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瓯海区图书馆 内容
甘肃诗人作品选辑（二）
高凯髯子人邻
唐默徐学叶舟
赵兴高王更登加
浙甬红颜诗品
张巧慧玉上烟风荷
高凯，当代知名乡土诗人，男，汉族，生于1963年，现任甘肃
省文学院副院长，为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
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2003年获中共甘肃省委、甘肃省人
民政府颁发的第五批“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在省内外出版专著四部、
合著与编著五部；先后获得10多项文学奖，参加1994年第12届《诗刊》
社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心灵的乡村》、《英雄诗篇》等。
高凯：乡愁时代（组诗节选）
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
——题记
积木之城
远远望去
地球表面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俨然一夜间拔地而起
恍若世外五颜六色的楼丛里
密密麻麻蠕动的生命
那么渺小
嘘——
那是宇宙一个小人国的小矮人们
在垒童年的积木城呢
火车站
村口
越来越大了
像村子自己撕开的一个伤口
长着一棵大槐树的村口已经绝迹
出去回来只有一个火车站
守着起点和终点
火车的尖叫
撕心裂肺躺在脚下的道路
都是从城市奔往城市的冰冷的铁轨
离家的路上
每个人像一根硬硬的枕木
被铁轨一路枕着
而回家的路上
一个个就成了让铁轨一路枕着的
软软的枕头
运输乡愁的十万趟火车
在大地上来来去去轰隆隆轰隆隆
碾压着乡土的疼痛
白乌鸦
太让人惊奇了
终于有一群乌鸦大白于天下
在眼前一大片黑黢黢的文字里
我突然看见一群白乌鸦
飞来飞去
一只两只三只
一群命里就雪白雪白的乌鸦
因为没有背负一身沉重的乌黑
而飞得那么轻松快乐
甚至幸福
乌鸦原来不全都是黑的呀
或者黑乌鸦也有把自己变白的时候
我不是一只苦难的乌鸦
但我像乌鸦一样
为乌鸦兴奋不已
在文字的密林里
白乌鸦真实的白是那么突出
即使飞进深沉的黑暗中也是雪亮的
即使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也是雪白的
烂尾楼
一个遮天蔽日的大家伙
经过几番疯狂的折腾
终于瘫在了地上
饕餮之城
又随意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了土地
一片狼藉一颗变质的良心
烂在了泥泞的乡愁里
时间已锈迹斑斑
但那么多破土而入的钢筋和水泥
并没有让麻木的大地忘记伤痛
寸土必争的野草们赶来歇脚
无枝可依的小鸟们开始筑巢
而苍茫里一个寻找归宿的流浪者
也找到了归宿
城市无耻
深沉的大地就会用大地的方式
收回自己的失地
想起了补丁
周围身上长补丁的人
几乎没有了
从前
一个人从小到大从里到外
都是缝缝补补的
那些形形色色一块摞着一块的补丁
其实是生活留下的伤疤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一想起补丁
里面就疼
心里长满补丁的人
还活在人世
乡间的吹手
过红事终于笑出了声
呜哩哇啦的
过白事终于哭出了声
也是呜哩哇啦的
看上去是在为别人又悲又喜
但心里往往喜的是自己
悲的也是自己
人就活了一口气
一旦放开嗓子一杆铜唢呐
和一杆铜喇叭都呜哩哇啦的
一个比一个痛快
阳世上的吹手
像每一家知心知肺的亲戚
贫富不嫌一世放不下的大喜大悲
经那么呜哩哇啦一吹
就不知不觉放下了
那些能把魂儿都吹出来的吹手
身后几千年余音不散呢
山山峁峁沟沟洼洼
呜哩哇啦回响
秋天的葵
灿烂之后
葵一个个沉重地低垂着头颅
向日而立
三分钟早已过去
葵仍在默哀
一个季节也将过去
葵在默哀中成熟
在成熟中默哀
其实这是葵在为自己举行的
一场临终的告别仪式
在大地上
一颗成熟的头颅
注定将因为成熟而被割下
冬虫夏草
谁个在冬天里是一只虫子
夏天里就是一棵小草
谁个在夏天里是一棵小草
冬天里就是一只虫子
到了春天呢
到了秋天呢两个对应的季节
虫子和小草各自去了哪里
谁个在春天里错过了春天
魂断秋天的又是谁
呀——今世怎么同根却不同命
夏天小草还把虫子藏了起来
冬天虫子就被吃掉了
在天上
在天上
尽管扇动着飞机的双翼
舒展着钢铁的羽毛但我还是害怕
自己会突然掉下去
在天上
我才知道自己的肉体是多么沉重
而飞对于我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天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天空的确空空如也
星星还是那么遥远
即使一朵朵白云
也是全部匍匐在苍茫的大地
而且我的每一次起飞
注定都是为了一次降落
在天上
我不再向往天堂
而是像鸟儿一样开始深情地俯瞰
地狱在地下
天堂在地上
那些炊烟像人的魂
我看见远去的乡村
那些自下而上高高升起的炊烟
像人的魂
它们轻轻的
像人的魂
它们冉冉的冉冉的
像人的魂
它们袅袅的袅袅的袅袅的
像人的魂
它们依依不舍地从土地走向天空的样子
像人的魂
每当看见那些魂一样的炊烟
我就想起那些快要和庄稼
一起燃尽的人
髯子，实名张世忠，甘肃景泰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在《诗
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飞天》等刊发表大
量作品，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现供职于人民银行白银市中心支行。
髯子：为一场雪（诗九首）
我的开头与结尾
限于时间的短暂
我的故事，就不必讲了
我只委婉地说一说我的开头，与结尾
开头，世界在迎迓我——
母亲，忍住疼
把喊声一口咬住，仿照闪电裂开一道口子
——我的出生，是一个流血事件
我不会说话，但会哭
我不会走，但已上路——
一个完整的句号，在远方专一地等我
结尾，世界在欢送我——
母亲，把油灯吹灭
让夜晚更夜晚一些，我愿意
在黑暗中寻找你，不惜撞在堤岸上
在风浪中寻找你的一寸微澜
我愿意被漩涡卷入深渊
我相信，我能避开桃花的捕捉
杏花的诱惑
——如果你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母亲，我又赤裸裸投胎来了——
像一只蝌蚪，我靠天性
寻找源头，像一条洄游的鱼
我要摆动尾巴溯流而上，回到你的血肉里——
谜底揭开：母亲热炕火灶，土院木扉
还有：夜犬晨鸡——
这一世，我又是你的儿子
真相
大海动荡不安
大海一直动荡不安
大海想把水泼出去
大海一直想把水泼出去
大海在泼水
大海其实一直在泼水
——大海枯了
事实是：一个天下最深地上最大的坑
真相是：假相
狼刨水：包兰线上一个荒凉的站点
南来的，北往的列车
无论多快，多么流畅
但在经过这里时，都要停一下
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并从每个旅客的生命中
掐下一寸光阴
留在这里——
列车远去，狼刨水
像一滴眼泪，被途径这里的人们
带向了四面八方——
也许，大海听到这个地名时
会翻起一道波浪，江河听到这个地名时
会停止流动一秒
一片云听到这个地名时，会为这个地名
下一场阵雨，还有
远方的青山、平原，以及那里的人们
听到这个地名时，会省下一滴水
为这个地名润一下喉——
然而，现实是：列车远去后
狼刨水
仍然是狼刨水，关于它的故事
天有天的说法，地
有地的版本
但我宁愿相信铁道旁
一棵野草的道听途说——
一只饥渴的狼
曾刨问大地——
狼死了，一个地名活了下来
山梁上：一棵树
抑或，我能猜到的情况都不是
而是一棵老树，走上山梁
占了一个好位置——
它要让自己的后代，站在高处
迎风，把叶子磨得更快
更像人心里的暗器
一棵树，长在山梁上
让我觉得它的绿色，很有传奇色彩
它的主杆，弯曲着，肯定折断过许多条直线
和许多人的目光，它的皮
以及皮上的裂口，不用我刻画
也具备了岁月的苍桑和深刻
它的根，尽管看不见
但我猜想：肯定像垂危老人的手
牢牢抓住自己的命
不敢松动，不敢走神——
但是，它干枯了
多么温和的风雨，也打动不了它了
——像一根木头的时候
它已是一根木头
但我依然相信，它是一棵树
终于，它倒下了
唯一的办法：把横写的“一”
竖写成“1”——
这样为它立意，目的在于
我要再叫它一声：树——
一座烽火台：我是它的头颅
一座烽火台
我看见的时候，恰好是一只鹰
飞上天空的起点——
一座烽火台
表面上灭了，其实
心里一直亮着，一直在冒烟——
任凭时光流逝，江山改姓
一直站在荒野里
一直叫作：烽火台——
仿佛失明的大明王朝发下的一句
“复明”的誓言
让我感觉：很重，很毒
荒原，平铺直叙开来
站在烽火台上，我是它的头颅
它是我的身子，我们合二为一
等一只鹰，再次触及我们的灵魂
我们长出羽毛，长出翅膀——
翱翔的时候，我们以鹰的眼光看见：长城
是一条弯曲的线，如果画直
改写的不仅有历史
而且还有：人心
一片荒原：一直在等
一片荒原
一直辽阔着，一直荒凉着
它一直在等：天，落下来——
西北风吹过去
东南风吹过来
没有拔地成山，也没有掘地成壑
偶尔的一个小起伏，都被平坦
都被大缓解了——
一群鸟落下来，由于太稀太小
等于没有落下来，一场雪落下来
有一瞬间，仿佛感觉有些满足了
但经不住推敲一下，经不住高兴一下
又趋于无，鹰是天的第三只眼
盘旋着鸟瞰着，这种时候
往往以为，天
就要落下来了，但遗憾的是：天
仍然没有落下来——
一直古老着，苍茫着
一直孤独着
一直：空着
像我的心在等你的心——
一直在等
一直：在等
北风：吹了整整一夜
天一黑，风开始吹
从小往大，吹
从北往南，吹
风吹，必有原因
必有理由
必有目的
必有我不能体会的爱
和疼痛
天一亮，风不吹了
我出门一看，种种迹象表明
北风吹了整整一夜
与两件事有关——
第一件，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了
有人想把他的灵魂，翻译成一座山峰
他摆手示意：深，是灵魂的——
第二件，晚报上，一则寻人启事
是几个站在岸上的人，在寻找一个
跟着河流投奔蓝天的人——
永远，找不到了
冬天的北方：是正方形的
秋天的北方
不是正儿八经的北方，有些偏——
草的颜色由绿转黄了，心还没有黄
这决定了草原的味道，还不够苍凉
新一茬大雁的羽毛，黄了
而飞翔，还没有完全成熟
这时，风开始吹
不过，风向不正
仿佛是从谁心上的一个拐角发起的
是西北风
冬天，巨大的双扇门一推开
北方，彻底转过身来，摆开了宽大的正面——
端正的面对南方时，北方
是正方形的——
性格是正方形的
广阔辽远是正方形的，雪纷纷扬扬
仿佛乱了方寸，她的洁白
是正方形的，北风
吹起来没有固定的格式，它的严寒是正方形的
夜晚，奇形怪状，它冷酷的黑
是正方形的，水结冰了
她零度以下的温柔，和骨头中的嫩芽
是正方形的，一对麻雀蹲在屋檐上
两撇尖喙，仿佛两枚葵子
一叫，等于被村子剥地一声嗑开了
——我的这个比喻，是正方形的
一个打工者圆满地回来了，无疑
他的敲门声是三角形的，而她的开门声是正方形的
冬至节到了——
一个孤儿，跪在大风里给那面的父母烧纸衣
一点火光刺进我心里：疼，是正方形的
——比疼更让我难受的
那火柴头一样小的人间冷暖，是正方形的
冬天，南方是温柔的
以一滴水自西向东流出的情感线为界
对面，截然相反的半壁河山
半边天空，正好是：一语成冰的
正方形的北方
为一场雪：好好收场
冷静下来后，我想：雨
在天空开出雪花
如果结果，会是什么果实呢
结出白银的麦穗，羊脂玉的米粒
降落下来，我要给簸箕安上柔唇和舌头
给碌碡系上马的半径
结出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星星，落在地上
我要与一盏灯一起
坐在海里观天——
如果结出晶莹透明的鸟鸣，蝴蝶美丽的灵魂
纷纷落了一地，我的生活
终于有味道了，或者也可以说
心想事成的时候
终于到了——
我死后，要埋在你的心里
冷静下来后，我想：雨
在天空开出雪花，如果不结果
那么，只有一种结果——
下雪了
——当然，对你
我愿意这样表达：天花乱坠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自幼随父母生活在西北。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随笔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现居兰州。
人邻：瞬间（组诗）
在地道里拧螺丝的人
我感到丝扣，
动了一下。紧。一下一下更紧。
窒息。
我看见那人露出的后背，
隐隐起伏滚动的筋骨，
深处的瞬间涌动、
凝息，消失于
金属丝扣的最黑暗深处。
我感到有什么，
渐渐拧紧了，
拧紧了呼吸与呼吸之间的
最后一点缝隙。
这世界的深处，
是紧和更紧，是愈加黑暗的精密刻度。
鹰
鹰，
上升的时候，
神在
看着……
神看着鹰，
企及只有神，方能抵达之处；
抵达除了神
一切都将毁灭之处。
鹰上升的时候，
已经是足够的美，
不可能更美的美，
可是鹰要更美，
要逼近至高的毁灭之美。
毁灭之美，那一瞬息，
神在祈祷，可是，不叹息。
猫
猫，没一丝声响，
行走，
从高处跳下，
都是。
——它的跳下，一小团松软充满了空气的
棉花那样，
吸尽了所有声音里的尘埃。
猫，是神秘的。
人们无法猜度
墙头曲折的那一端——
即便是写了《我是猫》的夏目漱石
也不能知晓猫的下一步。
看似绵软的筋骨，
松软的链条一样，会忽地绷紧，
窥伺每一只鼠的挪移、试探，
甚至鼠须的些微湿润——
猫独自享受这些秘密的寂寞。
——忽然，熟悉的一点气味，
隐约在那儿。
让它惊喜而甜蜜，
骚而且甜蜜、腥咸的，
它曾经留恋缠绵过的一个烟囱的温暖拐角，
那一夜残留的濡湿的味儿
让它的链条再次绷紧，瞳孔突然残忍地放大。
山寺里的黄昏
黄昏，我独自一人，
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
亦不掌灯。
寂静，六分，七分，八分，
如石，如玉，如黑铁，
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
我在静等
比我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
藤花寂落的门外，
亦悄然离去之人。
我独自一人，不言幸福，
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
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
我想那个径自离去的人，亦是幸福的。
东北一家人
这是乡下，东北的一家人。
厚厚的雪，围裹着院子，
屋子低矮，土墙很厚，
炊烟黏豆包一样，冒着好闻的热气。
茶水沏得滚烫，炕桌上
炒好的大豆，喷香。
小小的木头盒子里，
塞满了金黄黄的烟叶，
一边是裁的整整齐齐的卷烟的旧报纸。
这一家人，猪狗牛、鸡鸭鹅都有。
有这些，才像一个家。
那个女人烫了酒上来，
顺着我的目光朝向窗外，
说着俺家的时候，
她是连同那些生灵一起，都算在里面的。
雄木瓜
切开的时候，
我惊呆了，湿暖的子宫也似的木瓜里，
蠢蠢欲动的
状若蛙卵的黑色的籽充盈得满满的，
有如某种器官的肆虐喷溅。
近乎恐惧中，
我用金属的勺子（手术刀一般）
将黑色的籽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粒不留。
甚至在它们附着的黏黏的温热的那一层
我更留下了更生冷的铁腥气息。
可是我已经无法食用，
我厌恶地把它搁在一边。
我觉到了恶心，
有如胶水一般的黏黏的恶心。
唉，生竟然是恶心的，
而深秋的干枯
大雪中的死亡却是无以言喻的洁净。
笔架山农家院，大雪中的清晨
空气冷冽、清新，谦卑地透着丰收。
院墙下整垛的白菜，
一层层包裹着绿叶的白菜，
每一棵都那么气定神闲。
这沉甸甸的白菜，
根须上粘满了美好泥土的它们
如此的气定神闲，
实在配得上这个初冬，
配得上这一场厚厚大雪里静谧空旷的清晨。
老了的时候
老了的时候，
会想些什么？
爱过的人，逝去的人，离散的人——
我多年惦念一个
叫冯志雨的同学，先是去了青海德令哈
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老了，我可以从容地想想这个世界，
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
谈谈国家大事，
谈谈人民。
那么大年纪了，我有资格对这个世界
指指点点，甚至跺脚——关于这个世界的前途
现在，以及未来。
我有资格谈谈世界，
谈谈城市和田野、庄稼，风雨季节。
有资格谈谈生死，
我已经从生看了过来，看见了
渐渐抵近眉心的所谓的死亡，
也不过那么寻常。
我已经活过了。
死亡，让我们来谈谈，
好好谈谈，就着半碟花生，两盏烧酒
好好谈谈，好么？
一直到谁都没有了谈话的力气。
墓志铭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天色向晚，
我即将宁静地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一起
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几粒瓜子
已经忘了，兜里还有几粒瓜子。
捏几粒随意磕着，
若有若无，就似乎有了一些意思。
寻常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
只不过是需要有几粒偶然想起的瓜子
有意无意丢一粒在口里，
而有一种微不足道的
近乎卑微甚至低贱的
不必也说不出什么的奇怪的满足。
唐默，又名唐树科，1972年10月生，甘肃古浪人。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诗人。著有诗集《唐家庄》，主编文史图书《泗水史话》《土门史话》《甘肃乡镇地名来历》等。
唐默：神话爱情（诗七首）
神
一个痴呆的女儿
一个哑巴儿子
唯一机灵的小女儿
遭遇了车祸
神在哪儿呢
父亲上了一炷香
坐在门槛上抽烟
母亲在窗前抹眼泪
他们的面前
是越来越深的黑暗
神之二
唯一的儿子
打工死在新疆
进疆的路
比一生更加漫长
手举三炷香
不知神在何方
父亲的身后
是一夜间弯曲的背影
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最后一次
赶到您身旁的时候
您已经不能说话
眼里
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
我对着您的耳朵
告诉您我来了
我把双手
放在您宽大的手心
您紧紧地握住了它们
那一刻我感觉
您一下子握住了
我的一生
和你的一生
父与子的一生
就那样
握在了一起
小镇上的修车人
春节回家
在镇上转了转
不知不觉
转到了修车人面前
打气补胎上链子
记得他的小摊
在邮电所门口
可邮电所的大门移了
他好像还在老地方
一步也没有挪过
他头上戴的
似乎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顶帽子
一双油乎乎的手套
沾满岁月的污渍
他满脸的胡碴上
落着的
好像还是当年的霜
只是那双眼睛
陷得有些深了
我对他笑了笑
他憨厚地回笑那样子
恍惚之间
使我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
那个来修车的
腼腆的男孩
小镇上的傻子
他有名字
但人们不叫
都喊他傻子
白天
他在镇上走来走去
像一丝游荡的风
吹到谁眼里
都不会被觉察
夜晚
他蜷缩在某个草棚或屋檐下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有一年我回小镇
没有看见他
问起一些人
他们都很惊讶
是啊傻子呢
陪诗人花语游青海湖
坐了整夜的火车
从西安来兰州
一脸的疲惫
难掩诗人的激情
每走一公里她都要问
到了吗到了吗
青海湖
似乎是她做了千年的一个梦
非要在今天圆了不可
车过西宁上了日月山
天公给脸
花语大呼缘分啊
她手舞足蹈的样子
令日月山的牦牛
瞪大了困乏的眼睛
终于到了
花语开始无语
这个未婚的女子
此刻满目含情
双颊绯红
像一个幸福的新娘
要投进青海湖
为这个神奇的王子
献身
我和同伴黄勇
心里都特别酸
恨不能立刻化身
变成青海湖
哪怕是青海湖里的一条黄鱼
神话爱情
——情人节遐想
是的我无法让自己失忆
硬要假装看破红尘
是红色的波浪这风流韵事的始作俑者
引诱我进入昨天扮一个
爱情的表演者
多年多年以前是广州到海口的
热烈的海风
掀开了你的长发
是大海那纯粹的湛蓝
那永远激情澎湃的海浪
使我们飞翔
把我们引向更深的深入
没有错啊！错也是上天的错
让宁静的西湖这绝世的美人
生在杭州
让我非要千里迢迢
赴一场充满暧昧的旅行
是的我们必须要喝酒
要靠酒精的麻醉和鼓舞
来完成一件秘密的大事
杭州没有烈酒那白兰地洋酒
是假的
上帝知道我们失败了
你的第一滴泪流进了西湖
第二滴被我喝了
那青春的咸涩的滋味
至今还在唇边
走吧我们必须换一座城池
为一张圣洁的床单
千年的长安没有沉睡
王者的霸气赐予我力量
所有的堡垒全部被攻破
终于成就了一场历经很多年的
或许是前世就开始的
不为人知只为神明的爱情
我们移师南下
金陵的雨秦淮河上的灯
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这让人心醉的地方夜夜
翻云覆雨酣畅淋漓
这里是浪漫的天堂
却是失败者永恒的伤城
不然怎么会有亡国的李后主
梦散魂飞的天王
我们决不能在这里
结束我们的爱情之战
必须辗转去冰城
作为这场神话的落幕点
卸下彼此的盛装
让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寒风
彻底扑灭一场大火
玩火者必自焚啊
我们一定要逃过
这亘古不变的一劫
亲爱的不能再回头
永远也不能
是戏剧就必须得结束
是表演就绝对是假的
爱情本来就是
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东西
有今夜其实已经够了
明天这满街的玫瑰
只能到垃圾桶里喂苍蝇
抑或有一朵会转世
做一株西湖的水草
守候我们
最后的孤独
徐学，原名徐存祥，甘肃秦安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作散见于《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星星诗刊》、《中国诗人》、《绿风诗刊》等多家刊物。有作品入选《2005中国年度诗歌》、《2007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2008年度诗歌精选》、《2009中国年度诗歌》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身在河西》《春天就这么简单》。曾获甘肃省第二届和第四届黄河文学奖。
徐学：岁末诗（诗九首）
深夜，我和徐狗蛋说着从前的一些事
深夜，我和徐狗蛋还说着
从前的一些事，坐在他家的炕上
那年，你带着我们偷吃了学校里
给老师教师节炸的油饼，在教师节前一个晚上
当时我们在住校，你上初三，我上初二
但我们在同一间教室里睡觉
那一夜，风吹着窗户纸哗啦啦地响
我们二十二个同学挤在一个大通铺上
铺盖下的麦草如果有一个人一翻身
就能嗅到麦草味和汗臭味，还夹杂着酸酸的味
那一夜，你半夜醒来小便
嗅到胡麻油的香味后，进门就说
香死了，真的香死了
然后你又说：肯定是学校炸油饼了
——明天是教师节
当时，我和徐三娃还没有睡着
听你这么一说，就更睡不着了
于是，我们三个一商量，就来到了
学校灶房的窗户前
你把窗户纸小心地撕破，徐三娃
用早先准备好的一根枯树枝
又小心地从灶台的脸盆里往出来挑油饼
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就这样，一脸盆油饼被全挑了出来
那一夜，我们三个吃得都弯不下腰
坦白地说：油饼的那个香我至今再也没有吃到过
第二天，过教师节
全校十四个老师全都没有吃到油饼
教务主任张好好发火了
上午十点，全校四十五个住校生全部集合
在操场上站成队，她要查一下是谁昨夜偷吃了油饼
我心想她根本查不出来
这么多的住校生，查谁去？
张主任让我们把嘴张大，她走到
排好队的学生跟前
一个一个地嗅，嗅完徐狗蛋
让站出来，嗅完徐三娃让站出来
嗅完徐学也让站出来
嗅完其他学生后，一个都没有站出来
之后，我们三个全被开除了
深夜，我和徐狗蛋还说着从前的一些事
坐在他家的炕上，一边喝着酒
一边抽着烟，似乎烟和酒能够使我俩更加的
想起从前，一些现在很少提及的事
时光流逝
点的煤油灯没了
二狗蛋的爹娘没了
徐洼村到县城的土路没了
门前的河水没了
沟里的一眼泉水没了
村头槐树上的喜鹊窝没了
高粱面没了
粟米没了
黄黄的苞谷面馍馍没了
毛驴没了
骡子没了
马也没了
村口敲的那口钟没了
村里的娃们地道的土话没了
堆在墙根的劈柴没了
堂叔用过的一杆唢呐没了
……没了，小时候熟悉的许多都没了
这个下午，我面对我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庄，上衣口袋里的
一盒烟没了
随之而来的是我不想回来的念头：也没了
岁末诗
说着说着就想了
走着走着就老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
想你的好，也想你的坏
皱纹像犁沟，走路像瘸子
你骂我该死的
我也听不见了
想法
我总是提前一天把写好的诗歌
贴在博客上，不是没有想法
而是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自己的名字
在这尘世上多留一天
我知道我诗歌的意境浅显
想象乏力，语言直白，但我已经尽力了
我也知道我博客的点击率不高
——那不要紧
等我死了，有那么一两个人记住我就行了
记住一个名叫徐学的人
曾经来过这尘世
因为喜欢诉说，他在新浪上开过一个
博客，这就够了
清冷的村庄
孩子陌生的面孔
把我这个孤傲之人推远
在老屋的附近，场里的
一个麦垛和两个倒扣的背篓
显得有点孤单
黄昏时，村庄升起的
炊烟，越来越少，就那么五六家
那异常清冷的村庄
还叫不叫故乡，那蹲在墙跟下
晒太阳的长辈和晚辈
——还是不是亲人
一个人在村口看着太阳落山
心里这么想，眼睛落泪了
我来时的冲动和路上的
激动，像浮尘一样被风吹走了
秋末的旷野
在逐渐清晰的晨光里
落叶滚满山坡，两只蝴蝶
一黄一白，绕我起舞
我想对着山坡喊你的名字
在这个清晨，没喊出声就起风了
两只蝴蝶也随之不见了
心的隐痛在德令哈
又一次与泪相逢
旧时光，始终是我的念想
晴空下，秋末的旷野
越走越轻，但蝈蝈声还在继续
仿佛它们不叫就冬天了
照镜子
有一次半夜
醒来，在老屋里照镜子
灰暗的灯光下
我看见自己的形像惨不忍睹
稀少的头发已经花白
眼睛塌陷，嘴唇发紫，脸色铁青
……背微驼，身材瘦小
简直一个地道的糟老头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
彻底失眠了，坐在炕上
抽烟，口都抽麻了
像那年因大旱，颗粒无收
坐在田埂上抽烟的父亲
留守的牧羊人
天黑之前，他往背斗里
又装了一些羊粪和捡来的干树枝
然后，坐在羊圈门前
看着家的方向，点燃一棒旱烟
老伴体弱多病，儿媳妇
还算孝顺，好多次
都劝他把羊卖掉，别再放了
大孙子在读大学，二孙子
也在读大学，三孙女在读高中
……再加上长年吃药的老伴
想到这些，他还是
决定，把这四十三只羊放好
趁着自己还能跑动
这是初冬，崖畔畔上的草
已经枯黄，而雪还没有
落下，只是刮在脸上的风是寒风
整棵树快要崩溃了
夕阳还未落山，炊烟升起。
村头的大槐树上，鸟们叽叽喳喳
上百只鸟儿，上千只鸟儿
路过时，我往上扔了一块
土疙瘩，鸟们齐刷刷地飞起来
天空中形成了一片的黑
狗开始狂叫，树枝
在鸟们起飞的弹力下晃动
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
预兆，整棵树快要崩溃了
站在树下，我对自己刚才的
举动深感愧疚，该给谁道歉呢？
此刻，我与暮色融为一体
在叹息中步伐缓慢，无比的孤单
心，喊出花朵
一些事想起来是美好的
譬如：小时侯的生日
菜锅里，娘给我煮的两个荷包蛋
一些事想起来是心酸的
譬如：那年高考
我落选，娘把眼睛快哭瞎了
一些花看起来是鲜艳的
但它是有毒的
譬如：郁金香，含羞草，黄花杜鹃
一些花看起来是淡雅的
但它是救人性命的
譬如：穿心莲，薄荷，三七
今夜，窗外飘着
雪花，心，喊出花朵
——夜，疼出苍茫
叶舟，男，诗人、小说家、编剧，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十月》诗歌奖等。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叶舟：多少北方（组诗节选）
走过多少北方
究竟，走过多少北方
才能在内心，攒下
一座虔敬的
教堂？
时常，我和星辰对视
在璀璨的云朵，和一根
上帝的火柴上
认见春天的风
爱情的伤
以及暮色苍茫中年迈的爹娘。
悲哀吗？不，在乱石
砌筑的谷仓中
一盏灯的忧伤无足轻重
甚至乖张。或者，痛彻吗？
不！当涉河入林
穿越燧火
一路上，拾取了今日的徽章。
只是，在一个人
孤绝走来的时刻——
发现七星
突入旷野，才知道
天空并不仅仅是一件陡峭的外衣。
走过多少北方，才能
在天鹅的身上
攒下，一座执信的
白色教堂？
雪中私语
雪多得要用47天，才能下完——
才能用八百辆牛车，六万支木锨，
一整个江布拉克草原上的
大声吆喝
才能慢慢下完。雪多得
要用一个天空，
从东到西的一场白毛风，一间
诚实的羊圈
一座婉转的北天山才能下完。
真的！雪多得要用
闪烁的鹰群
狮子、大象、狐狼和密林深处的
兄弟姐妹们
跺脚，呼喊，哀告，才能款款下完。
雪多得第一天下，和第47天下
没有两样。
——下雪时，我在寺院里校经
第一页跟最后一页
竟毫无差错。
素描
那些麋鹿藏下了自己的蹄印，秋天了
它们用一条溪水换衣，洗净浑身的梅花
犄角上挂满了成块的黄金。——那些麋鹿
以及远亲近邻：对鹤、红隼、鱼和蛙、松鼠大军
石人、酒、干草，加上一整个部落的哈萨克轻骑兵
在我进入林间教堂时，在麋鹿藏好了
一生的斑斓后，它们将迎来一场经书中描述的狂雪
而后照料生命，妥当地安顿下自己缄默的热情。
回答
抱歉，我仍在这里继续——
河岸上的葵花，像一只只净瓶，
为灵魂守秘。秋天熟了，惟有庄重的晚霞
在发光的鹰脊上，泄露天机。
败北于美，我像歌剧中的一介红发奴隶。
理所当然，我必须在边疆继续——
爱上简单的五谷，爱上羊鞭，
以及一个卑微者的身份。秋天熟了，万物仓皇
我向天鹅取暖，命令星光交出诗卷。
谁的心中没有帝王，我便面北朝南。
天山江布拉克一带
时值盛夏
这一面山坡生机皆无：
月球的表面，戽干的
池塘，史前洞穴
凋敝的牧场
将一张劫后的残破脸孔，搁在了
歌剧院式的旷野。
据说，这里有过麂子、麋鹿、狐狼
七肘长的金雕、三步宽的鼠兔
以及无边无涯的羊肉花；
信不信由你，还有过
吹着长笛的大象、杂技鸽子
敲锣打鼓的虎群
夜半宴饮
却在黎明的山崖上醉卧的恐龙岩画
甚至雪原上，一闪即逝的
蓝色鲸鱼；信不信由你
其实这里只盛产爱情，
午后，当明眸皓齿的姑娘走过时
一只羊便掏出肠子
绷上琴颈，大声漫唱起
青春和火辣辣的肉体。
据说，一场诡谲的大火刚刚熄灭
一次爱慕，刚踮起了
他们的脚尖。——信不信由你
路过江布拉克
我兜里的一盒火柴突然哭了
磷火的泪滴，像噙着一口热血
满含灰烬。
陈述
曙光中出走的羊群，让暮色请回，
又被星光清点，但这并不是散步；
鹰在熬夜，守住世上惟一的灯绳，
大地悲愤难平，但这并不是一次交易；
那些澎湃的蜂巢，携带黄金字母，
酝酿一场经书中的奇迹，但这并不是阅读；
秋天用来仰望，可一只斑驳的破奶桶，
只好用内心箍紧，但这并不是肃穆；
伐木的人停下斧头，天山顶上，
白色象群在细数豌豆，但这并不是宴饮；
谁说流星有鬼？事实上，它要去会见三个人
其中一位挎着算盘，但他并不是账房先生：
磨刀时，水面上会出现碑文，
那最先开口的人在报告天气，但他并不是头领；
今夜有喜，白色毡帐内，一个婴儿找见了乳头
英雄夤夜而归，但他并不是父亲；
我在草原之夜流浪，向一位热泪盈眶的长者
借了一条板凳，但他并不是佛陀。
疑惑
冬天伐木的男人，反穿皮袄，
他早年丢掉了九指，
却如何挥汗如雨？
这一群狮子来自沙漠
迷路天山，又如何
等到一块巨石，
粉碎的年龄？如果下雨，
烟反而变轻，
让三岁的红马仰鼻问天，
那是谁的一件黑色罩衣？
石窟内有一对鸟，
男筑巢左耳，女盘窝于右耳
佛了解他们喜悦的修行，
但并不曾损失自己无畏的听力？
一日深夜，雪打马灯
噼剥作响，
缝补的哈萨克嫂子为针所伤，
却给方圆三米的空中，撒去了
一把甘蔗糖？
听说，一幅祖传的挂像哭湿过眼睛？
又说狐来过，右手上戴着
亡母的一枚银戒？
一棵冷杉月夜下咳嗽，而后胃疼？
还说，倒霉的醉鬼赢了一生中的第一次拳
而对方不过是一根
光秃秃的马尾？
——后半夜了，我隔着毡帐
和门外的老鹰交谈，
师傅见多识广，凭天而降，笑曰：
“此时，隘口外的木材检查站里，一只
摇柄电话爆响，七个公家人
打着手电筒上山抓野鸡去了！”
羊肉花
我不知这些幼小的野花姓字名谁
就像我奔走天山，一次次
失败于辽阔的美——
白色的、指甲皮大小的、三瓣羊脂玉似的
这些无名的野花
一定是日光的雪崩、枞树王子、佛窟灯火
以及七世纪末期散失的经卷
不小心掉下的。这个午后
当它们无穷无尽地绽放，声情并茂的
坐在这个宽大明亮的人世上，那一刻
我看见，门在天空打开
并嗅见了上帝身上的一阵羊腥
喷涌而来。
羊肉花：此刻，我忐忑且诚实地命名。
在边疆
天空不必讲述，因为葳蕤的鲜花
挣脱了寒冬，
以钻石的形象，让繁星
写下光芒的脚注。
在边疆，曾经多么热烈的青春
匹马北方翩若游龙。
大地不必牵挂，因为奔涌的地火
淬炼了泪水，
每一阵长风吹过，都会有
信仰的萌芽悄然破土。
在边疆，曾经多么砥砺的奔走
只为了生命，不再是一篇空洞的布告。
爝火亦不必惊惧，内心的岩石
重若史前的青铜，
当黯淡的天幕上布满了问号，犹有
一只烈焰般的荆棘鸟，展开了翅膀。
在边疆，曾经多么层叠的朝霞
像一本崭新的百科全书，被亲手刻画。
赵兴高，现居甘肃金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书法家协
会会员。先后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林》、
《北京文学》、《散文诗》等20余家刊物发表诗作600余首。诗作入选
《中国当代文学文库》、《2008最适合中学生阅读诗歌年选》、《中国
2008年度诗歌精选》、《中国2010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优秀诗
歌2011卷》、中学生课外读物《疯狂阅读》（高中版）等选本。获甘肃
省第三、四届黄河文学奖和第六届敦煌文艺奖。
兴高：走进戈壁（诗十首）
一条小河
秋风染红树叶，秋风
要给祁连山
一点大红的颜色
大雁南撤，大雁的叫声
从云里落下来，零落成
山头的雪
毡房，从阴坡
转向阳坡
阳坡，畜群搂着霜
过夜
一条小河，是秋天
最后的过客
走过山谷，唱着
流浪的歌
菖蒲海无风
无风的日子
不要倾听
菖蒲海的沉默
满眼的黄沙
满眼死去的浪花
我在等待一场风，说出
一个民族失踪的秘密
风，是菖蒲海的语言
如果没有风，楼兰人
拿什么说话
离别
风啊，别拿浪花的小手
捞取水里的星星
那是牧羊的姑娘
零乱的心
黎明，水边
一个包袱
在石头上
等那个过路的人
过路的人啊
他不想回头，不想看到
一条红纱巾
飘落风中
白云走远了呀
羊群走远了
姑娘，你为什么还站在山顶
孤山脚下
东孤山，西孤山
生长在北大滩上的两棵树
它们不开花，只结果
东孤山上结朝阳
西孤山上挂落日
我在两山之间
守着我的戈壁
正是生长的季节
我的羊群，在山上
叶片一样，我想象着
风吹叶片咩咩响
而我的目光，看着更高处
天上的云，以及
云里的鹰
迎亲的马队要出发
羊群别过来，放羊的哥哥
别过来，你看
低飞的云
胸中闷着
一声长叹
我要出山，溪流
别拿你的呜咽，诉说
难舍
迎亲的马队，走慢些
我想回头，看看
身后的山坡
山坡上的哥哥
越来越远的哥哥，你再远
也在妹妹的心尖尖上
站着
走进戈壁，走进一场毛毛雨
风吹云散
雨润花开
走进戈壁
走进一场毛毛雨
同行的小姑娘，她
还不懂得一簇花
对戈壁的份量
当我把一束马莲
交到她手上，她
只是假装嗅了嗅
花的香
风啊，替我收好
从车窗里飞落的花瓣
明天，我还来
我要把花瓣，拼对在一起
等她长大了
再交到她手上
黑河
太阳，迈进黑夜之前
光芒已挥霍一空
黑河，请记住
夕阳的影子
藏身的地方
我是前世的守夜人
今夜我要在夕阳的影子上
擦了又擦
擦出泛光的月亮
我要拿这块月亮的镍币
换回黑河
黑暗后面的光
遥远的河西
月亮，谁推着独轮车
走西口
丝绸之路，一道车辙
留给后人
敦煌，三危山顶
风在翻寻
沙子里的舍利
黑夜里的星星
大地焦渴，嘴唇干裂
我看见，母亲
拿夕阳的刀片
在自己的肌肤上，割出
一条黄河
山巅
不用抬头，就能看见
过路的白云，以及白云里
滑行的鹰
还可以看见，溪水
跳下悬崖，奔跑着
追逐远去的羊群
而我什么也不想
不想胭脂花
开在我手上
华山写意
昨夜，仰望山顶
英雄论剑
星光四溅
清晨，爬上山顶
云里雾里，来来去去的
都是身背闪光的侠客
身披蓑衣，走在雨中
瘦成一把剑的华山
仿佛就背在我身后
王更登加，曾用笔名雪山魂，男，藏族，1978年12月生于甘肃天祝，2001年开始诗歌及散文创作，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绿风》、《诗歌月刊》、《诗潮》、《飞天》等刊，曾获《飞天》优秀作品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星星诗刊》征文优秀奖等，作品入选二十余种文学选本，著有诗集《西去向苍茫》，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王更登加：乌鞘岭诗抄
牧
咀嚼青草的羊，也在咀嚼
青草上的尘埃和阳光
偶尔的鸟叫加深了空阔
我坐在石头上，一丁点岑寂
坐在石头上
花朵开在脚下
鹰翅飘在天上
都是它们的事
没有比喻没有暗示没有想象
羊群没有说出：大地
我没有说出：远方
单纯的我和我的羊
一般我们两相遗忘
有时羊和我一起从迟钝、微末的心思中抬起头
就有一朵柔洁的云
远远地轻轻地拍一拍我们的肩膀
亲人
亲人，我们活着时是一家人
死了，埋进同一片墓地
在阴暗墓穴用根根白骨的闪电
相互照亮着取暖
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们的身体最终会化为腐殖质
渗进黝黑泥土
或许在一片野花的枝头重现昔日风采
那时，在同一块草地上同一片天空下
风吹着，雨下着，阳光照来照去。我们
一朵挨着一朵，还是亲人
牧人（之一）
当仰望，他拥有：瓦蓝
而明亮的穹庐
不多的几缕云絮
间或一只黑色苍鹰的
缓慢盘旋
当俯视，他拥有：
绿草、碎花
草地腥湿的潮气
一只甲壳虫懵懂
然而是自在的穿行
（甲壳虫的爱情，他有时
也能体察到）
当他眺望，望见的只是：
帐篷，风中晾晒的花衣裳
以及小儿牵着牧狗欢跑的娇小身影
他的目光最后会停在
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里，他的羊群
在安静地吃草
草原：清晨
清晨，天空蓝的发暗
但雪山明亮
微凉的风掀动一河谷的静寂
我站在风中，看那些牦牛静卧、
站立或走动
均显得孤单
我沉眠和做梦的黑帐篷孤单
空空的拴马桩孤单
对面山梁上雪鸡一串嘎嘎的鸣叫声孤单
石隙间一朵孤单的蓝色野菊花上的露水
我总以为是月亮在夜晚行走留下的痕迹
孤单的小溪水从昨天又唱到了今天……
现在，我还不准备出发
我还要这样孤单而安静的再站一会儿
在初阳还没有用红绸子裹住眼前的一切之前
我还不打算把牛羊吆到更沉闷的远山
高原：行走（之三）
这么多青春的草，披金戴银
一棵一棵往天边涌
天边，也还是这些青草
天边的天边……你终于费劲了想象
你的心中仍还是青草
是脚边可以端详的那几棵
这是在青藏的深处
一个人的沉闷和孤单
一个人的空明和安详
烈马飞鹰
白云姑娘
于某处入定的一座
桑烟缭绕的祭坛……
这些不时出现的风景
保藏了另外的秘密和故事
你可看，也可不看
当你在山洼处小憩，卸下行走的疲惫
顺便想一些心事，然后
继续起身——
就像是一粒尘埃
被风从这棵草吹到了那棵草旁边
倾听
用一双蜜蜂的耳朵
倾听阳光引爆花蕾的轰鸣；
用一对春神的耳朵
倾听细雨弹拨青草的梵音。
用一泓夜湖的耳朵
倾听星星们的嬉笑絮语；
用一株香柴的耳朵
倾听清风中闪亮的粒粒鸟鸣。
用一只牧羊犬的耳朵
倾听羊群反刍的交响；
用一只母羊的耳朵
倾听牧羊犬逡巡山梁的跫音。
倾听身后纷扰的世声
用一整座草原的虚静；
倾听草原祥静中轻扬的喧哗
用我们的心灵。
风挠格桑
风挠一朵格桑的花蕊
使它不平静
风吹轻柔夜色
风吹新月，今夜的新月
是失眠的帐蓬里
手腕上来路不明的象牙手镯
今夜帐篷顶上落下的星辉
泄漏了她试图掩藏的秘密
她牧归的羊群已经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她的心思为什么要原路返回
在白天放牧的草坡
——慌张的藏不起自己两朵燃烧的格桑
青藏的夜：牦牛
牦牛！像一枚等待摁响的琴键
它站立，比黑更黑，比静
更静
比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更热烈和凄清
山脊在脚下绵延起伏
雪花疏朗而慢，吻凉月光
月光迷茫着它
可以想象，它低低的俯下身
去啃食薄雪下枯黄的草根
或是迷醉于弯弯犄角上方迷幻的星空，轻轻甩动一下尾巴
都是它庸常生活的两个部分
而假定你此刻走近了它——
那湿润清澈的两只大眼里
沉思的幽光深邃成两只泉眼
像高原的阳光融化高原的雪
像清冽的山泉涌进你温热的胸腔
偶尔惊鸿的倒影让你心悸……
山风随意的吹
它仿佛一整夜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仿佛千百年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牦牛！
回到牧场的正午
新砌的羊圈：寂静。新泥的气息蔓延。
三块石头垒起的灶：一口漆黑的铁锅。火焰暗红舌头的舔舐
使一锅蓝天白云渐渐皱动了起来。
……歇下来的松爽。
木瓢在泉水上兀自打转。
马在木桩下闭眼沉思。
散漫的羊群蹄下溅起的昆虫——
青草丛中这隐秘的惶恐和暴动瞬间复归于平寂。
而十一座雪峰上守望的苍狼孤饥成一尊雕塑。
母亲在不远处召唤……
二十年后站在这里
看见二十年前的我是其间滚动的珍珠。
二十年来那些淡漠或清晰的面孔
轻轻围拥过来。
秋草
寂寂山坡上，它们
齐齐地站着
风吹过时弯下腰
时间之手摘走了花和叶
剥落了青春容颜
草籽也早已埋在了泥土中
而今它们只剩下了空空的身子，就这样
站着
在秋风中左右摇晃
摇晃和站立，都是
一株小草的生命本色
秋风知劲草——
它们这样站的越久
它们的颜色
就越是金子的颜色
简单的
一切都是简单的。群山
只是静默的群山
包括三片密厚的松林；九只翻飞的倦鸦
峰顶的积雪的白光
山影里的村庄和河流也是简单的
三、两粒寂静中浮起的红灯泡；小桥上
一只慢慢吞吞走回家的公猪
落霞与烟尘交汇的苍茫
庞大而无形的笼罩
甚至那架拖着长长的白烟
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的银白色飞机
这一切均是简单的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人，坐守大地的空荡
孤独的等待月亮升起
张巧慧，女，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浙江慈溪。以诗歌散文创作为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等十余种刊物及多种年度选本，并被多次转载。出版有诗集《朔风无辜》《缺席》《走失的蝉衣》。列入浙江省首届青年作家人才库。参加诗刊社第30届
青春诗会。
张巧慧：长城谣《节选）
长城谣
它是这样折磨着我：险峻、曲折，
望不到头……
秦、楚、齐、燕、韩、赵、魏
无土之处，累石为固
三十万大军，五十万民夫
用毛石干砌的城墙
用黄土夯筑的城墙
用红柳、芦苇和砂石修建的城墙
起初是史诗般的宏伟概括，
后来是陶庵梦忆的精微叙事
一生所经历的攻与守
成与败
秦始皇，汉武帝，明太祖
我跻身于已经离开和即将到来的人之间
三分之一修复
三分之一倾颓
三分之一消逝
城堡障堠，关塞隘口，几度兴亡
我没有被攻陷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警惕
良人啊，为了长治久安，我愿意点燃狼烟
在每一个人生关口派驻重兵
但某些细节总是试图倒叙
使危险的回忆析出
而一再被叙述的雄伟之外，还有
长久抚摸过的箭窗与雕镂的射孔
拂晓，城砖略带天青的反光
（是谁把它从山的脊骨中取出来
打造成一幅美丽的刑具？
你要接受并存于高处与低处的现实
观景者，都将回到具体的生活之中）
像清凉的沉默，一条模糊的饰纹便打败了
刀光剑影。那句十三亿人传唱的歌词：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
我们新的长城！”（我对它有难以割舍的眷恋，
不愿做奴隶的人用汉字修筑另一条长城
给自己界限、羞耻感，词语的形体、结构、互动
盔甲和弓箭，险峰和无限风光
那个以文字砌墙的人，守卫着尊严的底线）
但自由——
我有不敢动用的武器和难以突围的城障
惟有春天对这一切置身事外
你看你看，
残垣上，紫色的歪头菜正在乱开花
雪落长城
雪落长城，
对美的占有，雪有独特的方式
雪落下来，树略低了点
风略微收敛一点北方的凌厉
“十面埋伏已转为暗处，而
它的曲折更加明显。”
雪下得漫不经心，仿佛一场
意外的入侵，又像不期而至的老友
“白，是一种硬度；
冷，是一种温度……”
有野心的人，褪尽了身上的火气
它的白在无边的白中获取新的定义
这样的遮掩是短暂的——
一段长城恢复了对历史的举证
（明朝，迟了十多年的
昭雪碑，还原一个人的清白）
慕田峪，为了清白我愿意献出骨头
著名的大拐弯雪景
一对年轻的情侣，追逐着跑过
松枝茸茸，有轻微的喜悦
他们的羽绒服，一个天蓝，一个鹅黄，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过路的风看到了
落在胸口的雪，怎样瞬间地融化了
史，或民间传说
……美是无辜的，但美是残忍的
箭痕并不可怕，但她的手指会戳到痛处。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一个女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一段城墙应声而倒也不是浪漫的
“我看见羊眼中流出的血，
走投无路的人捎去劝妻改嫁的书信”
没有人责备一个绝望的农妇，她哭，
让她哭个痛快，
杞梁妻，杞梁骨，让魂魄归来
每一块城砖都是无字之碑
民间传说的生命力在于民心所向
——秦朝那年，一个寡妇长歌当哭，
石头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只是想活着……”
被城墙压着的男人，与自己较劲的人
渴望逢到一个孟姓女子
而寓言在后
而传说是对史的延伸和反讽
山海关，天下第一关。
襟连沧海头枕青山。一怒为红颜。
“一个民族成了降兵”
“但历史无法改写，一个男人的愤怒
上升为民族的屈辱。”
四角楼边，橘红的圆月像抹上了血
现在它是一道景观。更多的争斗不为人知
防御也转向内心
姜女庙前的古树兀自迎向秋风
庙前的望夫石与乾隆的题词久久对峙
登长城迎凉有感
己所剩无几，我心中最美的长城
秋日，山川消瘦，有平沙落雁之音
它是战场，我是俘虏。曾经。
“日落之前，长城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另一边则是金黄的光芒……”
“看到了大陆，湖泊，看到蓝里透红的斑点”
夕阳精心装扮的金黄，又一次通过
一个操琴的人和一双拉弓的手
山峰一点点低下去，总有新的山峦
遥不可及。垛墙、宇墙、拦马墙，
我耽于空城之中
北京城，你不能看清它的全部
时光的梯子递过来，低处与高处有过呼应
故宫的建筑群，走失在自我的省察中
被忽略的还有一辆从长安街驶过的吉普车
一个人北漂的生活以及
远郊的皇陵
像古代戍边的战士，望向归雁
有一刹那的缠绵。一万里长城阻挡敌军
却给春风与飞鸟留下退路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声声雁鸣，
一声是阳关三叠，一声是胡笳十八拍
此时的我正如未修复的城墙
到处是豁口，没有城门
也许，时光之粗糙是最好的纪念品
忽然厌倦了。
卖纪念品的中年妇女，卖土特产的老农
一只与钉子作对的手掌
它的粗糙难以描述
厌倦了光滑、细腻，
我摸过粗糙的城砖，
遮阳伞、防晒霜
受制于粗糙的命运
譬如我忽然想起的，
民工子弟学校四年级的那些借读生
他们的手心大小不一的茧
条石、烽火台，并驾齐驱的马匹
课本中的长城，
他们在纸上画过的歪歪扭扭的长城
“被拒绝在外，一点点不明确的憧憬，
生活是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
而那些建造长城的人，远在生活的直径之外
我们反复地攀登，反复地把现实的琴弓
在历史的弦上拉过
长城下，我挑不出一枚合适的纪念品
而落日像个苦口婆心的人
这伟大的建筑，成就于粗糙之手
我们自认卑微，又不得不承认：
神，确实存在于小人物之中
不到长城非好汉
在他的趔趄中，一片秋叶受了惊吓
他扶过的城墙，多了一个虚弱的凹凸
夕光最能压弯中年人的腰。
他扶着城墙，吃着劲，走一步喘口气
——他至死不肯相信
体内的长城轻易被疾病推倒
在他忽然吼出的军歌中，夕阳有点趔趄
想起去日
一个退伍的老兵，他逝去的青春
乱世的金戈铁马，盛世的风雅颂歌
“我深陷于足迹之中，深陷于欲罢不能”
夕阳又下滑一寸，他像一个黑色发光体
“不要执著，光不仅在落日的翅膀上。”
从长城归来
他幻想重生，他的女儿幻想受孕
姨夫，癌症晚期，爬长城的愿望愈发强烈
而江南的丘陵中，
有新砌的坟墓，刚刚刻上他的姓名
闲笔
把沾染过血的羽毛和石头洗净，剩下的，
才适合抒情。藻井顶上的雕花接近于定情物
精致，侧身其中，有微微的错觉
宁静寺外繁星满天，看不出有狼子野心
万物心安理得地老去，美如颓废
我手指白皙，翻《水经注》。已无忌讳。
星卦准，又不准
——曾有寒儒拂衣辞归。大是大非
长城一直是长城，但人间已不再是那个人间
昨夜，一个音问久疏的朋友发来短信，
那段城墙又有新的倾斜
诗篇无非一堆故纸。爱，如挽词。
玉上烟，女，本名颜梅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人，现暂居宁波，供职于某报社。作品见《诗刊》《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家》《汉诗》《读诗》《今天》等多家刊物。诗入选多种选集和年度选本。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
玉上烟：陌生之诗（诗八首）
春光
在一棵紫薇树下
我和万物一起接受
三月的奖赏
当我抬头
我看见逝去的韶光
又向我奔来
疯开的白玉兰
镀着金斑的山谷
执拗的绿
都和去年没什么两样
我在山林里行走
像所有人一样
贪图这大好春光
我满心欢喜
我熟悉的满心欢喜啊
我忘记了人世
一年又一年的悲伤
铜钱草
我喜欢把她们养在水里
喜欢她们一尘不染的样子。下雨的夜晚
她们陪我看书，写信，发呆
为我打着一朵朵小伞
我流泪的时候
她们一言不发，只是将心事默默地发芽
一个夏天过去了
有的个子长高了，有的低眉顺眼
我想，前世她们一定个个都是
温柔的姑娘
点着油灯，做着针线
不说话
每天晚上，在南风吹来的窗户旁
我都会和她们坐上一会儿
看着这些年轻的姑娘
我就又活了下来
赏完樱花回来，我开始煮粥
我在白米里先后加上山药，花生和紫薯
我站在窗边
一边微笑着摘扁豆
一边想着甜美的樱花
小闹钟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像花瓣在轻轻飘落
橘黄的月亮，今晚熟透了
多好啊
清凉的北斗河也发出樱花的香气
好多天没有这么暖和了
沿着河边
我们肩并肩走着
我们说着樱花，樱花
我们都那么喜欢美好的事物
有时候，我也不那么悲观
比如下午
我们步入一大片一大片云朵里的时候
我们很近，你穿着格子衬衫
不时飘来若有若无的麝香
那个年代
那时候我瘦削，单薄
有一大群男孩子跟在后面
他们总是边吹口哨
边按着清脆的铃声
那时候云朵也不紧紧抱在一起
我骑单车，目不斜视
车筐里放着他的旧书
风一样穿过夹桃花盛开的小镇
蓝布裙，白衬衫
门帘一样的齐留海
每次他说我好看
我都会低下头，不好意思笑笑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
没有猜忌和仇人，马路上没有油烟
水很清，路很窄
每个人都用自行车丈量自己的世界
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能互相看见就很满意
树林很小，苹果花很密
两个人站一会儿，就红彤彤了
陌生之诗
陌生的街道
陌生的店铺。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和菜店好心的嬷嬷，干瘦的锁匠，洗衣店的瘸腿阿哥
包子铺爱笑的阿姊一一打着招呼
多么好，他们看起来忠厚，朴实
最重要的，他们全都是陌生的
房东是陌生的
厨房，阳台，卧室，甚至抽水马桶的声音
也那么新鲜
红木桌椅的气味，老房子的气味
甚至，蟑螂的气味
多么好，它们全都是陌生的
水果铺的老板娘说这条老街住进了一个好女人
温柔，大方
爆米花一样地笑
多么好，他们不知道我从前爱哭，爱生病，爱发脾气
因为陌生，过去的不好都一笔勾销了
这几天，阳光明媚。我忙着打扫房间，和亲友通电话
向所有的陌生致意
这几天夜半，我偶尔也想到从前那些街道
那里人烟已模糊
跟别的地方一样寂静
听说家乡下雪了
听说家乡下雪了
我拿着汤勺
感觉雪也下到了我的房间
我有几年没看到下雪了
我往汤里加了一勺盐
就像加了一小勺雪
听说家乡的雪下得很厚
他们说，或许南方
也能看到一场雪
雪终究没下到江南
雪后来下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总觉得有一场雪
还在等着我
雪也曾爱过两个单薄的人
那年冬天
我们在雪地里走啊走
细密的雪落满了我们全身
那时候，我们都相信
世界是纯白色的
我们的鞋子湿答答的
我们呵出的气，又白又甜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雪天啊
鹭鸶
穿过果园
我们遇见一个浅水塘
干枯的荷叶
带来了下午的阴影
褐色的莲蓬，倒伏在泥水里
田野肃穆如孤岛
一切似乎都在放弃
只剩下几棵作物赤裸地站立
路旁的香樟树，被一阵阵冷风
吹得哗啦哗啦响
偶尔一只鸟飞过
短促的叫声，石子一样
散落在树丛里
阴郁的日子
我的鞋子满是污泥
谈到未来的生活
我心里起了一层雾
你的声音也突然垮了下来
就在那时，一只鹭鸶
蓦地自暗淡的水塘中升起
它展开宽大的翅膀
犹如圣洁的天使
镇定。优美
它轻擦着水面，静静地飞过水塘
当我们再次回头
那团雪白的光，没被任何打扰
又飘落在那片暗淡里
稻田里的麻雀
它们蜷缩着灰色的身躯
缀在电线杆上宛若朴素的果实
即使打着瞌睡，也心怀戒备
一阵风也会吓坏它们
它们惊惶地飞起，向四面八方散落
很快又齐刷刷飞回，重新融入集体
我看不清它们的面容
我相信它们一定在小心地守护着
这个稻穗沉思的下午
在不远处
一只更具体的麻雀离群独步
蓬松着浑身的羽毛
活泼泼地逡巡在沟渠边
像一个词
一种气味
它消失又出现，起落于
还没有挥霍掉的金黄里
它噙着它提心吊胆的稻粒
蹦达在秋日的小径上
一定会剩下这样一只麻雀
在任何地方，一有风声，它就飞掠而起
它的啁啾在你的耳朵刮起涟漪
久久不能消弭
风荷，本名何桂英，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列入“首批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库”。有诗集《临水照花》、《恣意》，散文集《城里的月光》，散文诗合集《水岸花城》，诗歌合集《看到另一个自己》。诗歌发于各级各类刊物，并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选》、
《中国当代短诗选》、《中国当代诗歌选本》、《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等选刊。
风荷：轻或欢宴（诗九首）
轻或欢宴
万物都让我省心
我顺从我的轻，用名字里的风声
押韵，每一首诗都是
荷朵的呼吸
宋朝走来的邮差是个清秀的男孩，特别可人
他和他的马停在
我的厢房外
我活着就是为了遇见你
信笺里走出来的踱方步的书生，你递给我一丛苇叶
千帆过尽
白蘋洲的水草都是月光做的
我一直都如月光般轻，我把自己带到楼台上
人间微醺
你说：梦的触须好长好长
我说：你还记得那个美丽的水鬼吗
向一个明媚的早晨道歉
身上仅剩的春天应该为自己预留
拆掉海水的栅栏
闻香，在眼睛里藏蜜
也不怕沦陷，在稠密的痛苦里
把刀锋握在掌心
只为用来对付自己的眼泪
在四月，总有一粒阳光
在骨盆发芽
爱和被爱是一生的功课
不管下一刻有没有一副好牌
她愿意爱上深渊
乃至绝望
请允许她悲伤
她爱着
一颗心从隐喻里剥离出来
诗句是记录
她的爱
春天一样新鲜
当忧伤的河流途径身边
她说对不起
而左手边的长路和右手边的荆棘
头顶摇晃的星星
何尝不可以用孤独
来命名
请允许她悲伤
像一眼深井
这人世间
这人世间，我信任了一个早晨
信任了你，视你为亲人
把眼泪托付给你
这人世间，我信任简单，善良，海水，天空
避开狡猾，心计，花妖，狐鬼
这人世间，也一再信任誓言的绳索
从不肯给自己松绑
这人世间，没有假设
有也背负了迟到，无奈，风霜，雪雨，悲凉
绝望和死亡
说到死亡，打算在这个日子死的
我说的死是指死心
肉体还得苟且活着，而且期望它越活越有滋味
这人世间，纵有密盒供我安慰
在月光下，我已无力打开
但我信任你，信任里面绝尘之音
也信任这人世间还会有独一无二的灵魂
出现
落花时节，不见君
灯光割开果子
依稀可见少女如花的脸，而后雨声袭来
房间里
灶火熄灭，经书合上
窗户紧闭眼睛
水仙花的香气冷漠地
呆在角落
通向爱情的楼梯，像倾斜的琴键
无人弹拨，声音枯萎
群星正把屋顶压成一朵乌云
因为荒芜
整栋楼开始从根部腐烂
并快速把自己遗忘
描述至此，讲故事的人在对面
停止了手势
而你还置身梦里
仿佛是房间曾经的主人
环视四周
唯见各种干枯的器物遗弃其间
唯有招魂之声
像从谁的胸腔里欸乃而出
春分记
久日无字，语言的舌头
麻木。该安静了，远离人声鼎沸之地
像窗外的乌桕
独身一人，看上去精神矍铄
草们，花们
都在忙自己的情事
她们羞涩的眼神，紧张的萌动，你都有过
有多少花开
就有多么叶落
前日，你去乡下奔丧
亲眼目睹慈祥的老人顷刻变成几根白骨
而你神色平静
平静，平静
只是更加想念远方，幸福而忧伤的远方
有剪不断的爱恋
它们亦是
这个春天隆重的部分
唉，春分了，你说又春分了……
一首诗落寞地
没有结尾
每一天，都离你很近
黄昏到来的时候
我开始想，怎样把一首诗写的沉静
像那棵不爱说话的老榆树
天空布满云霞
天空没想过要长绿草
我开始又想远方
一个日夜擎着火把赶路的人
弄不清楚是在梦里
还是在梦外
黄昏到来的时候
我决定抛开所有的起伏
只提到你
病后记
体内的花朵黯淡
明媚的树杈滋生出额外的疼
疼是虫蛀
疼是刀口上的马拉松
疼是雨水翻来覆去，压住了升腾的幸福
而亲情是良药
爱像阳光翻晒，伸出的羽翼抚慰你
从四面八方
夜的暗壳在身上脱落
你在三月清晨醒来
有喜气一寸一寸地爬上窗子的背脊
失而复得
枯木长出新芽，风口波平浪静
纸张吐出的墨玉
一曲新的水调歌头
你的时间又回到柳暗花明
惊蛰之诗
去年，喝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中药
暖风细雨，春雷三声
现在，这些草木的精魂
该在我的脉络，血管，肌肤里，苏醒过来
生根发芽了
我的身体就是他们的故乡
不久之后
我会在发亮的湖水里
看见一个全新的我自己吗
有莲花的嘴唇，黑芝麻一样的眼神
有忍冬花的心肠
亲爱的，即使我死了
你也能在一棵连翘的枝头上闻到我的气息
我终于像父母期盼的那样
终于像我的名字那样
我的名字里有三种会开花的植物
惊蛰过后，她们陆续怒放
高凯髯子人邻
唐默徐学叶舟
赵兴高王更登加
浙甬红颜诗品
张巧慧玉上烟风荷
高凯，当代知名乡土诗人，男，汉族，生于1963年，现任甘肃
省文学院副院长，为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
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2003年获中共甘肃省委、甘肃省人
民政府颁发的第五批“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在省内外出版专著四部、
合著与编著五部；先后获得10多项文学奖，参加1994年第12届《诗刊》
社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心灵的乡村》、《英雄诗篇》等。
高凯：乡愁时代（组诗节选）
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
——题记
积木之城
远远望去
地球表面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俨然一夜间拔地而起
恍若世外五颜六色的楼丛里
密密麻麻蠕动的生命
那么渺小
嘘——
那是宇宙一个小人国的小矮人们
在垒童年的积木城呢
火车站
村口
越来越大了
像村子自己撕开的一个伤口
长着一棵大槐树的村口已经绝迹
出去回来只有一个火车站
守着起点和终点
火车的尖叫
撕心裂肺躺在脚下的道路
都是从城市奔往城市的冰冷的铁轨
离家的路上
每个人像一根硬硬的枕木
被铁轨一路枕着
而回家的路上
一个个就成了让铁轨一路枕着的
软软的枕头
运输乡愁的十万趟火车
在大地上来来去去轰隆隆轰隆隆
碾压着乡土的疼痛
白乌鸦
太让人惊奇了
终于有一群乌鸦大白于天下
在眼前一大片黑黢黢的文字里
我突然看见一群白乌鸦
飞来飞去
一只两只三只
一群命里就雪白雪白的乌鸦
因为没有背负一身沉重的乌黑
而飞得那么轻松快乐
甚至幸福
乌鸦原来不全都是黑的呀
或者黑乌鸦也有把自己变白的时候
我不是一只苦难的乌鸦
但我像乌鸦一样
为乌鸦兴奋不已
在文字的密林里
白乌鸦真实的白是那么突出
即使飞进深沉的黑暗中也是雪亮的
即使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也是雪白的
烂尾楼
一个遮天蔽日的大家伙
经过几番疯狂的折腾
终于瘫在了地上
饕餮之城
又随意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了土地
一片狼藉一颗变质的良心
烂在了泥泞的乡愁里
时间已锈迹斑斑
但那么多破土而入的钢筋和水泥
并没有让麻木的大地忘记伤痛
寸土必争的野草们赶来歇脚
无枝可依的小鸟们开始筑巢
而苍茫里一个寻找归宿的流浪者
也找到了归宿
城市无耻
深沉的大地就会用大地的方式
收回自己的失地
想起了补丁
周围身上长补丁的人
几乎没有了
从前
一个人从小到大从里到外
都是缝缝补补的
那些形形色色一块摞着一块的补丁
其实是生活留下的伤疤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一想起补丁
里面就疼
心里长满补丁的人
还活在人世
乡间的吹手
过红事终于笑出了声
呜哩哇啦的
过白事终于哭出了声
也是呜哩哇啦的
看上去是在为别人又悲又喜
但心里往往喜的是自己
悲的也是自己
人就活了一口气
一旦放开嗓子一杆铜唢呐
和一杆铜喇叭都呜哩哇啦的
一个比一个痛快
阳世上的吹手
像每一家知心知肺的亲戚
贫富不嫌一世放不下的大喜大悲
经那么呜哩哇啦一吹
就不知不觉放下了
那些能把魂儿都吹出来的吹手
身后几千年余音不散呢
山山峁峁沟沟洼洼
呜哩哇啦回响
秋天的葵
灿烂之后
葵一个个沉重地低垂着头颅
向日而立
三分钟早已过去
葵仍在默哀
一个季节也将过去
葵在默哀中成熟
在成熟中默哀
其实这是葵在为自己举行的
一场临终的告别仪式
在大地上
一颗成熟的头颅
注定将因为成熟而被割下
冬虫夏草
谁个在冬天里是一只虫子
夏天里就是一棵小草
谁个在夏天里是一棵小草
冬天里就是一只虫子
到了春天呢
到了秋天呢两个对应的季节
虫子和小草各自去了哪里
谁个在春天里错过了春天
魂断秋天的又是谁
呀——今世怎么同根却不同命
夏天小草还把虫子藏了起来
冬天虫子就被吃掉了
在天上
在天上
尽管扇动着飞机的双翼
舒展着钢铁的羽毛但我还是害怕
自己会突然掉下去
在天上
我才知道自己的肉体是多么沉重
而飞对于我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天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天空的确空空如也
星星还是那么遥远
即使一朵朵白云
也是全部匍匐在苍茫的大地
而且我的每一次起飞
注定都是为了一次降落
在天上
我不再向往天堂
而是像鸟儿一样开始深情地俯瞰
地狱在地下
天堂在地上
那些炊烟像人的魂
我看见远去的乡村
那些自下而上高高升起的炊烟
像人的魂
它们轻轻的
像人的魂
它们冉冉的冉冉的
像人的魂
它们袅袅的袅袅的袅袅的
像人的魂
它们依依不舍地从土地走向天空的样子
像人的魂
每当看见那些魂一样的炊烟
我就想起那些快要和庄稼
一起燃尽的人
髯子，实名张世忠，甘肃景泰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在《诗
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飞天》等刊发表大
量作品，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现供职于人民银行白银市中心支行。
髯子：为一场雪（诗九首）
我的开头与结尾
限于时间的短暂
我的故事，就不必讲了
我只委婉地说一说我的开头，与结尾
开头，世界在迎迓我——
母亲，忍住疼
把喊声一口咬住，仿照闪电裂开一道口子
——我的出生，是一个流血事件
我不会说话，但会哭
我不会走，但已上路——
一个完整的句号，在远方专一地等我
结尾，世界在欢送我——
母亲，把油灯吹灭
让夜晚更夜晚一些，我愿意
在黑暗中寻找你，不惜撞在堤岸上
在风浪中寻找你的一寸微澜
我愿意被漩涡卷入深渊
我相信，我能避开桃花的捕捉
杏花的诱惑
——如果你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母亲，我又赤裸裸投胎来了——
像一只蝌蚪，我靠天性
寻找源头，像一条洄游的鱼
我要摆动尾巴溯流而上，回到你的血肉里——
谜底揭开：母亲热炕火灶，土院木扉
还有：夜犬晨鸡——
这一世，我又是你的儿子
真相
大海动荡不安
大海一直动荡不安
大海想把水泼出去
大海一直想把水泼出去
大海在泼水
大海其实一直在泼水
——大海枯了
事实是：一个天下最深地上最大的坑
真相是：假相
狼刨水：包兰线上一个荒凉的站点
南来的，北往的列车
无论多快，多么流畅
但在经过这里时，都要停一下
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并从每个旅客的生命中
掐下一寸光阴
留在这里——
列车远去，狼刨水
像一滴眼泪，被途径这里的人们
带向了四面八方——
也许，大海听到这个地名时
会翻起一道波浪，江河听到这个地名时
会停止流动一秒
一片云听到这个地名时，会为这个地名
下一场阵雨，还有
远方的青山、平原，以及那里的人们
听到这个地名时，会省下一滴水
为这个地名润一下喉——
然而，现实是：列车远去后
狼刨水
仍然是狼刨水，关于它的故事
天有天的说法，地
有地的版本
但我宁愿相信铁道旁
一棵野草的道听途说——
一只饥渴的狼
曾刨问大地——
狼死了，一个地名活了下来
山梁上：一棵树
抑或，我能猜到的情况都不是
而是一棵老树，走上山梁
占了一个好位置——
它要让自己的后代，站在高处
迎风，把叶子磨得更快
更像人心里的暗器
一棵树，长在山梁上
让我觉得它的绿色，很有传奇色彩
它的主杆，弯曲着，肯定折断过许多条直线
和许多人的目光，它的皮
以及皮上的裂口，不用我刻画
也具备了岁月的苍桑和深刻
它的根，尽管看不见
但我猜想：肯定像垂危老人的手
牢牢抓住自己的命
不敢松动，不敢走神——
但是，它干枯了
多么温和的风雨，也打动不了它了
——像一根木头的时候
它已是一根木头
但我依然相信，它是一棵树
终于，它倒下了
唯一的办法：把横写的“一”
竖写成“1”——
这样为它立意，目的在于
我要再叫它一声：树——
一座烽火台：我是它的头颅
一座烽火台
我看见的时候，恰好是一只鹰
飞上天空的起点——
一座烽火台
表面上灭了，其实
心里一直亮着，一直在冒烟——
任凭时光流逝，江山改姓
一直站在荒野里
一直叫作：烽火台——
仿佛失明的大明王朝发下的一句
“复明”的誓言
让我感觉：很重，很毒
荒原，平铺直叙开来
站在烽火台上，我是它的头颅
它是我的身子，我们合二为一
等一只鹰，再次触及我们的灵魂
我们长出羽毛，长出翅膀——
翱翔的时候，我们以鹰的眼光看见：长城
是一条弯曲的线，如果画直
改写的不仅有历史
而且还有：人心
一片荒原：一直在等
一片荒原
一直辽阔着，一直荒凉着
它一直在等：天，落下来——
西北风吹过去
东南风吹过来
没有拔地成山，也没有掘地成壑
偶尔的一个小起伏，都被平坦
都被大缓解了——
一群鸟落下来，由于太稀太小
等于没有落下来，一场雪落下来
有一瞬间，仿佛感觉有些满足了
但经不住推敲一下，经不住高兴一下
又趋于无，鹰是天的第三只眼
盘旋着鸟瞰着，这种时候
往往以为，天
就要落下来了，但遗憾的是：天
仍然没有落下来——
一直古老着，苍茫着
一直孤独着
一直：空着
像我的心在等你的心——
一直在等
一直：在等
北风：吹了整整一夜
天一黑，风开始吹
从小往大，吹
从北往南，吹
风吹，必有原因
必有理由
必有目的
必有我不能体会的爱
和疼痛
天一亮，风不吹了
我出门一看，种种迹象表明
北风吹了整整一夜
与两件事有关——
第一件，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了
有人想把他的灵魂，翻译成一座山峰
他摆手示意：深，是灵魂的——
第二件，晚报上，一则寻人启事
是几个站在岸上的人，在寻找一个
跟着河流投奔蓝天的人——
永远，找不到了
冬天的北方：是正方形的
秋天的北方
不是正儿八经的北方，有些偏——
草的颜色由绿转黄了，心还没有黄
这决定了草原的味道，还不够苍凉
新一茬大雁的羽毛，黄了
而飞翔，还没有完全成熟
这时，风开始吹
不过，风向不正
仿佛是从谁心上的一个拐角发起的
是西北风
冬天，巨大的双扇门一推开
北方，彻底转过身来，摆开了宽大的正面——
端正的面对南方时，北方
是正方形的——
性格是正方形的
广阔辽远是正方形的，雪纷纷扬扬
仿佛乱了方寸，她的洁白
是正方形的，北风
吹起来没有固定的格式，它的严寒是正方形的
夜晚，奇形怪状，它冷酷的黑
是正方形的，水结冰了
她零度以下的温柔，和骨头中的嫩芽
是正方形的，一对麻雀蹲在屋檐上
两撇尖喙，仿佛两枚葵子
一叫，等于被村子剥地一声嗑开了
——我的这个比喻，是正方形的
一个打工者圆满地回来了，无疑
他的敲门声是三角形的，而她的开门声是正方形的
冬至节到了——
一个孤儿，跪在大风里给那面的父母烧纸衣
一点火光刺进我心里：疼，是正方形的
——比疼更让我难受的
那火柴头一样小的人间冷暖，是正方形的
冬天，南方是温柔的
以一滴水自西向东流出的情感线为界
对面，截然相反的半壁河山
半边天空，正好是：一语成冰的
正方形的北方
为一场雪：好好收场
冷静下来后，我想：雨
在天空开出雪花
如果结果，会是什么果实呢
结出白银的麦穗，羊脂玉的米粒
降落下来，我要给簸箕安上柔唇和舌头
给碌碡系上马的半径
结出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星星，落在地上
我要与一盏灯一起
坐在海里观天——
如果结出晶莹透明的鸟鸣，蝴蝶美丽的灵魂
纷纷落了一地，我的生活
终于有味道了，或者也可以说
心想事成的时候
终于到了——
我死后，要埋在你的心里
冷静下来后，我想：雨
在天空开出雪花，如果不结果
那么，只有一种结果——
下雪了
——当然，对你
我愿意这样表达：天花乱坠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自幼随父母生活在西北。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随笔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现居兰州。
人邻：瞬间（组诗）
在地道里拧螺丝的人
我感到丝扣，
动了一下。紧。一下一下更紧。
窒息。
我看见那人露出的后背，
隐隐起伏滚动的筋骨，
深处的瞬间涌动、
凝息，消失于
金属丝扣的最黑暗深处。
我感到有什么，
渐渐拧紧了，
拧紧了呼吸与呼吸之间的
最后一点缝隙。
这世界的深处，
是紧和更紧，是愈加黑暗的精密刻度。
鹰
鹰，
上升的时候，
神在
看着……
神看着鹰，
企及只有神，方能抵达之处；
抵达除了神
一切都将毁灭之处。
鹰上升的时候，
已经是足够的美，
不可能更美的美，
可是鹰要更美，
要逼近至高的毁灭之美。
毁灭之美，那一瞬息，
神在祈祷，可是，不叹息。
猫
猫，没一丝声响，
行走，
从高处跳下，
都是。
——它的跳下，一小团松软充满了空气的
棉花那样，
吸尽了所有声音里的尘埃。
猫，是神秘的。
人们无法猜度
墙头曲折的那一端——
即便是写了《我是猫》的夏目漱石
也不能知晓猫的下一步。
看似绵软的筋骨，
松软的链条一样，会忽地绷紧，
窥伺每一只鼠的挪移、试探，
甚至鼠须的些微湿润——
猫独自享受这些秘密的寂寞。
——忽然，熟悉的一点气味，
隐约在那儿。
让它惊喜而甜蜜，
骚而且甜蜜、腥咸的，
它曾经留恋缠绵过的一个烟囱的温暖拐角，
那一夜残留的濡湿的味儿
让它的链条再次绷紧，瞳孔突然残忍地放大。
山寺里的黄昏
黄昏，我独自一人，
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
亦不掌灯。
寂静，六分，七分，八分，
如石，如玉，如黑铁，
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
我在静等
比我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
藤花寂落的门外，
亦悄然离去之人。
我独自一人，不言幸福，
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
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
我想那个径自离去的人，亦是幸福的。
东北一家人
这是乡下，东北的一家人。
厚厚的雪，围裹着院子，
屋子低矮，土墙很厚，
炊烟黏豆包一样，冒着好闻的热气。
茶水沏得滚烫，炕桌上
炒好的大豆，喷香。
小小的木头盒子里，
塞满了金黄黄的烟叶，
一边是裁的整整齐齐的卷烟的旧报纸。
这一家人，猪狗牛、鸡鸭鹅都有。
有这些，才像一个家。
那个女人烫了酒上来，
顺着我的目光朝向窗外，
说着俺家的时候，
她是连同那些生灵一起，都算在里面的。
雄木瓜
切开的时候，
我惊呆了，湿暖的子宫也似的木瓜里，
蠢蠢欲动的
状若蛙卵的黑色的籽充盈得满满的，
有如某种器官的肆虐喷溅。
近乎恐惧中，
我用金属的勺子（手术刀一般）
将黑色的籽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粒不留。
甚至在它们附着的黏黏的温热的那一层
我更留下了更生冷的铁腥气息。
可是我已经无法食用，
我厌恶地把它搁在一边。
我觉到了恶心，
有如胶水一般的黏黏的恶心。
唉，生竟然是恶心的，
而深秋的干枯
大雪中的死亡却是无以言喻的洁净。
笔架山农家院，大雪中的清晨
空气冷冽、清新，谦卑地透着丰收。
院墙下整垛的白菜，
一层层包裹着绿叶的白菜，
每一棵都那么气定神闲。
这沉甸甸的白菜，
根须上粘满了美好泥土的它们
如此的气定神闲，
实在配得上这个初冬，
配得上这一场厚厚大雪里静谧空旷的清晨。
老了的时候
老了的时候，
会想些什么？
爱过的人，逝去的人，离散的人——
我多年惦念一个
叫冯志雨的同学，先是去了青海德令哈
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老了，我可以从容地想想这个世界，
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
谈谈国家大事，
谈谈人民。
那么大年纪了，我有资格对这个世界
指指点点，甚至跺脚——关于这个世界的前途
现在，以及未来。
我有资格谈谈世界，
谈谈城市和田野、庄稼，风雨季节。
有资格谈谈生死，
我已经从生看了过来，看见了
渐渐抵近眉心的所谓的死亡，
也不过那么寻常。
我已经活过了。
死亡，让我们来谈谈，
好好谈谈，就着半碟花生，两盏烧酒
好好谈谈，好么？
一直到谁都没有了谈话的力气。
墓志铭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天色向晚，
我即将宁静地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一起
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几粒瓜子
已经忘了，兜里还有几粒瓜子。
捏几粒随意磕着，
若有若无，就似乎有了一些意思。
寻常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
只不过是需要有几粒偶然想起的瓜子
有意无意丢一粒在口里，
而有一种微不足道的
近乎卑微甚至低贱的
不必也说不出什么的奇怪的满足。
唐默，又名唐树科，1972年10月生，甘肃古浪人。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诗人。著有诗集《唐家庄》，主编文史图书《泗水史话》《土门史话》《甘肃乡镇地名来历》等。
唐默：神话爱情（诗七首）
神
一个痴呆的女儿
一个哑巴儿子
唯一机灵的小女儿
遭遇了车祸
神在哪儿呢
父亲上了一炷香
坐在门槛上抽烟
母亲在窗前抹眼泪
他们的面前
是越来越深的黑暗
神之二
唯一的儿子
打工死在新疆
进疆的路
比一生更加漫长
手举三炷香
不知神在何方
父亲的身后
是一夜间弯曲的背影
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最后一次
赶到您身旁的时候
您已经不能说话
眼里
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
我对着您的耳朵
告诉您我来了
我把双手
放在您宽大的手心
您紧紧地握住了它们
那一刻我感觉
您一下子握住了
我的一生
和你的一生
父与子的一生
就那样
握在了一起
小镇上的修车人
春节回家
在镇上转了转
不知不觉
转到了修车人面前
打气补胎上链子
记得他的小摊
在邮电所门口
可邮电所的大门移了
他好像还在老地方
一步也没有挪过
他头上戴的
似乎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顶帽子
一双油乎乎的手套
沾满岁月的污渍
他满脸的胡碴上
落着的
好像还是当年的霜
只是那双眼睛
陷得有些深了
我对他笑了笑
他憨厚地回笑那样子
恍惚之间
使我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
那个来修车的
腼腆的男孩
小镇上的傻子
他有名字
但人们不叫
都喊他傻子
白天
他在镇上走来走去
像一丝游荡的风
吹到谁眼里
都不会被觉察
夜晚
他蜷缩在某个草棚或屋檐下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有一年我回小镇
没有看见他
问起一些人
他们都很惊讶
是啊傻子呢
陪诗人花语游青海湖
坐了整夜的火车
从西安来兰州
一脸的疲惫
难掩诗人的激情
每走一公里她都要问
到了吗到了吗
青海湖
似乎是她做了千年的一个梦
非要在今天圆了不可
车过西宁上了日月山
天公给脸
花语大呼缘分啊
她手舞足蹈的样子
令日月山的牦牛
瞪大了困乏的眼睛
终于到了
花语开始无语
这个未婚的女子
此刻满目含情
双颊绯红
像一个幸福的新娘
要投进青海湖
为这个神奇的王子
献身
我和同伴黄勇
心里都特别酸
恨不能立刻化身
变成青海湖
哪怕是青海湖里的一条黄鱼
神话爱情
——情人节遐想
是的我无法让自己失忆
硬要假装看破红尘
是红色的波浪这风流韵事的始作俑者
引诱我进入昨天扮一个
爱情的表演者
多年多年以前是广州到海口的
热烈的海风
掀开了你的长发
是大海那纯粹的湛蓝
那永远激情澎湃的海浪
使我们飞翔
把我们引向更深的深入
没有错啊！错也是上天的错
让宁静的西湖这绝世的美人
生在杭州
让我非要千里迢迢
赴一场充满暧昧的旅行
是的我们必须要喝酒
要靠酒精的麻醉和鼓舞
来完成一件秘密的大事
杭州没有烈酒那白兰地洋酒
是假的
上帝知道我们失败了
你的第一滴泪流进了西湖
第二滴被我喝了
那青春的咸涩的滋味
至今还在唇边
走吧我们必须换一座城池
为一张圣洁的床单
千年的长安没有沉睡
王者的霸气赐予我力量
所有的堡垒全部被攻破
终于成就了一场历经很多年的
或许是前世就开始的
不为人知只为神明的爱情
我们移师南下
金陵的雨秦淮河上的灯
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这让人心醉的地方夜夜
翻云覆雨酣畅淋漓
这里是浪漫的天堂
却是失败者永恒的伤城
不然怎么会有亡国的李后主
梦散魂飞的天王
我们决不能在这里
结束我们的爱情之战
必须辗转去冰城
作为这场神话的落幕点
卸下彼此的盛装
让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寒风
彻底扑灭一场大火
玩火者必自焚啊
我们一定要逃过
这亘古不变的一劫
亲爱的不能再回头
永远也不能
是戏剧就必须得结束
是表演就绝对是假的
爱情本来就是
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东西
有今夜其实已经够了
明天这满街的玫瑰
只能到垃圾桶里喂苍蝇
抑或有一朵会转世
做一株西湖的水草
守候我们
最后的孤独
徐学，原名徐存祥，甘肃秦安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作散见于《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星星诗刊》、《中国诗人》、《绿风诗刊》等多家刊物。有作品入选《2005中国年度诗歌》、《2007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2008年度诗歌精选》、《2009中国年度诗歌》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身在河西》《春天就这么简单》。曾获甘肃省第二届和第四届黄河文学奖。
徐学：岁末诗（诗九首）
深夜，我和徐狗蛋说着从前的一些事
深夜，我和徐狗蛋还说着
从前的一些事，坐在他家的炕上
那年，你带着我们偷吃了学校里
给老师教师节炸的油饼，在教师节前一个晚上
当时我们在住校，你上初三，我上初二
但我们在同一间教室里睡觉
那一夜，风吹着窗户纸哗啦啦地响
我们二十二个同学挤在一个大通铺上
铺盖下的麦草如果有一个人一翻身
就能嗅到麦草味和汗臭味，还夹杂着酸酸的味
那一夜，你半夜醒来小便
嗅到胡麻油的香味后，进门就说
香死了，真的香死了
然后你又说：肯定是学校炸油饼了
——明天是教师节
当时，我和徐三娃还没有睡着
听你这么一说，就更睡不着了
于是，我们三个一商量，就来到了
学校灶房的窗户前
你把窗户纸小心地撕破，徐三娃
用早先准备好的一根枯树枝
又小心地从灶台的脸盆里往出来挑油饼
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就这样，一脸盆油饼被全挑了出来
那一夜，我们三个吃得都弯不下腰
坦白地说：油饼的那个香我至今再也没有吃到过
第二天，过教师节
全校十四个老师全都没有吃到油饼
教务主任张好好发火了
上午十点，全校四十五个住校生全部集合
在操场上站成队，她要查一下是谁昨夜偷吃了油饼
我心想她根本查不出来
这么多的住校生，查谁去？
张主任让我们把嘴张大，她走到
排好队的学生跟前
一个一个地嗅，嗅完徐狗蛋
让站出来，嗅完徐三娃让站出来
嗅完徐学也让站出来
嗅完其他学生后，一个都没有站出来
之后，我们三个全被开除了
深夜，我和徐狗蛋还说着从前的一些事
坐在他家的炕上，一边喝着酒
一边抽着烟，似乎烟和酒能够使我俩更加的
想起从前，一些现在很少提及的事
时光流逝
点的煤油灯没了
二狗蛋的爹娘没了
徐洼村到县城的土路没了
门前的河水没了
沟里的一眼泉水没了
村头槐树上的喜鹊窝没了
高粱面没了
粟米没了
黄黄的苞谷面馍馍没了
毛驴没了
骡子没了
马也没了
村口敲的那口钟没了
村里的娃们地道的土话没了
堆在墙根的劈柴没了
堂叔用过的一杆唢呐没了
……没了，小时候熟悉的许多都没了
这个下午，我面对我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庄，上衣口袋里的
一盒烟没了
随之而来的是我不想回来的念头：也没了
岁末诗
说着说着就想了
走着走着就老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
想你的好，也想你的坏
皱纹像犁沟，走路像瘸子
你骂我该死的
我也听不见了
想法
我总是提前一天把写好的诗歌
贴在博客上，不是没有想法
而是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自己的名字
在这尘世上多留一天
我知道我诗歌的意境浅显
想象乏力，语言直白，但我已经尽力了
我也知道我博客的点击率不高
——那不要紧
等我死了，有那么一两个人记住我就行了
记住一个名叫徐学的人
曾经来过这尘世
因为喜欢诉说，他在新浪上开过一个
博客，这就够了
清冷的村庄
孩子陌生的面孔
把我这个孤傲之人推远
在老屋的附近，场里的
一个麦垛和两个倒扣的背篓
显得有点孤单
黄昏时，村庄升起的
炊烟，越来越少，就那么五六家
那异常清冷的村庄
还叫不叫故乡，那蹲在墙跟下
晒太阳的长辈和晚辈
——还是不是亲人
一个人在村口看着太阳落山
心里这么想，眼睛落泪了
我来时的冲动和路上的
激动，像浮尘一样被风吹走了
秋末的旷野
在逐渐清晰的晨光里
落叶滚满山坡，两只蝴蝶
一黄一白，绕我起舞
我想对着山坡喊你的名字
在这个清晨，没喊出声就起风了
两只蝴蝶也随之不见了
心的隐痛在德令哈
又一次与泪相逢
旧时光，始终是我的念想
晴空下，秋末的旷野
越走越轻，但蝈蝈声还在继续
仿佛它们不叫就冬天了
照镜子
有一次半夜
醒来，在老屋里照镜子
灰暗的灯光下
我看见自己的形像惨不忍睹
稀少的头发已经花白
眼睛塌陷，嘴唇发紫，脸色铁青
……背微驼，身材瘦小
简直一个地道的糟老头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
彻底失眠了，坐在炕上
抽烟，口都抽麻了
像那年因大旱，颗粒无收
坐在田埂上抽烟的父亲
留守的牧羊人
天黑之前，他往背斗里
又装了一些羊粪和捡来的干树枝
然后，坐在羊圈门前
看着家的方向，点燃一棒旱烟
老伴体弱多病，儿媳妇
还算孝顺，好多次
都劝他把羊卖掉，别再放了
大孙子在读大学，二孙子
也在读大学，三孙女在读高中
……再加上长年吃药的老伴
想到这些，他还是
决定，把这四十三只羊放好
趁着自己还能跑动
这是初冬，崖畔畔上的草
已经枯黄，而雪还没有
落下，只是刮在脸上的风是寒风
整棵树快要崩溃了
夕阳还未落山，炊烟升起。
村头的大槐树上，鸟们叽叽喳喳
上百只鸟儿，上千只鸟儿
路过时，我往上扔了一块
土疙瘩，鸟们齐刷刷地飞起来
天空中形成了一片的黑
狗开始狂叫，树枝
在鸟们起飞的弹力下晃动
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
预兆，整棵树快要崩溃了
站在树下，我对自己刚才的
举动深感愧疚，该给谁道歉呢？
此刻，我与暮色融为一体
在叹息中步伐缓慢，无比的孤单
心，喊出花朵
一些事想起来是美好的
譬如：小时侯的生日
菜锅里，娘给我煮的两个荷包蛋
一些事想起来是心酸的
譬如：那年高考
我落选，娘把眼睛快哭瞎了
一些花看起来是鲜艳的
但它是有毒的
譬如：郁金香，含羞草，黄花杜鹃
一些花看起来是淡雅的
但它是救人性命的
譬如：穿心莲，薄荷，三七
今夜，窗外飘着
雪花，心，喊出花朵
——夜，疼出苍茫
叶舟，男，诗人、小说家、编剧，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十月》诗歌奖等。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叶舟：多少北方（组诗节选）
走过多少北方
究竟，走过多少北方
才能在内心，攒下
一座虔敬的
教堂？
时常，我和星辰对视
在璀璨的云朵，和一根
上帝的火柴上
认见春天的风
爱情的伤
以及暮色苍茫中年迈的爹娘。
悲哀吗？不，在乱石
砌筑的谷仓中
一盏灯的忧伤无足轻重
甚至乖张。或者，痛彻吗？
不！当涉河入林
穿越燧火
一路上，拾取了今日的徽章。
只是，在一个人
孤绝走来的时刻——
发现七星
突入旷野，才知道
天空并不仅仅是一件陡峭的外衣。
走过多少北方，才能
在天鹅的身上
攒下，一座执信的
白色教堂？
雪中私语
雪多得要用47天，才能下完——
才能用八百辆牛车，六万支木锨，
一整个江布拉克草原上的
大声吆喝
才能慢慢下完。雪多得
要用一个天空，
从东到西的一场白毛风，一间
诚实的羊圈
一座婉转的北天山才能下完。
真的！雪多得要用
闪烁的鹰群
狮子、大象、狐狼和密林深处的
兄弟姐妹们
跺脚，呼喊，哀告，才能款款下完。
雪多得第一天下，和第47天下
没有两样。
——下雪时，我在寺院里校经
第一页跟最后一页
竟毫无差错。
素描
那些麋鹿藏下了自己的蹄印，秋天了
它们用一条溪水换衣，洗净浑身的梅花
犄角上挂满了成块的黄金。——那些麋鹿
以及远亲近邻：对鹤、红隼、鱼和蛙、松鼠大军
石人、酒、干草，加上一整个部落的哈萨克轻骑兵
在我进入林间教堂时，在麋鹿藏好了
一生的斑斓后，它们将迎来一场经书中描述的狂雪
而后照料生命，妥当地安顿下自己缄默的热情。
回答
抱歉，我仍在这里继续——
河岸上的葵花，像一只只净瓶，
为灵魂守秘。秋天熟了，惟有庄重的晚霞
在发光的鹰脊上，泄露天机。
败北于美，我像歌剧中的一介红发奴隶。
理所当然，我必须在边疆继续——
爱上简单的五谷，爱上羊鞭，
以及一个卑微者的身份。秋天熟了，万物仓皇
我向天鹅取暖，命令星光交出诗卷。
谁的心中没有帝王，我便面北朝南。
天山江布拉克一带
时值盛夏
这一面山坡生机皆无：
月球的表面，戽干的
池塘，史前洞穴
凋敝的牧场
将一张劫后的残破脸孔，搁在了
歌剧院式的旷野。
据说，这里有过麂子、麋鹿、狐狼
七肘长的金雕、三步宽的鼠兔
以及无边无涯的羊肉花；
信不信由你，还有过
吹着长笛的大象、杂技鸽子
敲锣打鼓的虎群
夜半宴饮
却在黎明的山崖上醉卧的恐龙岩画
甚至雪原上，一闪即逝的
蓝色鲸鱼；信不信由你
其实这里只盛产爱情，
午后，当明眸皓齿的姑娘走过时
一只羊便掏出肠子
绷上琴颈，大声漫唱起
青春和火辣辣的肉体。
据说，一场诡谲的大火刚刚熄灭
一次爱慕，刚踮起了
他们的脚尖。——信不信由你
路过江布拉克
我兜里的一盒火柴突然哭了
磷火的泪滴，像噙着一口热血
满含灰烬。
陈述
曙光中出走的羊群，让暮色请回，
又被星光清点，但这并不是散步；
鹰在熬夜，守住世上惟一的灯绳，
大地悲愤难平，但这并不是一次交易；
那些澎湃的蜂巢，携带黄金字母，
酝酿一场经书中的奇迹，但这并不是阅读；
秋天用来仰望，可一只斑驳的破奶桶，
只好用内心箍紧，但这并不是肃穆；
伐木的人停下斧头，天山顶上，
白色象群在细数豌豆，但这并不是宴饮；
谁说流星有鬼？事实上，它要去会见三个人
其中一位挎着算盘，但他并不是账房先生：
磨刀时，水面上会出现碑文，
那最先开口的人在报告天气，但他并不是头领；
今夜有喜，白色毡帐内，一个婴儿找见了乳头
英雄夤夜而归，但他并不是父亲；
我在草原之夜流浪，向一位热泪盈眶的长者
借了一条板凳，但他并不是佛陀。
疑惑
冬天伐木的男人，反穿皮袄，
他早年丢掉了九指，
却如何挥汗如雨？
这一群狮子来自沙漠
迷路天山，又如何
等到一块巨石，
粉碎的年龄？如果下雨，
烟反而变轻，
让三岁的红马仰鼻问天，
那是谁的一件黑色罩衣？
石窟内有一对鸟，
男筑巢左耳，女盘窝于右耳
佛了解他们喜悦的修行，
但并不曾损失自己无畏的听力？
一日深夜，雪打马灯
噼剥作响，
缝补的哈萨克嫂子为针所伤，
却给方圆三米的空中，撒去了
一把甘蔗糖？
听说，一幅祖传的挂像哭湿过眼睛？
又说狐来过，右手上戴着
亡母的一枚银戒？
一棵冷杉月夜下咳嗽，而后胃疼？
还说，倒霉的醉鬼赢了一生中的第一次拳
而对方不过是一根
光秃秃的马尾？
——后半夜了，我隔着毡帐
和门外的老鹰交谈，
师傅见多识广，凭天而降，笑曰：
“此时，隘口外的木材检查站里，一只
摇柄电话爆响，七个公家人
打着手电筒上山抓野鸡去了！”
羊肉花
我不知这些幼小的野花姓字名谁
就像我奔走天山，一次次
失败于辽阔的美——
白色的、指甲皮大小的、三瓣羊脂玉似的
这些无名的野花
一定是日光的雪崩、枞树王子、佛窟灯火
以及七世纪末期散失的经卷
不小心掉下的。这个午后
当它们无穷无尽地绽放，声情并茂的
坐在这个宽大明亮的人世上，那一刻
我看见，门在天空打开
并嗅见了上帝身上的一阵羊腥
喷涌而来。
羊肉花：此刻，我忐忑且诚实地命名。
在边疆
天空不必讲述，因为葳蕤的鲜花
挣脱了寒冬，
以钻石的形象，让繁星
写下光芒的脚注。
在边疆，曾经多么热烈的青春
匹马北方翩若游龙。
大地不必牵挂，因为奔涌的地火
淬炼了泪水，
每一阵长风吹过，都会有
信仰的萌芽悄然破土。
在边疆，曾经多么砥砺的奔走
只为了生命，不再是一篇空洞的布告。
爝火亦不必惊惧，内心的岩石
重若史前的青铜，
当黯淡的天幕上布满了问号，犹有
一只烈焰般的荆棘鸟，展开了翅膀。
在边疆，曾经多么层叠的朝霞
像一本崭新的百科全书，被亲手刻画。
赵兴高，现居甘肃金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书法家协
会会员。先后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林》、
《北京文学》、《散文诗》等20余家刊物发表诗作600余首。诗作入选
《中国当代文学文库》、《2008最适合中学生阅读诗歌年选》、《中国
2008年度诗歌精选》、《中国2010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优秀诗
歌2011卷》、中学生课外读物《疯狂阅读》（高中版）等选本。获甘肃
省第三、四届黄河文学奖和第六届敦煌文艺奖。
兴高：走进戈壁（诗十首）
一条小河
秋风染红树叶，秋风
要给祁连山
一点大红的颜色
大雁南撤，大雁的叫声
从云里落下来，零落成
山头的雪
毡房，从阴坡
转向阳坡
阳坡，畜群搂着霜
过夜
一条小河，是秋天
最后的过客
走过山谷，唱着
流浪的歌
菖蒲海无风
无风的日子
不要倾听
菖蒲海的沉默
满眼的黄沙
满眼死去的浪花
我在等待一场风，说出
一个民族失踪的秘密
风，是菖蒲海的语言
如果没有风，楼兰人
拿什么说话
离别
风啊，别拿浪花的小手
捞取水里的星星
那是牧羊的姑娘
零乱的心
黎明，水边
一个包袱
在石头上
等那个过路的人
过路的人啊
他不想回头，不想看到
一条红纱巾
飘落风中
白云走远了呀
羊群走远了
姑娘，你为什么还站在山顶
孤山脚下
东孤山，西孤山
生长在北大滩上的两棵树
它们不开花，只结果
东孤山上结朝阳
西孤山上挂落日
我在两山之间
守着我的戈壁
正是生长的季节
我的羊群，在山上
叶片一样，我想象着
风吹叶片咩咩响
而我的目光，看着更高处
天上的云，以及
云里的鹰
迎亲的马队要出发
羊群别过来，放羊的哥哥
别过来，你看
低飞的云
胸中闷着
一声长叹
我要出山，溪流
别拿你的呜咽，诉说
难舍
迎亲的马队，走慢些
我想回头，看看
身后的山坡
山坡上的哥哥
越来越远的哥哥，你再远
也在妹妹的心尖尖上
站着
走进戈壁，走进一场毛毛雨
风吹云散
雨润花开
走进戈壁
走进一场毛毛雨
同行的小姑娘，她
还不懂得一簇花
对戈壁的份量
当我把一束马莲
交到她手上，她
只是假装嗅了嗅
花的香
风啊，替我收好
从车窗里飞落的花瓣
明天，我还来
我要把花瓣，拼对在一起
等她长大了
再交到她手上
黑河
太阳，迈进黑夜之前
光芒已挥霍一空
黑河，请记住
夕阳的影子
藏身的地方
我是前世的守夜人
今夜我要在夕阳的影子上
擦了又擦
擦出泛光的月亮
我要拿这块月亮的镍币
换回黑河
黑暗后面的光
遥远的河西
月亮，谁推着独轮车
走西口
丝绸之路，一道车辙
留给后人
敦煌，三危山顶
风在翻寻
沙子里的舍利
黑夜里的星星
大地焦渴，嘴唇干裂
我看见，母亲
拿夕阳的刀片
在自己的肌肤上，割出
一条黄河
山巅
不用抬头，就能看见
过路的白云，以及白云里
滑行的鹰
还可以看见，溪水
跳下悬崖，奔跑着
追逐远去的羊群
而我什么也不想
不想胭脂花
开在我手上
华山写意
昨夜，仰望山顶
英雄论剑
星光四溅
清晨，爬上山顶
云里雾里，来来去去的
都是身背闪光的侠客
身披蓑衣，走在雨中
瘦成一把剑的华山
仿佛就背在我身后
王更登加，曾用笔名雪山魂，男，藏族，1978年12月生于甘肃天祝，2001年开始诗歌及散文创作，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绿风》、《诗歌月刊》、《诗潮》、《飞天》等刊，曾获《飞天》优秀作品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星星诗刊》征文优秀奖等，作品入选二十余种文学选本，著有诗集《西去向苍茫》，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王更登加：乌鞘岭诗抄
牧
咀嚼青草的羊，也在咀嚼
青草上的尘埃和阳光
偶尔的鸟叫加深了空阔
我坐在石头上，一丁点岑寂
坐在石头上
花朵开在脚下
鹰翅飘在天上
都是它们的事
没有比喻没有暗示没有想象
羊群没有说出：大地
我没有说出：远方
单纯的我和我的羊
一般我们两相遗忘
有时羊和我一起从迟钝、微末的心思中抬起头
就有一朵柔洁的云
远远地轻轻地拍一拍我们的肩膀
亲人
亲人，我们活着时是一家人
死了，埋进同一片墓地
在阴暗墓穴用根根白骨的闪电
相互照亮着取暖
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们的身体最终会化为腐殖质
渗进黝黑泥土
或许在一片野花的枝头重现昔日风采
那时，在同一块草地上同一片天空下
风吹着，雨下着，阳光照来照去。我们
一朵挨着一朵，还是亲人
牧人（之一）
当仰望，他拥有：瓦蓝
而明亮的穹庐
不多的几缕云絮
间或一只黑色苍鹰的
缓慢盘旋
当俯视，他拥有：
绿草、碎花
草地腥湿的潮气
一只甲壳虫懵懂
然而是自在的穿行
（甲壳虫的爱情，他有时
也能体察到）
当他眺望，望见的只是：
帐篷，风中晾晒的花衣裳
以及小儿牵着牧狗欢跑的娇小身影
他的目光最后会停在
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里，他的羊群
在安静地吃草
草原：清晨
清晨，天空蓝的发暗
但雪山明亮
微凉的风掀动一河谷的静寂
我站在风中，看那些牦牛静卧、
站立或走动
均显得孤单
我沉眠和做梦的黑帐篷孤单
空空的拴马桩孤单
对面山梁上雪鸡一串嘎嘎的鸣叫声孤单
石隙间一朵孤单的蓝色野菊花上的露水
我总以为是月亮在夜晚行走留下的痕迹
孤单的小溪水从昨天又唱到了今天……
现在，我还不准备出发
我还要这样孤单而安静的再站一会儿
在初阳还没有用红绸子裹住眼前的一切之前
我还不打算把牛羊吆到更沉闷的远山
高原：行走（之三）
这么多青春的草，披金戴银
一棵一棵往天边涌
天边，也还是这些青草
天边的天边……你终于费劲了想象
你的心中仍还是青草
是脚边可以端详的那几棵
这是在青藏的深处
一个人的沉闷和孤单
一个人的空明和安详
烈马飞鹰
白云姑娘
于某处入定的一座
桑烟缭绕的祭坛……
这些不时出现的风景
保藏了另外的秘密和故事
你可看，也可不看
当你在山洼处小憩，卸下行走的疲惫
顺便想一些心事，然后
继续起身——
就像是一粒尘埃
被风从这棵草吹到了那棵草旁边
倾听
用一双蜜蜂的耳朵
倾听阳光引爆花蕾的轰鸣；
用一对春神的耳朵
倾听细雨弹拨青草的梵音。
用一泓夜湖的耳朵
倾听星星们的嬉笑絮语；
用一株香柴的耳朵
倾听清风中闪亮的粒粒鸟鸣。
用一只牧羊犬的耳朵
倾听羊群反刍的交响；
用一只母羊的耳朵
倾听牧羊犬逡巡山梁的跫音。
倾听身后纷扰的世声
用一整座草原的虚静；
倾听草原祥静中轻扬的喧哗
用我们的心灵。
风挠格桑
风挠一朵格桑的花蕊
使它不平静
风吹轻柔夜色
风吹新月，今夜的新月
是失眠的帐蓬里
手腕上来路不明的象牙手镯
今夜帐篷顶上落下的星辉
泄漏了她试图掩藏的秘密
她牧归的羊群已经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她的心思为什么要原路返回
在白天放牧的草坡
——慌张的藏不起自己两朵燃烧的格桑
青藏的夜：牦牛
牦牛！像一枚等待摁响的琴键
它站立，比黑更黑，比静
更静
比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更热烈和凄清
山脊在脚下绵延起伏
雪花疏朗而慢，吻凉月光
月光迷茫着它
可以想象，它低低的俯下身
去啃食薄雪下枯黄的草根
或是迷醉于弯弯犄角上方迷幻的星空，轻轻甩动一下尾巴
都是它庸常生活的两个部分
而假定你此刻走近了它——
那湿润清澈的两只大眼里
沉思的幽光深邃成两只泉眼
像高原的阳光融化高原的雪
像清冽的山泉涌进你温热的胸腔
偶尔惊鸿的倒影让你心悸……
山风随意的吹
它仿佛一整夜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仿佛千百年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牦牛！
回到牧场的正午
新砌的羊圈：寂静。新泥的气息蔓延。
三块石头垒起的灶：一口漆黑的铁锅。火焰暗红舌头的舔舐
使一锅蓝天白云渐渐皱动了起来。
……歇下来的松爽。
木瓢在泉水上兀自打转。
马在木桩下闭眼沉思。
散漫的羊群蹄下溅起的昆虫——
青草丛中这隐秘的惶恐和暴动瞬间复归于平寂。
而十一座雪峰上守望的苍狼孤饥成一尊雕塑。
母亲在不远处召唤……
二十年后站在这里
看见二十年前的我是其间滚动的珍珠。
二十年来那些淡漠或清晰的面孔
轻轻围拥过来。
秋草
寂寂山坡上，它们
齐齐地站着
风吹过时弯下腰
时间之手摘走了花和叶
剥落了青春容颜
草籽也早已埋在了泥土中
而今它们只剩下了空空的身子，就这样
站着
在秋风中左右摇晃
摇晃和站立，都是
一株小草的生命本色
秋风知劲草——
它们这样站的越久
它们的颜色
就越是金子的颜色
简单的
一切都是简单的。群山
只是静默的群山
包括三片密厚的松林；九只翻飞的倦鸦
峰顶的积雪的白光
山影里的村庄和河流也是简单的
三、两粒寂静中浮起的红灯泡；小桥上
一只慢慢吞吞走回家的公猪
落霞与烟尘交汇的苍茫
庞大而无形的笼罩
甚至那架拖着长长的白烟
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的银白色飞机
这一切均是简单的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人，坐守大地的空荡
孤独的等待月亮升起
张巧慧，女，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浙江慈溪。以诗歌散文创作为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等十余种刊物及多种年度选本，并被多次转载。出版有诗集《朔风无辜》《缺席》《走失的蝉衣》。列入浙江省首届青年作家人才库。参加诗刊社第30届
青春诗会。
张巧慧：长城谣《节选）
长城谣
它是这样折磨着我：险峻、曲折，
望不到头……
秦、楚、齐、燕、韩、赵、魏
无土之处，累石为固
三十万大军，五十万民夫
用毛石干砌的城墙
用黄土夯筑的城墙
用红柳、芦苇和砂石修建的城墙
起初是史诗般的宏伟概括，
后来是陶庵梦忆的精微叙事
一生所经历的攻与守
成与败
秦始皇，汉武帝，明太祖
我跻身于已经离开和即将到来的人之间
三分之一修复
三分之一倾颓
三分之一消逝
城堡障堠，关塞隘口，几度兴亡
我没有被攻陷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警惕
良人啊，为了长治久安，我愿意点燃狼烟
在每一个人生关口派驻重兵
但某些细节总是试图倒叙
使危险的回忆析出
而一再被叙述的雄伟之外，还有
长久抚摸过的箭窗与雕镂的射孔
拂晓，城砖略带天青的反光
（是谁把它从山的脊骨中取出来
打造成一幅美丽的刑具？
你要接受并存于高处与低处的现实
观景者，都将回到具体的生活之中）
像清凉的沉默，一条模糊的饰纹便打败了
刀光剑影。那句十三亿人传唱的歌词：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
我们新的长城！”（我对它有难以割舍的眷恋，
不愿做奴隶的人用汉字修筑另一条长城
给自己界限、羞耻感，词语的形体、结构、互动
盔甲和弓箭，险峰和无限风光
那个以文字砌墙的人，守卫着尊严的底线）
但自由——
我有不敢动用的武器和难以突围的城障
惟有春天对这一切置身事外
你看你看，
残垣上，紫色的歪头菜正在乱开花
雪落长城
雪落长城，
对美的占有，雪有独特的方式
雪落下来，树略低了点
风略微收敛一点北方的凌厉
“十面埋伏已转为暗处，而
它的曲折更加明显。”
雪下得漫不经心，仿佛一场
意外的入侵，又像不期而至的老友
“白，是一种硬度；
冷，是一种温度……”
有野心的人，褪尽了身上的火气
它的白在无边的白中获取新的定义
这样的遮掩是短暂的——
一段长城恢复了对历史的举证
（明朝，迟了十多年的
昭雪碑，还原一个人的清白）
慕田峪，为了清白我愿意献出骨头
著名的大拐弯雪景
一对年轻的情侣，追逐着跑过
松枝茸茸，有轻微的喜悦
他们的羽绒服，一个天蓝，一个鹅黄，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过路的风看到了
落在胸口的雪，怎样瞬间地融化了
史，或民间传说
……美是无辜的，但美是残忍的
箭痕并不可怕，但她的手指会戳到痛处。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一个女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一段城墙应声而倒也不是浪漫的
“我看见羊眼中流出的血，
走投无路的人捎去劝妻改嫁的书信”
没有人责备一个绝望的农妇，她哭，
让她哭个痛快，
杞梁妻，杞梁骨，让魂魄归来
每一块城砖都是无字之碑
民间传说的生命力在于民心所向
——秦朝那年，一个寡妇长歌当哭，
石头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只是想活着……”
被城墙压着的男人，与自己较劲的人
渴望逢到一个孟姓女子
而寓言在后
而传说是对史的延伸和反讽
山海关，天下第一关。
襟连沧海头枕青山。一怒为红颜。
“一个民族成了降兵”
“但历史无法改写，一个男人的愤怒
上升为民族的屈辱。”
四角楼边，橘红的圆月像抹上了血
现在它是一道景观。更多的争斗不为人知
防御也转向内心
姜女庙前的古树兀自迎向秋风
庙前的望夫石与乾隆的题词久久对峙
登长城迎凉有感
己所剩无几，我心中最美的长城
秋日，山川消瘦，有平沙落雁之音
它是战场，我是俘虏。曾经。
“日落之前，长城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另一边则是金黄的光芒……”
“看到了大陆，湖泊，看到蓝里透红的斑点”
夕阳精心装扮的金黄，又一次通过
一个操琴的人和一双拉弓的手
山峰一点点低下去，总有新的山峦
遥不可及。垛墙、宇墙、拦马墙，
我耽于空城之中
北京城，你不能看清它的全部
时光的梯子递过来，低处与高处有过呼应
故宫的建筑群，走失在自我的省察中
被忽略的还有一辆从长安街驶过的吉普车
一个人北漂的生活以及
远郊的皇陵
像古代戍边的战士，望向归雁
有一刹那的缠绵。一万里长城阻挡敌军
却给春风与飞鸟留下退路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声声雁鸣，
一声是阳关三叠，一声是胡笳十八拍
此时的我正如未修复的城墙
到处是豁口，没有城门
也许，时光之粗糙是最好的纪念品
忽然厌倦了。
卖纪念品的中年妇女，卖土特产的老农
一只与钉子作对的手掌
它的粗糙难以描述
厌倦了光滑、细腻，
我摸过粗糙的城砖，
遮阳伞、防晒霜
受制于粗糙的命运
譬如我忽然想起的，
民工子弟学校四年级的那些借读生
他们的手心大小不一的茧
条石、烽火台，并驾齐驱的马匹
课本中的长城，
他们在纸上画过的歪歪扭扭的长城
“被拒绝在外，一点点不明确的憧憬，
生活是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
而那些建造长城的人，远在生活的直径之外
我们反复地攀登，反复地把现实的琴弓
在历史的弦上拉过
长城下，我挑不出一枚合适的纪念品
而落日像个苦口婆心的人
这伟大的建筑，成就于粗糙之手
我们自认卑微，又不得不承认：
神，确实存在于小人物之中
不到长城非好汉
在他的趔趄中，一片秋叶受了惊吓
他扶过的城墙，多了一个虚弱的凹凸
夕光最能压弯中年人的腰。
他扶着城墙，吃着劲，走一步喘口气
——他至死不肯相信
体内的长城轻易被疾病推倒
在他忽然吼出的军歌中，夕阳有点趔趄
想起去日
一个退伍的老兵，他逝去的青春
乱世的金戈铁马，盛世的风雅颂歌
“我深陷于足迹之中，深陷于欲罢不能”
夕阳又下滑一寸，他像一个黑色发光体
“不要执著，光不仅在落日的翅膀上。”
从长城归来
他幻想重生，他的女儿幻想受孕
姨夫，癌症晚期，爬长城的愿望愈发强烈
而江南的丘陵中，
有新砌的坟墓，刚刚刻上他的姓名
闲笔
把沾染过血的羽毛和石头洗净，剩下的，
才适合抒情。藻井顶上的雕花接近于定情物
精致，侧身其中，有微微的错觉
宁静寺外繁星满天，看不出有狼子野心
万物心安理得地老去，美如颓废
我手指白皙，翻《水经注》。已无忌讳。
星卦准，又不准
——曾有寒儒拂衣辞归。大是大非
长城一直是长城，但人间已不再是那个人间
昨夜，一个音问久疏的朋友发来短信，
那段城墙又有新的倾斜
诗篇无非一堆故纸。爱，如挽词。
玉上烟，女，本名颜梅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人，现暂居宁波，供职于某报社。作品见《诗刊》《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家》《汉诗》《读诗》《今天》等多家刊物。诗入选多种选集和年度选本。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
玉上烟：陌生之诗（诗八首）
春光
在一棵紫薇树下
我和万物一起接受
三月的奖赏
当我抬头
我看见逝去的韶光
又向我奔来
疯开的白玉兰
镀着金斑的山谷
执拗的绿
都和去年没什么两样
我在山林里行走
像所有人一样
贪图这大好春光
我满心欢喜
我熟悉的满心欢喜啊
我忘记了人世
一年又一年的悲伤
铜钱草
我喜欢把她们养在水里
喜欢她们一尘不染的样子。下雨的夜晚
她们陪我看书，写信，发呆
为我打着一朵朵小伞
我流泪的时候
她们一言不发，只是将心事默默地发芽
一个夏天过去了
有的个子长高了，有的低眉顺眼
我想，前世她们一定个个都是
温柔的姑娘
点着油灯，做着针线
不说话
每天晚上，在南风吹来的窗户旁
我都会和她们坐上一会儿
看着这些年轻的姑娘
我就又活了下来
赏完樱花回来，我开始煮粥
我在白米里先后加上山药，花生和紫薯
我站在窗边
一边微笑着摘扁豆
一边想着甜美的樱花
小闹钟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像花瓣在轻轻飘落
橘黄的月亮，今晚熟透了
多好啊
清凉的北斗河也发出樱花的香气
好多天没有这么暖和了
沿着河边
我们肩并肩走着
我们说着樱花，樱花
我们都那么喜欢美好的事物
有时候，我也不那么悲观
比如下午
我们步入一大片一大片云朵里的时候
我们很近，你穿着格子衬衫
不时飘来若有若无的麝香
那个年代
那时候我瘦削，单薄
有一大群男孩子跟在后面
他们总是边吹口哨
边按着清脆的铃声
那时候云朵也不紧紧抱在一起
我骑单车，目不斜视
车筐里放着他的旧书
风一样穿过夹桃花盛开的小镇
蓝布裙，白衬衫
门帘一样的齐留海
每次他说我好看
我都会低下头，不好意思笑笑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
没有猜忌和仇人，马路上没有油烟
水很清，路很窄
每个人都用自行车丈量自己的世界
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能互相看见就很满意
树林很小，苹果花很密
两个人站一会儿，就红彤彤了
陌生之诗
陌生的街道
陌生的店铺。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和菜店好心的嬷嬷，干瘦的锁匠，洗衣店的瘸腿阿哥
包子铺爱笑的阿姊一一打着招呼
多么好，他们看起来忠厚，朴实
最重要的，他们全都是陌生的
房东是陌生的
厨房，阳台，卧室，甚至抽水马桶的声音
也那么新鲜
红木桌椅的气味，老房子的气味
甚至，蟑螂的气味
多么好，它们全都是陌生的
水果铺的老板娘说这条老街住进了一个好女人
温柔，大方
爆米花一样地笑
多么好，他们不知道我从前爱哭，爱生病，爱发脾气
因为陌生，过去的不好都一笔勾销了
这几天，阳光明媚。我忙着打扫房间，和亲友通电话
向所有的陌生致意
这几天夜半，我偶尔也想到从前那些街道
那里人烟已模糊
跟别的地方一样寂静
听说家乡下雪了
听说家乡下雪了
我拿着汤勺
感觉雪也下到了我的房间
我有几年没看到下雪了
我往汤里加了一勺盐
就像加了一小勺雪
听说家乡的雪下得很厚
他们说，或许南方
也能看到一场雪
雪终究没下到江南
雪后来下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总觉得有一场雪
还在等着我
雪也曾爱过两个单薄的人
那年冬天
我们在雪地里走啊走
细密的雪落满了我们全身
那时候，我们都相信
世界是纯白色的
我们的鞋子湿答答的
我们呵出的气，又白又甜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雪天啊
鹭鸶
穿过果园
我们遇见一个浅水塘
干枯的荷叶
带来了下午的阴影
褐色的莲蓬，倒伏在泥水里
田野肃穆如孤岛
一切似乎都在放弃
只剩下几棵作物赤裸地站立
路旁的香樟树，被一阵阵冷风
吹得哗啦哗啦响
偶尔一只鸟飞过
短促的叫声，石子一样
散落在树丛里
阴郁的日子
我的鞋子满是污泥
谈到未来的生活
我心里起了一层雾
你的声音也突然垮了下来
就在那时，一只鹭鸶
蓦地自暗淡的水塘中升起
它展开宽大的翅膀
犹如圣洁的天使
镇定。优美
它轻擦着水面，静静地飞过水塘
当我们再次回头
那团雪白的光，没被任何打扰
又飘落在那片暗淡里
稻田里的麻雀
它们蜷缩着灰色的身躯
缀在电线杆上宛若朴素的果实
即使打着瞌睡，也心怀戒备
一阵风也会吓坏它们
它们惊惶地飞起，向四面八方散落
很快又齐刷刷飞回，重新融入集体
我看不清它们的面容
我相信它们一定在小心地守护着
这个稻穗沉思的下午
在不远处
一只更具体的麻雀离群独步
蓬松着浑身的羽毛
活泼泼地逡巡在沟渠边
像一个词
一种气味
它消失又出现，起落于
还没有挥霍掉的金黄里
它噙着它提心吊胆的稻粒
蹦达在秋日的小径上
一定会剩下这样一只麻雀
在任何地方，一有风声，它就飞掠而起
它的啁啾在你的耳朵刮起涟漪
久久不能消弭
风荷，本名何桂英，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列入“首批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库”。有诗集《临水照花》、《恣意》，散文集《城里的月光》，散文诗合集《水岸花城》，诗歌合集《看到另一个自己》。诗歌发于各级各类刊物，并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选》、
《中国当代短诗选》、《中国当代诗歌选本》、《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等选刊。
风荷：轻或欢宴（诗九首）
轻或欢宴
万物都让我省心
我顺从我的轻，用名字里的风声
押韵，每一首诗都是
荷朵的呼吸
宋朝走来的邮差是个清秀的男孩，特别可人
他和他的马停在
我的厢房外
我活着就是为了遇见你
信笺里走出来的踱方步的书生，你递给我一丛苇叶
千帆过尽
白蘋洲的水草都是月光做的
我一直都如月光般轻，我把自己带到楼台上
人间微醺
你说：梦的触须好长好长
我说：你还记得那个美丽的水鬼吗
向一个明媚的早晨道歉
身上仅剩的春天应该为自己预留
拆掉海水的栅栏
闻香，在眼睛里藏蜜
也不怕沦陷，在稠密的痛苦里
把刀锋握在掌心
只为用来对付自己的眼泪
在四月，总有一粒阳光
在骨盆发芽
爱和被爱是一生的功课
不管下一刻有没有一副好牌
她愿意爱上深渊
乃至绝望
请允许她悲伤
她爱着
一颗心从隐喻里剥离出来
诗句是记录
她的爱
春天一样新鲜
当忧伤的河流途径身边
她说对不起
而左手边的长路和右手边的荆棘
头顶摇晃的星星
何尝不可以用孤独
来命名
请允许她悲伤
像一眼深井
这人世间
这人世间，我信任了一个早晨
信任了你，视你为亲人
把眼泪托付给你
这人世间，我信任简单，善良，海水，天空
避开狡猾，心计，花妖，狐鬼
这人世间，也一再信任誓言的绳索
从不肯给自己松绑
这人世间，没有假设
有也背负了迟到，无奈，风霜，雪雨，悲凉
绝望和死亡
说到死亡，打算在这个日子死的
我说的死是指死心
肉体还得苟且活着，而且期望它越活越有滋味
这人世间，纵有密盒供我安慰
在月光下，我已无力打开
但我信任你，信任里面绝尘之音
也信任这人世间还会有独一无二的灵魂
出现
落花时节，不见君
灯光割开果子
依稀可见少女如花的脸，而后雨声袭来
房间里
灶火熄灭，经书合上
窗户紧闭眼睛
水仙花的香气冷漠地
呆在角落
通向爱情的楼梯，像倾斜的琴键
无人弹拨，声音枯萎
群星正把屋顶压成一朵乌云
因为荒芜
整栋楼开始从根部腐烂
并快速把自己遗忘
描述至此，讲故事的人在对面
停止了手势
而你还置身梦里
仿佛是房间曾经的主人
环视四周
唯见各种干枯的器物遗弃其间
唯有招魂之声
像从谁的胸腔里欸乃而出
春分记
久日无字，语言的舌头
麻木。该安静了，远离人声鼎沸之地
像窗外的乌桕
独身一人，看上去精神矍铄
草们，花们
都在忙自己的情事
她们羞涩的眼神，紧张的萌动，你都有过
有多少花开
就有多么叶落
前日，你去乡下奔丧
亲眼目睹慈祥的老人顷刻变成几根白骨
而你神色平静
平静，平静
只是更加想念远方，幸福而忧伤的远方
有剪不断的爱恋
它们亦是
这个春天隆重的部分
唉，春分了，你说又春分了……
一首诗落寞地
没有结尾
每一天，都离你很近
黄昏到来的时候
我开始想，怎样把一首诗写的沉静
像那棵不爱说话的老榆树
天空布满云霞
天空没想过要长绿草
我开始又想远方
一个日夜擎着火把赶路的人
弄不清楚是在梦里
还是在梦外
黄昏到来的时候
我决定抛开所有的起伏
只提到你
病后记
体内的花朵黯淡
明媚的树杈滋生出额外的疼
疼是虫蛀
疼是刀口上的马拉松
疼是雨水翻来覆去，压住了升腾的幸福
而亲情是良药
爱像阳光翻晒，伸出的羽翼抚慰你
从四面八方
夜的暗壳在身上脱落
你在三月清晨醒来
有喜气一寸一寸地爬上窗子的背脊
失而复得
枯木长出新芽，风口波平浪静
纸张吐出的墨玉
一曲新的水调歌头
你的时间又回到柳暗花明
惊蛰之诗
去年，喝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中药
暖风细雨，春雷三声
现在，这些草木的精魂
该在我的脉络，血管，肌肤里，苏醒过来
生根发芽了
我的身体就是他们的故乡
不久之后
我会在发亮的湖水里
看见一个全新的我自己吗
有莲花的嘴唇，黑芝麻一样的眼神
有忍冬花的心肠
亲爱的，即使我死了
你也能在一棵连翘的枝头上闻到我的气息
我终于像父母期盼的那样
终于像我的名字那样
我的名字里有三种会开花的植物
惊蛰过后，她们陆续怒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