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区图书馆

宋路霞
  第一次听说百乐门是在三十多年前，当时我正在为张学良先生的卫队营营长孙铭九先生作口述历史，老人家跟我说起百乐门。
  他说张学良将军在1936年西安事变之前的一两年中，凡到上海，常来此跳舞，还在百乐门会见和招待过重要客人。我问，既然是重要客人，为什么要在舞厅会见？孙铭九先生说，是为了避人耳目，因为情况很特殊。
  那时，作为丢了东北地区的“不抵抗将军”，张学良跟在蒋介石后面“剿共”，出师不利，屡遭重挫，眼看自己的东北军在内战中日渐消耗，他非常着急，想寻求与中共有联系的中间人，探讨一条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途径。这当然是极其机密的事情，处处要避开蒋介石的耳目，于是选择了衣香鬓影、笙歌艳舞的百乐门。他在法租界的皋兰路有花园洋房，但是为了便于去百乐门，在常熟路、淮海中路路口的培恩大厦（现在的美美大楼）另租了房子，自己亲自管钥匙，也不要佣人。在百乐门会见的重要客人中，就有在
  九一八事变中拒绝执行“不抵抗”的命令，奋然抗敌的名将李杜将军。李杜将军是与中共地下党很接近的爱国名将，张学良后来就是通过李杜将军找到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刘鼎同志，并任命刘鼎同志作为他的秘书长驻西安，这是他走向“联共抗日”的第一步，直至发动西安事变。孙铭九先生说，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张将军这最关键的一步居然是在百乐门迈出的。
   这个故事令我很吃惊，从此开始留意百乐门的事情。
   很巧，后来我从事家族史的调查与写作，屡屡“撞”上百乐门，而且不断获得新的信息一一
  百乐门的老板是南浔顾家的孙子顾联承，顾家老太爷顾福昌是南浔最早发迹的“大象”，以辑里丝生意起家，后来在上海的洋行里当买办，最牛的时候，拥有上海外滩的金利源码头。他的后代们子承父志，在十里洋场继续呼风唤雨，还创办了著名的““叔苹奖学金””。
  顾联承是顾家的“富三代”，创建百乐门共投资70万银元。但投资者不仅仅是顾家，还有南浔张家（张静江家族）、常州盛家（盛宣怀家族），他们都是百乐门的大股东。顾联承与张家的张芹伯、张乃燕是连襟，而南浔寻刘家（刘镛家族）与盛家也是姻亲（刘俨庭娶了盛宣怀的六女盛静颐为妻）。于是顾家、张家、刘家、盛家，这一帮子上海富商的小开和小姐，就都成了百乐门的有功之臣，盛宣怀的女婿庄铸九（盛宣怀的七小姐盛爱颐的丈夫）还出任早期百乐门的经理。1933年百乐门开张的时候，张静江的女儿张菁英主持了热闹的开幕典礼。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铁成夫妇也前来捧场，吴夫人手持一把金钥匙，高兴地为百乐门“开门”……《申报》连续一周为之摇旗呐喊。
  从此，百乐门成了不夜城，不仅办舞会、宴会、慈善，还举办大型婚礼，盛宣怀的孙子盛毓邮、任芷芳夫妇，邮票大王周今觉的女儿周稚芙、唐明善夫妇面粉界巨子王禹卿、侯名仙夫妇……都在这里举办了盛大婚典。
   卓别林到上海时，也带女朋友来此跳舞。
  百乐门还刺激了一位洋大人一一跷脚沙逊，一怒之下另建建了一个仙乐斯舞厅，存心跟顾家“别苗头”。
  ……
   顾家当年的“气场”可想而知。
  可是我不懂，既然顾家以辑里丝发家，按说做出口贸易是行家里手，为什么后来转为投资舞厅了呢？百乐门与金利源码头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吗？十几年前，我在顾家的老朋友潘家震先生引荐下，得以在上海跳水池旧址，采访了正在那里打球的顾联承的小儿子顾森康先生和孙子顾家荣先生。我请教顾森康先生这个问题，顾先生说：“为报一箭之仇。我们当年败了家，卖掉了南浔的舞厅，后来又好起来了，当然要在上海建一座更大的舞厅。” 原来这里有“报仇”的背景。正如南浔的老人说的，顾家发迹最早，衰落也最早。但是事情的源头不在顾家，而在“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引发的一场“丝灾”殃及了一大批南浔丝商，而顾家，大概是受伤最重的一家。
   过去中国的蚕丝出口贸易一向由洋人把持操纵，价格由洋行说了算。
  胡雪岩自从有了官府的支持后，财大气粗，就带头跟洋人叫板一一他抢先从江南收购了大批蚕丝，然后向洋行要“口价”，同时进口大批军火，里外都赚钱，久而久之引起了洋商的忌恨和围攻。1883年，洋人早就放出舆论说，欧洲蚕丝因故大面积减产，需要进口大量中国蚕丝，国际市场的蚕丝价格肯定要大涨等，诱导胡雪岩大批囤积蚕丝，待善价而沽。而事实上这是洋人的圈套，国人因国际信息不畅通，无法获得真实的商业信息，胡雪岩等大上其当，致使大批蚕丝积压在库，发霉、变质，无法出口，导致资金周转不灵。风声传出去，墙倒众人推，大家都去他的阜康银号提取现金，这么一来，阜康银号倒闭了。阜康银号是代为官府理财的银号，在全国有数十家分号。该银号一倒闭，波及胡雪岩所有的事业都受牵连而完蛋了。他的后台原本是朝廷重臣左宗棠，但当他破产时左宗棠在福州病得快不行了，根本帮不了他的忙，第二年就病逝了，而胡雪岩因忧急操劳成疾，也在同一年去世。
  受其牵连最重的是南浔的几家大丝商，从此视传统的丝业为“白老虎”，不敢贸然行事，转而做盐业等其他行业了。那时没有保险公司，遭遇洋人暗算的商家只能自认倒霉，顾家受此打击，元气大伤，只好把南浔的豪宅卖给了张静江的堂哥张石铭，而那豪宅中正有一个令顾家人骄傲的、原先用来招待洋商客户的豪华舞厅懿德堂（现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这样规模的一座私家舞厅，不仅有乐池，还带更衣室，可容纳百人起舞，不要说当年，就是现在的上海滩也没有第二家。
  从南浔顾家老宅中的豪华舞厅，到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顾家走过了一条无比苦涩的艰苦创业之路。商场如战场，无风三尺浪。可知顾家的百年历史实乃江南民族资产阶级和上海开埠大历史的浓缩，顾家人在这条历史长河的波澜起伏中，没有销声匿迹，而是不屈不挠，前仆后继，调转船头，代有人出，而且咽振旗鼓，大做善事，捐款捐物，倡导全民健身，组建百乐门体育会，创建““叔苹奖学金””，嘉惠学人，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绩。
  陆剑先生多年从事南浔文史的调研与写作，于顾家史实也多方收集、研究，如今集腋成裘，为南浔寻“四象”的历史又增添新的篇章，读之慨然，可喜！可贺！ 寥寥数语，未能达意。
   应陆剑嘱，权作序言。
  2015年8月15日于上海（作者系上海著名家族史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