之名:骑龙者,上元夫人;骑虎者,吴采鸾;骑蝶者,罗浮君;其余董双成、范成君、许飞琼、纪离容、李庆孙、郭密香、段安香、宛凌华、石公子、王子登、杜兰香、麻姑、毛女、嫦娥、织女、女几、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不可胜记。江妃率众相迎,上元夫人问:“林婢何匿不出见客?岂贪恋新郎,寸刻不舍耶?”生闻之,急推妃雪出。罗浮君见之,携手先言曰:“林妹出落风流,天然可爱,腹中已有俗种,犹腼腆乔妆处子何为?”妃雪面发赤,一一稽首问讯。上元夫人谓:“今夕元夜,我辈当趁良宵嘉会,为林婢添妆上鬟”。佥应曰:“诺。”江妃肃客升堂,肆筵设席,八音迭奏,主客尽欢。薄暮,江妃命树间悉悬灯烛,作卜夜之游。俄而,皓月渐升,群仙屬臾游戏花间。月影灯辉,花光人面,互相照映,愈觉精神。未几,蟾魄西斜,群仙始各兴辞,翩跹花杪,缓缓凌空而去。
  妃雪招生下楼,生视群仙已为上鬟,较前更增妩媚。妃雪胪列群仙所赐木难、火齐、琅玕、珊瑚等物,皆世罕有。
  亡何,落英盖地,密叶成阴,生抚时感物,凄然有故乡之思。妃雪已知之,谓:“君欲归乎?”生曰:“诚如卿言。故土可怀,新人难舍,奈何?”妃雪叹曰:“人生悲欢离合,自有定数。
  如不令秋扇见捐,又何愁破镜不合!正无须琐琐作儿女子态也!”越日,即白江妃,为生祖饯。群美毕集,江妃自倚玉笛,命妃雪歌《梅花落》曲,以送生行。妃雪低鬟敛容,曼音歌曰:“昨日梅花开,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时,何不早行乐?乐乐乐,送君懒劝白玉杓。”初阙甫毕,举座相视,皆有离别可怜之色。又命再歌后阙,妃雪以绡帕拭目,敛衽再歌曰:“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开。花开厌孤赏,盼君早归来。来来来,待君满引黄金杯。”歌毕,众皆称妙。谓:“后会有期,此歌定征佳谶,足以破涕为笑。”生起作别。江妃赐明珠四双,南昌夫人以次各有所馈。妃雪又取前群仙所赐,并自脱金钗珠珥等物,以锦帕裹好,纳生怀内。招玄鹤一只,与生并坐,自送生行。嘱:“闭目勿视。”但闻鹤起空际,耳畔风声习习,约一炊许,妃雪呼曰:“止。”生启目视之,人鹤俱杳,身立郊外,距家门不过数武。急趋至家,妻见之,悲喜交集。
  先是,生夜出,逾日不归,馆主人疑其归家;既而,妻使人招生,始共诧异。妻钟氏美而贤,检生衣物俱在,又以生好为狭斜游,疑有所昵,姑置之。至是,生具述所遇,屈指流连将两月。共猜遇仙,因绣江妃及群仙像祀之。生乃出所赆各物,拣鬻数事,已得资巨万,营田宅,蓄仆婢,居然大家。惟念妃雪不置,托故仍如旧馆,潜访其处,青山白云,茫无所有,惟老梅万本,接叶交柯;无数野鸟,回翔嘲哳于其间而已。叹息零涕而返。
  越岁,生方家居,忽有道士款关来访,自称苋陆山人。怀中绷一婴儿,解以授生,附书一缄。生折读之,云:“自阻光尘,寅轮寒燠。计故人之无恙,思君子兮弗谖。非无缩地之方,克期可至;惜少回天之力,夺命为难。诚以聚散靡常。悲欢难一,迟速固有定数,毫忽不可强求。果其白首有心,彼此静以待之,未必无合并时也。兹以正月初吉,一索得男,敬浼上仙,寄还嗣体。是儿福相,远过乃父。悬知夫人贤淑,腓字复翼,实嘉赖之。嗟乎!碧云千里,皎日一心,倚竹有怀,飞蓬莫沐。谁能遣此,花浓蝶聚之天;无可奈何,月落乌啼之夜。伏惟保护动履,敛摄闲情。倘蒙念旧殷拳,则玩儿股掌,见子即如见其母可也。林氏妃雪笺上。并颂夫人奁祉”。生阅书大恸,款留道士,自抱子入内付妻。妻方苦不育,得子大喜,名曰毓仙。生出谢道士,并求偕访妃雪所在,道士不肯,坚求不已。生阶前故有红梅一株,道士袖出一玉杯授生,嘱日挹杯水浇之,俟红梅变白,自可与意中人相见。生再拜受杯,酬以黄金,不受而去。
  生果如言,日浇杯水,祝其速变。至七八年,红色渐杀;十年,花开全成白色,粉搓玉琢,一片晶莹。生顾而狂喜,时对花踯躅,以盼好音。一夜,明月方中,独立花阴,正有所思,忽有人拊其背曰:“故人别来无恙!良夜迢迢,得毋岑寂不?”生惊视之,乃是妃雪。大喜,携手至斋中,备诉相思之苦。妃雪笑曰:“君不言,妾已知之。江妃感绣像之祀,喜君志诚,又恐始终不能如一,故命道人授玉杯以试之。果蒙用情之专,历久不懈,不似寻常轻薄儿,始命妾来,从此可常聚首矣。”翌旦,生挈妃雪朝妻。妻疑为仙,齿序姊妹。时子已十岁,聪慧绝伦,自塾中唤归拜母。妃雪笑抚其顶曰:“儿有母覆育,忘所自出矣。”
  妃雪和婉娴静,生妻亦爱好之,不与争夕,而妃雪则每劝生就妻寝。其平居与人无异,惟偶食瓜果,绝不尝烟火物。临下谦而且惠,每遇失物,辄知盗自何人,藏于何处,即使其人自行献出,并戒生勿苛责人,以此奉如神明,敬且畏之。
  生尝问苋陆山人,知为羊真人权。因问:“真人至今尚与罗夫人相聚不?”曰:“仙人眷属与人世伉俪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神不以迹;相接以气不以形。交以神者,千里不啻一室;即或有时相聚,则以气相接,而两情融洽,真极絪韫化醇之乐。不比人世,必琴瑟而后谓静好,床第而后谓恩爱也。”生闻之,恍然顿悟,因求授神交气接之方。妃雪笑曰:“汝根基浅薄,何遽欲作神仙功课耶?”生问:“神仙功课,当从何作起?”曰:“当从善事作起。凡人能行百善者,可登上寿;能行千善者,可作鬼仙;能行万善者,可作地仙;如能行十万善者,则可身超三界,而为大罗天仙矣。君其勉之。”生极为首肯。自是力行善事。时毓仙十七岁,已入翰林,弱冠典学楚南,奉勅迎养。生方求学道,不乐远行,遂与妃雪留家,惟钟夫人一人前往。妃雪寄金刀二柄,付毓仙藏之,以备不虞。后果遇盗,见空中有金甲神拥护,盗不敢犯;又尝过洞庭,大风掀天,复舟甚多,金刀忽跃出匣,化二金龙,夹舟泊岸,刀仍自还匣中。毓仙知母仙人,焚香遥拜而珍藏之。
  生幼好学,著作甚富,垂老孜孜不倦。汇集全稿,将谋付梓。妃雪取而火之,笑谓生曰:“君一生徒务虚名,不知名为造物所最忌。古今享大名者,境多蹇塞;不如藏拙,为子孙造福。”生以毕生心血一旦焚弃,殊甚懊惜,而已无可如何,只合付之一笑。从此专心致志与妃雪讲求玄理。初教以按摩吐纳之术,久之渐能辟榖。年过八十,而貌居然少年。妃雪将七十,望之犹如处子。时毓仙长子鼎,年十八,已入词馆;次子彝,年十七,亦登贤书,毓仙皆遣回事亲,妃雪大喜,自为择妇,皆称嘉耦,逾年各举一子。祖父母出,与孙儿妇齿相若,不知者多以为昆季宛若焉。
  妃雪笑谓生曰:“古云‘人老成精’,若我辈久慁世间,虽不成精,亦难免人窃议,不如撤手为高。”生亦为然。乃作遗训付二孙,夫妇衣冠端坐,含笑并蜕。毓仙已晋卿贰,京邸闻讣,星夜奔丧。归葬,舁棺轻若无物,人多以为尸解。斋前白梅,自后花开并蒂,家每有喜庆事,结实愈多。子孙至今犹以之占休咎焉。
  里乘子曰:神仙未有不多情者。观江妃之试熊生,以其用情之专,乃许永谐逑好,足见神仙眷属不能忘情。必谓七情俱绝,始可入道,吾不信也。至妃雪教生求仙之方,惟在力行善事,然则求仙并非甚难,特患人不肯行善耳。何物熊生,得此奇遇,朱颜不老,含笑同归,来去分明,得勿令刘、阮羡杀耶!
  (载《里乘》卷二41—49页,文益人点校,齐鲁书社2004年1月出版)
  注:
  ①邓尉山,在江苏吴县西南七十里。前为太湖,山多梅,为著名风景区。
  民国
  蔡东藩(1877—1945),字椿寿,浙江萧山人,光绪十六年(1890)秀才,宣统二年(1910)朝考后,为候补知县,次年称病归里,以写作与教书为生。1922年著《唐史演义》,自序云:“……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轶闻为纬,不尚虚诬。……则天淫秽,不闻私产生男,玉环伏诛,怎得皈真圆耦?种种谬妄,琐亵之谈,辞而辟之。破世俗之迷信者在此,附史家之羽翼者亦在此。……”
  唐史演义(叙录、摘录)
  该书在第46回、47回、48回、49回、57回叙及梅妃事,与《隋唐演义》不同处,有:高力士在闽中莆田县访得江采苹,其家世业医,长安及东都共五宫数千佳丽,不及采苹秀媚。玄宗在梅亭宴诸王,梅妃破橙醒酒,汉王接橙时踢着梅妃绣鞋,梅妃怒归。玄宗往视,梅妃托言胸腹作痛。经驸马杨洄授计,汉王次日进宫请罪,玄宗始悟梅妃怀诈,与杨洄语梅妃事,有不足意,杨洄劝玄宗密召玉环。玄宗遂宠杨贵妃,梅妃被迁入上阳东宫近一年。一日玄宗至翠华西阁,偶见梅枝憔悴,随召梅妃追叙旧情。次日早,贵妃至阁发现而怒归,玄宗怒将贵妃遣返少监杨銛宅中。继而食宿不安,高力士乘机请准召还贵妃。后,玄宗再次怒遣贵妃至杨国忠第中,但因梅妃有疾不能进奉,随再召回贵妃。安史之乱后,太上皇忆及梅妃,寻尸改葬。
  第五十七回迁上皇阉寺擅权宠少子逆胡速祸(摘录)
  ……上皇乃止。惟密遣高力士往马嵬坡,具棺改葬。力士……拾骨置棺,另埋别所,携杨妃遗袜与胸前所佩的锦香囊,一并归献。上皇得此两物,越加唏嘘,特命画工绘杨妃肖像,悬置寝室,朝夕相对,终日咨嗟。嗣又忆及梅妃江采苹,饬内外一体访查,且特悬赏格,如觅得梅妃,授官三秩,赐钱百万,竟无下落。有内侍进梅妃肖像,上皇即题诗像上道: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题毕,命模像刊石。嗣因暑月昼寝,彷佛见梅妃到来,含涕语道:“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军中,有人哀妾惨死,埋骨池东梅株旁。”语尚未毕,突被外面一阵风声惊醒梦魔,便起床往太液池边,令高力士等检寻尸骨,终无所得。继思梅亭外面,曾有汤池,莫非瘗在此处,乃移驾过视,尚存梅花十余株,命中使启视,果然得尸,裹以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尸骨胁下,刀痕尚在。上皇忍不住大恸,左右亦莫能仰视,当下命以妃礼易葬,由上皇自制诔文,哭奠一番,方才回宫。
  嗣是上皇闲居宫中,不是追悼梅妃,就是追念杨妃,肃宗颇曲体亲心,时往省视,凡从前扈从诸人,仍令随侍,就是歌场散吏,曲部遣伶,也一律召还,供奉上皇,俾娱老境,怎奈上皇只是不乐。……
  (载《唐史演义》,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
  许啸天(1886—1946),名家恩,字泽斋,别署则华,浙江上虞人,夫妇共同创刊《眉语杂志》,又先后加入春柳社、春阳社、人本戏社、文艺动员剧社等社团。抗战胜利后,任诚明文学院教授。遇车祸卒。他整理《黄梨周集》等,白话注释《诗经》等,著作《唐宫二十朝演义》、《清宫十三朝演义》、《明宫十六朝演义》、《满清奇侠大观》、《上海风月》、《天堂春梦》、《春宵一刻》、《香衾重暖记》和剧作等书。
  唐宫二十朝演义(叙录、摘录)
  该书在第五十一回、五十二回、五十三回、五十五回、五十六回、五十七回、六十五回、七十一回叙述梅妃事,与《唐史演义》不同处有:梅妃怀孕三个月后,因玄宗祭祀皇陵分别10多天而相思成病,小产后病弱。玄宗在华清池惊见玉环美姿,高力士献计而召幸玉环遂封为贵妃。贵妃妒梅妃制的《惊鸿曲》、惊鸿舞,月宫侍儿寒篁引带前身是蓬莱玉妃的贵妃到月宫携归仙乐《霓裳羽衣》。玄宗后专宠贵妃,梅妃死于安史之乱;太上皇用妃子礼改葬在东陵。
  第六十五回 长生殿梅妃受辱马嵬驿国忠丧生(摘录)
  月移梅影,万籁无声。这时翠华东阁上,独倚着一个梅妃。……她秉着绝世聪明、绝世姿容,贬入冷宫,年年岁岁,度此无聊的朝暮,叫她如何能入睡。在这月明人静时,她兀自倚遍栏杆,对月长吁,望影自怜。忽听得远远的起了一片喧扰,接着火光烛天,起自南内。梅妃不禁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你看那班妖姬,彻夜笙歌,只圆自身的宠爱,也不知体惜万岁爷的精神。”原来唐宫中往往深夜歌舞着,又在御苑夜游,高烧庭燎,照彻霄汉,梅妃在冷宫东阁上,时时望见。有时一派笙歌,传到枕上,由不得梅妃落下几缕伤心泪来,把枕函儿也湿透了。如今合宫妃嫔,随着车驾,连夜逃出京去,起了一阵纷扰,在梅妃听了,还是误认做深宫歌舞。
  直到次日清晨,那伏待梅妃的一个老宫女,慌慌张张的奔上阁来,说道;“只因安禄山造反,杀进潼关,直逼京师,万岁爷已于昨夜率领六宫妃嫔,由右龙武将军陈元礼,带领三千御林军士保驾,迁幸西蜀去了。如今偌大一座宫殿,花鸟寂寞,宫娥大半逃亡,只留下奴婢和娘娘二人,一旦贼至,如何是好!”
  梅妃听了,只喊得一声:“万岁爷!”珠泪双抛,一合眼晕倒在地。宫女上去搂住梅妃的身躯,哭着嚷着,半晌,才见妃子双目转动,“哇”的一声,哭出来。嘴里只嚷着:“我的爷爷!我的妈妈!我的万岁!”那宫女劝说道:“娘娘快打主意,这不是哭的时候,俺们也须逃性命为是。”梅妃摇着头道:“想我这薄命人,父母远在海南,入得宫来,承万岁爷百般宠爱,满望恩情到头,不料来了这不要脸的杨玉环淫婢,她媳妇儿勾搭上了公公,生生的离间了俺和万岁的恩爱。如今身入长门,早已没有生人趣味,又遭离乱,还要贪什么残生,还不如早早寻个自尽,保住了俺清白身子,死去也有面目见俺父母。”梅妃一边说着,淌眼抹泪的,十分凄凉,又连连催着宫女:“快逃生去罢!”宫女哭着说道:“万岁爷忍心抛得娘娘,奴婢却不忍心抛得娘娘去。……着娘娘看待奴婢恩宠深厚,奴婢今日便拼一死守着娘娘!”
  正说着,忽听得风送来一阵喧嚷,接着一阵号哭,梅妃吓得珠唇失色,一把拉住那宫女的手,颤声儿说道:“敢是贼人到也!”接着,她霍的推开了宫女,转身飞也似的向楼窗口扑去。看她一耸身,正要跳下阁去,却被宫女抢上来,紧紧的把她纤腰儿抱住,嘴里劝说道:“……娘娘秉着绝世容颜,还当珍重。若一旦轻了生,万岁爷有一日回心转意,那时想念娘娘,何以为情?”几句话,说得梅妃珠泪如潮水一般的直涌出来。两人对搂着,对哭着,听那外面哭喊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十分凄惨。忽然那宫女心生一计,对梅妃说道:“奴婢有一舅家,在京师南城门外,此处打从兴庆宫南便门出去,甚是近便。娘娘快随奴婢逃出宫去,暂到舅家躲避几时,再找万岁爷去。”梅妃只是摇着手,说道:“万岁爷忍心抛下我在此遭难,我也只拼此残生结果在贼人手中,决不再想逃避的了。姐姐既有舅家在此,正当快去。”说着,又连连推着宫女下楼去。
  宫女却站住身躯,动也不动,口中只说:“奴婢只守着娘娘,活也同活,死也同死!”梅妃见宫女如此忠心,倒不觉感动了,忙说:“既承姐姐一番好意,俺便和姐姐一同逃生去。”宫女听了,才欢喜起来,急急去收拾了些细软,打成一小包挟着,一手扶住梅娘娘,走下东阁去。听东北角上哭声震地,由不得两人两条腿儿索索的抖动。宫女把手指着西南角上一条小径,说道:“俺们打此路奔去,花萼相辉楼一带,都是幽僻地方,绕过长生殿西角,出了南便门,便没事了。”说着,她主婢二人,向花径疾忙行去。一路上亭台冷落,池馆萧条,宫女扶着她,弯弯曲曲经过十数重门墙,见不到一个人影。走到花萼楼下,只见窗户洞开,帘幕随风飘荡着。楼下一片草地,一头花鹿伸长了颈子,慌慌张张的走去。宫女搀住梅妃,走过九曲湖桥,走出一座穹门去,便是长生殿西角。只见一幅杨娘娘的浴纱委弃尘埃,望去甚是艳腻。
  忽见西墙角下,跳出一群强人来,各各手执雪亮的钢刀饿虎扑羊似的奔来。宫女忙擎着衣袖遮住梅妃的粉脸,急急转身逃时,被四五个强人捉住臂儿。一个大汉,伸手向梅妃粉腮儿上摸着,梅妃早吓得晕绝过去。那宫女嚷着道:“这是一位娘娘,万岁爷最宠爱的,你们须污辱她不得!”接着骂了几声贼人。那强人怒起,拾起地上那幅轻纱,活活的把宫女勒死在东殿角上。只因这宫女说了一声“娘娘”,众贼汉把梅妃认做是杨贵妃,说:“俺们在边关时,常听得说杨贵妃长得一身好白嫩肌肤,如今果然不差,快送她到温泉洗浴去。脱干净了她身上的衣裙,让俺弟兄们也赏识赏识,究竟是怎么一个宝物儿,害得老昏君如此为她颠倒。”众人不觉大笑。内中一个大汉,上去把梅妃的身躯,轻轻一抱掮在肩头,大脚步向华清宫走去,后面一群贼汉跟随着。
  贼汉是安禄山的急先锋,打进宫来,好似虎入平阳,见金银便抢,见太监便杀,见宫女便奸污。把锦绣似的三宫六院,搅得山崩海啸,鬼哭神嚎。只见那阶头屋角,抛弃了许多红衫绿袄,水面树下,浮荡着无数女体男尸。这一小股强人,遇到这千娇百媚的梅妃,如何肯干休。可怜这梅妃晕绝过去。醒来见自己身躯被贼人掮在肩头走着,她便倔强啼哭,那贼人一路捏弄笑谑着。到了华清池边,那贼人擎刀威逼着梅妃,要她脱去衣裙,下池洗浴去。梅妃如何肯依?贼人见梅妃哭骂着,抵死不肯脱衣,便恼怒起来,上去要剥梅妃的衣服。吓得梅妃惨声呼号着,又求着说:“大王饶命,待妾身自己脱衣。”那贼人信以为真,便也放了手。
  梅妃趁势,一转身惊鸿一瞥,逃进锦屏去,把那门环儿反扣住了,贼人急切打不进门来。梅妃见前面一座院落,种着梅树数十株,心想这是我归命之所。听那贼人,把门打得应天价响,梅妃急解下白罗带,向梅树下上吊去。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亮,锦屏门已被贼人打倒。赶先一个贼人,追出院子来,梅妃欲转身逃时腿已软了,一跤跌倒在苍苔上。那贼人赶上前来,手起刀落,可怜梅妃胁下,已深深的砍了一刀,顿时一声惨号,两眼一翻,死去了。……
  (载《唐宫二十朝演义》,丁一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1月出版)
  按:1928年5月24日,许啸天的《唐宫二十朝演义自序》说:“我所以要做历朝宫廷演义的本意,是要把那班帝王社会寄托的宫廷描写出来,使人恍然于帝皇亦犹是人也。无可神圣;且比我们清白小百姓分外的野蛮淫秽,他尤其是我们小百姓的仇人,劫夺我们生命财产的大盗”。这种历史观比封建历史观进步得多。《唐宫二十朝演义》既借鉴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成功经验,又吸收了西方小说的长处,在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等方面下了一番功夫。问世之后,风行海内,多次再版。
  附录
  林如求,福州市人,中国作协会员、《福建文学》杂志社副主编、编审。
  梅妃别传(摘录)
  在梅妃的故乡,民间流传着许多梅妃的故事。
  牧鹅女
  传说梅妃姓江,祖上原是浙江渔民,有一回下海捕鱼,船被风暴刮到福建莆田的三江口海面,后来定居在天华村,从此成了兴化人。梅妃的父亲名叫江仲逊,系江氏第十一代子孙,精通医术,是个有名的乡村医生。她的母亲吴氏生有一男一女,长男名采芹,次女就是梅妃。
  梅妃从小聪明伶俐,喜欢读书写字。江医生平素爱好文学。他白天行医,晚上课子读书,教她吟诗作赋。九岁时,她竟能把《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两部分的诗几十篇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很高兴,就取《召南》中的一首诗歌篇名《采苹》做为她的名字。
  采苹七岁那一年,有个朋友来探访她的父亲。此人博学多才,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滑稽多智,爱开玩笑。他见采苹姿容秀丽,文质彬彬,小小年纪就晓得端茶敬客,十分惊奇,对她父亲说:“贵千金天生丽质,将来必定造化不小!”父亲笑笑说:“久闻学兄饱学,难道也能相命?”朋友摇摇头说:“相命不能,让我给采苹测个字吧!”采苹见他像个卜卦先生,就写了一个“卜”字。朋友见了,连声称奇,转身对她父亲说:“恭喜老兄,贵千金金枝玉叶,来日福份非浅!”她父亲听了哑然失笑:“小弟不过是个乡村的穷医生,小女算什么金枝玉叶?”朋友说:“这‘卜’字一竖即为金枝,旁边一点即为玉叶,下加一横为‘上’字,上加一横为‘下’字,叫做‘不上不下’。若玉叶的叶尖向上,可为国母;如今叶尖向下,只能为妃。”他们笑乐了一阵,没有去认真理会这事。
  采苹十岁那一年,父母双双去世。采芹每天带了鱼网去捕鱼。他人小力微,一天哪会捕多少鱼?因此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小采苹对哥哥说:“让我去牧一群鹅吧!长大了也好卖了换粮食。”采芹见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同意她去牧鹅。从此,小采苹养了一群鹅,天天赶着它们到野外去觅食。
  离她家不远的田中有两条大河沟,它们的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又细又长的大土墩,样子很像鹅的脖子,人们都叫它“鹅脰”,上边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草。鹅在草丛里觅食,小采苹则捧了《诗经》、《昭明文选》坐在树荫底下读,还学着吟诗作赋。她把鹅喂得又肥又大,乡亲们都夸她勤劳能干。
  采苹长到十五岁。有一天雨后初晴,她正在鹅脰牧鹅读书,忽见村里的姑娘们四处乱跑,远处有人高声大喊:“皇帝派人来选秀女啦!姑娘们快逃呀!”原来,太监高力士奉了唐明皇的圣旨,到闽粤一带挑选秀女。采苹大惊,撒腿就跑,可没跑上几步就滑倒了,满身满脸都沾满了污泥。旁边有个过路人见了说:“你这丫头跑什么?看你这模样,脸上就像丑八怪,身上破烂得像个叫花子,皇帝哪会相中你!”小采苹听了果真不跑了,转身就到水边洗污泥。脸上的污泥一洗尽,清亮亮的河水里突然映出一张端庄俊俏的瓜子脸来。采苹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会长得这么漂亮,就呆呆地一直望着。正好公差赶到,就把她领到高力士的面前。高力士见采苹虽然脸上不施脂粉,却美得像一朵刚出水的莲花;身上虽然衣着破烂,却长相苗条,亭亭玉立。高力士心里思忖:这丫头五官端正,腰肢细长,要是戴上风冠,穿上霞帔,一定会美惊四座,艳盖八方。他一下就选中了。公差们把采苹请进龙驾轿里,抬了就走……
  采芹在海里捕鱼,晚上回家时才知道妹妹被高力士带走了。他又着急又挂念,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清晨跑到海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抬头北望,等候长安传来的消息。至今,这块石头还屹立在离江东村不远的海边,当地人称它为“抬头石”。
  进宫封梅妃
  江采苹被送进皇宫后,唐明皇立刻把她宠上了。
  江采苹从小爱梅。老家的门前种着好几棵白梅。每逢花开之日,她常摘几朵梅花插在头上。进宫后,她见不到哥哥和乡亲,便叫人把寝宫庭院里的花草全部改种为梅花,来寄托她对故乡亲人的怀念。唐明皇见她爱梅成癖,特地下令天下郡县进贡各色梅花异种,还在大明宫内辟了一座梅园,专门供她赏玩。
  这年冬天,梅花开放前夕,唐明皇召集工匠在梅园内筑起一座琉璃亭。亭成之日,正赶上梅花盛开。唐明皇携了江采苹进园踏雪赏梅,钦赐亭名为“梅亭”。他俩在亭上饮了一会儿酒,唐明皇诗兴勃发,就挥笔题了一首诗,封采苹为梅妃。诗是这样写的:
  亭名梅矣雪霏霏。傲骨清香白卉稀,
  卓卓不群如玉状,从今呼尔为梅妃。
  采苹叩头谢恩,然后和诗一首:
  天恩浩荡布霏霏,梅洁冰清举世稀,
  秀实和羹花结子,兰秀王者愧称妃。
  从此,人们就称江采苹为“梅妃”。
  唐明皇见天下太平,就召集王公大臣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尽情寻欢作乐。梅妃见他宴饮无度,不理国事,心里闷闷不乐,说:“昔太宗有贞观之治,百姓安乐,至今有口皆碑。臣妾愿陛下也有开元之治,罢游宴,施恩百姓。”唐明皇听后笑道;“朕早有此志,爱妃不言,几乎忘了。”第二天,唐明皇果真罢了游宴,亲理万机,励精图治。……
  过了不久,唐明皇又迷上了杨玉环,把她封为贵妃。杨贵妃天天跟唐明皇吹枕边风,大讲梅妃的坏话。渐渐地,唐明皇便把梅妃疏远了。
  有一天进宫,杨贵妃先到,梅妃后到。梅妃生平俭朴惯了,过门槛时,她怕弄脏了裙子,就用手往上提了提裙脚,不觉露出底下的腿来。杨贵妃立刻抓住把柄,对唐明皇说:“江妃胆敢撩裙露腿,有背三从四德,无礼至尤。请陛下将她驱逐出宫!”唐明皇听了默默不语。杨贵妃发怒道:“陛下既不能齐家,又安能治国!”唐明皇为讨杨贵妃的欢心,竟然昏头昏脑地把梅妃贬入上阳冷宫。
  雷海青三进上阳宫
  大野心家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他蓄谋夺取大唐江山做皇帝,想方设法巴结杨贵妃。他的年龄比杨贵妃大得多,却厚着脸皮认杨贵妃为母。母子俩勾勾搭搭,竟干出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来;唐明皇觉得还是梅妃人好正派,心里又恋起她来。可既已将她贬入冷宫,如今又怎好反悔?为此闷闷不乐,竟生出病来。
  ……太医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大唐乐府里有位著名的乐师,名叫雷海青,不但会作曲,还会弹一手好琵琶。过去,梅妃吹白玉笛,跳惊鸿舞,都是雷海青给她伴奏。雷海青很推崇梅妃的正直,对她被贬深表同情。他得知皇帝患病,就带了一班梨园弟子来为唐明皇消愁解闷。唐明皇看了鱼龙百戏,心里只觉烦闷,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雷海青又亲自为唐明皇弹琵琶。那清脆的琴声犹如山涧流来的一股清泉,使唐明皇的心很快安静了下来。可是曲子弹完了,唐明皇又觉得意犹未尽,好像其中缺少了什么。雷海青察颜观色,晓得了唐明皇的心思,就跪下说:“臣弹的琵琶如果没有梅妃吹白玉笛、跳惊鸿舞,就好比草木只有叶没有花。臣请旨调回梅妃吹笛跳舞,来为陛下解优。”
  唐明皇就命雷海青前往上阳冷宫召梅妃。梅妃对唐明皇移情别爱正气恨在心,提笔写下一首诗让雷海青转达唐明皇:
  庭院梅花发,金闺罢晓妆。自怜倾国貌,只是伴寒香。
  唐明皇看完诗,知道梅妃仍在生他的气。正逢异邦使者进贡夜明珠。唐明皇便命雷海青捧了一斛夜明珠赐给梅妃,再次召她进宫。梅妃又提笔答诗一首: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明珠慰寂寥!
  唐明皇看了诗,心里很难过,就命雷海青把它谱成曲子演唱,曲名就叫《一斛珠》。五代南唐时,《一斛珠》已入词调,又称《醉落拓》、《醉落魂》、《怨春风》等。宋代时又名《一斛夜明珠》。
  唐明皇整日长吁短叹,病又加重了……于是,雷海青第三次进上阳宫见梅妃,对她说:“陛下身患重病,思念贵妃,贵妃不出,如何是好?心病还须心药医。请贵妃以社稷为重。臣奉旨三请贵妃,贵妃如再不出,臣之性命亦休矣!”梅妃觉得雷海青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出宫。
  荔园戏与梨园戏
  唐明皇见梅妃出宫,心里一高兴,病好了一大半。梅妃说:“妾在冷宫,白日茶饭不思,夜间与孤月为侣,如今,白玉笛已吹不成调,惊鸿舞也跳不合拍,难娱陛下之心了!妾请陛下恩准宣调臣妾家乡的荔园戏来为陛下解颐。”唐明皇听了很新奇,就命雷海青专程赶往兴化宣调荔园戏班。
  雷海青昼夜兼程来到兴化,挑了一班演技最高的荔园戏班回到京城长安。唐明皇的病还没好,只能躺在龙床上听戏。荔园戏舞台音乐的最大特点是“大鼓大吹”。
  那鼓声雄浑洪大、惊天动地,大有皇家气魄。唐明皇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说:“这大鼓虽然动听,只是震得我脑袋都快炸裂了!”梅妃就叫雷海青设法把鼓声压小些。雷海青见戏台边有个小石狮,就把它搬来镇在鼓面上。鼓声果然不那么震人了。唐明皇听了点点头说:“这下好了,鼓声不震人头脑了。”
  那唢呐声悠悠扬扬、清亮绵长,也很有帝王家气势。唐明皇听了一会儿,又皱起了眉头,说:“这大吹虽然好听,只是太刺耳,我的耳朵都快变聋了!”梅妃又叫雷海青设法把唢呐声变柔和些。雷海青精通音律,就仿照大吹的样式,连夜制成了一把小吹,它比其他剧种的唢呐都小,吹起来音质也与众不同。唐明皇听了点点头,说:“这声音好听,不再刺耳了。”
  从此以后,梅妃日日陪伴唐明皇养病听戏。没过多久,唐明皇的病果然好了。他感谢荔园戏给他带来的欢乐,认为它比梨园子弟演的戏还要精彩,就钦赐叫“梨园戏”。传说后来的莆仙戏在大鼓上镇小石狮、改大吹为小吹,就是这么来的。
  雷海青博学多才,为人耿直,许多军国大事唐明皇都向他征求意见。雷海青极力劝谏唐明皇早早除掉安禄山,安禄山听到后恨得牙痒痒的。杨贵妃见唐明皇重又恋上了梅妃,心里也很气恼。他俩一起密谋,准备先除掉雷海青。
  有一天,杨贵妃假装生病,叫安禄山去请雷海青来为她弹琵琶解闷。雷海青就带了琵琶来到杨贵妃的病榻前弹奏起来。他的琴声一会儿如高山流水,一会儿似蛟龙出穴,周围的宫娥彩女都听醉了。可杨贵妃听了却皱起眉头噘起嘴。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喝道:“你这算什么乐师?简直是乱弹琴!”一把夺过琵琶朝他的头上砸去。雷海青被砸得鲜血迸流,仆地死去。
  唐明皇得知雷海青暴死,很悲哀,就敕封他为“天下梨园都总管”。从此,雷海青就成戏祖。后来,福建的莆仙戏、梨园戏都供奉雷海青的神像。传说雷海青受封后曾在空中显圣,旗上的“雷”字被云遮去“雨”字头,只显一“田”字,故民间都称他为田公元帅。由于雷海青曾三进上阳宫请梅妃,因此,莆田江东村的浦口宫(即梅妃宫)旁还建有一座“飞云庙”,里面祭祀的就是田公元帅雷海青。
  梅妃之死
  安禄山见雷海青已死,但怕再有忠臣向唐明皇进谏要除掉他,就先下手为强,立即举兵反叛,很快攻下了京城长安。安禄山早就对梅妃垂涎三尺。他一攻进长安,就忙着找梅妃……
  安禄山在梅园找到梅妃后,就上前调戏。梅妃誓死不从……转身跑到井边,投并自尽。安禄山心里不解恨,又叫士兵捞起尸体,在她胸前剐了几刀,然后扔到井里,压上石条,再移来一棵芭蕉种上。
  两年之后,郭子仪带兵平定了叛乱,唐明皇才从四川回到了长安。他派人四处寻找梅妃。后来他从一名叛卒的口中得知,梅妃被埋在梅园里的一口枯井里。唐明皇连忙带人前往发掘,果然找到了梅妃的尸体,还没腐烂,口里还有余香,胸部的几处刀痕还在。唐明皇见了放声大哭。他叫人拿来一匹白绢,命画师当场描下梅妃的遗容,然后下令以皇妃之礼厚葬。唐明皇亲自写了一篇祭文悼念她。画师画的梅妃像形态逼真,唐明皇把它挂在寝宫里,日日焚香奉祭,并题诗一首: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朝中的忠臣见梅妃冰清玉洁,宁死不辱,一齐奏请唐明皇建宫祭祀。唐明皇就命国舅江采芹在梅妃故乡建起一座“浦口宫”,仿照宫殿结构进行建筑,屋脊两头翘起,屋顶用筒瓦,匾额用竖式,周围刻上九龙八凤;又御笔亲题“梅妃故里”四字,用朱笔划上一圈,让人贴在她的老家,好让梅妃魂归故乡。后来人们把唐明皇题的“梅妃故里”四个隶字刻在离她老家不远的“抬头石”上,至今还在。
  (口述:江金泉吴开泉)
  (原见《百花》1986年第12期,转载《民间故事选刊》1992年第3期)
  卢兆荫(1927—),福建莆田人,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89年退休。有《西安郊区隋唐墓》、《满城汉墓发掘报告》等书与专业论文数十篇。
  “梅妃”其人辩(摘录)
  荟萃“唐三百年诗人之菁华”的《全唐诗》,收录了江妃《谢赐珍珠》诗,诗曰“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这首诗一直是脍炙人口的。诗前有小序,略云:“妃名采蘋,莆田人,开元初,高力士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全唐诗》卷五)。同书卷三还录唐玄宗《题梅妃画真》一诗,诗云:“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①《全唐诗》编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成书时间比它晚约百年的《全唐文》,也收进所谓玄宗江妃《楼东赋》一文(卷九十八)。近世出版的一些辞书、索引(包括新出版的《辞源》、《辞海》、《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等),也收入有关“梅妃”的条目。
  上述江妃《谢赐珍珠》诗和《楼东赋》,以及明皇《题梅妃画真》诗,都见于唐宋传奇《梅妃传》。如果梅妃(江采蘋)确系唐明皇的宠妃,而又善于吟诗作赋,那么除《梅妃传》外,在正史中也应该有所记载;但使人疑惑的是,在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等史书中,未见有关梅妃的片言只字。因此,江采蘋是否确有其人,值得怀疑。
  一
  关于“梅妃”传说出现的时代,根据现有资料可以上溯到宋代。成书于南宋嘉定年间的《莆阳比事》(以下简称《比事》)梅妃入侍条载:……
  该书各条记载一般都注明出处,而此条只在文后附注:“此传叶石林得之朱遵度家,乃唐大中二年七月所著云。”②既未题篇名,也未注明著者。
  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在“诸杂砌”类中有《梅妃》一目。明钞本原本《说郛》(以下简称“郛钞本”)和明顾元庆刊本《文房小说》(以下简称“顾本”),都收录《梅妃传》,其内容较《比事》梅妃入侍条详细。传后有寓意劝惩的《赞》;《赞》后附《跋》,叙述该传之所从来。略谓:“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传未题著者,跋亦未署名。
  《比事》梅妃入侍条的内容和《梅妃传》雷同,只是较为简略,应系摘抄自《梅妃传》(当然也有二者同出一源的可能)。至于《梅妃传》的来源,跋中说是叶少蕴和作跋者得自朱遵度家。按朱遵度为五代时人,《宋史·文苑传》关于他的记载很简略。叶石林是北宋南宋间人,在其著作中也未见有关“梅妃”或《梅妃传》的记述。况且叶梦得生活的年代,上距朱遵度近二百年,又何从于其家得此传。所以此二人可能都是作跋者所伪托。③传与跋应系出于一人之手。跋中既提及叶少蕴,推测《梅妃传》问世的时间当在南宋绍兴之后,而不晚于《比事》成书的嘉定年间。④
  《梅妃传》究竟为何人所撰,似已无法查考。如前所述,不仅《比事》梅妃入侍条未载撰者,而且《郛抄本》和《顾本》也不云何人所作。《唐人说荟》录《梅妃传》,题唐曹邺著,此后许多丛书多沿袭之;可见署名曹邺,是时代很晚的事了。⑤《梅妃传》为南宋人的作品,与曹邺毫无关系。
  二
  明清以来,除了许多丛书收录《梅妃传》外,“梅妃”之名还常见于一些文学作品之中。明初高棅编的《唐诗品汇》有《谢赐珍珠》诗。清人林宾王有《江梅妃》诗一首;⑥郑王臣有《过江妃村》诗五首,诗前录唐江采蘋《一斛珠》(按即《谢赐珍珠》诗),题唐玄宗妃,并摘引《梅妃传》的内容,还附所著《兰陔诗话》云:“……妃故居在莆江东村,予尝赋诗凭吊。”诗后引林佳玑《木兰竹枝词》“闻道江妃虚有墓,梅花灰尽鹭鸶飞”及其自注:“相传江妃父请妃骨归葬,以妃好梅,墓上种梅数十株,鹭鸶宿焉,今墓在田中。”⑦
  除诗篇外,明清时期还有人根据《梅妃传》的内容编成剧本。明人吴世美曾据此传作《惊鸿记》杂剧。清初孙郁编《天宝曲史》,也以此传为主要依据。乾隆时程时斋将此传谱作传奇,取名《一斛珠》,其友凌廷堪为之作序,序中说:“杜少陵《丽人行》‘扬花雪落覆白蘋’,盖为太真忮梅妃而发。杨则太真之姓,蘋则梅妃之名也。此诗故多感慨,若虢、秦,若丞相,及此句皆明指时事,说杜者往往穿凿,于此独未之及,何也?”⑧又有石韫玉撰《梅妃作赋》杂剧一卷,谓梅妃“广南人也,自幼被选入宫,侍奉开元天子,仰荷圣恩,十分宠幸,封为贵妃。”⑨
  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人物志·列女传》载:“江梅妃,东华人(以下摘引《梅妃传》)”。同书《舆地志·古迹》云:“江梅妃故宅在东华,沟中有田如鹅脰,田中有石一片,至今相传为江梅妃祖坟。”
  此外,《全闽诗话》(卷十)、同治《重纂福建通志·闺秀》(卷二百五十二)也有关于“梅妃”的记载,其内容皆与《梅妃传》雷同。
  以上关于“梅妃”的资料,显然都来自《梅妃传》,但又增加了一些传说的内容。梅妃的故乡,较之《梅妃传》,又加了具体的村名,《兰陔诗话》说:“莆田江东村”,《兴化府莆田县志》作:“莆田东华村”。“江东村”应即“港东村”,“江”与“港”莆田方言读音相近,港东村与东华村相邻,清代同属连江里。⑩上述二书皆出于莆田学人之手,村名大概是根据当地传说加上的;而《梅妃作赋》所说“广南人也”,更是毫无根据的妄说。至于“梅妃”归葬莆田,在东华村相传有梅妃祖坟等说法,大约也是出于传说或附会的结果。
  值得讨论的倒是,杜甫《丽人行》中的“杨花雪落覆白蘋”一句,究竟涵义如何。凌廷堪认为“杨花”指的是杨贵妃。“白蘋”指的是梅妃江采蘋;意为此句是杨贵妃忮害梅妃的真实写照。此说值得商榷。《丽人行》写的是“三月三日天气新”的暮春时节,杜甫描写春末夏初的景色时,使用“杨花”、“白蘋”的例子屡见不鲜。例如:“桃花细逐杨花落”(《曲江对酒》)、“糁径杨花铺白毡”(《绝句漫兴九首》之七)、“况足采白蘋”(《寄薛三郎中》)、“江潭隐白蘋”(《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处处青江带白蘋,故园犹得见残春”(《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二)、“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清明二首》之二)等。可见杜甫《丽人行》中的“杨花”、“白蘋”,也应是用于描写春夏之交的自然景象,并非“明指时事”,凌廷堪的解释难免有穿凿附会之嫌。
  另外,还有人发表过题为《福建女诗人——江妃》的文章,其内容基本上是《梅妃传》的白话文译本,而却未注资料来源,对《梅妃传》讳莫如深。⑪
  三
  作为“梅妃”传说唯一资料来源的《梅妃传》,其内容情节与历史事实多相抵牾,试举其要者如下:《梅妃传》载,江采蘋是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时,选归侍明皇的。稽之史书,未见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的记载。《旧唐书》载,唐明皇为皇太子时,高力士就“日侍左右”;开元初,高力士知内侍省事,此后经常住在宫中,很少外出。明皇常说:“力士当上,我寝则隐。”⑫可见当时唐明皇几乎离不开高力士,所谓“高力士使闽粤”,看来不是历史事实。
  《梅妃传》载,梅妃失宠,是由于杨太真入侍,“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考之史籍,唐明皇时虽然后宫妃嫔以下多达数千人,但是先后得宠的为数不多。明皇即位之前,“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皆有宠”。⑬即位之后,武惠妃“渐承恩宠”,赵丽妃等“藩邸之旧”皆失宠,而“专宠”惠妃。⑭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惠妃死,⑮明皇“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⑯于是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寿王妃杨氏而悦之,先号太真,后进册贵妃,从此“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可见杨太真入侍是在惠妃死后,明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的时候,⑰而不在梅妃有宠之时,因而根本不存在杨太真与梅妃争宠的历史事实。
  《梅妃传》载,杨太真入侍后,梅妃迁于上阳东宫,明皇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被太真发觉,小黄门送梅妃步归东宫。上阳宫在东都。史载,唐明皇即位二十余年后,由于关中“蓄积稍丰”,厌于“东幸”,自开元二十四年十月从东都返回西京后,一直住在长安,再也不去洛阳了。⑱如上所述杨太真入侍,系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之后,她入宫后,也从未去过东都。⑲所谓明皇与梅妃在翠华西阁叙旧爱被发觉的情节,看来纯属虚构。
  综上所述,关于“梅妃”的传说只有一个来源,就是《梅妃传》。该传出现于南宋时期,可能由于当时有图画美人把梅者曰梅妃,泛言明皇时人,因而好事者编撰其事迹。既然《梅妃传》为后人所杜撰,其所载情节多与史实不符,便是可以理解的了。唐明皇时期,“后宫佳丽”以千数,杨贵妃专宠以后,六宫有美色者,往往被潜配上阳宫。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云: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⑳
  可见当时见妒于杨妃而被贬入上阳宫者不在少数,其中或有身世遭遇类似江采蘋者,亦未可知;至于梅妃,或出于后人传奇小说,不一定实有其人。
  (载《学林漫录》1984年第9集,中华书局出版)
  注:
  ①此诗已见于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
  ②李俊甫《莆阳比事》卷二,宛委别藏本。
  ③参阅鲁迅《唐宋传奇集》卷末《稗边小缀》,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
  ④鲁迅认为《梅妃传》是宋室南渡前后的作品,见《中国小说史略》。
  ⑤鲁迅认为题唐曹邺撰是明人妄加的,见同上书。
  ⑥郑王臣《莆风清籁集》卷三十八。
  ⑦同上书,卷五十一《闺秀》。
  ⑧凌廷堪《一斛珠传奇序》,载《校礼堂文集》卷二十八,《安徽丛书》本。
  ⑨《清人杂剧初集》本,西谛所刊杂剧传奇第一种。
  ⑩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舆地志·里图》。
  ⑪郑益士《唐代福建女诗人——江妃》,《福建文化》第三卷第十七期,1935年1月出版。
  ⑫《旧唐书·高力士传》;《新唐书》本传载:“(力士)虽洗沐未尝出,眠息殿帷中,侥幸者愿一见如天人然。帝曰:‘力士当上,我寝乃安。’”⑬《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四。
  ⑭《旧唐书·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新唐书·贞顺武皇后传》。
  ⑮见新、旧《唐书·玄宗本纪》;新、旧《唐书·杨贵妃传》作“开元二十四年”,今从本纪。
  ⑯《旧唐书·杨贵妃传》;《新唐书·杨贵妃传》和《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所载略同。
  ⑰同上书;并参阅陈鸿《长恨歌传》,《文苑英华》卷七九四。
  ⑱《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初,上自东都还,李林甫知上厌巡幸,乃与牛仙客谋增近道粟赋,及和籴以实关中;数年,蓄积稍丰。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胡注:“开元二十四年上自东都还,自是不复东幸。”郭湜《高力士外传》:“(开元)二十三年后,上忽言曰:朕亲主六合二十余年,两都往来,甚觉劳弊,欲久住关内,其可致焉?……后李林甫用紫曜之谋,爰兴变造;牛仙客取彭果之计,首建和籴。数年之中,甚觉宽贷”(明刊《顾氏文房小说》本)。
  ⑲陈鸿《长恨歌传》有“骊山雪夜,上阳春朝”句,盖系文学语言,不能作为杨贵妃去过东都的证据。
  ⑳《全唐诗》卷四百二十六。
  赵克尧,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合著《唐太宗传》,著《论西汉的限田与徙陵政策的关系》、《汉唐史论集》等。
  许道勋(1939—),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合著《唐太宗传》,著《贞观政要今注新译》等。
  《唐玄宗传》第十五章第二节《“妒媚”系谁》(摘录)
  (二)梅妃并无其人
  还有一种说法:梅妃的介入,使杨贵妃妒忌起来,以致触怒了唐玄宗。梅妃的故事影响至今,有的唐明皇传记也采取了认可的写法。因此,很有必要弄清梅妃是否确有其人。
  根据无名氏撰的《梅妃传》,其人其事,言之凿凿。……从《梅妃传》来看,梅妃是玄宗“大见宠幸”的妃子,后与杨贵妃“相嫉”。杨妃“嫉而智”,梅妃“性柔缓,亡以胜。”若果真有此事,不可能不在史籍中留下蛛丝马迹。可是,旧、新《唐书》根本无梅妃其人其事,《资治通鉴》也无片言只语。此外,唐人的文集诗词也无一处涉及。《宋史·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崇文总目》等均未著录《梅妃传》。
  再来看《梅妃传》罗列事迹所构成的情节,也完全经不起史实的检验。
  首先,高力士没有出使过闽、粤,也就谈不到选梅妃的事。《高力士外传》最能说明问题,作者郭湜笔录力士亲口所述,撰成于唐代宗大历年间,较为可信。《外传》中只说“贵妃受宠,外戚承恩”,没有一字提及梅妃。按旧、新《唐书》及《通鉴》,高力士在开元、天宝年间的全部活动中,并无出使闽、粤的记载。这就说明所谓高力士选梅妃是杜撰之词。
  其次,从时间来看,梅妃根本无法得宠。《梅妃传》说她“开元中”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宫女),自得妃,视如尘土。”这是不可信的。众所周知,开元中得宠的只有武惠妃。如果梅妃也同时得宠,势必与武惠妃相妒。但是,史书中却无一点踪迹。那么,在武惠妃死后的那几年(召寿王妃杨玉环之前),梅妃有无可能得宠呢?也不可能。前面说过,武惠妃之死,弄得玄宗丧魂失魄,感情上极度空虚。如果真有一个“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的梅妃,唐玄宗何以如此失常,又何以“潜搜”寿王妃杨氏呢?
  《梅妃传》云:“……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这番话更是破绽百出。众所周知,唐玄宗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十月从东都返回西京以后,直至逝世再无东巡。所谓梅妃被贬后,玄宗与她“叙旧爱”于东都,纯属子虚乌有。至于说梅妃与“太真杨氏”相忌,那当指在天宝四载八月册“贵妃”之前,就算确有此事,也跟天宝五载七月的“出宫”风波无关。
  再次,从骂人丑语来看,不合史实。《梅妃传》载她对玄宗特宠贵妃表示不满,竟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盛唐以丰硕为美,欣赏健壮,只要肥中不见臃肿,就不显丑,骂人鲜有诋肥之语。自宋以降,转以瘦弱为女性美,才有诋肥为丑的含意。若梅妃真有其人,怎么会从唐人口中以宋时诋语辱骂杨妃呢?
  由上可见,梅妃的故事是不可信的。《梅妃传》说她承恩久远,除非没有生育能力,否则怎无子女?若有子女,即使一般嫔御也会在史书上留名的,更不用说“大见宠幸”的梅妃了。但翻检有关史书,唐玄宗诸子女竟没有一人出自梅妃名下,原因就是根本没有梅妃其人。
  (三)梅妃传说的由来
  《梅妃传》既然是伪作,那么,它是何时出现的呢?北宋肯定尚未出现这部传记,因为《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以及许多著名的书志总目均未著录。据悉,南宋宁宗嘉定年间(1208—1224),在一本名叫《莆阳比事》的笔记中,载有《梅妃传》条,作为地方名媛扬名,与现存的《梅妃传》相差无几。显然,这是无名氏创作《梅妃传》的蓝本。《梅妃入侍》文后附跋云:“此传叶石林得之朱遵度家。”叶、朱两人,《宋史》均有传。朱遵度,北宋初人,卒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而叶石林即叶梦得,生于北宋熙宁十年(1077),上距朱卒年恰恰七十年。为什么别人不能早先得到朱家收藏的传记,而晚至叶梦得成名后才获得呢?而且,叶氏乃北宋著名文人,学有专识,词酬甚多,如果他得到此传,又为什么没有言及此事呢?显然,跋文作者编造了叶氏“得之”朱家的谎言,借这两位名人的关系,以提高《梅妃入侍》的身价。看来,叶氏去世很久之后,有人才敢如此妄托。据此,推断《梅妃传》是南宋人的作品,较为可靠。①
  《梅妃传》行世后,史家鲜有辨正,致使文史互混,真伪莫辨。文士以其颇有戏剧性,喜于附会增饰。明代吴世美杂剧《惊鸿记》,清代洪升《长生殿》之《夜怨》、《絮阁》两出,都上演了梅妃的故事。明清编历代名媛诗及《全唐诗》,收入《梅妃传》中的《一斛珠》词或兼采前人的笺评,越发使《梅妃传》流传开来。
  《梅妃传》虽经不起史实的推敲,但作为文学作品却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文学是以其可能发生的事作为创作的依据的。杨贵妃“妒媚”有史可按,至于嫉妒何人,姓甚名谁,那是无关宏旨的。虚构人物梅妃的故事反映了当时的宫闱历史,具有一定的真实性。看来,作者似乎意在讽谕,教诫有道君王切莫重蹈唐玄宗贪恋女色误国的覆辙。传中将梅妃作为正面人物来歌颂,而把杨贵妃当作反面人物予以鞭挞;塑造了贤妃与妒妃的性格冲突,进行忧国与祸国的对比。这些说明《梅妃传》渗入了宋人的封建正统观念,宣扬了女人祸水论。唐朝人虽亦有类似的论调,但并非舆论一律。由于唐代妇女地位尚可,才会出现武则天、杨贵妃这类著名的历史人物;又因为较开放,所以对她们并不菲薄,唐代诗词对杨贵妃之死不乏同情之辞。而自宋至明清,理学统治思想的状况越演越烈,《梅妃传》因其宣扬女人祸水论的主题迎合封建统治者的需要,也就广泛流传开来。还有,传奇故事的曲折离奇,托名梅妃,演绎盛唐宫闱秘史,更迎合了市井小民的欣赏口味。因此《梅妃传》久传不衰,以致今人也信以为真。
  (四)贵妃“妒媚”究竟指谁
  天宝五载风波的起因,似乎出于唐玄宗选美与调情之事,至少白居易是这样理解的,他的诗《上阳白发人》开篇云:“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这首诗抒发了玄宗所选的“红颜”,被杨贵妃嫉妒、幽禁上阳空等白头的悲愤: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原诗前另有小注云:“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②
  诗与注告诉人们:天宝五载杨贵妃“专宠”之前,是有被选的佳丽进幸的,也就难免发生唐玄宗与之调笑的事。而杨贵妃一旦专宠,便施展她“妒媚”之举,来个先下手为强,挑出最媚妩动人的美女,暗送东都上阳打入冷宫。此外,元稹亦作《上阳白发人》诗,揭露强夺民间美女,造成“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的惨象。元稹自注:“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③。姿色艳丽的宫女不能得幸,往往就“永配深宫作宫婢,”深闭长待,多么残忍。总之,白居易和元稹的词情文饰,也包含着某种历史的真实:唐玄宗的选美,诱发了天宝五载的风波。
  杨贵妃的“出宫”,使唐玄宗受到了痛苦的精神折磨。随着杨贵妃的入宫,他似乎变得更富人情味了,表现出“欢然”的心态。为了“慰抚”杨贵妃,次日唐玄宗大摆宴乐,并召贵妃三个姐一道,“作乐终日,左右暴有赐与。自是宠遇愈隆。”④比较一下唐玄宗对左右的态度,很耐人寻味。贵妃出宫后是“暴怒笞挞”,入宫后则是“暴有赐与。”两个“暴”字,反映了唐玄宗前怒后喜的截然不同的心情,说明杨贵妃以感情俘虏了皇帝,接踵而来的自然是“宠遇愈隆”。这真是意外之赐。
  (载《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
  注:
  ①参见卢兆荫《梅妃其人辨》,载《学林漫录》第9集。
  ②《白居易集》卷3《上阳白发人》。
  ③《元稹集》卷24《上阳白发人》。
  ④《旧唐书·杨贵妃传》。
  程毅中(1930—),中华书局编审、副总编辑兼文学编辑室主任,1992年退休,1993年获政府特殊津贴,1995年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有《唐代小说史话》、《宋元话本》、《古小说简目》等著作。
  宋元小说研究(摘录)
  第一章 第一节《乐史的传记体小说》(摘录)
  ……稍晚一些的《梅妃传》才是一篇比较好的宋人小说,而尤袤的《遂初堂书目》却把《梅妃传》和《杨太真外传》等一起都著录于杂传类。
  第二节《北宋传奇的代表作·〈梅妃传〉》(摘录)
  《梅妃传》,最早见于陶宗仪《说郛》卷三十八。鲁迅所见明钞本《说郛》,不题撰人,涵芬楼原藏九十一卷明钞本也不题撰人①,而涵芬楼排印张宗祥校本却题作唐曹邺撰,后来的重编本《说郛》及《唐人说荟》等书都作曹邺撰,但嘉靖间所刻《顾氏文房小说》本也没有作者姓名,因此疑问很多。
  《梅妃传》后原有无名氏跋语:……
  朱遵度是北宋初年人,叶少蕴即叶梦得(1077—1148),是南渡前后的学者。跋语说“余”与叶梦得同时得到这篇罕见的孤本,事有可疑。所以鲁迅认为它就是撰本文者假托从朱万卷家得来的唐人写本,实际上作于南渡前后②。但李纲(1083—1144)《梅花赋》中有这样一段:
  丰肌莹白,娇额涂黄。俯清溪而弄影,耿寒月而飘香。娇困无力,嫣然欲狂。又如梅妃,临镜严妆③。
  这篇《梅花赋》大约作于宣和二年(1120)李纲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时期,由此可以推知《梅妃传》当作于此前。原跋说:“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似乎梅妃的形象早在图画中出现了。梅妃是莆田人,因此她的故事在福建特别流行。李纲作《梅花赋》时在南剑州沙县,可能就运用了当地的典故。
  叶梦得也曾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可能在当地得到了《梅妃传》的传本。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叶廷珪编的《海录碎事》(成书于绍兴十九年之前)卷十也引用到了《梅妃传》。稍后尤袤(1127—1194)在《遂初堂书目》杂传类里就著录了《梅妃传》,可见早已不是孤本了。更晚一些,莆田人刘克庄(1187—1269)有《梅妃》诗说:素艳羞妆额,红膏妒雪肤。宁临白刃死,不受赤眉污④。
  他还有另一首《梅妃》诗说:箫能妻弄玉,琴可挑文君。吹彻宁王笛,梅妃未必闻⑤。
  刘克庄和梅妃是同乡人,所以特别喜爱《梅妃传》,在诗里一再提到她。成书于嘉定年间(1208—1224)的李俊甫《莆田比事》也引述梅妃的纪事⑥,就作为史实载入了地方文献。
  《梅妃传》出现于南渡之前,跋文说叶梦得和他同时得到传本,时间上并没有什么矛盾;说得自朱遵度家,也可以解释为朱家的后人。但题跋者还明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又暗示它已非原貌,可能现存的是一个曾经修润的新本。梅妃这个人物不见于唐代史传,从故事情节看,完全出于虚构。杨贵妃的入宫,就因为唐明皇当时还没有满意的宠妃。传中说唐明皇从东都的上阳宫召梅妃至翠华西阁叙旧,后来又被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在细节上则是大漏洞。上阳宫在东都洛阳,岂是步行能回去的?这个故事大概是从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一诗敷衍出来的。《上阳白发人》的题序说:“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梅妃就被写作上阳宫人的一员,但没到白发就遭难而死了。《说郛》以后的几个版本,《梅妃传》下都题唐曹邺撰,但找不出旁证,研究者多认为出于伪托。从传末的赞语看,的确不像唐人的作品。
  《梅妃传》叙莆田医家女江采苹,开元中被高力士选入宫中,得到明皇的宠幸,……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
  妃善属文,常淡妆雅服,性喜梅,明皇戏称之为梅妃。杨妃入宫之后,宠爱日夺。杨妃忌而智,妃性柔缓,终于不敌,竟被杨妃迁于上阳宫。这一段写杨妃的凶悍、明皇的懦弱,相当生动。
  ……
  因为唐明皇怕杨妃,梅妃就再也无法与杨妃抗衡了。她问使者说:“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她只能辛酸地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尽管明皇还想念她,秘密把国外进贡来的一斛珍珠赐给她,她辞绝不受,以诗回答说: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还是写得怨而不怒,深得诗教的要旨。梅妃还写了一篇《楼东赋》,写得很有情采,凄恻动人。《梅妃传》放在宋人小说中是一篇杰出的作品,它的辞章优雅,而不以华丽见胜。正如梅妃的形象,“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作者应是一名文章高手。
  后半篇写梅妃之死是虚写。梅妃和杨贵妃一样,遇上了天宝之乱的灾祸,同样悲惨地死于非命,不过梅妃却是死于抗暴殉节,和杨妃不同。唐明皇在马嵬驿被迫牺牲了杨妃,才解救自己,逃脱了大难,再回到京都后又想寻找梅妃,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最后梦梅妃说,她已死于乱兵之手。明皇找到了她的尸骨,终以妃礼易葬。李商隐的《马嵬》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这两句话不仅适用于杨妃,而且也适用于梅妃。在歌舞升平的深宫内苑里,唐明皇连一个梅妃也保护不了;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时候,即使杨贵妃也“掩面救不得”了。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唐明皇自己。
  《梅妃传》篇后有一段很长的赞,对唐明皇作了尖锐的批评:……
  这番议论比较全面,作者没有像传统的史学家那样宣扬“女祸论”而责备“两女子之罪”,也没有像天真的诗人那样歌颂在陈玄礼逼迫下的“中自诛褒妲”,⑦而是义正辞严地谴责唐明皇“穷奢极侈”,“浊乱四海”,“耄而忮忍”,终于自取其祸。这些话恐怕不是唐代人敢说的。作者说“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把这种报应归之于天意当然是不对的,实际上最终还是决定于人心的向背。如果把《梅妃传》和《翰府名谈·玄宗遗录》联系起来看,可以看出宋代小说家比唐人更注重“史才”,更爱发表现作者史识的“议论”。虽然《梅妃传》非常注重“诗笔”,在词章上有突出的成就,但是在“史才”和“议论”方面更有鲜明的特色。这正是宋代作品的风格。梅妃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是以杨妃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她从外貌到内心,都是高雅纯洁的象征,又是贤良贞节的化身。艺术的人格美在梅妃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确是宋代小说的上乘之作。有研究者评论说:“自宋代以来,中国的才子佳人文学中的佳人基本上是梅妃型的了。盛唐文化的形象化代表是杨妃;宋明文化的理想化标本是梅妃。”⑧这个见解很能给读者以启发。
  《梅妃传》的故事是虚构的,艺术水平较高,它对后世小说、戏曲的影响很大。《西湖二集·寄梅花鬼闹西阁》曾用梅妃故事作为头回;《隋唐演义》里也有大段写梅妃被妒的情节,还让她遇仙免祸,终与唐明皇重合,那未免是画蛇添足了。戏曲《惊鸿记》和《长生殿》也采用了《梅妃传》作为素材。
  注:
  ①两种钞本都藏在北京图书馆,还有一些旧钞本有作者姓名,但又有钞后补加的迹象,尚不足为据。
  ②《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一篇。
  ③《梁溪集》卷二。
  ④《后村大全集》卷十一《唐二妃像》之一。
  ⑤《后村大全集》卷四十八。刘克庄还有好几首诗里用了梅妃的典故,如《梅花十绝》三叠之五、《冬夜读几案间书得六言二十首》之十七、《读开元天宝遗事》。
  ⑥宛委别藏本《莆阳比事》卷二。
  ⑦杜甫《北征》。
  ⑧张乘健《〈长恨歌〉与〈梅妃传〉:历史与艺术的微妙冲突》,载《文学遗产》1992年第1期。
  第六章第一节《〈李师师外传〉与传记体小说》(摘录)
  ……《〈李师师〉外传》和许多宋人传奇一样照例在篇末加上一段议论,说: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
  这篇议论严正冷峻,和《梅妃传》的议论如出一人之口。虽不能据以证明二者是同一时代的作品,但是不妨说明《李师师外传》可能是靖康之祸的产物,当时徽钦二帝的后宫妃嫔自杀被杀的就有不少①。
  ……
  注:
  ①参看确庵、耐庵《靖康稗史》。
  (载《宋元小说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
  李瑞良(1922—)福建仙游人,福建人民出版社编审,1992年获政府特殊津贴,著有《中国目录学史》、《福建出版史话》、《中国古代图书流通史》等。
  梅妃之谜——唐代福建文化的一个疑点(摘录)
  在福建文化史上,中唐以前的历史人物缺乏史传记载。这种情况使那个时期的历史人物带上了模糊的色彩。梅妃其人,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臧励稣等人编的《中国人名大辞典》有一条“江采蘋”,扼要介绍了梅妃的生平:江采蘋:莆田人,开元中,高力士使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帝以其性喜梅,名曰梅妃。后杨太真擅宠,迁之上阳宫。帝念之,适夷使贡珍珠,帝以一斛赐之。妃不受,赋诗以谢。帝命乐府度以新声,名“一斛珠”。
  从这个词条的行文语气看,是把梅妃看做实有其人的。它的依据,就是唐宋时期无名氏的《梅妃传》。
  莆田地区关于梅妃的民间传说很多。莆田县黄石镇有个江东村,据说就是梅妃的故里。至今还有江姓族人,世代聚居,还有一座纪念梅妃的浦口宫。当地传说,梅妃自幼貌丑,是个放鸭女子,选官到乡时,她来不及躲藏,惊倒在地。当她从地上爬起来,其容貌竟胜过西施,故被选中,当地人称之为“江东妃”。
  宋代以后,人们大多把《梅妃传》看作真实记载。南宋李俊甫《莆阳比事》卷三就载入《梅妃传》。李俊甫是莆田人,《莆阳比事》成书于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与李俊甫约略同时的莆籍著名诗人刘克庄(1187—1269)也有咏梅妃的诗。明清时期,关于梅妃的传说更广。明何乔远《闽书》卷二四《方域志·东华溪》载:“唐有梅妃者,是里人也,唐人为传。”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八六《拾遗》也有梅妃传略,看来都来自《梅妃传》。清康熙年间编的《全唐诗》收入梅妃诗一首,即《梅妃传》所载梅妃谢明皇赐珍珠诗。……所录的诗与《梅妃传》略有出入,这只是版本不同,所有细节都来自《梅妃传》。明《惊鸿记》,清《长生殿》都是演梅妃事。史书把梅妃看作历史人物,戏曲又把她演为传奇人物,因此梅妃的事迹广为流传。
  但到近现代,学术界经过考证,对《梅妃传》是不是唐人所作、梅妃是否实有其人,开始产生怀疑。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根据《梅妃传》末的跋文所说……判断作跋者就是作者,既与叶少蕴同时,“则南渡前后之作矣。今本或题唐曹邺撰,亦明人妄增之。”……梅妃事迹既不见于正史,又是单文孤证,从体裁看,《梅妃传》情节描写生动感人,的确属于传奇小说一类。鲁迅先生著述态度严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考证周详,后人奉为圭臬,所以他的判断影响很大。此后,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也说:“明人题为唐曹邺作,不可信。”张友鹤在《唐宋传奇选》里就说《梅妃传》“应是宋人所作。”综言之,认为《梅妃传》是宋人所作、梅妃是虚构人物的主要论据有:
  一、跋文提到叶少蕴,叶是北宋末期人,可见作者是宋代人。
  二、梅妃事迹,新旧《唐书》、《资治通鉴》等正史都没有记载,《梅妃传》一文,唐人笔记也没有提到,《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崇文总目》等宋代公私目录学著作都没有著录,不会是唐人所作。
  三、《梅妃传》说,高力士使闽,但考之于新旧《唐书》,都没有高力士使闽的记载。
  四、从历史地理演变看,莆田平原三面濒海,古代原为兴化湾的一部分,是海潮涨落之地。《八闽通志》卷六0“祠庙·红泉宫”载,“唐元和八年(813),观察使裴次元于(莆)邑之红泉筑海堰潴水,垦辟荒地为田三百二十有二顷,岁收数万斛,以赡军储。”这个红泉宫在县城东南黄石市中,正是江采蘋的家乡。
  元和八年是在开元(713—740)之后七八十年,这就是说,开元年间,黄石乡江东村一带还没有围垦,海潮出没无常,江东村这个地方可能还不存在,高力士手下的选官不可能到这样的地方来选妃子,能诗善赋的梅妃也不大可能在这样一个海滨僻地生长。
  五、据当地民间传说,江采蘋是个放鸭女子,与《梅妃传》所描述的能诗善赋的梅妃相去甚远。
  但另一方面,认为《梅妃传》不是凭空虚构的观点也仍然存在,主要论据是:
  一、南宋的李俊甫在《莆阳比事》中己载梅妃事迹,刘克庄也有咏梅妃诗,他们都是莆田人,都肯定有梅妃其人。
  二、莆田县黄石镇江东村确是江姓族居地,当地还有纪念梅妃的浦口宫,民间传说虽有神话色彩,但总可说明这里是江采蘋的家乡,与《梅妃传》的记载相符,不能不予考虑。如果当时并不存在江东村,《梅妃传》的作者怎会指明梅妃生活的时间和地点?怎么会编造出与地点和族姓相符的故事。
  三、《梅妃传》说,唐明皇读了梅妃的“谢赐珍珠”诗后“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说明“一斛珠”这个词调的来源就是唐明皇赐梅妃一斛珠的故事。
  总而言之,梅妃是否确有其人,《梅妃传》是唐代的纪实之作、还是出自宋人依托,学术界还没有定论。因此,现行著作对待这个问题,各有不同的倾向和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根据鲁迅的判断,谓梅妃实无其人,《梅妃传》出宋人伪托。第二种态度是先把梅妃当作历史人物来介绍,末尾引鲁迅的观点,以示客观。如中华书局1992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周祖譔主编),有“江妃条”,不仅把江采蘋看作文学家,而且还有生卒年介绍(?—756?),表明实有其人,在介绍梅妃生平和作品之后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谓实无其人”,保留鲁迅的观点,以备一说,但其倾向是明显的。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唐诗大辞典》(周勋初主编)也采取同样的做法,在“江妃”条内,把梅妃看作唐代诗人:“生卒年不详,唐玄宗之妃,名采蘋,莆田人。”然后介绍其生平作品。最后说:“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推断,梅妃实无其人。”这两部专科辞典吸收了最新学术研究成果,其态度是有代表性的。
  1962年郭沫若来闽,作《途次莆田》诗,有句云:“梅妃生里传犹在,夹漈遗书有孑遗”。把梅妃与郑樵并提,似肯定有其人,但较谨慎。
  平心而论,《梅妃传》单文孤证,作为直接证据,实嫌不足,而否定梅妃其人的论据则涉及地理文化的大前提,不能不正视。所以,衡量一下双方的比重,肯定的成分只有三四成,否定的成分倒有六七成。梅妃只能作为传说人物,不能作为历史人物。
  梅妃的问题在福建文化史上有一定的特殊意义。这个问题关系到如何衡量唐代前期福建沿海地区的汉文化水平。唐开元以前,福建的汉文化只能以漳州的陈元光父子及其部属许天正等人为代表,但他们是中原文化的传播者和移植者,而《梅妃传》中的梅妃却是在福建莆田土生土长的女子,如确有其人,那就意味着唐代前期福建沿海地区的汉文化已可以和中原地区相比美。海滨乡下姑娘能这样知书达礼、能诗善文,则当地文化发达程度可想而知。但在唐开元前后,当地缺乏相应的文化氛围,与梅妃同时的福建知名人物,见诸记载的不过一二人。由此可见,梅妃是否真有其人,不是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唐代前期福建沿海地区文化发展水平的问题。这方面的史料还需要继续挖掘。
  (载《炎黄纵横》2001年第3期)

知识出处

江梅妃

《江梅妃》

出版者:海风出版社

本书介绍了江梅妃的研究成果及资料汇编。有关梅妃的记载散见于史志、诗词歌赋、小说笔记与戏剧中,为了进行系统的研究,笔者收集整理了六年,终成此书。

阅读

相关人物

江梅妃
相关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