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1919年至1949年的部分诗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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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武义县文化志》 图书
唯一号: 112220020220001561
颗粒名称: 第三节 1919年至1949年的部分诗词小说
分类号: I222;;I242
页数: 66
页码: 566-631
摘要: 本节收录了武义县1919年至1949年的部分诗词小说,其中包括了潘漠华诗词小说选、何葆仁诗选、杂诗八章等。
关键词: 武义县 诗词 小说

内容

一、潘漠华诗词小说选
  春歌①
  春来了,
  桃花也开起朵朵红了,
  桃叶也抽起叶叶青了,
  黄莺儿也成群地翩翩飞鸣了——
  只是我底爸爸已死了!
  天边的一片自在的白云呀!
  云边的一个云底朋友呀!
  你们也知道吧?
  我底爸爸已死了!
  黄的菜花黄得似黄金样,
  白的梨花白得似白银样,
  青青的青草正在那儿玩笑,——
  我底爸爸已死了!
  杭州,1921,3,22。
  回望①
  倚着桥栏望望来时路,
  那草舍底门前,
  满田菜花黄的田塍上,
  秃桑绿竹的路旁,
  许多不相识的人们,
  在我过来的足迹上,
  又加上错乱的新的履痕了。
  杭州,1922,3,12。
  乞者②
  我再三想起,
  在红花缤纷的桃树下想起,
  在绿草纷披的沙堤岸想起:
  今天湖畔归来,
  经过楚妃巷口,
  多年的粉垩剥蚀的墙脚,
  立着一个和我爸爸相似的乞者,
  向我伸出两手来。
  1922,4,3,杭州。
  罪徒①
  河边柳树下的石道上,我逢着他们。
  热闹的大街上,我又逢着他们。
  城脚寂静的冷巷里,搭在水面的浮桥上,我又逢着他们了。
  他们推着独轮车,腰间系了铁链,凶严背着枪的警士们,三三五五地跟着。他们只能面面相觑,望得大家苦笑了,各个得了一些无聊的慰藉。他们不知青碧的天宇下,有红灼灼的杜鹃花从山脚开到山顶。他们不知静妙的夜里,有朗月和明星浴在清澈的湖心。在他们荒凉的心田上,只长满了愁闷的乱草。
  我每次逢着,我咬牙蹑足走过去。
  我归来后,每次想起他们来,即合十字的胸前,每次都低头歔欷着了。
  1922,4,13,杭州下城。
  立在街头吹箫的浪子②
  当我想起那立在街头吹箫的浪子时,我心就冰冰冷了!
  他穿件褴褛的袍阖着眼,把横笛呜呜咽咽地吹;任淡茫茫的路灯底灯光,曳出他瘦长而颓丧的影子。
  当我一想起他时,我仿佛立刻听出他底箫声来了,仿佛立刻看出他销沉在箫声里的阑珊的生平来了。
  1922,4,杭州。
  再生①
  我想起我的心野,
  再〓荒草与枯枝,
  寥廓苍茫的天宇下,
  重新烧起几堆野火。
  我想在将天明的我的生命,
  再吹起我嘹亮的画角,
  重招拢来满天的星,
  重画出满天的云彩。
  我想停唱我的挽歌,
  想在我的挽歌内,
  完全消失去我自己,
  也完全再生我自己。
  1922,11,5。
  清明底思念②
  悔呀!真不该说
  “人间值不得眷恋”,
  清明梦回的枕上,
  却眷念得淌泪了!
  湿了被头,湿了枕头,
  手帕可在泪水里浣了,
  却终不能浮去我底身,
  汪汪的泪水,不能达到我故乡。
  寻并州的剪子,
  剪断满山的红杜鹃,
  剪去人间有清明,
  剪去我心野底乱麻。
  缚成花圈无处抛,
  翠叶鸟亦无头可去插,
  放在案头吧,让我底心儿
  跟着花圈转,尾着那鸟儿飞回。
  1923,4,6。
  风雨夜期待的火①
  来路也无须望了,
  斑裳也无须细想了,
  心头也无须白热了,
  神将溜过寒冰在你胸腔。
  空踟蹰在阶前,
  空听雨声乱迢递,
  空当冰风刮过面,
  空火焚我底心原。
  夜更沉沉地深了,
  风雨更狂痫地发了,
  心原底火更蔓延了,
  爱人底步声也更杳了。
  细揣度我底心琴,
  更紧张我底心弦,
  更烦乱的杂奏了,
  谱出我焦急的新声。
  四周如深山底寂静,
  又如有市井的繁声,
  又如有战场的悲鸣,
  也夹杂着老母幼子相呼致。
  如登上蜀山底嵯峨,
  如步上蜀道底崎岖;
  任情海清浅的波流,
  任天地凄楚的播弄。
  
  毁灭①
  山野有红花开得闹,
  河涯有双双翡翠舞,
  心只留连于死之原呀,
  放我魂到死原底阴凉去!
  阴风吹动山与谷,
  鹧鸪翻作鬼声唳!
  魂灵底徬徨呀!徬徨呀!
  在生与死底分野。
  不想再在街上乱混了,
  乞丐般的生涯有些无奈,
  做自由狂浪的鬼魂去,
  扯毁我生披身的华裳!
  春光是寒灰得打噤,
  手指足尖都颤弹了,
  冻风与冰海底呓语呀,
  我来探寻死灭底信息!
  踏碎妩媚的花蕾去,
  断穿壁上的胡琴,折断洞箫,
  折断洞箫当柴焚去,
  摧残去我心野底春草!
  我将无所系恋了!
  我将乘罡风,挥斜阳的鞭,
  跃上雄马底银鞍,随我血底喷溅,
  向马首所指的方向,去!去!
  艺人①
  艺的女人
  弯如镰刀的月已贴在西方,
  你在唱出落日的情调?
  卖艺女哟!有尘世的风色的,
  你故乡是在哪一个国土?
  “我故乡的名儿是不想告知你们,
  但我想归去哟,那里有我存亡同命的男人!
  他现在是在坟墓里?或仍在灯黄人腻的丛中?
  痛心我现在是不能知道!
  “伤心的事不敢从头说,看官们,
  望你在沉默里理会我千千万万的悲哀!
  远望东边的晚天呀,有如我的情怀,
  那层云卷积,沉默无言的!
  “从前想在异乡生客的围中,
  埋呀!埋呀!埋去我一切痛心的幻想!
  但歌到前朝儿女英雄的故事时,可怜的我,
  禁不住翻出我们的新语来了!”
  悲凉呀,你卖艺的女人的诉语!
  我吊你,我也吊我自己!
  落日已近地面了,你抬头望呀,
  晚风已送伤心人到黄昏,将送伤心人到夜里呢。
  1924.2。
  遗坟①
  一切的希望都消灭了!
  枯叶会随萧萧萧萧的北风,
  回旋起伏地飞舞;
  但我已只能用蒙胧的眼,无所用心的模样,
  消逝我的年光了!
  青春已永远飞过去,
  恋情成了故事了;
  只忧伤长新,随每回的新月,
  捣击我,摧琢我……
  万物消歇的冬季,
  正合于我长眠的时候。
  墓虽是新的,但霜落,雪茫茫地盖,
  会成一座前朝的遗坟。
  1923年
  人间①(小说)
  近日来,时无理地念起火吒司。
  他如今已是一位满面生胡髭的老人。在我未生前,他就在我家做个染工。我十岁时,他离去我家了。每念起他,也就想起我家底家运。计他在我家十几年间,我父亲是勤俭的做事,他去了,我父亲就开始赌博,逐渐卖去田地;三年前,父亲且死去了。这些都是不堪想念的事哩!四岁时,我曾落下井去一次。那是因为寻我的姊姊,路过井头跟,看见井好玩,便勾留住,结果,一不谨慎,就卜东翻下去了。从井里救起我的,不是谁,就是那位火吒司。这是多么伤我家人底心呢?解去湿衣,拼命放棉花在我身底四围。说不能好了,或说祖先有积德必得救的话,都在我家底老厨房里哄哄地说着。母亲只抱住我,满眼忍住眼泪。
  这件落井的故事,迄今家人也还时常提起,也因此时常追念起火吒司来。但我在那时,却嫌恶火吒司,虽然他是拯救了我的生命的人。
  十岁前的生活,我几乎都已忘去。想不起过去的灿烂的童年生活,初思是凄凉,再思却觉得幸福了。也许因了童年生活太美丽了,更显出现今的生活,是东西南北都突兀,更尝出现今生活的酸辛来。当十岁前,我每逢着火吒司就避开。他看见我们来了,就即刻放下手里的茶碗,来当路拦住我们,逐个都抱着长久的亲吻过去。满面的短胡,硬擦在我们的细嫩的在面颊上,我们都承当不住,至于叫喊了。有时被我避开,却见我那大一岁的姊姊,被他拖住;我想起那血红的玉脸,又要给火吒司那又硬又粗的短胡磨擦了,我就颤动起来,真难当煞了。读者,这就是我嫌恶他的原由,是因为他太爱我们的缘故。
  在现今想起,我是为他底身世而思念了。他是哪里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独张床铺在我家染坊的门后,枕也安放得美丽,被褥也安放得整齐,但从来没有一个妻在他床前坐过,也没有一个女孩,或男孩儿在他床上睡过;只有他,独自一个人,两手捧着茶碗,东西在床前步踏,徐徐喝喝茶,枯涩的眼,四周迟钝的回旋。
  他去后一二年内,同别件童年的事一般,不能记起确实的时日,母亲还告诉我一件关于他的事。三月的朝上,小姨正在我家闲居,那天在偏房内梳头,对面窗纸忽然瑟瑟地响了,一霎,半段银针穿进来;我小姨立起看是谁时,窗前正站着一位满面春心的火吒司,我小姨立刻就跑了。
  他底离去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愿受他的短髭的磨擦吧?他终于离开我们的家里了。
  去冬我回里后三天,乡里的先生们即差我替壬戍水灾会给票去。诸君或者不知道什么是“给票”。去年浙江的水灾,诸君都知道吧?壬戍水灾会,蒙诸般所谓慈善家的捐与,聚集了许多钱,我县也分得五千元。但我县没有真正很大的水灾,由大家协议,分给普通的贫家去,灾民分得多些。本只由各乡的绅士,把贫民灾民列表来,就按表分,后来发现了绅士们开来的表有弊,再由大众协议,重派十二人分乡去调查,调查后即给钱票。我就是被派十二人中之一个。
  因为根本上不愿我去“施惠”,初意不愿去;后来想趁这个机会,与更多的较我贫苦的兄弟父老们相识一番,却也愿意去了。(回家只三天,又离开母亲与家乡远去,当然也使我有些不愿。)此行底结果,是非常的使我变动。真觉得从前我底想念,一切都空幻而无聊;民间底疾苦,绝非宽衣足食的人们所能理会的。初二三日,只觉得分到钱票的,我也替他喜悦;后八九天只觉得未分到钱票的是无限的同情了。
  短期的跋涉中,牛头山一脉的山景,却也给我以莫大的钟毓。因为正是腊月底,未起程前,晴明了近一星期;起程的前二日,却风烈雨斜来了。天气寒冷下去,后来雨也不飞,风也不刮,只是冻云漫天的凝寒的冬天节候。翻过半塘岭,就感觉出异样的寒冷了,仿佛入了南北两极,但苍翠的松杉,乔立于岭头岭腰,知道又不是两极。到上田去的路上,却更令人寒悚。冻云的天低垂,吻着一切,宇宙是狭小而寂寞。十里近的山坡路,路上是千仞近的玉蜀黍地,路下也是千仞近的玉蜀黍地,正在绕过山后,陡削崎岖的坡上,平铺着残桠与黑灰,在那里走着,真有如迷入荒岛去一般。山顶还短树丛丛,因了寒冷,满树都带着冰霰,碎白玲珑,令人想到春野的繁花,疑心春已到此地了。山脚是断涧急流。在对山壁峙的山麓,蜿蜒着水道,微微看得出水碧与石白。在那十里近的路上走着,心头充满了寒冰般的诗味,也有超脱的幽感。几度陷入沉思:“永远停留在此地吧!永远停留在此地吧!”这样的经过,直至第八天,才晴朗起。
  天寒雪霏霏,穿起雨鞋,奔走在陋室破帘下,慰问兄弟父老们底疾苦;虽是痛心的,但也觉得高兴。八日夜的过去,也有时思念起我自己的家来;夜静人倦后,也有些流浪的悲感;却没有想起火吒司。谁会凭空想起他呢?别去十年了,又谁知此行却逢着他呢?人事是出人意外的渺茫呵!
  那是一天的近午了,我们向石柱源去。伴我同行的向导,沿路说着关于近村的风俗,传说等。我呢,正同别天一般,总是忽喜忽悲;因为一个圆体的东西,长久在我心头滚转,那圆体的东西,是合着悲喜的两半。我们将要到的地方,是在石柱源底源头。源旁两山崇逼,林木阴森,源水忽断忽续的流;我们就在源两旁,东西跨来跨去,走上我们的路。我们亦要到漆树坑去,因为在那儿,亦同别的山坞里一样,住着一家极苦的人家,据乡人这样告诉我。向导说:“漆树坑就在源旁的山坡上,不要走很大的弯路。”
  当午太阳正在直射,但在山峡里走还觉得冷,因为峡风正在终日冽冽的吹;山上的长林与低草,都萧瑟地喧哗着,使我们不觉得寂寞,路上逢不着人,只有些孤鸟,在两山间飞越罢了。
  午后,路更倾侧,山也更嵬巍,杂树也更茂密;飞鸟飞越两山间的午前有,午后却杳然了。向导说,当我们过去石柱源不上半里,“我们到了漆树坑了,那座草屋就是。”用手指着前面。
  我放眼看,山坡上有庄破坏得不堪的茅屋;似乎没有门及窗,只在向路的一面,坍了一大片,当是出入的处所。屋前,有块倾斜的空地,但还堆满了雪。屋后,就是密密的长林,树梢掩在雪中,树干可在雪枝下清楚地看明。我们走近屋右时,在那边林下,正有个七八岁的童孩,望后曳着一干两围大的松枝走过来。赤脚踏在雪上,两手频频交互着揩着鼻涕,只顾望后的曳来,没有知道我们。是时,我同别地一般,仿佛已到了自己的家,并能会着母亲兄弟们。
  跨进那非门的门,他们的难堪的贫穷的景象便现在眼前了。泥炉满了灰尘,四围都坍坏,今天当已断炊。一位中年妇人,手臂藏在单衣盖着的胸前,由外可看出肘头之所在;膝前靠着一位五六岁的女孩,足未穿袜,也未穿布鞋,只穿着一双草鞋。他俩正相依着合烘一个火笼。单是一张床,铺在屋角,蓑衣放在床上当被。床头有两只破箩,屋底四周,有些杂用家具,如锄头、扁担、水桶一类家伙。屋内是空廓得如西藏的高原,在那空廓中,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鸣,也没有猫叫,除了那妇女两只眼睛乌转转望住我们,那门外曳松枝的童孩的步声外,就只听见他们因冷而颤栗底瑟瑟了。在那种情状,每种家具,屋底每处,水桶,泥地,墙上,蓑衣,都向我告语起他们底贫苦。一半火般的热着,一半冰般的冷了,呼吸也屏寂了,身仿佛入了神宇,也仿佛游了地狱。
  “先生,来做什么的。”那妇人问。我机械般有如到别地一样,向她简单说明我们的来意,并指问那童孩女孩是她底什么人,他底丈夫在什么地方。她底山间苦楚的风色,理会我们底来意后,渐渐安静下去;面虽灰白着,但有些兴奋,数数摆摇她底手,累坠地告诉我们说:
  “你们真修福!你们做人真好!真罪过,这种年成贫家真难过日子。我们已三餐没有喝吃了。丈夫昨日出去借米,此刻没有回来。那是我八岁的孩,那是我六岁的女。先生,你看罪过不罪过,这样的单衣,冻得这样的红紫了!先生,你也看看我身上吧,稀薄的单衣呢!全靠这个火笼,全靠这个火笼,能留牢我们的命!”她把那放满火炭的火笼举起来,泪水已在面上排成两条河了;我也忍不住泪,终于向外淌出来了。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给我写上名字在钱票上。”
  “火吒。”我笔写不下去了,“姓什么?”
  “姓施。”我忽然沉思——施火吒?火吒司么?他为什么来到此地呢?天下同名同姓的很多,也许不是我家做过染工的火吒司,也许不是四岁时救我的火吒司;我慢慢移动起我底笔来。
  “这里一张票,可拿到县里去领钱,钱多少,不一定;要调查确实后,人多多分,人少少分,二十六七就可去领,你藏好不要失去。你不要忧闷,宽心些,明年后年收成好些,当也容易过日子了。现在急不来,宽心些好了。”
  我们走了。几回向后去望望那茅舍。现今是何处无苦厄,现今是何时不遭劫,将来也许不过如是吧?我想,心沉沉地。
  由漆树坑到石柱源,还有六七里。山径更难行了,涧水也更急了,山林也更阴森起。足只是步步地前走,心思只是寂寂地辗转。正眼见的情景,十几年前的火吒司,都东西南北的结想起来;后来,就弄得一团糟,纠纷的思念中,将我围困了。抱着我拼命kiss的满面生胡的染工,落井的救者,用银针指我小姨窗纸的爱者,都碎步地踏上心头来了。火般愿望着,愿望漆树坑的火吒,并不是那火吒司。后来,甚至于想起我家乡全般的生活底本质来了。无千无万的乡人,都被物质生活追逼着,使他们苦恼于衣食住的鞭下,只有颓唐,凄楚。流浪的也较前稀少了,赌博也较前衰落了,唱曲的也较前凋散了,东西聚集着谈笑的也较前少见了,都各自各离开,消磨生命于家与苦作的中间。至于奋亢的生活,去做强盗去,去杀人去的事,却更说不上了;最流行的,却是小偷窃,谁人底田里白菜被人拔去,谁人屋前衣裳被人收去,却日夜有得听闻了。天呀!这是我家乡底生活!
  到石柱源,借村头一家内用午饭。只吃些玉蜀黍粉调成的糊浆,因为那儿是长年如此。主人底殷勤,使我们温暖了。虽有阳光,因为总是严冬,四处都还掩着雪,从风雪中走来,我们手足涕泪都冻僵了。也希望春天因了主人底殷勤,就能早些到人间来!我热望吧!三时,趁原路回来。由午饭家起里许,两山虽壁峙,但山麓却可成田,也有竹们摇曳水边,较初离漆树坑那段路,稍有些平畈的风味。在那般的山景中,彳亍着我们两个,寒风动衣,山雪映空,我频掠我发,感谢宇宙所赠与人生的伟大。但还不能忘去火吒司,所以一种快感,亦终是一种凄凉的快感。听那涧水断落的流,风雪飒飒的细语,攀着古藤,抚着行囊,留心我们底路,这又是离午饭家较远的一段路上的情景了。
  我们开始在中途的一片山坡上休息。向导是有些乏了,呆呆地望着山坡下的白水,屏声敛息地寂坐着,仿佛是将入定的老僧。坐了一刻,望见前面有人来了。随路径底蜿蜒走来,人在林缝里忽隐忽现。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来人,是负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挂着一个棕包,一条布裙;我也才在那老瘦而满面胡髭的面部上,觉出有我熟识的部分来。我心头就忽然涌上童年时见过的火吒司的面孔,去和那前面立着的来人相比拟。
  我站起了,似乎有种伟大的力,使我立刻就站起。
  “长大不认识了,你是闳韦?今天从哪里起身,到这里来?”他宽大的双眼中含泪,而胡丛含笑。
  “火吒司!多年未看见了。今早从直坑来。竟在此地会见你了。你好?”我想到他那漆树坑的家,已知道住在那儿的火吒司,就是他。我们开谈了,我心头冰着,只听他说:
  “从你家出来,东西的跑,长久没有安定。但现今却住在漆树坑了。离你家二年,即娶了妻,你大约总见过了。因为有了妻境状就不安;不一年,又有儿女来,更难支持了。我底家状,你当已悉识了;不想几年前我扶持的小孩,竟是现今来给我钱票的人,真想不到!”
  面颊几宽缩,胡髭也有些颤动,大的泪,遂流过他面颊,坠入他胡丛中。我开始觉到他底身,是非常广漠。在我面前,象展开有蒙古的戈壁沙漠来,象展开耶路撤冷旁的死海来,象展开西伯里亚的牧野来,是无上的沉默,亦无可比拟的伟大。
  “你底家,我们已到过。真想不到就是你!境状虽不好,但请你得过也且过吧,谁又不是如此。妻子固累人,也总是妻子。再过几年,孩女长大了,当能帮助你。你住到此地来几年了?”
  “我来漆树坑已七八年了,妻子虽累人,但无妻子,这样的深山中,更难久住了。有妻子,日里夜里也好呼应。你家都好么?听说你父亲已‘过辈’了,你母亲们健康么?”
  “火吒司,托福,都还过得去。父亲死去,你也知道么?家境当是不好,你当知道我父亲,后来变成个好赌的人;他死时,就留下一大笔债,给我们还。母亲天天都为此事窘迫着。这样的年底,我却跑了出来,家里说不定坐满债主呢。做人,当有些苦恼,苦恼是做人的本质,所以请你也宽舒些吧!我看你很过意不去,你应当随意些!”
  “我初也有些不好,近年却也心平气和了。做做一天,过去就过去了。有时苦楚极了,呆立着屋外,对着山色,但儿女来叫进去,看看家人都团聚,心头也渐渐暖了。昨天,我们正闹着没有米。昨午后我去章五里借了一些来;但到今天后才转,妻子就将你们来的情节告诉我了。到章五里,就知道你们向我家来,但还不知是你,只知道是一位长坦人。”他笑着。
  “我童年时,只知道你离开我们了,但不知你往哪里去。就是上午到你家,听你妻说出你的名字,我还以为同名同姓的很多不想是你,谁知道就是四岁时从井里救起我的你?”
  感动的泪,从我的眼中冒出,比前大粒了。穿过泪看他,他低下头,用手拍拍破衣。山灵互相告语,涧水当是呜咽,草木当也摇头。浮沉在童年与现今的梦境里,故思与新情,如两把丝缕,将我们心苦苦系绊住。
  我记起他背着棕包布裙。
  “你今天往哪里去?”
  “我今天到遂昌那边去掘山粉。一去须四五天才回来。那边虽远,但有同伴。”
  我们别了,我心腔里只有一块冰血。几次回头去看,他都还立在那儿送我们行;老瘦的面上,睁动着大眼,徐淌着大泪,胡髭也乱纷纷的骚动。五步路就认不真了。十步外只望得清面部与肩头底摇晃。后来,再向后望,他被树林隐了;再向后望,穿过树下,望得见他独自踽踽的去的步武。再就被山遮住看不见了。
  树坑过去了,我没有知道。一路上,只运用我机械的官能,去走那崎岖的路。我想念着他。他努力去追寻人间底爱,现今却追寻着人间底苦恼了。从井里救出我的恩人,抱我们拼命接吻的染工,刺我小姨的窗纸的爱者,现在都成了生存在漆树坑的他。他底肩上,是挂着一串一串,由人间给他的苦恼;他底棕包里,当装满人间底忧虑了。他说:“妻子虽累人,但无妻子,这样的深山中,更难久住了。”这种由苦恼丛中细细尝出的滋味,是几回使我低泣了。爱着人间,穿过痛苦去爱着人间!
  那天仍还直坑宿。一夜未睡。近黎明时,梦着童年时的他了。梦醒来,我含着眼泪地微笑着。
  1923,4,17,杭州
  1929年
  冷泉岩(小说)①
  到了M县后,我由该县友人的介绍,以病者的资格,住到这冷泉岩来。冷泉岩是在离M县县城五十里的土地峡中,两边都是峻削高拔的山壁;登岩后的山峰,可以鸟瞰整个M县县境。在前凸的崔巍的岩壁下,筑了岩主的神座,座前是三间平屋的主庙。民间看见病人好久的精神虚弱,或病人的病态反复不常的,雅人说是:“虚病”,粗人便说是“犯妖病”认定鬼怪是这病的原因。住到神庙里去,在神的护翼下,鬼怪是不敢来作崇的,这便是民间许多治这种病的方法之一,我现在便利用这“虚弱者”,“犯妖病者”的身份,住在冷泉岩已月余了。
  无病装有病,初时真不习惯,后来也便自然了。到庙第一日,便备了香火纸烛,向神主行了跪拜礼。以后,饭也不敢多吃,路也不敢走快,有时还要假装着有气没声的神情。到此一月之间,十夜有八夜失眠;于是失眠便说成是我的唯一的病症,吃阿特灵便说是吃医生对症的药丸了。
  庙内共住了两对夫妻。庙祝是一个哑巴,年在四十上下,极端的懦弱而受压迫。妻是一座尖刻的女性的典型。把丈夫当作“农奴”,朝上日出就逼他上山野,夕时日入始准他归家;归家以后,还要磨出明日一家三口当食粮的玉蜀黍粉。常常全庙都睡了,只有他吱呴吱呴的磨声仍在庙里黑暗的夜空缭绕。磨完毕后,他便爬上脚梯,一声不响地,上他的妻女所睡着的房间的顶上去睡觉。有一天午饭后,天气是异样的寒冷。哑巴吃了淡玉蜀黍糊后,坐在廊下想穿草鞋。他瞥见凳脚边一个火笼了,俯下身去想提起来烘手;但抬起头来,劈头就碰见他的妻的严厉的白眼,他于是重俯下身去,驯服地放下火笼,穿起草鞋,低着头出门砍柴去了。待到晚上,他挑了一担近二百斤的柴回来。哑巴,性格大都是很蛮
  横的,他却异常的柔顺——可以使我们不舒服的柔顺。他们的九岁的女孩,玲珑活泼,显然非是哑巴的血统了。
  别的一对夫妻,本住在峡中最深处的一间茅屋里的。壮年是住在那里垦山种玉蜀黍,姘了现在的妻,始移居庙中来。就在神座前用竹帘隔了一角,搭了床铺。被人打拐了手后,现今是为人解书,写契约度日了。M县山多田少,垦山种黍,成为被社会挤轧出来的人的企业。“到内山种玉黍去!”一个壮年人,生活过不去时,或是犯了社会所不许的事,便这样喊着。于是筹借了二三十元钱,到内山去,将人迹稀少的山上的森林纵火烧了,筑了茅舍,明年便在满山的焦黑的土上播上了种子。中国的内地,大部分还是农业经济时代,故这般种玉蜀黍的企业,居然有发了财的。拐手却是失败了,终于移到庙中,改了行业。到这里十天后,他曾领我去看那旧日居。在峡的最深处,一座直耸而平顶的高岩下,立着一间二丈见方的茅舍。屋顶已颓塌一半了;西南向的墙角也已倒败,但门还是用锁锁着。这残落的茅舍,是一幅农业经济时代失败的企业者的画图。由舍上下了望,便是被企业者所焚烧,所翻握,直至地力尽了,各处露着石砾的山坡。
  领着我去看时,失败的企业者热情地说:“我这间屋方向错了,应背了岩石,向南建造。现今向东,顺手出水,建屋是大忌的。”
  茅屋的右边,现今是冬令了,涧水是还在潺潺缓缓地流着。
  他说时,眼睛都红焰焰地发光。
  那天晚上,我朦胧地向他解说了许多农村经济时代的话。
  这两对夫妻,因对于生活的诅咒和反抗,在四人中间造成了错综的爱憎。拐手的妻,被拐手叨叨地数落着时,便常找哑巴的妻来帮助。“梅英!话不是说的吧?”她常酸声地用这样一句话向哑巴的妻说。哑巴的妻,常是鼻头嗡一嗡便算了;有时为要刻薄拐手起见,便尖声地说:“拐手有拐道理呀!”拐手,不能不说是一个精明的人。他非常不赞成梅英的行为。象一只关进牛角里的老鼠一样,他因为无处可发泄才能了,攻击梅英,便成了他重要的日常的事。
  住了十几天后,他有一回问我:
  ”你恐怕是没有病的吧?”
  不露出惊异的心情,我认真地回答:
  “是的,我近日病好多了。”
  梅英现在已三十五六岁。她有一个美丽的完整的能动荡男性心魄的肉体;在现今较已衰落的支架上,还映射着她往日青春时期的光辉与丰采来。她的父亲,一生受尽没有土地的痛苦,熬着被人侮辱蹂躏的生活,听说哑吧的父亲为哑吧一时找不到童养媳时,为了庙里二三亩的祀田,便自动地将梅英送了来。梅英的美丽,与她的年龄成正比例地俱长了。结婚以后,常回娘家去住,但又不能常住在娘家的。她的娘家,是近三十里内的大市镇的乌村。乌村的都市的热闹的多刺激的景象,与土地峡中极端幽寂的生活,便造成了她多夫的事实,和她尖锐的神经质的性格。日前她娘家的市上做冬戏,她扮得十鲜艳地将回乡去看戏了,她的九岁的女儿,拉着要同去。她脚向后退回来,便将女儿打了一顿。是用竹枝扎成一把来打的。挥着成把的竹枝,口中詈着:“打死你这东西!打死你这东西!”女儿尽她打骂着,还是执着要去。“好!去吧!”她这样说了一句后,便恶狠狠地替女儿擦了眼泪,将女儿打扮起来同去了。走到门口,女儿想搀她的手;她向女儿白了一眼,将手摆过去,还不理她。三天以后,她们回来了。和颜悦气的,和我们说着冬戏场中热闹的情形,过了几日。
  关于梅英在社会上的境地,在一位猎人的眼中也可看出。
  一天的下午,我正在房中寂坐,那只黄犬在庙外狂吠起来。我起身向门外探视,原来从后山有一位猎人来了。背了鸟枪,腰边的猎囊内兜了夹袍和米粉干条,以外还兜着一袋饱满的不知什么。
  走进庙里,把枪放下倚在柱脚,猎囊挂在柱上后,向梅英说:“我想在这里打几天松鼠,有被借床困困,没有被便稻草借儿把盖盖。”一面说,一面拿着尺许长的旱烟管在装烟,仿佛在独语的模样。
  他是一位瘦长的年约三十七八的男子。大概因为是他的职业的缘因吧,他的左眼是瞎了的。那只唯一的眼睛,也常不正经地看人。说话常是低着头;说完后,始抬起头来用那还明的眼睛向对方一瞥。瘦削的面上,那种表情,可以使谁都猜到,他是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带着油滑的成分的生活的态度。
  ——松鼠不必寻找呢,你就是松鼠呢!谁对了他都这么想吧?
  “尽管在这里好了。”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不欢迎地,梅英这样说。
  猎人向炉孔吸着了烟后,手倚着桌边,几次用眼斜视着梅英地在吸烟。
  “松鼠这里是很多的。我们在前面晒黄豆,一没有人在场望住,松鼠便偷偷地出来了。不过鬼滑得很,不好打呢!从前许多猎人来过,都打不到一只;都说这地方土地菩萨太小气,山门太紧呢!”梅英一面抹着灶头,一面说。
  “不要紧,松鼠逢见我便没有法了。”猎人有把握地说。
  “哈!哈!恐怕说大话吧?”
  “说大话?谁说大话?今天起码要打两只!”用了近于虚伪的肯实的态度说。
  “我看你只有一只眼睛,恐怕连毛也拔不得一根呵!”
  “是!是!我看你只有一只眼睛,恐怕真连毛也拨不得一根!”拐手的妻学着梅英说。
  “是!是!眼睛只有一只,但你不知道‘独眼龙’的利害么?”读者大概知道‘独眼龙’的意义的。猎人说时,抬起头,仿佛那只瞎了的眼也都在看梅英。
  梅英面立刻沉下来,不回答一个字。猎人猥琐的面上,一时显出窘促的表情来。
  “还不去打么?坐在家中,松鼠是不会来的呵!”
  梅英抹好灶头后说。
  “山顶以及草舍边的岩头上,我都撒上玉蜀黍粉了,让它们吃个满意再说。”
  窘迫的情况过去了,猎人抽着烟。烟圈在空中缭绕着,他继续说:
  “梅英是嫂子的名字吧?”
  装出平淡的模样。
  “梅英,她怎么连名字都知道呢!”拐手的妻笑着。
  “昨天她不是到下溪去过么?那时我正在下溪前山坐着守候松鼠,听麦田里那酒店的长工这样叫她,她理也不理!”
  “烂口嘴,叫什么呢?”梅英走出灶间了。
  “呵!不要这样不高兴,同你闹着玩呢!”
  他站起来了,到柱脚拿起猎枪擦着。
  因为说是生病,到此一月,尚未登过山顶。现在想借随猎为名,同他一道儿去。
  “不要去呵!你们是读书人,爬山很吃力的!你又不是夜夜说睡不去么?”梅英这样阻止我。
  “慢慢走,不要紧的。”
  我们出发了。
  将近拐手旧住的那草舍时,猎人的脚步便放轻了。蹑手蹑脚,徐徐地挨近那岩石的旁边,他靠着岩石,用一种仿佛已有许多松鼠在那里掇食的神情,抬头向岩上一望。松鼠是一只也没有,玉蜀黍粉果然在那上面四处撒着。
  我们跳上岩去。他十分认真地观察着撒那里的玉蜀黍粉。到了岩石的西缘时,他忽然高兴地说:
  “来过了,来过了,这里不是给它吃去过么?”
  我跟上前一望,觉得没有什么异样,玉蜀黍粉还是密密地撒在那里。
  用一种轻快的脚步,他先跳下岩石来了。于是他蹲在前面,我蹲在后面。静悄下来,谷中只有风掠过草梢和涧水的清灵的繁杂的声音。
  蹲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站起来了,他也随着站起来。
  “叫是有得听见,为什么不出来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到山顶去吧!山顶一定有的,今天非打它两只不成。”他接着炫耀似地向我说。
  我们望山峰攀登了。路是有的,但因为无人常走,快淹没了。路旁的茅蕨和建赤柴等,比人高过一头。涧水便在路边流着,每一步路,都润湿得踏不住脚。他初时还在我跟前,说着:“我今天带来有米粉干条,用松鼠的肉炒米粉干条,滋味是最好没有的。”但后来他越走越快了,我留在他后面,看他在山腰上林丛中忽隐忽现;最后终于寻不见他了。
  路弯一下,眼界便扩大了一圈,——我登上山顶最高处了。M县以及M县以外的渺渺茫茫的云地,都浮在我的面前。这个沉默到死了的大地,冷酷地负着人类,阶级分化了,对峙了,争斗了;几番的更迭,直到最后的阶级对峙的现代;现时在我面前被解剖着。
  由最高处走向西山的山坡,我看见猎人坐在那松林内。我跑向他时,他向我挥挥手,叫我轻脚地走。
  和他一同坐着时,他向我有声而有力地说:
  “刚才有两个出现了,可惜一跳便都找不到。”
  几于未说完,他便又回过头去,注意地听着。那里有轻微的响动,他便转过头去看。
  索索……果然有只松鼠出现了,是在面前相离八丈许的那株大松树上。用那灵活的眼睛,回头来向我们一瞬,便飞快地向树上爬去。他举起枪来,砰的发了,没有打中。
  他快步地追近树根,用手掩住微薄的阳光向树上搜索。搜索到了,是在一枝碗般粗大的树柯上,只露出尾巴地伏在那里。隔不久的时候,它便伸转头来向我们探视一次。
  砰!
  候它回过头来,他第二枪又发了。但松鼠不独没有落下来,反向高处的一枝跃去了。由这枝跃到别一枝,由别一枝再跃到别一枝;跃过三四枝后,便在枝叶丛中消失了。
  他仰着头,低着头寻找,在林中团团地转了几圈,总不能再见松鼠的影踪。
  “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他说。
  离开那松林,再到山顶时,他说:“我们打斑鸠去吧!斑鸠的肉炒米粉干条,比松鼠的炒,滋味更好的。”但显得有些自己也不信的神气了。
  在山冈上跑了许多路,回到原路来了。虽开了两枪,斑鸠也终打不下一只。
  “这里猎人来得太多了,斑鸠学乖了。我没有开枪,它便先飞了。哈!哈!”他笑着。
  由山凹望去,离山脚约四五里许,在一个村庄,瓦屋与白垣,似鱼鳞般地浮着。
  “那里是什么地方呢?”我问。
  “那是下村头,由M县到B州去,小路经过那里。”
  跨进庙门来,拐手的妻便嚷道:“松鼠打了几只呀?”
  猎人举着空囊,难以掩饰地寂寞的笑着:
  “你看,很多呢!”
  “我知道你是毛也拔不着一根的。”梅英一面说,一面在炒菜,眼睛都未看他。
  “真的,我也知道你是连毛也拔不着一根的!”拐手的妻学着嘴。
  拐手的妻,有一个凹形的面部,永远是一个哭丧脸。大概肺病已到第三期吧,这深山冷庙的寂寞的晚上,常响着她的艰难的咳嗽声。每夜,哑巴的吱呴吱呴的磨声停了,她的艰难的咳声便接着起来。
  十夜有八夜失眠的我,这两种声音便是安慰寂寞的伴侣。
  她的咳嗽声中,也常夹着她和拐手吵嘴的酸声。
  “好,我不来管你,随便你好了。”常由拐手用这句话结束了他们的吵闹,以后便只有她的咳声在响着了。
  他俩的关系,我只知道是姘合的一角。
  “生活的困难,恋爱破裂了吧?”我想,“但一面又在生活的压迫下挣扎着相爱呢!”
  对着御寒的衣服可以在风中飘摇,走路常两手垂着,背脊弓起的她,我常这样想。
  阴寒了多天,太阳终于复出了。灿烂的光线射到对面山峰上,朝气的草梢木杪上,向上地发散,——一幅以前所未有的冬的晨景。我正在庙前庑下闲坐着,那只黄狗又吠起来了。
  我向来路上探望。
  来者是一个背了雨伞,腰上缚了作裙,由服装上便可断定是个手工业者的年轻的人。
  梅英是时正在庙前岩背晒黄豆。阴寒多日了,黄豆都有点瘟气。
  “B县有位妇人住在这里的吧?”快走完石阶时,来人便向梅英问。
  “是,什么事?”梅英似乎有预感似地反诘。
  “她丈夫死了,师父叫我来叫她去。”
  “炳宜死了?”
  走进庙内,向拐手的妻说了时,她站起来东西走着急着:
  “这还有法么?一个钱也没有!”
  面上顿时便落下两粒大的泪珠来。
  “我们近来是在陈村替陈家造祠堂,一伙五六十人。真是一时起的病。前天下午,他说肚痛,师父就叫他歇半日吧。不料夜里便过世了。他是没有一个亲人的,师父故叫我赶到这里来。昨日走了九十里,到上溪宿;今天问了许多回路,才寻到这里。”
  来人这样报告了后,便赞起洞景来了:
  “这洞真生得好,B县的八仙岩也不及这里呀!”
  “不要尽管哭呀,急事慢办,且烹茶给客人吃吧!——前天的粉干也还有呢!”拐手说。
  她于是含着泪,泡了茶。又放下锅子,问梅英借点猪油,煎了一个鸡蛋,煮了一碗米粉干条,给客人吃,因为手臂颤抖,米粉干条送到客人面前时,汤水已撒了一地。
  横在她们面前的,是怎样去奔丧的问题了。商量的结果,决定拐手到山脚下去借钱,妻到离此十五里路的平村叫儿子回来。请来人等在这里,下午一道同去。妻走出门后,又回身向拐手说:“山脚下回来,你磨点玉蜀黍粉吧,带去路上当干粮,路费也可省点。”她再踉踉跄跄地去了。
  下午两点钟许,她同了儿子回来;拐手却早已从山脚下回来,玉蜀黍粉也磨好了。儿子年约十四五,带着毡帽,穿着有破洞的蓝色的短布衣,不知失父之痛似地沉默着。
  她急速地料理起行装来,用块旧包袱,包了几件衣裳,她自己背着。玉蜀黍粉是用筲子盛了,给儿子提着走。临行的时候,又找了一根硬柴,给她自己做了长途的行杖。
  “不必急,路上慢慢走!”拐手送至门边说。
  “唉!我知道,你回去吧。唉!”
  “客人,一路上你给我照顾照顾,拜托拜托!”
  他回过头来,摇着雨伞回答:“不要紧的,明天不是便到么?”
  拐手久久地呆望住那奔丧去的一行的后影。
  黄昏下来了。整个的夜,都被广漠的黑夜包敛着。向空中望去,便只是逼在眼前的沉厚的黑暗。庙前的山峰,已与黑夜融合辨不出轮廓。庙后的岩壁,在厨下的灯光的映照中,比白昼更觉得冷酷而可憎厌。拐手默默在我的身旁。我注视住黑夜,黑寂寂的一团一团,慢慢地在动荡起来。
  吱呴,吱呴,……哑的巴的磨声又起了。
  “到我房中去坐坐吧。”
  我对了拐手说。
  和平日一样,我团坐在被窝内,拐手便坐在我床沿。两人沉默着.对住烛光,听梅英母女在倒出桐实,检起桐壳来。
  “哑巴是一天到晚劳作的。”我觉得沉默得无聊,想制服这沉默了。
  “哑巴?他只是不会讲罢了!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五十九日如此做的。梅英是当他作畜生看待.这个女人心肠还过得去么?”
  “不能专怪梅英呵!她也是一只落了劫的凤凰呢!”我笑着说。
  拐手望着我,似乎不懂我的话。
  “她们今天到哪里宿夜呢?”我提起奔丧去的一行的人来。
  “大概总里下居宿吧!”他的沉浊的声音。
  “你们的关系究竟怎样,我不明白。可否说兑说看?”
  “这个女人,我为她吃尽苦头的,说起来话长。”他用和平日不同的沉淀的眼光望住我。
  “她是B县N乡人,你听她那一口B县土话便可知道。她家里现在还有叔父,祖父也前年才去世,父母却从小便没有的。十六岁,她嫁给一个泥水匠,便是现在死掉的这个人。他是一个完全无用的家伙,帮人家做泥水,做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了,还不过是一个伙计,工钱还只是七八分钱一天。上层生意他是完全做不来的,只做做吃力的下层生意罢了。嫁着这样的丈夫,在她当然不愿意;故结婚以后不久,便和他丈夫同伙的另一个伙计落了相好了。结婚后五六年,生了个小孩,便是今天同去的孩子。产后不到两月,她便带了孩子和那个伙计姘逃到这里来了。那是民国二年的事。
  “她和那伙计逃到这里来后,听说种玉蜀黍可发财,便到这里来种玉蜀黍。初到是借住这里,但她的厄运来了。到这里的第一夜,那个伙计便与梅英有了来往。真的!是第一夜便有了来往!她是极端地懦弱,跟了那伙计,自以为终生有靠;但那伙计却是非常滑头的一个人,与梅英却正好一对的。梅英那时年纪正轻,人品既过得去,性子又游冶。现在人既老些了,清静多了;十年以前,真做婊子做得一塌糊涂!他俩的关系.不久便公然在她面前做出来了。她那时当然很气,不断地吵闹;于是梅英便挑唆他打起老婆来了。这时,我还住在后山那草舍里,生意正行时。因为初种,山土正有力;我又年壮,一年做到头不休息。现在不行了,手既拐了,精力也衰败,到上溪去一去都觉得脚骨酸了。那时每天吃了夜饭,便到庙中来闲坐。一坐,便常坐到半夜才回去。看见丈夫打她,心里过意不去,竭力劝劝他,把他手执着要打她的柴也夺下来。
  “但那时,梅英却理也不理的,只顾自做自的事。
  “有一次,打狠了,我一个劝止不住。我有些生气了,叫梅英道:‘梅英!打出人命,你也要受连累的!’你知道她怎样回答么?
  “‘关我卵事?他打死他的老婆,和我有什么相干?’她竟自己摇摆地去睡觉了。这个恶心肠的婆娘!
  “女人是无法的,被打后,只知道坐着哭。回去,她是不愿意回去了。我有一次提出说,她说‘我死也死在这里。’
  “闹得多次后,女人性也钝了。自是以后,那个伙计便公然做了梅英的丈夫。她呢?却一天一天和我接近起来了。
  “但那时一切事情都还隐瞒着。过着这样的生活,过了二三年。
  “那个伙计,本是个赌棍。说是做泥水,是从来没有正经地做过的。和她逃到这里来时,正是他在赌上赢了钱。到此后二三年间,他也三日两头,跑到上溪去赌。那时总算运气还好,鬼混过日脚。到民国六年的冬间,倒运来了,一夜输了三百元。被债所逼迫,他总要想法子,于是改行了,动手做起贼来。这里是多冷静,他便利用这里当贼窝。梅英的头上,于是金扁簪也出现了。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话说,‘卵壳中做事有人知,'他终于被人家捉着了。
  “被人家捉着后,双手望后绑,悬空地挂到树上去。那天信息传到这里来,她跑去看,情形比今天还着急。
  “他不能在此再住了。四围的村庄,都逼着要他立刻离开这里。树上放下后,他回家来吃了一顿晚饭。什么也不说,无论她怎样要求他,要他带她同走,他总不回答;关于后事,也没有留下一句话,他便冒着黑夜走了。自此以后,便一直没有知道他的消息。
  “他走后第二天,她同我商量了后,我搬到庙中来住。那时生意仍还好,每年可做到五六十元。她的儿子,年纪八岁时,我把他差去做泥工;过年过节,回到这里来。我们便平安地住了几年。
  “民国十年以后,生意情形逐渐不好下去了。山土因为已种了十几年,土力逐渐薄不去;我又没有积蓄,没有本钱可加肥料。我们两人,心意初时总还算合得来;但住久了,便总有些事上意见不能一样。一年到头吃蔬菜,有时买点肉吃吃,她便说我瞎花钱;冬收之后,坐在庙中无事,我也到上溪去小赌玩玩,她也便同我闹。
  “她有些事,我当然也看不过去。梅英是怎样的人,她过去吃了她怎样的苦头,但后来她却总要和她拚伙。露水夫妻,合则合,不合便散吧,这种念头,我渐渐立起来了。
  “‘横竖是不能长久的,还是好合好散吧!’但这样和她说时,她又哭了。
  “故自民国十年以后,我们两人也渐渐争闹了。我曾几次和她解说,叫她另嫁人去,她总是不依。一面,随着我们的争闹,我们的贫穷一日一日增加了。有一次,我提出她以前的丈夫来。
  “‘你回到B县去吧!’
  “‘他吗?跟了他不更饿死?’
  “‘他死时,我去看他一次便算了!’她又说。
  “不料今天却应了她的话。
  她和那个伙计逃出以后,不久她的母家便知道他俩的行踪。逃出后的第二年冬天,她的叔父曾特地到这里来过一次。表面上看他俩和和睦睦地住在这里,便也放心了,宿了一夜回去。那个泥水匠,听说是被家人逼着:‘你的老婆说在M县呢,你还不去捉回来?’他也是一句不响。待被别人调笑得甚了,他不能不说一句了,他也只是说:‘逃便逃去好了!’是这般一个没用的人。她和我同住之后,她的叔父也曾来过一次。他说,‘女人愿意跟你,你便带带她便了,横竖炳宜也供给不去的。’
  “但自十一年以后,我们一日一日更难合下去了。
  “十二年春,我听到上溪陈某要娶个后妻,托我的一位熟友访人的消息。陈某是圆圈三十里内最大的富翁,六七年前我也曾租种他的在此山脚下的田。我将这消息和她说了。她初总是不依,后来我说:
  “‘我的生意也不好了,我们合住下去是没有好日脚的。陈家是那么有钱!做人一生世,是吃用大头,别的不说,你吃用总可不愁了。’
  “她于是说:
  “‘我去好了,你横竖总想抛了我的!’
  “我将这事和那熟友一说,熟友说三天内回我的信。我初以为事或不成的,但第二天那熟友便来回信,说陈富翁也合意。当时,他便送来卅二元聘金。由我们两人商量,我拿了八元,当是供给她六七年的伙食钱;她拿去八元,当是她自己的私产;以外十六元,送给那泥水匠去。庙中是不好娶亲的,虽说是二汉亲;于是隔不几日,在婚期前三日,她便住到陈富翁一位亲戚家中去。离开这里时,我是没有什么,她却大哭大嚷着离了这里。
  “她由那富翁的亲戚接去后,我便五日未出门。有女人惯了,一旦她去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真觉得烦难,故这五日以内,我只是东想西想,心意也一点不定。我想住转那草舍去,再垦种玉蜀黍;一面我又想离开这山峡了,到外面替人家当长工去。想了五日,也想不定。
  “两人住久,一旦冷静下来,也总有些不惯。
  “第六天朝上,已是她到了陈家的第二天了,我正想到上溪去走走。未跨出门,她却先闯进门来了,披头散发的,一闯进门扯着我便哭便嚷。我当时直摸不着头脑,我连问着:‘什么事?什么事?’一望来路,她背后竟追着五六个人。
  “‘究竟什么事呀?’我迎着来人问。
  “来人忙喘气,一时不及回答。
  “我接他们进庙来,一面送茶送烟,请他们坐下。由他们的口中,才知道她到那亲戚家中的第一二天,不声不响,倒还没有什么。第三天早上便吵闹了,哭喊着要回来。勉强成了亲后,哭嚷得更厉害了。昨天是一刻也没有停止,今天乘人不备,便向这里跑来了。追的人随便怎样拖,也总拖不回去,头发是拖散乱了。他们大声笑着,谈着,将这情形报告了后,我心中真吃了高粱酒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女人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是非常执拗的。
  “追人进门来后,她本在佛座前哭着。趁我们坐在庙前庑下谈着时,她倏地快步望后门跑出去。我第一个追出,见她飞快地在前面跑;我一路喊,一路追,她却越跑越快。初还见她衣影在山腰中隐现,后来便追不见她了。我们都慌乱着,到处去找。由这山岗跑到那山岗,由这山坳跑到那山坳,东寻西寻,都寻不到她的踪迹。后来甚至于山后邻近的几处小村庄都寻到了,问问都说没有见她来过。我怕有意外,心头真冰块镇着似的了。
  “这样寻到下午三四点钟,还不见她的影子。‘她总会归来的,她跑到哪里去呢?她一归来,我便劝她回到府上。’我们回来后,我这样说先送他们回去。
  “天快黑了,我夜饭也不想吃。我一半恐惧,一半奇怪,心想一枚针落到地也寻到呀,怎么一个人跑上山去会寻不到?天初黑下来,我又上山寻一番。日里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夜里也都寻到了。我向山的四处唤着,山峡中声音回应转来,我初还以为她在应我了。四处都暗下来,已望不着路了,我只有仍回庙来。
  “回到庙中以后,我无法地躺到床上,面前点了蜡烛。后门也不上闩,想她跑到哪里去呢?
  “一枝蜡烛点了半段之后,忽听到后门呴嘹一响,接着便彳亍地有人向我走来。我慌忙下床,寻着鞋子穿着,抬起头来时,她已立在我面前了。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哭泣,只用眼睛睁得大大地望住我。
  “‘呵,你到哪里去呀?’
  “‘没有到哪里去,’她在床沿顿地坐下来。
  “‘我只要跟你。’她哭了。
  “这夜她便留下在这里了。
  “上溪离这里只有五里路,她已归来的信息,第二天上午便传到陈家了。我和她商量,究竟怎样办法,她却坚决地说:‘聘金送还他好了。’在替我洗起衣服来。吃了午饭后,陈富翁便带了一队人声势汹汹地来了。第一句话,便说人已归来,应即送回去,不应留此过夜。
  “此时我才知昨夜留在这里是错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陈富翁便先向我一掌打来,我用手一挡,别的人便都一时上来了。其中的一个黑心肠的,用棍向我这里一棒——
  “我手断了!”
  拐手举起那只断手来,用右手指着说:
  “这里断了!”
  “我手被打断后,忍不住痛,我倒下来。他们继续用脚踢着,去时,严厉地交代我说:‘人是不要了,限你三天,把聘金送回来;限你五天,把这女人送回前夫去。我们这里是不容你们这种野夫妻!’
  “事情弄到这地步,我当时非常恨我的女人。我是被家族压迫,才到这里来垦山种玉蜀黍。在此是外乡人,当然要受他们的欺侮。人被打了,手被打断了,事情真岂有此理!但我也无处可设法求助,第二天便托人送还聘金去。
  “第二天聘金送回去后,第三天上溪的地保便来通知我,问我女人几时送回去。
  “女人的性子真执拗,到这时候,她还说着我手断了,她要服侍我的蠢话。
  “地保第二次来了,说再不送回去,要将我们裸体绑着游街。这时她依了,由我将断了的手绑着挂在胸前,送她回去。
  “到她家中时,她祖父和叔父都很好地接待我。我也不说怎样,只说事情只有这样办;宿了几夜,我一人回来了。
  “这事情过去后二个月,有一天下午,她又由她的叔父送回这里来。她叔父说‘她一心要跟你,总说要回来,你就带带她过世吧。’同时带来一张由她丈夫出字将她典给我的文契。
  “自此,她便又在这里。上溪方面,没有再来麻烦,事后打听,才知这事的原因,还是六年以前,我为了地租的事,冲撞了陈家的缘故。当时我以为他有钱有势,和他作什么对呢,故便让他占点便宜,事情便结束。不知六年之后,他还借此来出气!其实,我手也给他打断了,一生世都托福了,他还再向我要求什么呢?”
  话仿佛说尽了一般,他忽然沉默着,眼睛在灼灼地发光。
  “我看陈家发财究竟发到几时呵!”
  梅英们这时桐壳已检完,她立在窗外说:
  “让病人早点睡呵,拐手呀拐手!”
  拐手站起身来,含着弱者的愤怒,捧着那只被打断的手,沉重的脚步踱着去了。我一人躺在床上,留下来的,便是我心头的纷乱……
  我在冷泉岩的生活,以后不久便结束了。
  1929,1,上海
  二、金咨甫诗二首
  五月九日国耻纪念歌
  金咨甫
  哼!哼!哼!
  帝国主义何其恨,
  鲸吞蚕食逞野心,
  二十一条谁承认?
  国耻在我心,
  雪耻在我身,
  须求己,莫尤人,
  努力找前程。
  哭佛
  金咨甫
  西方传来千尊佛,
  泥也木也无声息,
  呜呼,泥木佛佛。
  佛木产在印度国,
  印度今朝也亡灭,
  呜呼,亡国①佛佛。
  救苦救难灵感佛,
  亡国为何救不得?
  呜呼,无灵佛佛。
  佛无灵念不足惜,
  可惜愚人去拜佛,
  呜呼,害人佛佛。
  三、何葆仁诗选
  偶咏
  近舍少栽花,观花长繁华;有园广栽竹,竹雅能医俗。试看桃李荣,艳丽色倾城;盛颜无十日,冷落人所轻。又看兰与蕙,清芬间殊致;一朝风雨摧,惜深翻唾弃。因知百群芳,不及此君良;柯叶贯四时,动节凌秋霜。物理固如此,人情差可拟;平时浑圣丸,乱世见君子。所愿有心人,虚心以处己,鉴兹千万竿,日日殷翘企。
  光绪二十年作。
  元宵灯词
  笙歌聒耳下楼台,滚滚鱼龙百戏开;
  听得小鬟忙唤伴,提灯牵着阿娘来。
  满街灯火夜如年,宝焰银缸色色鲜;
  一路龙头争接驾,全红爆竹响连千。
  星桥铁锁映玲珑,笼烛光摇万丈红;
  瞥见双狮齐起伏,球抛五夜月明中。
  走鸟灯还走马看,歌声嘈杂绕栏杆;
  儿童博得今宵乐,喝采归来夜正?。
  1910年作
  日日
  日日风声逼耳来,穷凶杀气为谁开;
  烽烟陡化迷天雾,鼙鼓惊闻动地雷。
  到处蜩螗纷岸谷,毒人蜂螫满蒿莱;
  行间纵有偷生术,庾信江南尽可哀。
  1930年作倭奴以暴力侵占东省抗不撤兵赋感愤诗四章
  寇骑云屯到处惊,腥风血雨满长城;
  谁司北道三边地,徒拥南关廿万兵。
  杀敌无心为果士:,从戎有志只书生;
  侵吞用惯倭奴技,侧目辽宁愤不平。
  狼吞鲸吸逼东夷,山海雄疆尽可危;
  况复匪氛充斥日,重遭水患溃流时。
  诸公袞袞犹墙阋,大地茫茫已肉糜;
  天下兴亡匹夫责,手无寸铁奈空悲。
  边疆沧陷痛如何,赖有元戎马伏波;
  不脱三军新铠甲,犹支一角旧山河。①
  射撄虎负雄心壮,目睹鸿嗷惨色多;
  最恨粤宁争未息,呼援孔亟尚韬戈。
  十年侵略野心雄,眈视中邦早目空;
  赤旆风飘千巷市,黑江水沸半艨艟。
  云愁雾惨辽河北,人哭马嘶满省东;
  安得岳家军再出,黄龙直抵奏肤功。
  1931年作
  秋夜观剧
  九月深秋夜,霄清彻太空,笙歌台上下,灯火路西东。此曲宁无误,斯人乐所同,聊当今古鉴,杂处月明中。
  弟子梨园似,优伶菊部如,衣冠三代后,声调六朝余。着眼看终始,关心记古初,更闻人尽散,吾亦返吾庐。
  1932年作
  上元观灯
  庙社丛祠四面开,万人潮涌驾龙来,
  春风鳞甲长蛇阵,动地欢呼似震雷。
  锦城明月拥笙歌,竹马儿童挽阿婆,
  道是今年灯较盛,长添几许数多多。
  宝焰星桥不夜天,千支银蜡万家烟,
  路傍临水分明认,人影烛光两倒悬。
  噂沓香街竞足跑,灯球袞袞一齐抛,
  金狮纸马鱼龙戏,五夜云中听鼓铙。
  辉煌秉烛唤比邻,接驾当门笑语亲,
  钻罢龙头齐拜手,牵孙抱子祝成人。
  一天星斗夜三更,笑谑前头妇女声,
  灯火楼台歌午散,满街箫管出重城。
  1934年作
  派积谷
  派积谷,
  何匆促,
  县下一纸符,
  吏催如火速,
  沿门挨户遍城乡,
  上者累石中累斛,
  追比严威少减难,
  富民平民同声哭。
  民哭亦胡为,
  官为救荒蓄,
  待医来岁疮,
  先剜今年肉。
  谁知目前疮肉糜烂半穷黎,
  哀鸿四野额皆蹙。
  吁司农,
  咸仰屋,
  呼苍天,
  莫予毒!
  1935年作
  募枪款
  募枪款,
  勿瑜限,
  筹银园,
  毋少短,
  富家什伯必取盈,
  中次倍蓰数应满。
  问他胡为然,
  卫政言侃侃,
  联队组壮丁,
  宁容须臾缓,
  迫之若火煎,
  凛焉无偏袒,
  保甲古可师,
  妄施毋乃诞。
  守望相助非不良,
  无奈民穷濒破产,
  钱财膏血谚岂诬,
  罗掘百端肠寸断。
  父老向予言詹詹,
  话未及终泪痕潜。
  1935年作
  即事
  万劫沉沦日,江城半已倾;
  经霜残老树,积雾压重瀛。
  鸥梦林塘冷,鸿嗷草野惊;
  风檐时响马,似作不平鸣。
  中原滋扰久,祸变起扶桑;
  塞雁云间唳,池鱼火后殃。
  波扬东海沸,岳撼北风狂;
  满目萧条景,荒郊已夕阳。
  人类咸忧杞,仙源欲觅桃;
  乡音才异域,兵气漫平皋。
  战艇中天荡,寒虫五夜号,
  戚俞今不作,谁与赋同袍。
  1937年作
  南京沦陷
  六朝王气久销沉,首善金陵熟与存,
  峰火连天惊岛鬼,才枪彻晓射朝暾。
  飞轰又煽红羊劫,糜烂难招赤地魂;
  痛哭雨花台畔路,秦淮十里水声吞。
  1937年11月12日作
  短至日感事
  短晷今朝至,科烘脑欲倾,
  寸怀关故国,万里失长城;
  银霰集胡速,朔风鸣不平,
  天心来复未,急盼一阳生。
  1937年冬至作
  杭州失守
  谁立吴山第一峰,江防失策哭元戎,
  无尸可裹军流血,有肉皆飞士化虫。
  帝终沉追虏舰,钱塘空负射潮弓,
  赭龛风撼胥涛怒,沦海楼头日正红。
  1937年11月20日
  纪双七
  去年国历七月七,是日本芦沟桥起事。抗战周年,奉令纪念。
  抗战周年寇未穷,中原鼎沸大江东;
  双方扑杀何时已,七国纷争此日同。
  士气激扬凌虎豹,军魂湮没委沙虫;
  匈奴不灭楼兰在,风雨前林泣鬼雄。
  修戈谁与赋同仇,时会非常七七秋;
  满地兵戎倾岛国,滥觞战祸忆芦沟。
  雄心欲扫犁庭穴,爝火难烧赤壁舟;
  回首旧京沦陷久,中宵反侧起牢愁。
  1938年7月7日作
  哀江南
  十年基业叹沉沦,气压东夷郁不伸;
  比户愁丝添乙乙,流民菜色少申申。
  战云阵起浔阳岸,狂寇瓜抄浙海滨;
  一统河山腾沸久,义师何日灭强秦。
  南朝王气旧神京,兵燹曾怜几度经;
  禾黍当场伤故国,蒿莱满径长空庭。
  烽烟迭见弥天惨,杵血横流到处腥;
  怅望雨花台畔路,精魂五夜泣英灵。
  吴头楚尾半荒芜,日上扶桑乱故都;
  时乏岳军摧大敌,谁希戚帅建宏模。
  沙场尸革应非少,戎马书生岂果无;
  六代兴亡长寄嘅,秦庭血泪洒申胥。
  1938年作
  抗战感事
  弥天战祸起倭东,极目烽烟上贯虹,
  洗甲无河云幻黑,裹尸满革血流红。
  十年创业终朝堕,万里平原一雨濛;
  安得有穷今再世,弯弓对日射长空。
  摩空忿鸷逞奸谋,避地无从偏掘沟;
  大陆茫茫多废垒,长江滚滚倒洪流。
  惊心鹤泪家何在,侧目鸿罹网不收;
  泪洒英雄师未捷,秋风怒啸暮云愁。
  惨听鸺鹠屋上号,秋宵鬼哭乱磷高;
  弄兵日岌林皆寇,埋骨郊荒地不毛。
  蜀国何人图葛阵,钱塘无弩射胥涛;
  雄心誓杀仇头尽,午夜犹磨霍霍刀。
  毒雾横空水沸川,江流半断寇投鞭;
  荒榛市满成墟屋,离黍成伤负郭田。
  天厌还思来复日,河清且俟太平年;
  从戎有志班超老,怅望关山夜月娟。
  1938年作
  率成短句十章,为杭州失陷一周年志悼;
  去年今日话钱塘,犹是繁荣富丽场;
  痛被倭夷占据久,人从何处望天堂。①
  运筹决胜叹无人,况有奸谋与寇亲;
  放任拼将吴会地,一朝拱手让东邻。
  停机场没笕桥非,四散流民半未归;
  独有南来失群雁,回翔审顾认依稀。
  林逋一去冷岩阿,静境无端被折磨;
  未识孤山高岭上,梅魂鹤梦近如何。
  岳王坟畔雨萧萧,西子湖边起怒潮;
  痛哭英雄埋没处,忠魂几许未曾招。
  六街寥寂月黄昏,瓦砾经霜带泪痕;
  旧日名场消歇尽,豺狼杂遝虎林门。
  回首谁瞻止屋乌,夕阳衰草乱平芜;
  冷泉亭冷风声飒,犹有清官判事无。
  苏堤东接白堤西,一带游踪没马蹄;
  忍听天寒风雨夜,啣冤故鬼背湖啼。
  灵隐钟声寂不闻,满山黄叶乱纷纷;
  迄今冷落西泠路,半是沙虫猿鹤群。
  踏槐曾记昔年游,胜地经过四十秋;
  满望同仇吴越士,齐心规复旧杭州。
  1939年作
  武城杂咏
  武义僻居万山中,向称岩邑。近因抗战时期,客民避难者麕集,后方杂色军队纷至沓来,俨然人烟辐辏之区。爰赋杂咏十五章以纪事。
  官军云集勇番番,细柳分营夜枕戈;出走街心风纪肃,普通齐唱救亡歌。
  长官骑马壮兵随,气势昂昂挟虎威;信步行来参伍队,引前喇叭叠双吹。
  肩摩踵接满街行,半屋侨民半客兵;风趣最怜时式妇,长衫短袖下台城。
  入帘新月影徘徊,深巷勾栏户半开;索索皮鞋声渐近,料应贵客上门来。
  陡听街头轧轧声,汽车迅过御风行;个中疑有摩登女,掠影模糊认不清。
  独轮车过继双轮,满载箱笼簇簇新;问是谁家移宅眷,路旁艳说沪杭人。
  夫挑车载尽桐油,输送温州历处州;如许畅销谁道地,问渠几次不回头。
  山中僻邑变通都,色色形形设市隅;报道一声飞艇至,警钟乱响万人趋。
  不屯庙宇即祠堂,卫队营兵杂后方;此辈旷夫多欲望,向人偷问花姑娘。
  走过街西又市东,几多队伍号称雄;军衣束带冠垂盍,暗绿蓝黄各不同。
  教练青年合集团,区分总队各专官;鹳鹅成阵如飞去,背影依稀放眼看。
  货价升腾百不廉,山城备物喜犹兼;东摊甘蔗西摊桔,浅紫深红一样甜。
  肩柴结阵炭成堆,市面排门南北开;畲妇一双饶乐意,岭梅插髻出街来。
  市上盘飱食第一家,名流如鲫客如麻;三鲜大面千尊酒,醉倒酕醄踏脚花。
  路出城垣便合围,操场日晚趁斜晖;新军娘子歌声彻,天后宫中整队归。
  1939年作
  武城遭炸
  时三月十七日
  东来鸷鸟太猖狂,顷刻千程近市飏;
  铁屑火琉齐下堕,武城一炬成咸阳。
  虐机大展青冥翮,烈焰熊熊天为赤;
  〓阓场空瓦砾堆,风烟街满劫灰积。
  池鱼殃及痛无辜,切近灾临剥床肤;
  不止焦头与烂额,尸骸狼籍血模糊。
  模糊不辨谁家子,半属摧伤半惨死;
  父母哭儿妇哭夫,巢破卵碎室全毁。
  此时此日乱纷纷,抢地呼天不忍闻;
  鸺鹠夜啼鸳无侣,劳燕分飞马失群。
  回禄丰隆凶并降,喊救哀嚎声击撞;
  延烧民居数百家,上至县衙下皂巷。
  突遭奇祸共心惊,爆炸无端显不情;
  比户流亡盖藏尽,铜山金穴一朝倾;
  屠杀滥施逢彼怒,摧胸陷脰横衢路;
  好还天道昏不知,苛政如斯毋乃误。
  1941年作
  避难入陇口山中
  鼙鼓声闻动地来,生民涂炭惨罹灾,
  云愁旷野鸿嗷急,月落荒山鹤唳哀;
  一夕数惊咸体解,万方多难半胸摧,
  弓蛇杯影纷疑日,何处春登尚有台。
  1942年作
  避难周年志痛
  避难出亡,逃居山中,岁星今一周矣。回首乡关,赋诗志痛
  逋逃长作客,不觉一年周,
  几月春才去,兵戎祸未休;
  亡人难返晋,寒士苦依刘,
  甚笑饥〓者,纷纷万火牛。
  1943年作
  螃蟹
  白眼看螃蟹,横行几许时,
  无肠撑水府,捷足佔苔矶。
  被甲雄无敌,操戈乱欲挥,
  欺凌同种惯,海国逞豪威。
  1944年作
  伪军①
  伪朝非令主,伪学非正人。
  伪书不可读,伪物不可珍。
  如何军伍辈,偏以伪乱真。
  即伪即戎丑,万口齐归咎。
  竞与我螫蜂,甘为敌走狗。
  劫略在寇先,追随落寇后。
  锋利刀横腰,杀人刽子手。
  仇雠视同胞,狼贪而虎吼。
  徒负和平名,实乃凶恶首。
  伪兮军乱泯,焚吠胡狺狺。
  咥胡纷纷吓乎!此君其扑人之氛。
  蔽天之云抑,漫野之朝雾。
  依山之夕曛。
  伪兮军诫哉,不可与同群。
  1945年作
  端阳杂咏
  端午船
  昂头虎虎腹便便,竹片装成载鬼船,
  竞渡莫名偏陆荡,长街赶送市东川。
  演昆剧
  男儿万个女千双,趋热中情未肯降,
  接踵摩肩齐向上,城隍庙里看昆腔。
  卖膏药
  空场设幕闹锣声,夸说伤科夙著名,
  买得灵膏消疙瘩,人前高唱价钱轻。
  西洋景
  西洋画景集奇观,别类分门总若干,
  最后一层多秘戏,怕羞靳与女郎看。
  废疾丐
  喑聋盲跛体残肢,地狱人间极可悲,
  最是伤心酸目者,一行如畜一臀移。
  剪绺贼
  万人拥挤巷来空,纷沓曾无线路通,
  夹袋纸蚨飞不翼,并州一剪快如风。
  点心摊
  设摊分摆演台边,包子馄饨豆腐园,
  看戏归来心暂点,只尝味道不论钱。
  供茶馆
  列坐嘉宾气味亲,雀团龙井试香新,
  陆家杯盏卢家碗,顾曲l当场饮几巡。
  批命纸
  星平师习颇〓〓,命理推详定不淆,
  运限流年君记取,一生批纸莫轻抛。
  卜卦坛
  不须远道问平,此处盲坛颇有名,
  关岳祠前新放价,文爻羲画说来清。
  盲测字
  卷纸成团任拾圆,口头评断滑如油,
  摸明点画分明拆,盲目先生本事优。
  雌看相
  家数麻衣与柳庄,凭君而目细平章,
  不甘雌伏雄谈畅,相法居然属女娘。
  玩具肆
  剪绿雕红巧样妆,百般玩具列成行,
  儿童眼见垂涎甚,索买声声叫阿娘。
  糖食担
  色色锡糖灌薄荷,园规方矩品才多,
  为求脱货还廉价,一路招呼击小锣。
  1946年作
  游熟溪桥
  熟溪之水清且深,鱼龙潜伏鹭鸥沉。
  熟水之源远而长,万家城郭宛中央。
  行人百里间关至,道阻殊难一苇航。
  有宋开禧石宗玉,星言夙驾时游目。
  欲登彼岸无津涯,巨浪拍天额为蹙。
  岁政梁舆久在怀,筑桥创始民膺福。
  前程利涉达通衢,德足济人恩共沐。
  三百年来明社兴,鹊稀雁断虹腰束。
  隆万贤令林与谭,前后功修相继续。
  累石完成谢氏墩,复茅远胜已公屋。
  星移物换运靡常,福不长临祸已伏。
  赤马红羊更迭侵,锋烟满地灾回禄。
  白云苍狗渺茫天,沧海桑田高岸谷。
  递及元清葺事修.建设维新诒有殳。
  既济民无病涉虞,循环岁序剥而复。
  无端寇熖起倭兵,鼙鼓东来陷邑城。
  欲便火车填铁道,拆将桥屋一齐倾。
  南岭矿产垂涎羡,运输砩石利奇赢。
  兽蹄蹂躏渐糜烂,百孔千疮失荡平。
  昔岁慈祥今臭腐,望洋顿令心胆惊。
  城池还我重光日,凋敝何堪经目击。
  已颓梁木坏难支,遂使哥哥行不得。
  善继幸资邑有人,委员组织快成立。
  鸠工庀材费经营,募殳指囷裘集腋。
  跨岸欣看挂彩霓,频年碎玉旋完壁。
  若鳌临驾若鼍伸,如砥周行如矢直。
  我来此会倡游观,展足当车步自安。
  云集万乡接武至,肩摩毂击从腾欢。
  马龙车水时连队,燕客鸿宾迭作团。
  上下辉煌排栋宇,四旁左右翼栏杆,
  楼高百尺夏宜卧,厦庇万间冬不寒。
  游罢徘徊瞻眺久,神龙见尾还见首。
  一轮红日照浮空,祷祝馨香虔酾酒。
  从兹普渡庆安澜,长愿斯桥垂不朽。
  1947年作
  四、《岭上草堂唱和集》①诗集
  岭上草堂书感
  蔡一鸣(香白)
  青峰馀脉起层峦,乘乱时登岭上山;
  迁地原为版籍计,置身仍在画图间。
  离怀枨触人千里,扰梦潺溪水一湾;
  极目四郊正多垒,未容归去掩柴关。
  惨淡经营两月期,铲苔作径石填基;
  移将当瓦黄冈竹,编就如樯彭泽篱。
  听雨听风秋更好,读书读律夜尤宜;
  愧无长策为循吏,占得溪山独咏诗。
  叠前韵
  蔡一鸣(香白)
  草堂突兀接峰峦,烟柳斜阳四面山;
  意在行云流水外,心怀疾苦乱离间。
  归乌绕树常三匝,新月窥帘剩一湾;
  莫笑书生惟本色,柴门镇日不须关。
  商略凯旋会有期,图存敢道此开基;
  山村寄傲探幽径,樽酒相陪呼隔篱。
  满地兵戈时变幻,一堂风雨策机宜;
  军前报捷人方散,鼓角声哀感赋诗。
  和原韵
  王树棠(慕召)
  支持残局控冈峦,幕府追随山外山;
  避敌二年居岭上,同侪几个在人间。
  老怀已比行云淡,直道肯如流水湾;
  闻政时来言子室,非公便自掩柴关。
  每闻善政惬心期,学道爱人是始基;
  大敌当前资保障,正躬率下守樊篱。
  草堂清静谋犹远,竹屋幽闲觞咏宜;
  但愿甘棠遗泽在,留将片名待题诗。
  和原韵
  王融治(撷蘅)
  锦屏翠岫列岗峦,小筑凭临面面山;
  万壑积云停牖下,一溪流水隔人间。
  迟明雾气连高岭,入夜泉声落浅湾;
  早识希文偏后乐,愁听金鼓动乡关。
  风流儒雅凤心期,政教多君立始基,
  幸赖弦歌留僻壤,更凭礼义作藩篱。
  山城十里吟风好,竹屋三椽听雨宜;
  岁暮予怀枯寂甚,腊梅香里读公诗。
  叠前韵
  王融治(撷蘅)
  竹树森森暗石峦,草堂门锁万重山;
  天留净土尘埃外,人在仙乡日月问。
  护屋云眠黄叶坞,鸣琴泉出翠微湾,
  知公忧乐关天下,岂为逃名便掩关。①
  此心遥与白云期,静悟潜修是道基;
  怜我豪情输北海,知公雅契在东篱。
  多因境妙思逾妙,不但晴宜雨亦宜;
  寇乱相侵殊未已,忧勤可有杜陵诗。
  三叠前韵
  王融治(撷蘅)
  杳霭楹云掩远峦,望乡愁上菊妃山;
  地沦血雨腥风里,人滞尘埃草莽问。
  履世身临千仞壁,行舟梦记万重湾;
  诛茅何日随心愿,一任高眠户不关。
  抗战濒臻胜利期,草堂小筑此奠基;
  山溪雨霁鱼寻饵,官阁花明犬护篱。
  退食还忧民失所,幽居恰与我相宜;
  澹台未识言游径,偶得闲时便献诗。
  和原韵
  何葆仁(静斋)
  风烟四壁压重峦,有志澄清暂在山;
  偃室弦歌宣岭上,中牟政誉噪人问。
  高悬胆镜青云表,暇贮壶水绿水湾;
  午夜琴堂迟未睡,月明仙鹤伴松关。
  山衙坐理稳心期,绕谷筼筜筑始基;
  欲种河阳花满县,且栽彭泽菊盈篱。
  乏承百里才应屈,最报三年政自宜;
  毕竟儒官娴韵事,空林夜雨钵催诗。
  叠前韵
  何葆仁(静斋)
  鸣琴坐治镇林峦,为弭妖氛避入山
  新息惠留儿几辈,杜陵欢庇厦千间。
  戴星政绩希前哲,监水澄心印古湾;
  恻念疮痍怜未复,横渠胞与夙怀关。
  寇去城存返有期,峰头先构治平基;
  退衙吏散风清榻,送酒人来月满篱。
  理茧烹鲜兼自得,栽花种秫两相宜;
  分将儒术筹戎政,愤赋同仇几什诗。
  三叠前韵
  何葆仁(静斋)
  笑容淡冶挹春峦,避地来胥入好山;
  伟节堂清开岭表,瑞安镜澈照林间。
  芳塍绮陌三围绕,明月流泉一曲湾;
  日接岚光高垲爽,送青排闼不须关。
  计年比及足民期,治定而今政有基;
  寇焰能消宁幄幕,妖氛不入固藩篱。
  整躬率物头头合,退食从公事事宜;
  忧国恰如浣花老,新题又寄草堂诗。
  四叠前韵,
  何葆仁(静斋)
  苍松翠竹拥晴峦,入境浑疑韦杜山;
  阮蜡卧游青嶂外,乔凫飞下白云间。
  文经茧治丝千束,流水琴调月一湾;
  花落讼庭人籁静,时闻更析击林关。
  行旌计日订归期,单治堂皇此肇基;
  案列簿书如东笋,园栽松菊且编篱。
  从头锦制裁成巧,绝顶茅茨寝息宜;
  参政高风今再睹,一亭月写退思诗。
  和原韵
  扬振(荫渔)
  诛茅斩棘起岗峦,环绕青屏万叠山;
  触目最伤浩劫后,服官犹住白云间。
  闲情寄意诗盈箧,曲涧浮光月满湾;
  深夜松风清入梦,草堂幽静似禅关。
  扫穴犁庭会有期,中兴循吏奠初基;
  咏馀白雪还栽竹,惜到黄花谨护篱。
  一日晨昏穷变化,四时风雨总相宜;
  他年岭上留碑处,应记甘棠召伯诗。
  和原韵
  何玉骢(一骑)
  精庐卜筑对层峦,爽挹平林豁远山;
  行入清溪三二里,庇如广厦万千间。
  盈阶花气翻红药,挟竹琴声绕碧湾;
  止息时还痌在抱,幈幪一例总相关。
  封疆尘守待昌期,治政还从治室基;
  身拥图书规版籍,胸罗兵甲固藩篱。
  行看羽檄传随定,暂试牛刀动得宜;
  独秘武韬作文吏,平戎策罢且吟诗。
  叠前韵
  何玉骢(一骑)
  竹树烟云拥近峦,傍岩小筑爱邱山;
  堂堪白傅匡庐续,景在宗元柳永间。
  覆茂欣承佳木荫,流情资挹古泉湾;
  应知午夜闻鸡唱,风雨深宵未闭关。
  简朴纯真浴可期,从新建设奠安基;
  元之竹代鸱头瓦,陶令花窥麂眼篱。
  邑有流亡关廑泣,民无鸷距措权宜;
  试听归市邠人颂,三复绵篇迁处诗。
  三叠前韵
  何玉骢(一骑)
  渐见风烟廓远峦,端资威重镇如山;
  复仇意气云霄表,愤志功名草莽间。
  励操坚摩青士节,盟心誓指素流湾;
  荒村夜色严霜里,为扫胡尘起夺关。
  筑室欣成不日期,杜陵宏愿此其基;
  独留乾净一方土,容寄羁寒三尺篱。
  郑侠情通图已就,君谟才赡政多宜;
  流离自幸能沾化,应许登堂赋颂诗。
  四叠前韵
  何玉骢(一骑)
  岩疆蕞尔匝峰峦,占得团瓢一亩山;
  身在田园桑竹里,心劳期会簿书间。
  村〓鸡犬喧前陌,流水人家望隔湾;
  纵似桃源好风景,无如饥溺念深关。
  花栽桃李正芳期,嘉树阴中卜雉基;
  石涧流通三面水,茅亭遮补一边篱。
  心严律已恒思过,政便因民不易宜;
  俯仰栖迟多雅兴,溪山罨画助裁诗。
  五叠前韵
  何玉骢(一骑)
  望远殷忧赋石峦,图研八阵绍西山;
  立功自合希千载,养气还期塞两间。
  袍泽诗吟朱墨外,阳春曲遏白云湾;
  茅庐等是隆中卧,出处苍生一意关。
  猷为展布畅襟期,民社躬膺百里基;
  奋翮从兹凫化履,拘墟笑彼鷃居篱。
  型方训俗符三善,保障治丝号两宜;
  闲向退思亭上坐,裁成美景喜题诗。
  和原韵
  董乐埙(伯康)
  白云千顷障峰峦,世乱纷纷避入山;
  祗道花衙移岭上,谁知仙吏在人间。
  甘棠垂荫春常驻,石涧流清水自湾;
  全扙丈长才纡大计,吾民指日复乡关。
  环宇澄清已有期,县乡先奠太平基;
  山中建树留芳躅,堂下栽花接短篱。
  宓子鸣琴差可拟,谢公对奕也相宜;
  使君本是餐霞客,听政余闲便赋诗。
  和原韵
  徐可权(媲衡)
  拾级登临上翠峦,新亭举目异河山;
  为求蓄艾三年久,遂屈长才百里问。
  远望壶峰云黯黯,行循涧水径湾湾;
  似闻与国歼顽敌,会见匈奴出汉关。
  雪耻复仇事可期,七年已奠富强基;
  草堂姑作宰官舍,菊圃应围高士篱。
  好景全收何逊赏,秋风未破杜陵宜;
  使君此去留名迹,蔽芾甘棠合赋诗。
  和原韵
  王柳邨
  长松古柏郁高峦,雅筑琴堂对好山;
  纵酒美怜多醉态,为文更想超人间。
  径穿苍岭云三叠,瀑入清溪水一湾;
  未许晋臣归去早,棋消永昼亦无关。
  雅羡幽人多所期,云为帐幔石为基;
  壶中日月新陈酒,花下生涯长短篱。
  半岭松风吟最好,一溪明月啸尤宜;
  诵公新咏见公志,未识荆州先步诗。
  和原韵
  顾复(琴心)
  称心结构拥重峦,仁者居官总爱山;
  三径斜穿红树里,数橼疑在白云间。
  清风及物能千里,菊水泽人更几湾;
  独恨天涯犹滞病,空馀归梦绕乡关。
  料与名山有夙期,徐峰留辟草堂基;
  临窗慨读山川画,艺圃闲编竹木篱。
  引水养鱼咸自得,依林牧马亦相宜;
  应知生聚经营意,岂在一邱一壑诗。
  和原韵
  徐觉(嗜文)
  刺天峰俯瞰青峦,画出无尘清静山;
  孟帽随风冲怒气,鲁戈反日死生问。
  顺时北逐应多助,入海东流不碍湾;
  万户年丰安若堵,丸泥封得一函关。
  斗酒黄龙定可期,千秋磐石奠初基;
  诛茅重树桃花县,返照任窥鹿眼篱。
  起舞荒鸡星月皎,临风胡马雪霜宜;
  车骑已许分鞭策,铭勒燕然应有诗。
  和原韵
  汪茂材(特民)
  小园何处占烟峦,作赋争传庾子山;
  家在沧溟瀛海畔,身居翠碧云间。
  春间淡荡梧桐院,明月苍茫芦苇湾;
  千里萧声归彩凤,河洲依旧唱关关。
  烹鲜小试岁云期,臣室经纶此植基;
  潘岳情怀花作县,渊明风节竹为篱。
  庭多猿鸟春逾静,径杂松篁暑更宜;
  风雨残更人不寐,挑灯起咏草堂诗。
  叠前韵
  汪茂材(特民)
  烟霞小筑旧林峦,料理丛残劫后山;
  野鹤高骞天一角,闲云低护屋三问。
  风来别院花争坞,雨过清溪月满湾;
  退食归来春昼永,嘤嘤鸣鸟彻重关。
  鸣琴单父共相期,两载冲繁已奠基;
  欲坐幽篁穿北牖,好栽秋菊傍东篱。
  天当论世观人小,客到谈兵煮酒宜,
  不用刚柔分日课,簿书馀暇自敲诗。
  和原韵
  叶一苇(航之)
  龙门不锁万重峦,岭上山呼岭下山;
  南渡远谋寇劫后,中兴纵论草庐问。
  树为拥抱环村合,水击情思映带湾;
  未让黄冈美独占,即斯风物亦攸关。
  烟岚蓬勃豁襟期,兴复先兹尊固基;
  岩辟茅亭追鲁筑,堂开菊水映陶篱。
  论文论政依情足,傍水傍山入画宜,
  岭上春来梅发早,应难对月不吟诗。
  叠前韵
  叶一苇(航之)
  田陌交通入近峦,种花县是劫馀山;
  弦歌远彻乱烽外,小筑独凭大树间。
  野牧归村千径螟,幽泉出涧一弧湾;
  夜阑论世敲棋局,清绝声邀月款关。
  会看破虏近为期,占此高峰合建基;
  叆叇白云驰岫户,峋嶙青嶂锁藩篱。
  胸中邱壑幽栖适,笔底烟霞寄傲宜;
  竹瓦滚珠春雨夜,料应起舞满怀诗。
  和原韵
  王履人(旅人)
  奇岩古树拥重峦,半自居官半隐山;.
  痛率流亡迁岭上,愿将霖雨润人问。
  铺阶落叶因风舞,穿石流泉对月湾;
  独坐亭中添悠思,①民瘼国是两心关。
  奏凯回城总有期,结茅先自辟幽基;
  竹当覆瓦帘为壁,风送鸣琴草拂篱。
  玩月种花随所好,亲民学佛悉相宜;
  他时此地留名胜,寇退重游续咏诗。
  叠前韵
  王履人(旅人)
  一峰一涧拓平峦,环顾苍茫叠叠山;
  花圃新栽千百树,草堂雅筑两三间。
  漫怀隔世桃源境,却恨回澜菊水湾;②
  四壁烟霞堪作伴,壮心犹指剑门关。
  京兆宁怀五日期,抚民捍患奠邦基;
  兵戈纷拢烟笼树,案牍清闲月满篱。
  挺节岩阿凭啸傲,运筹帷幄备权宜;
  公馀聊遣风人兴,句集奚囊吏钞诗。
  五、叶一苇诗词选
  过黄金塔
  双坑至此合,烽火照峰岚。
  路破栈桥滑,①村稀竹树涵。
  流云舂野碓,疏雨洗溪庵。
  清静乡土中,徒兹一角南。②
  (1934年)
  家园③
  乱离三月感居诸,劫后家园一望芜。
  长物无存凭〓鼠,应门有托谢蜘蛛。
  半间破屋通天在,满室图书著地铺。
  破碎山河葬寇地,风雷还待起平湖。①
  (1943年5月)
  菊溪⑤
  北顾关河动客忧,潺潺菊水倒头流;
  无情毕竟有情甚,不入武城入括州。
  (1942年春)
  邻翁
  邻翁年古稀,独身守破屋。
  自言山村人,住山依毛竹。
  春雨卖新笋,秋风玉黍熟。
  昔年升平时,生活差自足。
  一自寇陷城,烽火锁山谷。
  竹林被砍光,山山童秃秃。
  下沟苦菜摘,攀岩葛藤斫。
  归来饥还疲,汲溪煮薄粥。
  上月忽焉病,晨夕卧床褥。
  破屋既变卖,迁去新主促。
  今日拆东墙,明日卸瓦覆。
  茫茫何所归?投向祠堂宿。
  (1944年,于管宅)
  山中大雪
  满天鹅毛舞不歇,铺满河山仍残缺。
  飞鸟岂怕巢已倾,豺狼犹自城作穴。
  千树万树风狂翻,东斜西倒身不折。
  会当岭上梅放晴,一笑驱尽千山雪。
  (1944年)
  岭上春感
  春深国破望城关,回首家园织梦难。
  杨柳吹绵层嶂里,杜鹃泣血乱峦间。
  不羁情每因山绕,率直心还逐水湾。
  寄语千峰化利剑,怒飞一夜斩楼兰。
  (1944年)
  登击壶亭
  菊水清流兴不孤,登亭可向万山呼;
  笔端时蕴诗心壮,一遗情怀共击壶。
  (1944年)
  鹊桥仙
  ——日寇投降,熟溪凭吊
  一溪流水,板桥横卧,不是秦余风物。
  夕阳斜处见壶山,任点染斑斑殷血。
  山边冷冢,桥头残垒,满目凄凉遗迹。
  年来细数变沦桑,只忍听老农诉说。
  (1945年)
  六、杂诗八章
  王融治(撷蘅)
  四月初五日,敌退出县城,初七日拂晓归视适庐,得杂诗八章录示
  园亭寂寂柳依依,一别三年讶梦归;
  柳自迎人花溅泪,入门转觉笑啼非。
  鹊巢早已任鸠居,小小吾庐百劫余;
  只恨有家归不得,眼前荆棘未曾除。
  日暮无心倚画栏,当年华事半摧残;
  浮云富贵都消散,屋角犹开刺牡丹。①
  兴废无凭自古然,偏伤玉碎瓦犹全;
  小园今已蒙尘垢,添井翻教号盗泉。②
  继绳吾愧范馨孙,但记灯前绿岭云;③
  知否此香秦火后,有人掩泪读遗文。
  池上垂杨压绿枝,池中有水更清漪;
  池鱼依I旧戏莲叶,几见城门失火时。①
  青嶂层层竹树交,当年逋客此诛茅;
  怜余却似惊弓鸟,薄暮还山宿旧巢。⑤
  亡流生活归难堪,往事今当史料谈;
  最忆三年前此日,鸡鸣扶梦过溪南。⑥
  1945年5月19日于王竹园客邸

知识出处

武义县文化志

《武义县文化志》

本志上限起于事物发端、下限至1988年。内容包括:概述、大事记、文化行政机构、群众文化、戏剧事业、电影事业、文博事业、图书馆事业、出版发行事业、职工文化、文艺社团、集成与史志、风俗和语言、历代文化名人、诗词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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