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市萧山图书馆

十六年前，祖父丟不了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家業和他的一羣還待照應的兒孫，離開這個擾攘的人世。
  生前，祖父以他純孝的至性和公正能幹在我們生長的鄉間爲大家所尊重，所信任，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中年以后，在公家的事務和爲他人的耕難解紛上，他幾乎就不曾有過多少時候的休息；而也正是如此，雖然。他離開了人世到今天己經一十六年，但他的名字却還活在那些后世的人們的心中。
  作爲一個孫子，我不想用多少溢美之辭來記述祖父的生平，我只打算在這裡約，畧的勾下祖父的輸廓，算是對於他的追念。
  自然，以今日的觀點來看一個二十年前的人的行事，有許多地方不免可笑，但站在相對的真理出發，則他——祖父是適應了他那一個時代的。
  我出世時，祖父已年近七十，而當我還只有十一歲時，他便過世了。在這短短的十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我是在絲毫不懂事的稚齡，但卽使如此，在我懂事以后，每每回憶兒時的生活，仍都不由得不想起祖父。
  記得祖父過世的前兩天。我歲父親趕回家來，當時，他雖在病中，但一聽見我們來家，他還掙扎着從病床上起來，叫家人扶着他帶我們在天井中散步，一面特地把我叫過去諄諄的告誡我：「長大了應該好好的學做一個正直的人，『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强。』『狀元本是人家子。』你應該以此自勉。」在當時，我還不大瞭然于這幾句話的真正意義，但時至今日，我是深深的知道了做一個「正直的人」的所指了。
  自然「將相」「狀元」本不是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有的觀念，但以求上進這一點出發這是可以另有解釋的。
  三十五年秋天，我在家鄉某一家的喜筵上也曾聽到過一位同席的長輩的談論，說：「你大伯父在日，每次出門，你祖父總再三叮囑：『要做一個清白公正的人。』」大伯父是法政學堂畢業的，他一生厯事上海及浙東十餘縣的承審員和浊官，是一個以清白正直見知于人的人，不幸天不假年，他沒有活到五十歲便先祖父而故世了，而祖父亦正因爲苦念大伯父的早死過度哀傷，次年遂也接着謝世。——我有十多年不在家鄉住，所以我竟己無法記憶當時那一位長辈該是如何稱呼。但，就他的談論，我看到了祖父和大伯父的宛然的音容了。
  雖然祖父遠離我們到今年己經一十六年，但，十六年來在我們的家門之内，他生前的那許多治家的言辭仍不斷的在被複述被引用。——我們這個家庭在祖父以前的五六代，都是單傳而且少有田產，只要是早我二十年出世的人，都知道我們這一家自遠祖高祖起，一向都是從勤儉刻苦中挨過來的，輪到祖父治家后，因爲家庭生指日繁他幾乎無時不在爲養活這一家人這一件事上絞用腦汁，所幸我的父輩兄弟三人都能如他所望，在各人的事業上稍有成功，遂使這個浩繁的家庭得能支撐不倒。祖父死后，我們分居了，如今，我俩這一門三家，雖然亦只不過是過着平順的生活，但比起祖父在日，或巳可以稍稍告慰了。只是，這反只有更使大家懷念祖父，因爲如果他還健在，則也許直到現在我們三家都還是在他的調度之下過着更爲融樂的生活。而且話得說回來，祖父的死，一大半是種因于他對於家業的焦慮，而我們今日的較好的日子，也正是當他生時在他的焦盧調度之下慢慢的建築起來的。飲水思源，我們這些在他卵翼下長大起來的后死者，怎能不對他有深深的懷念！
  如今，父親這一輩兄弟三人除了大伯父已先祖父故世外，二伯父和父親也己都是卽將跨近老年的門檻了，近十年來，世亂日亟，對付一個家業也更加不易，他們偶一會晤，在談話中就不免時時提到當年祖父持家時的歲月。
  祖父是健碩的，卽使是晚年。他逝世時已是七十七歲的高齡，但看他那健旺的樣子，如果不是因了喪子之痛這一個過深的刺激，再活十年當不是一件難事，但世事不如人意。——用如他自已的話「勿死勿佳」民國二十一年陰曆歲尾那一天的上午，他呼出了最後的一口氣長別了這個世界。從此，我們再聽不見他拼難解紛的講事的藓音，我們也再看不見他充滿了愛撫之意的眼光了。
  作爲一個公正能幹的讀書人，他是前清的秀才，民國以后，他曾是縣議員，曾是地方上的鄉董，自治委員，又辦過十多年的學校，但真正爲人所知的卻是：「德甫先座（先祖父字子衡號德甫）是一個正直坦率的人！」
  三十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