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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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坡度诗刊》 期刊
唯一号: 111520020220000337
颗粒名称: 开卷
分类号: I218.55
页数: 48
页码: 001-048
摘要: 本文收录了瓯海地区文学作品。其中包括纸上终不能尽欢、五老峰、酒后、你的名字比影子更为寂静、青春作伴乌溪江等。
关键词: 瓯海 当代

内容

慕白
  纸上终不能尽欢(诗二十首)
  崔勇
  评论:“行者”的言说
  陈剑冰
  喜剧(诗二十首)
  陈剑冰
  诗人随笔:诗言寺慕白
  纸上终不能尽欢
  (诗二十首)
  慕白,又名王国侧,浙江文成人
  中国作协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参加《诗刊》社26届青春诗会
  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
  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
  著有诗集《有谁是你》《在路上》《行者》等
  五老峰
  群峰之上,谁还待月西厢
  我登上黑夜的屋顶,向自身的沼泽
  投出一块石头,想知道是山高还是水长
  而世界总以沉默回答我
  酒后
  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使劲
  也无法打开北京的房门
  今晚从外面喝酒回来已是午夜
  借着昏暗的星光,我掏出一张卡,想打开房门
  门,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怎么也不能打开
  我使劲推,用手拍,用脚踹,用肩顶
  我的举动,惊动了保安。他查验了我的身份后
  才发现,我闹了笑话,拿错了卡
  我手中的是一张外省的、包山底的身份证
  你的名字比影子更为寂静
  你是谁,你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比起我的贫乏
  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
  清晨的雾像天空的一道伤口
  你的名字比影子更为寂静
  你是通向欢乐的短暂时光
  你温顺低斜的样子
  不知道是一株红豆杉还是一棵青冈栎
  与山上背阴处的残雪一样
  微蓝的光焰
  让人时时想起上一个秋天
  或者我们正在行走的春天
  在春天,你是必不可少的
  唯一的,我无法破译的谶语
  迷雾继续把目光移向遥远
  田野失去了记忆
  天空还在身边
  梦魇似的的岩石
  伸出双手,握住的只有昨天的温度
  青春作伴乌溪江
  青山是背景,顺流而下
  衢江的山和水都不是我家亲戚
  绿色的波涛在我的眼纹里,绿色的风
  浪花在下午的仙霞岭,无艺术地游戏
  春天的周公源,一条乌溪江陪我行走
  记忆中的湖南从一个省换成一个镇
  抱珠龙人家的狗在波涛中说话,它的嗓音里
  就有着江水的轰鸣,但不会伤害陌生人
  面对春光,鸡惊得飞上了桑树——我的睫毛
  野苜蓿一畦一畦在鬓角撂荒了的坡地上
  和杜鹃花一起疯长着,没有人认识你
  一代人在乌溪江边,一辈子没离开周公源半步
  江水往低处流,一直流到命运的最下游
  乌溪江水往低处流,在我的脸上
  时间和命运在流动,江上春风和煦
  春风吹润万物,在靠近工业时代的江边
  柴门紧闭,没有几个农人在精耕细作了
  一辈子的田地旁看家守门……
  流去的江水不再回来,并不妨碍
  他乡春天的耕种,在我灵魂的版图上
  炊烟的消失,多少有点忧郁
  取代的是一年比一年长高的烟囱
  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
  骨头里结晶的痛苦,我的宿命如一江春水
  守门人沉睡,没有人会为我鼓掌
  回望落日,不要用四月的墨水来为明天哭泣
  一支笔画不出一条纯粹的江,让江水流向大海
  不要更改命运,合上晚霞和地平线
  粘成一片的虫鸣,在向阳的河岸上
  鼋头渚咏怀
  所有的寂寞都与水有关
  比如那小小的一口泉,比如天涯芳草
  比如黄泉碧落,比如山穷水尽,比如水落石出
  比如滴水穿石,比如月夜下的二泉
  抽刀可断水,断不了那让天下揪心的琴声
  江南第一山,天下第二泉,自己才是敌人
  与出发的起点,以乡情的名义
  允许每个人在服务区稍作休息
  在路边遇见熟人应该互相打声招呼
  至少彼此点点头,然后继续一路前行
  山没了,路还在,每一个三岔路口
  需要认真考虑,小心谨慎辨认路标
  路和路结成了无数的网,比河流还多
  从白天到黑夜,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我们都会遇到,你得准备足够的时间
  忍着饥饿,才能到达指定的地方
  山不转水转,“黄昏有大雾的属性”
  记得打开车灯,看到远处的灯光
  如果不是自己的目的地,应该及时鸣响喇叭
  做一个简单的宣告:“我们已经来到这里”
  同时提醒后面的过路人,做好准备
  别错过今晚的灯火
  千岛湖水祭
  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
  道理虽浅,已经成章。墙上无名者的照片
  有如向日葵,每个人都还长着前世的面容
  一一活在贺城,狮城的农耕史上
  山还水,水还在,子孙们都在
  贺城,狮城,来过很多人,又渐渐走了
  有的像我远亲,有的是近邻,半个世纪了
  他们搬离阳光,去水底隐居
  他们的姓氏连同乳名,很快被遗忘
  无休止的流水,谁言有情人终成眷属
  纸上蠡园渔庄,朱陶公从我黑色的眼睛
  巧借真水,蓄养起一尾红色的
  小小的,小小的锦鲤
  回乡偶书
  儿子王发财一十四岁半,嫌弃没有网络
  不愿陪我去包山底,他的心里
  虚拟着整个世界,我四十一岁半
  想天天可以回家,看看老娘
  看看老娘种的辣椒、茄子、蒜
  土豆、番茄和苦瓜
  我不知道
  在一十四岁半少年的眼中
  我是哪棵葱,还是哪株蒜
  我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我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任何
  修饰,我喜欢用
  傻子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
  痴呆呆看你
  我的喉咙里含着沙土
  我的舌尖上着火,我要把你每一棵
  高粱中的血液喊得沸腾
  我用脏手擦了擦自己的脏嘴巴
  把命运中唯一的口粮捧给你
  总之,你比你的傻儿子古老、忧伤
  但我必须死在你前头
  我倒在你怀里时,傻乎乎,痴呆呆,
  可能喊你母亲,也可能喊你父亲
  我就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一颗心在纸上用大白话
  告诉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诉我的未知的女儿
  如果可能
  我还愿意告诉我的子子孙孙
  请你在无边的岁月中珍藏
  一个傻子内心的黄金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风吹过我的村庄
  一片树叶飘落水面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风从南面吹起
  风从北面吹起
  风从西面吹起
  风从东面吹起
  风吹得很快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很晚的时候,风从我的房子吹过
  玫瑰色的黎明
  风没有留下一丝尘香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听雨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春天的
  高跟鞋
  走了
  一夜
  湘湖图
  爱如潮水,你我之间
  藏着一条江的秘密,隔着传说
  一支芦苇折成的船,何时渡我到达彼岸
  爱才是天堂的通行证
  我的河道日益污染,一半来自内心
  一半来自于外力,我无权抱怨
  太阳也有黑点,不应对刚刚长出的白发
  指指点点,对曾经指责过的上游和下游
  我愿意新建一座桥,让八千年的历史
  在一条江上跨过来,就像我们
  在初夏的夜晚一见如故
  山洪和汛期同时到达
  都比不上内心的洪涝来势迅猛
  对面就是盐官,大禹已经把水治好
  不会再次同流合污,你是多么幸福呀
  怀抱湘湖,浦阳湖,钱塘江
  三江合流,渔歌唱晚
  湖桥能拾梦,纤道有古风
  我们在渔浦滩头寻找唐诗之源
  美女山下听越人歌,潮起潮落
  诗歌不是史记,没有必要分清吴越之间
  谁是霸主,如果缘起卧薪尝胆
  我会在空白处再造一个湖
  在独木舟上把酒临风,每一个周末
  穿起丝绸做的古装,你扮西施
  我做范蠡,再演一出春秋绝恋
  城市童谣
  我路过深圳
  看不见一只寄生虫
  每一个生产车间
  灯火通明,春风万里
  我想赞美的,不是春天
  不是蝶飞花丛中
  十万支青春的手
  而是那残缺的
  已失去的半截食指
  自画像
  在民间,是慕白
  大名王国侧父母定的
  上过书,政府也认可
  身高五尺
  并不是所有男人的标准
  原产地包山底,这很重要
  是我唯一在中国注册的地理商标
  生产年份一九七三
  一九七三年的包山底很多孩子
  被送人、溺死、饿死或者冻死
  我却活着
  死去的孩子比我幸运
  他们在天堂里
  来往的都是天使
  不用与衣食住行勾心斗角
  不用与功名利禄尔虞我诈
  我羡慕他们的死
  但我更害怕和他们一样的死
  我死后是上不去天堂的
  我不轻视名利
  心胸也不开阔
  闻过不喜
  宠辱都惊
  如果要找一点优点,那就是牢记恩仇。
  我爱我的亲人,爱我的朋友
  爱我在人间的孩子
  可这也不是进天堂的通行证
  上帝知道,我没有做多少好事
  至今没有做到爱对我不好的人
  我也下不了地狱
  我扪心自问
  我是一个罪人
  我好抽烟好喝酒
  不偷盗不放火
  有兄弟三人
  衍生产品:老婆一个
  儿子一人。
  阎王拒绝我的理由
  是我做的坏事不多
  至少我不会故意伤害一个爱我的人
  作为活着的慕白或者王国侧
  必须附加说明:没有保质期
  保修期限未知,但活着有效
  我会在上帝看着不顾
  阎王记着不管的人间
  认认真真地吸进和呼出
  每一口自然的空气
  夷望溪
  我去过许多条江边
  想竹篮打水,我努力在水中捞月
  但我始终找不到自己,在夷望溪
  水里的倒影已是一个男子的中年
  我的身影浑浊,青春早已不堪
  缘木求鱼,我想把昨天沉入水底
  我的脸上却留下了
  风也能吹动的皱纹和白发
  顽石赋:赤水河、飞云江访石,得句兼赠大解
  石头不会开口说话
  只开花,不喊苦,不哭也不说痛
  石头也不吃饭,不穿衣服
  不睡觉,不谈情说爱
  石头就是石头
  石头不是傻子
  说它傻真不是傻
  石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
  石头是石头它妈生的石头
  石头它妈也叫石头
  石头没有父亲,不管石头是不是无性繁殖
  一块菊花石或者一块鹅卵石
  石头无好坏
  玉石,玛瑙,翡翠,水晶,玻璃
  石头就像人的心
  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你说,石头质硬,形异,色泽光鲜
  奇石可通灵,方可收藏
  石头就是石头
  写《石头记》的说,天下人都痴
  你给石头过生日,你给石头取小名
  它们就是你的儿子和闺女
  你上天入地,你思接洪荒
  你爬楼梯手摸月亮,你到水里找石头
  今天,我不写诗,也不为石头
  相隔三千公里,在两条河里陪你走走
  我不是傻子,我在人生中摸爬滚打多年
  我已失去棱角,我圆滑,我八面玲珑
  我不会对石头痴迷,我不可能成了半个傻子
  你大解,我不解
  竹枝新词
  我是一只深夜里的鸣蝉,深夜振腹
  根本没有能力兵临城下唱空城计
  我醉之意全因酒,不在什么山水
  我想着我的俗世红尘,我一刻也不能免俗
  每一天我都是王国侧,又名叫慕白
  客至台回山
  叫桃源的地方太多
  很俗,跟我的情感一样煽情
  台回山不一样,它是寂寥
  宁静的,下山蛇这个名字
  肯定会令你大吃一惊
  请原谅一个行路者的迷失
  他忘记给你们交代,台回山
  高台村,下山蛇,这些村庄的道路
  它们同时出现,只会在一首诗里
  和十五的月亮一起升起来
  安详又从容,轻盈而透明
  岁月可以在这里沉默
  这是中国开化的一个夜晚
  柯平、马叙、俞强、赖子等人
  无所事事,他们围着暮春的黄昏
  在月影下喝茶,聊天,抽烟
  听房东最小的女儿,燕燕姑娘
  朗诵一首钱江源的诗歌
  大地无语,万山生锈
  一个无人记住的夜晚
  如果不是村口流水的声音
  橘子树午夜时分开放的香味
  轻轻叩响天堂和夜的寂静
  你会以为,自己梦见了一幅画
  或者,穿越到了唐朝
  甚至魏晋
  兰溪送马叙至乐清
  “从一个晴朗的地方到一个下雨的地方,
  实际上只需要一次短暂的睡眠。”
  兰在雾里,芭蕉在雨中
  兄弟,上午十点一刻的这场雨
  再次令人失望,脚下的流水
  不会再次让我们回到里秧田
  回到我们失去的彼岸,钱塘江的源头
  你低头坐进车子的身影
  让我想起了古代友人江边送别
  无言探向水面的沉默
  水到兰溪,三江汇流,悄然合一
  有如人的中年,低缓,宽阔,内心宁静
  月夜漫步,中流击水,西门的桃花正好
  今天第一班的汽车,或者最早的轮渡
  也赶不上昨晚江边灯火中的盛宴
  风很轻,日子会越来越平淡
  一滴水不能和一条鱼,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相遇
  江的对岸,有人故意用古琴弹奏流水
  小城故事,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孤独的水流过一条兰溪,你又为何行色匆忙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兄弟,兰溪,钱塘江的中游水系
  各种各样的人行走在地上,没有人叫得出名字
  命运如水,谁能准确预测自己未来的流向
  这是一条别人的江,有人在上游点灯
  以心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将启程
  回到包山底。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
  会在何时把我喊醒
  登莲花尖
  才到半山腰,遇见一条岔道
  我抬头望去,云海茫茫,山峰陡峭
  一只鹰在山尖离我越来越远
  白云在空中飘荡,一切都似乎很遥远
  不等时间追赶,我转身下山
  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
  山水之间,我的脚步有如落花
  总在随波逐流,多年以后偶遇自己
  灵魂依然只有一米六六,不比肉体高
  从一九七三年开始,一个人在山里走
  我多次看见落日,但太阳,包括月亮
  一次都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不要惊讶,我真的没有登上莲花尖
  不能把假设告诉你,鹰与蜗牛眼里的风景
  同时都能成为一条江的源头
  题广教寺双塔送别图诗
  东边一座宣城,西边一座敬亭山,
  南边偏西一座东塔,北边偏南一座西塔
  广教寺早已灰飞烟灭,弘愿寺新建香火鼎盛
  看不到观自在菩萨如意轮陀罗尼经
  神仙们忙着个人功业,谁还为自身修建浮屠
  江城如画里,先生也好游,先生也好酒
  区区一诗人,先生还好色,人在草木间
  你我一沙鸥,暮春时节,十里桃花早已谢
  凭栏犹忆,昨晚万家酒店,饮尽一夜不如意
  今日商震回北京,子川去金陵,少君已夜归
  你们南来北往,我亦东奔西跑,丁香四月
  泾县虽有文房四宝,纸上终不能尽欢
  儿女情长,墨写的人生,白发总系不得扁舟
  桃花潭畔,生与活,水流具体而微
  没有人在岸边踏歌,青弋江潸潸东流
  高山可仰,我听见这边啼鹧鸪,那边唤杜宇
  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
  题广教寺双塔送别图诗
  “就算把俗世的春色尽收眼底,
  也比不上梦里看一眼你盈盈的笑意”
  人间春色,山花乱开
  圣人留遗产,溪流野唱
  方岩绝壁无捷径,人生何须分泾明渭
  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
  风、雨、雷、电、水、火诸神
  财神、灶神、城隍、土地
  各司其职,各为稻粱谋
  五峰也罢,天下粮仓也好
  神仙神通再广大,也要人间烟火供着
  我本凡间一尘人,自非旷士怀
  世事多荒荒,我且装有闲
  纵使这曲径通幽的云梯连着天堂
  一步一叩首,到达山巅,上得天门
  进入天街,见到各路神仙
  我依然忘不了凡心,脱不了俗
  行路难,不见前人,不问来者
  世道人心,多歧路,我只有童年,没有童话
  渴了,山中泉水就是一位美人
  纯粹,绝色,稀世。
  累了,地上松针就是锦被
  柔软,辽阔,忘形。
  夜住晓行,一朝风月痴迷一生一世
  林静月下,人思风前
  皇帝御书“赫灵”,心诚则灵
  这山水不是我的,清风也不是我的
  我的内心有火,我还不想向自己低头
  我没有一点云水禅心,即使在胡公面前跪下
  磕一百个响头,注定今生也上不了天
  入不了地,就算再邀来一万吨的明月为伴
  我依然只在时光的反面,像这个古寺的
  一支蜡烛,抵不住一阵山风的突如其来
  不言何故白发,但笑半山春风
  山川跌宕,天色向晚,故乡日远
  不能再强词夺理了,道路崎岖不平
  今天己回不去,明日尚早,亲疏无关远近
  五峰就是人的五腑六脏,半日登山
  胜似十年读书,三牲六福,香烛冥钱
  天街喧闹的市声,才是人间的本色
  路边的每一朵野花,卑微,琐碎
  不引人注目,代我开出前世未了的心结
  持花临水,抱鱼在山。原谅我吧
  我入空山不访高士,但寻狐仙
  今日有酒,四十不惑,不去想它明天泛舟何处
  我已看见山脚酒家,炊烟袅袅……
  “行者”的言说
  ——慕白诗歌谈
  崔勇
  我知道慕白是一个诗人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2006年,《温州文学》作了“诗歌专号”,邀我作一篇概观性质的文章。这次的“诗歌专号”里有慕白的诗歌,所以有机会第一次读到了慕白的诗歌。彼时,我对慕白的“诗歌是一个人内心的河流”之说很认同,所以特地阐释了“河流”的启示性和“河流”的传统。但那时,我和诗人还未曾谋面。
  “慕白”的名字似乎是被人多次谈及,诗人自己也在那篇“跋”文《慕白,慕不白,白慕》中特地做了坦白:先从儿子小学语文书上看到大诗人李白的介绍——继而想到章克标的“文坛登龙术”宏论——又加上对自己的牙齿黑的不满,于是“一举三得”的大名“慕白”,“开张营业”。诗人对自己笔名的“散讲”,很是“油滑”,不过“文坛登龙术”该是有点暗示。就像想上“星光大道”的乡村艺人都希望有个“毕姥爷”一样,“乡村”诗人,我想,也希望有个“白姥爷”作为自己诗歌道路上的“引路人”。何况慕白和李白一样,也是位“经常走在路上,四处流觞”、“甚嚣尘上,倦于世网尘劳”的诗人。
  不过,对于“乡村”诗人来说,“白姥爷”这个巨大的“引路人”留下的最激励的诗句可能还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慕白虽自称是浙南文成的“土著”,也表白文成是他“全部的故乡”,
  “是一个理想的、田园的、诗意的栖息地”,但“田园”和“现代”是不合的,做一个“世界性的人”强烈想法,必定会让诗人发现这理想的故乡是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他必定是要做一个“在路上”的“行者”。诗人将自己的诗集定名为《在路上》和《行者》,就是要说明:一个“世界性的人”,必定不安于一隅。“出门”的欲望一直轰响在慕白内心。需要说明的是,诗人的故乡文成就已经有一位出门者刘基。这位明代的大人物给诗人的故乡永久性地留下的名字。我想生于斯长于斯的诗人慕白,口中说出“我是文成的土著”中,当然也有一份来自“刘文成公”的激励。
  一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慕白诗歌中的“包山底”,甚至有不少的诗评家将“包山底”看成是慕白诗歌中的“关键词”。正如上文所说,慕白需要“出门”,从包山底走出去,是慕白写作的一个最大动机。但“出门”需要一个“故园”作为出发地,在我看来,慕白所有的“包山底”的诗句,就是建筑一个“故园”。这个“故园”可以保证他在行走的途中,一旦遇到挫折和伤害,可以给予诗人一些必要的安慰和基于内心的保护。慕白写包山底并不是要成为一个“地域诗人”,慕白也无意写一个文学上的“包山底”,他对“包山底”的一次次的言说,只不过是一次次地确认“走”的可能性。
  在《行者》这本诗集里,诗人特地留了一辑“包山底志”。这一辑的诗篇中,有炙热的抒情性特征,包山底也在这抒情性的书写中获得了位置——“躺在我灵魂的版图上”(《我出生在一个叫“包山底”的地方》)。但很快诗人就“把故乡弄丢了”,成了一个“欠着故乡的债”“无家可归的人”。诗人显然知道包山底的局限——“包山底的文字/只写些平易的庄稼”,所以他似乎有些愤怒地宣称:
  那些深奥玄乎的文字
  早被衣帽光鲜的城里人穿走了
  乡间的农民儿子包山底买不起漂亮的字典
  包山底要告诉山里邻家的孩子
  告诉自己的孩子告诉战争中的孩子
  告诉非洲苦难的孩子
  只有种在泥土上的汉字
  才能枝叶茂盛,才能光芒万丈(《包山底》)
  但这首诗歌中强烈的城乡对比意识和“非洲苦难”的第三世界存在感,都实实在在表明诗人的“前现代性”。当然诗歌最后一句中的“光芒万丈”也再次说明了“慕白”的“野心”。不过,诗人的这种愤怒不会是“坚固”的,毕竟慕白或多或少了然人间本相——“上帝看着不顾/阎王记着不管”(《自画像》)。本质上,他还是个“内心长着一颗羞愧的灵魂”的诗人,而不是一个愤怒青年。这一辑里不断出现的“归故乡”诗——比如《我该从哪儿回家》《游子吟》《儿童相问》《回乡偶书》等等——也足以说明“包山底”不是慕白的诗歌国度。这些故乡抒情性书写,不过是诗人不断行走中的慰藉。
  还需要说明的是:一个并不现代的“乡村诗人”并不需要“精神返乡”。慕白的前驱诗人不是荷尔德林这样的“朝霞诗人”。或许,中国当代诗人都不可能有一次真正的现代性意义的“精神返乡”书写。说到底,我们还未“现代”,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白昼时代”的“诸神隐退”所带来的现代性焦虑并没有在中国出现,我们还在现代的路上。既不曾现代,何来返乡?慕白也可能未曾明了昆德拉所说的“世界性的人”背后的宗教背景,他慕的是“白”,而不是幽暗的“林间”。
  《城中村纪事:告别春天》是一个隐秘的文本。一般来说,一首“告别”诗,都不只是作者的一个小手段,用来表达他因一次小刺痛而产生的偶然情绪;它一定是用来表达诗人对“告别”这个现象本身的思考。它或许只是一次经验,但足可以在书写经验中丧失私人经验,从而获得一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我愿意把这首诗歌看成是慕白对“告别”的一次有意味的经验。
  诗人在深夜读书发短信作札记,虽然感叹“新盖的楼房”,“挡住了我探向远方的视线”。但真正侵扰他的是那只“咬了我一口”、“流着我的血液的蚊子”。蚊子的叮咬,让诗人的额头上“迅速起了一个小小的肿包/又痛又痒的,和我童年时在包山底的记忆一模一样”。我想,包山底就是那个“又痛又痒”的诗人之肿。它能让诗人在深夜独居的时候,拿出一瓶珍藏三十年的老酒,和那只蚊子对饮——因为这只蚊子有着和我一样的“自己的方言”。但,包山底方言是“他们”,现代都市“流行播种的是普通话与时髦的广东语”。在“深圳和北京”,包山底的方言,“这些山里来的种子,散落在出租屋,制衣厂,打磨车间”,虽然“方言是一个人返乡的通行证。/其实,它们不是死在故乡就是死在路上”(《包山底方言:他们》)。所以诗人虽然在“告别春天”时候和蚊子对饮,也遥祝那只不甚酒力、从“纱窗漏洞里急急忙忙飞走”的小虫子,“别忘记来时的方向和返乡的路”。但我想,诗人不会不明白,蚊子的所谓“返乡路”,不过是有一天被拍死在路上。当然只有在路上,这只在夜晚扰人的蚊子,才有被孤独的“诗人”邀请来饮酒;只有在路上,诗人才有体验到这卑微的虫子“身体里留着我的血液的蚊子”有着与自己相似的“方言”。他们所来自的乡村都“日渐消瘦”。当然,这只“身上长着翅膀的家伙”,端地可以是诗人的自喻——卑微、脆弱却能飞翔;“分不清南北西东”,在天空中迷失,却可以让城里发短信写札记的文明人刺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会飞的夏虫,也可以是诗歌在一个急速异质的世界中的形象。但无论是诗人还是诗歌,需要的是“告别”春天的恬谧,接受即将到来的世界之酷热和不安。
  当然,行走本身就是意味着拒绝成为“闭塞世界”的存在物。“行走”也意味着从纱窗的漏洞里飞出去,即便有可能消失在世界中,慕白也拒绝成为一个在浙南山区隐居的“小诗人”。“包山底”不是慕白的尽头,乡村也不是诗人的界限。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人”,要求慕白必须明白这个世界的“深奥玄乎”。如果他终此一生都没有体验到世界的“深奥玄乎”,只在朴素中经验地活着,他的诗歌可能只能是“具体、质朴”的句子,而不会成为“朴素的诗歌”。“朴素的诗歌”风格“文雅”,和“自然的本质”相关,像布罗姆说的那样,是“留住大地根基”的诗歌。它态度公正,超然,虽可嘲讽,却有柔韧的质地,生动俏皮中却明确有力。不过从《大解之解》这首芜杂的诗歌中,我有理由相信慕白已经开始可以“执白守黑”,触摸这世界之玄。
  二
  中国成语:“父母在,不远游”。对于一个执意“在路上”的诗人,可能需要解决“行走”和“父亲”的关系。如果说,“故园”可以在行者受伤时给予“内心的慰藉”,“父亲”当可以成为行走者的障碍。按照那位晦暗的写作者卡夫卡的说法,“父亲”是“我丈量世界的尺度”。在谈到观念世界的不同时,这位作家说:“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苹果;而父亲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在某种意义上,男孩成长则意味着一场事先张扬的观念上弑父行为。“父母在,不远游”,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就必须解决“父亲”。
  慕白诗集《行者》中有一首《月下独酌》:
  灯光真的醉了,满脸通红
  身影歪斜的厉害,小店的那个女的老板
  在柜台用算盘炒着花生米,噼里啪啦响着
  令人作呕,乌鸦一样地呱噪
  瓶中的酒明显被兑了水,喝起来越来越寡味
  父亲,这个名词,空气一样
  不请自来,坐在我的对面一直微笑,没有举杯
  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这个死去多年的老家伙大概也喝醉了
  突然动起来,用眼睛和我划拳
  老家伙明显输了,却耍赖
  抚摸着我的头,教训我:你个小王八犊子……
  我还想和他在干两杯,把老家伙灌醉
  举起杯,碰到的却是我眼角
  早已埋伏的一群泪水……
  对比慕白所慕的那位叫做“白”的伟大醉酒者的同名作品,居于现代的当下的诗人似乎不够飘逸和洒脱。虽然都是“月下独酌”,一个在花间,一个在昏暗的小酒馆:一个邀月共舞作“及春”之“行乐”,一个却只能喝着“明显兑了水”的酒,忍受着小店里女老板“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的“令人作呕”聒噪声。如果仅仅从“月下独酌”这个有意味的“境”来说,慕白这首诗歌第一节就解构了伟大醉酒者的诗意——让“独酌”从“孤独审美”变成了一次不折不扣的“俗世恶心”。不过,我想仅仅从解构出发,这首诗歌最终的内涵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注意。在我看来,李白“月下独酌”是一次“邀影”的自恋行为,而慕白的“月下独酌”却是“自我确认失败”的行为。诗歌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不请自来”的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的亡魂。
  显然,在如此“俗世之恶”的时间里,并不适合一场招魂仪式。但我选择确认,这次月下独酌事件是可以是“真”。我无意冒犯慕白这首诗歌对他父亲的亡魂所经历的一次的复杂哀伤的情感:因为诗人的“眼角早已埋伏的一群泪水”。不过艾略特提醒我们:“艺术和事件之间的区别永远是绝对的”。一次酒后与“父亲”亡魂的遭遇,并不必然进入诗歌。但此一事件一进入诗歌,就会作为艾略特所说的“一个化合起来的总体”,也就不会必然比那位著名的丹麦王子和他父亲亡魂的遭遇事件简单,如果彼时写作的慕白拥有莎士比亚的心灵。可惜的是,慕白还没有达到莎士比亚的“普遍性”高度,他轻易地把这一次亡魂的造访改变成了一次俗世伦理的较量,以及较量之后的抒情。诗人在认证父亲喝酒耍赖之后熟稔地让眼泪从眼角——这人类的弱点的集中地,倾泻而出。不过,我还是提醒读者的是这首诗歌中的“诗人和父亲的较量”行为,在这种较量中,“父亲”作为偶像和禁忌已经破碎,诗人已经在观念上和父亲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了“随意”地处理苹果——他不但熟练地和父亲划拳,也对父亲的耍赖行为心知肚明,甚者,可以举起杯,“把老家伙灌醉”。这足可以见出“行者”已经解决的他出行的障碍了。他可以上路了,去迎接他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可能还没有准备拥抱他,毕竟,女老板的算盘还在“噼里啪啦”的响。
  慕白的“父亲”书写,最直接的当然是《父亲的墓志铭》和《墓志铭:没有别的》。我没有考证过这两首诗歌的写作时间,但显然可以将《墓志铭:没有别的》看成是《父亲的墓志铭》的改写。《父亲的墓志铭》既是对“父亲”从生到死的一生的“简介”,也是对“父亲”的一次“盖棺”定论:“他的一生/活着是卑微/精神和肉体/忍受着双重的屈辱”。不过就像前文所说,每一首“告别”诗歌都不仅是作者的一个手段,“悼亡”作为最终极的“告别”,“多多少少可以用来表达作者对死亡这个现象本身的总体思考”(布罗茨基),所引慕白的“墓志铭”的诗句,和他亲睐的当代诗人雷平阳的名诗《祭父帖》的名句“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十分相似。而《墓志铭:没有别的》和《祭父帖》也有相似的构架。与其说,这是慕白对雷平阳诗作的仿写,我宁愿相信这两位诗人都把握住了经历过共和国历史的“一代的父亲”共同的精神病症。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这“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的特征“父亲”,是60—70年代生人共同的“父亲”形象,慕白的诗作,不过是在雷平阳之后再次确认了这一代人的“父亲”病理特征,墓碑上的刻痕得到了重新的加深。正如艾略特说所说,“诗人的任务不是并不是寻找新的感情,而是运用普遍的情感,去把它们综合加工成诗歌”。艾略特所说是诗歌的“个人和传统”话题,但对于写作者来说,“父亲”就是“传统”,“传统”必然是“父亲”。当然比之于雷平阳,慕白笔下的“父亲”书写要单纯的多,就像前文所说,慕白还没有能力驾驭一种“普遍性”。相对的,雷平阳是一位具备“普遍性”品格的诗人,可笑的是当代那些诗歌批评者或许还只是把他看成是一个云南的“地域性”诗人。我曾在私下里说,与其说雷平阳是一位“地域性诗人”,不如说他是一位“地狱性诗人”——他的诗歌具备了地狱所要求的“深渊性质”、“凛冽风格”和“启示性”,也具备朴素的伟大作品所必备的两种特征——“明显的缺陷”和“丰富的芜杂”。《祭父帖》中的“父亲”书写,慕白可能只能领受其中某一种维度。
  延伸一点,慕白正是在《月下独酌》,解决了“父亲”这个障碍,我们可能看到《行者》一集中,慕白有些肆无忌惮地对诗歌史上的“前驱者”的名诗进行一次“再写作”。比如《姚家源独坐》对之《独坐敬亭山》、《霞山喜雨》对之《春夜喜雨》、《宿衢江上》对之《宿建德江》等等。更有甚者,有些诗作的题目都懒得改:如前文所引《月下独酌》,相同是还有《回乡偶书》《游子吟》《过故人庄》等等。这些具有“同题诗”性质的书写,是《行者》这个诗集的最明显的特点了。当然,慕白的这些“有意味的同题书写”,在我看来,它不是一种和李白们的“较技”行为,也不是像布罗姆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愤怒派诗人”对传统的“解构”和“戏拟”性书写。他好像只安于一个后来者的“识取”,把那些诗歌史上的“前驱者诗作”一一“请”到桌子上来,和他对饮。更准确一点,慕白的这种写作也不能看成是“请”——“请”具备“仪式”的庄严和肃穆感。他的这种写作很随意,但也不是“有意冒犯”。好像这些“诗题”就像《月下独酌》里所说的那个父亲的亡魂,是“不请自来”的。和我同桌,但它既不举杯,也不动筷子,只是“用眼睛和我划拳”,所以诗人虽然自我确认父亲“明显输了”,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依然可以“教训我”。那一声“小王八犊子”,是我和父亲之间的“暧昧的感情”。
  需要指出的是,慕白不仅在诗歌题目上玩这种“不请自来”的“识取”,而且在具体的诗句中也经常性的“识取”,不仅“识取”旧诗的句子——比如《在李骞家吃杀猪饭》里的“山歌祝酒且为乐”“乌蒙磅礴等闲”“但愿长醉”;也毫不客气的“识取”现代乃至当代诗歌的名句——比如《两棵杨树》里的“首师大17号楼公寓的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白杨树,另一棵还是白杨树”,以及上文所引的《父亲的墓志铭》中的“他的一生/活着是卑微/精神和肉体/忍受着双重的屈辱”。慕白的这些“识取”的诗题、诗句绝大多数都很“安静”——大概他已经很好地领受了艾略特所说的“个人和传统”之间的的论述,抑或是如他在这本诗集的《序》里引张耒所说的话“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完全不顾及那些巨大的前驱者的压力?
  三
  有评论者注意到《行者》一集中的“智慧的顿悟”,笔者认为慕白的“智慧的顿悟”更多的是一种经验性的“wit”(机智),当然这主要集中在他对诗歌技术处理的“wit”上。《行者》中特别标出一辑“文非一体”,自然是因为这一辑中的诗作不能归到“行者”这一词汇所要求的“游走”和“客居”以及“返乡”等范畴中去,所以别归一辑为“文非一体”了。不过,我特别喜欢此一辑中的《大解之解》。在我看来,这首诗歌用简单的词语汇集和解释,就解决了“好的诗歌”中的“柔韧的反讽”和“生动的确定”。它的确诙谐或者说戏谑,但诗歌最后一句“大解一辈子只要一种念法/大解的解只读xie”却端端正正,将前面四处奔走的诗句一一收好。四种读音的“解”字归结到那唯一一种写法中去,文字“应声而落”,诗人大解也在这唯一的声音的引领之下归位。诗人将毫无联系的经验,“机智”地结合到一起,成就了一首姿态非凡的诗歌。
  很多评论者都说到了慕白的“真”,把“诗之真”提到“诗之美”之前加以确认。这种说法没有什么不对。但我觉得“诗之真”可能更应该在“肆意”这一层面上来讨论:真是一种“随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看到,《行者》一集中,诗人既是在祖国的大地上毫无障碍的“游荡”“闲坐”,也在诗歌的领域中肆意地“识取”。慕白的“智慧的顿悟”或者“经验性的机智”使得《行者》这本诗集具备了足够独特的个性,也使得阅读者即便仅仅为了乐趣的阅读也会有一种“美感享受”。我充分赞同商震先生说的“这本诗集中的作品,是对他过去诗歌的否定,是它展开羽翅准备翱翔的练习”。我诚恳地邀请慕白在打破禁忌之后,在肆无忌惮的同时,让“诗性的记忆”和“传统中骇人的思想““相认”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基础性的诗歌”,像弗莱切所说的那样。
  陈剑冰
  喜剧
  (诗二十首)
  陈剑冰,浙江温岭人,现居杭州
  专事影视编剧,闲余写诗及其他
  著有诗集《空山》、《时间碎片》等
  喜剧
  清晨突然来了,不眠的人多么惊慌,
  匆忙间荒芜起来。
  必须伪造一个光阴的深渊,
  在无限的变化中保持着不变。
  不变的是什么?晨昏投影在感伤的斜面上,
  似赤脚的鱼行走,这是一艘滑翔机哦。
  盘旋着降落,又盘旋着起飞,
  为了在夜曲与晨曲之间搜索皱纹的美。
  但没有镜子,可以惊艳,
  也没有不夜湖可以浮现好时光。
  一如意义的消解,生出了枝桠。
  独居于夜色之巢中的莫名惆怅,喜剧一般。
  刺绣
  欲醒未醒,挣扎的,朝霞——
  绣出你的白日梦。
  转瞬间,晚霞绣出死,
  死绣出苟活。
  一条光线绣出蛛网世界,
  悬于一线的是虚境。
  你,你们,梦中人,
  攀缘它的软梯,到深谷的反面。
  更深的谷,在哪里?
  春天,夏天,秋天,或者冬雪覆盖。
  死去,复活,又历生死。
  为了绣一张脸,绣一切的混沌。
  哦,天国的光线,万物的刺绣大师,
  恢复了面纱的罪!
  雪
  灰白僧袍的冬,
  在不可及的眼前昏迷,救走惊醒者。
  俗世之中拒绝回头,
  似是你我,永不相见。
  似是此岸的光阴抵达彼岸,
  主宾之间的孤独,焚烧成灰。
  远雪,近雪,境界雪,人心雪,
  众生所诵雪语,无一幸免的遭遇。
  铁锹扫帚在天上赶路,
  扫雪者死去,灰白之僧仅是你我背影。
  骑着白鹅的佛陀在人间收集火柴,
  他的容颜银白、空寂、幻灭。
  演戏
  走红的女主角不久就绯闻,
  脱下比基尼这层命运的皮,慢吞吞,
  似乎没有脂肪和肋骨,只有台词靠近
  只有无耻的道具有些神经质。
  直至名气的呼拉圈有了新狂想,
  全世界的票房挤满了公民。
  哦,请垂下四方形白色布当银幕,
  借着绳索的灵魂悬系它、拘禁它,
  一千个空椅子,变一千个空心人。
  火车站
  目的地恍惚,
  相似青春破败的脸。
  光阴挂在墙上,你们从这儿出发,
  有人轻轻一跃即离开,
  有人原地转圈。
  不断消失的记忆,无数次生命
  与一闪而过的光,
  仅是一列火车轰隆隆的影像。
  叠合,离聚,无言,
  像印在纸上的爱,
  像旧车票,像名片,
  变换身份和座位,变无所变。
  时刻表上的时刻惊心动魄,
  从终点开始,退回起点。
  模糊的恢复清晰,
  清晰的恢复模糊,
  卧轨的站起来,因为死而活着。
  面孔
  他是这小站上的蒙面旅客,
  疯狂逃窜的面孔有一个地点的记号。
  或者是红色绿色黄色的灯,
  闪烁。嗯!像心情的变化莫名其妙地闪烁。
  他白铁皮的车厢,载满二元论与生态学,
  都没有在平面上活过。
  瞬间的死,因为他,改变了线性或者立体,
  一根枕木腐朽了,拆除,改变了方向。
  囚徒
  乘客的心灵如伤兵,包扎信念的绷带。
  他们去何方?谁也不知道。
  他们囚徒般拥挤着,
  旅途——假释了自由。
  有一个油漆匠,在小站下车,
  夜幕掩护下,潜入逃跑的风中。
  蓝色的风,涂成铁灰色,
  绿色的火,涂成煤炭的黑色。
  练习跫音
  疼痛像宗教,病房像修道院。
  修女或护士在练习跫音,
  黑与白的服色有巨大反差,
  它们不代表黑夜白昼,却意义共通。
  穿过走廊时衣袂的风在动,
  长夜难眠时上帝的心在动。
  那是一种远的暗喻,
  远来的信无语,远去的人无影踪。
  当剩下“远”的反义词——“近”,
  会觉得远正向我逼近,
  然而近向遥远之处退却。
  如此双重折磨,我拥有了双重身份,
  有时是A,有时是B,
  有时是医生,有时是病人。
  两个身份在约定时间相遇,
  一个用电疗拷问另一个的灵魂。
  路标
  没有方向感的人,在路上看风光,
  记忆里面如昏君拥有江山,
  有些明暗,有些迷途的可读性。
  只须取消背后的地图,
  世界就明朗无数。红色的小箭头
  指向哪里,哪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不谴责道路纷乱了历史!
  在忠孝东路,忠孝难以两全;
  在解放路,不是一九四九年。
  如果为了逛遍大小妓院,然后去罗马,
  这一个人会不会留下有罪的美名?
  会不会在墓碑上写下:
  ——一个路标的格言与生平?
  不谈文章和禅
  我想起他们,是古代的事情
  一个和尚,一个书生
  他们三生修得同船渡
  青山的倒影遮去了很多尴尬
  一群白毛浮绿水的鹅,更快地到了对岸
  但他们不紧不慢,有很多礼数
  在水上时,谈了很多有趣的见闻
  他们谈旅行、谈骑射、谈山野
  但闭口不谈文章和禅
  我焦急,真想一桨就做了一桩天杀的买卖
  后来他们谈山南海北的女人
  谈杀人越货、男盗女娼
  他们谈到了这条河
  他们沉默下来,就靠岸了
  和尚给了我一串佛珠,书生给了我一卷书
  我一直在渡口等,等银子像水花一样漂来
  一扇窗
  闭合的窗帘开了葵花,
  从布上淡去了呼吸,葵花籽
  燃起郁郁小火。七月,无亡魂
  也无冰凉皮肤触摸。
  等到八月九月,开窗,
  花梗上低垂的风已满江地流。
  便看见桂、菊、常青藤,
  往行人身上泼着清水。
  微微飘摆,白衣衫过去了,
  接着黄的、绿的、黑的,
  都在江上移动。一瓢十一月的江水,
  一盆十二月的雪。
  二月早春
  二月阴霾的态度不明朗,
  云朵泥泞的心不清晰。
  低飞的黄昏吐出氢气球,
  小城旧事微微蓝。
  此刻读史蒂文斯,读策兰,
  踏碎了诗上的春寒。
  铜像叹息全世界的迷蒙夜色,
  染上了铁的流亡玄学。
  或许早春像风,风像疾病,
  月亮的白色药片无限。
  我也无限惆怅,或许二月的阅读,
  有雨,有阴,有晴,有小雪。
  不安
  睡在蝉声里,听幽静的山谷
  分明不在山谷中,在哪里?也许只是气息
  连着另一片气息
  去年在生出草根的山谷,陷入雪中
  拔不出来,参差不齐的生命,在它的反面死去
  入梦、阅读,绕过回廊
  匆匆看一眼,鸟叫的迷失
  今年早起,收拾一下旧书
  飘出一叶绿,黄了,有些模糊不清
  如果出门去,蝉背上有露,牛背上坐着虚怀若谷的牧童
  翻过一座山,再一座山,很快就近了,远了
  不安在与日俱增
  走着回家
  转过一个街角,一棵梧桐在长高
  我追上去,追上一辆
  龟兔赛跑中输掉的公交车
  其实我也不想追,只想让它在
  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无数事情都是这样的
  所以我现在暗暗下定决心,从此刻起
  做一个平庸的人、懒惰的人
  对生活不求目的的人
  然后我上车,挤不上去,我就追着
  但我想到了目的在凸现,就停下来,慢下来
  数着电线杆,向前走,或向后退
  梧桐叶沾在头发上,鸟粪落在头发上
  千万不要擦去,千万不要左看看右看看
  千万不要去想我是谁谁谁
  我就这样回了家
  虎山无字亭边听谈天
  现在他们
  兀立戚然眺望——
  无字之趣,无心之说,无你之我,
  像举一面大旗。
  旗上刮风,风中有松球追来。
  年华渐逝的猫,有温情的虎须。
  悲凉有凉亭的华盖笼罩,
  我已老去!
  若老无所依,
  停下听谈天。
  天地间的大梦,比天下旧闻旧,
  旧成痴狂、破夹克,
  是中年人沉默的赝品。
  有时自言自语,
  从山上回来,披着斑斓,
  像与虎山交心的老虎。
  远看愈显孤单的背影,酷似
  浮光、山岚、太极、袈裟、悟境。
  南风
  我独坐一隅怠慢了四野的风,
  这是南风在吹,吹过山冈来到身边,
  并不因为我的歉意停留,
  只对扬起的草叶和头发说话:
  “伏下吧!听地底下的声音!”
  难道地底下也有南风,吹进
  死者的墓穴,使他们醒来,
  与一棵松树、一个松树林共同生活。
  远处朝南开的窗户,遵循风水学
  只为看见南风迎面扑来——
  倒下去的,是窗内的稻草人,
  轻巧的灵魂随窗帘飞起。
  如果我用纸扎的小风车,
  测试风向与速度,风车的翼
  会飞快转动。时光就这样过去,
  南风却依然潮湿柔软。
  那受潮的心,必须迎接它侵入,
  不管打开木窗、铁窗、铝合金窗
  不管做幸运儿还是失意者,
  在南来北往中,谁不是风中过客
  向晚的木窗
  屋中人往外看风景,春光嵌入木窗
  有时它是冬,有时它是秋,有时它
  跃出框之外快速消失在天边。
  一旦视线跟不上,黑夜就来临了。
  深黑的心灵不由一阵巧妙的恐慌,
  藏到窗台下,偷听灯光的咳嗽,
  因为不清楚木窗里面的人,是老年,
  还是中年、青年,或者没有浮华的年龄。
  窗棂的年龄又有多大?它来自松树,
  柏树,香樟树,木纹被很多手弄皱了,
  现在微风想拉直它,付出了初吻。
  谈恋爱的人应该体察到这一切。
  一如体察卷曲的爱,在夜色中游走,
  即是自由的小偷,吹着轻快的口哨,
  准备跳窗进来。而理智的窗叶迎上去,
  近距离地互相凝视,企图看清对方的心。
  魔术
  墙上灯光宁静片刻会大笑,
  因为阴暗之处爬满了落荫。
  面壁的老头是秋凉隐入墙皮的背影,
  可谁没有年轻过、纵情过、悲伤过?
  所以现在假扮老头也无用,
  假托少女爱你童颜鹤发也无用。
  瞬息间青春无价像绿草园,
  草尖卷起唱歌的舌头赞美光阴。
  而他在你对面坐,倾诉心意,
  说人生躺在掌心可以自比情种。
  但白头发孤独,黑头发平庸,
  一个脑袋的清高有些淡漠。
  尽情展示老去的理由吧!
  足以消弥一个季节的忧虑。
  浓浓的秋意在你们之间手舞足蹈,
  不断问:“听听,是什么消失了?”
  你也无话说,沉默是金。
  他即是昨天,你是明天。
  爱美的容颜善于变魔术,
  也敌不过皱纹的手艺炉火纯青。
  古运河
  在古运河边的一排树木,
  现在剩下了巫术,河面厚积羞愧的枯叶,
  如平地来去自由。
  谁想说“春也不须归”
  舌头微摆一下,折断冷气流,
  大雪和木船躺在那里入睡。
  这幸存的、毫无敌意的静物,
  把腐烂的果实塞给历史画卷,
  把风流人物弯曲成美丽的败笔,
  假设它们醒着,也是人性化的。
  而在码头,在小酒馆,
  耳朵与嘴巴在等待旧梦境,创造新毁灭,
  乃至酒精的力量坚持死去,烦忧全无。
  自古死去即远游!
  远游也是口音不标准的流浪客,
  有生硬的年龄,性别不明的旅游图,
  到此一观星星点点的事迹——
  那河上的沙沙声?那沉默?那活着的树?
  活着的哑巴与傻子,他们的冷漠、笑,
  眼睛里莫名其妙的光与暗,
  有空白,也有不空白,
  有时间,又没有时间。
  从不在有限里说无限,
  从不在流动的生活里描摹一条河。
  就这样,天黑了,古运河上的人,
  在酒桌上造反,像落叶,像春色,
  更像骄傲孤独的死神,陌生地悲哀。
  纪念品
  生活中的纪念品摆在生活中蒙尘,
  全新的意义从来没有命名过,
  或者未被我发现。直到有一天,
  用来纪念一个死者的后悔,他不在原来地方。
  他去了天堂或地狱,
  夜深人静时我想问:“他到底是谁?”
  只见天上繁星在哪里忘情游泳,
  这游泳池里最肥胖的天使,以仰泳姿式
  活在世上时,是多么清瘦无比。
  今日夜色有了杨柳枝头的亮光,
  体会幽暗会时刻到来,似星光的湖,
  把深蓝的冷结冰成天鹅的恋爱,
  还有惊人的芭蕾舞表演,
  踮着脚尖取走了我年龄。
  这样的夜,这样的生活,扛着墨水累坏青春,
  累坏了中老年的划船人,船到湖心,
  仅纪念一次无力的诱惑吐真言。
  波澜还是软绸缎,绸缎上丝绸的路
  无记载,也无濒临死亡的绝妙纪念。
  诗言寺
  陈剑冰
  1
  “诗”的汉字结构值得推敲,左边一个言,右边一个寺,合而为诗,而寺庙少不了有和尚,大概证明诗即是寺庙中的和尚在讲话——老和尚讲经说法,下面鸦雀无声,老和尚打呼噜,下面还是鸦雀无声。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木鱼的笃的笃响,驿动的心也在的笃的笃响。酒肉和尚偷吃狗肉与老酒,却念念不忘佛祖心中留,莫非佛祖与狗肉同在?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大概为了与树上鸟儿对话,鸟儿却骂花和尚是鸟人。这四种和尚讲话,拿来折射诗的气场、自我、本质、语感,有那么一点野狐禅!
  2
  “老僧也有猫儿意,人前不敢叫出声。”猫的叫春之声与老僧的叫春之心,就是一首好诗的元素。猫及老僧与叫春的关系,在庙堂上撑起自然、玄学、俗世、信仰的结构,猫爪的细节力量与老僧的意在言外,叫春声与念经声的语言矛盾与和谐,诗之道也。倘若诗人的道行不具备老僧与猫,却单单具备了叫春的能力,不妨别急着落笔写诗,还是先到处“叫春”为自己树立“诗人”形象要紧,但此种叫春已非老僧与猫儿的最初心意,仅是怪叫一种。
  3
  诗中到底应有几个和尚为好?有个典故讲得明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但四个和尚、五个和尚行否?还得看有没水吃。生命缺水便是诗缺灵性,诗性似水,可以养鱼,水源丰沛鱼便肥美。如此言,“诗”不仅是寺中的和尚在说话,而且讲的话是要养鱼的,养活养大一尾鱼,就是诗的功德。可见,无僧之寺不是诗,无鱼之渊不是诗。
  4
  发掘诗的水源是技术问题,更是修为问题。比如一个和尚在后院挖了一口井,从此不再下山挑水,挑水的功夫用来打太极拳了,引申到诗里,说明的道理大概是吃公用的资源,不如挖自家的水井。但掘井不易,须看技术,井中蓄水就看修为了。若自家井中无水,得挑了溪水倒入井里,也是无用功。诗之境界高者,一般都是自家有井,井水清且深,得闲打打太极拳。
  5
  对似乎有寺有僧有水的某些诗细究,分明是还俗的和尚开了爿小本经营的茶店,这样一来,“诗”是否还成立?茶店与寺庙,店小二与和尚,卖钱之茶与养鱼之水,不仅仅是概念的更换,重要的是本质不一样。这又涉及一个大问题:本质是什么?寺是寺,僧是僧,水是水,即本质。诗是有本质的,诗的本质存在是赋予诗的,而非赋予投入诗门的假和尚。
  6
  诗歌是可以有世俗的,但诗心须脱俗。如今大部分的诗歌连世俗生活也没有,有的只是挂在嘴上的真理、灵魂、心灵、高贵,诗心其实空虚贫乏得要命。君不见诗门之中越来越多的真和尚堕落成假和尚,越来越多的假和尚包装成真和尚。本来以身体为寺、以心为水的和尚是可以吃酒吃肉的,这样的和尚可以在世俗中脱俗,可以讲“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但是放眼一望,酒肉在哪里?佛祖又在哪里?现在干脆是:酒肉没得吃,佛祖嘴上挂。
  7
  佛像不语,它通过信仰发言。而诗中的佛像是什么?该是那个本我之相吧!我即佛,佛即我,这个我便是本我,本我的化身,又成了千千万万香客。但大多诗中无本我,或是不认识本我,或是放逐了本我,只有一张空案桌上供了无名香火。也有本我正儿八经坐在诗中的,细看不是佛像金身,而是坐在虎皮上的山大王。诗歌之中的信仰,一是香客对佛的信仰,一是毛贼对山大王的信仰。再看本我之相,佛相之本我不语,贼相之本我则大呼:我为佛相!我乃收买路钱的佛!
  8
  山大王占了寺庙,和尚流离失所——这是某些诗歌的根本现状。诸多写诗者不妨自我观照一番自己的诗气质,是山大王呢还是流浪僧?当然也有可能出现戏剧性的结局,山大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流浪僧还俗招亲妻妾成群,和尚不再,山大王依然。作为诗的气质来论,这种世俗式的圆满像某种时空错位,与诗歌正道是偏离的,尽管这类诗歌的野气之氤氲铺出了一条坦途,但这条坦途也是自我欺骗式的圆满。
  9
  谈到诗的圆满,有点像和尚涅槃炼化舍利子。此时寺中的和尚并非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空明的气息,无处不在,无所不是,推开寺中一扇又一扇的门时,一阵穿堂风正是这种空明。融于诗中,空明便是无形状的万物。诗歌中的自我若是到了空明地步,诗中也会有舍利子炼出。但目前的现实是,诗中那个牛逼自我沾沾自喜掏出一颗胆结石,当成舍利子炫耀。这类诗歌的圆满假象,是把一只生产胆结石的巨大病胆,贴上了舍利塔的标签。
  10
  诗言寺,准确说是诗寺言,寺言即诗。寺何以为寺?言何以为言?如何去理解,不妨读一读“山头有间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与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说:‘山头有间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与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如此不断地推演,一首诗穿越一生,其结果当然是寺言两相忘。而写诗的人,每每动了诗的念头,只须问问自己,我的山头有间庙乎?若是山头无庙,却拴着一头牛,写诗又何用?无非为对牛弹琴找到佐证而已!

知识出处

坡度诗刊

《坡度诗刊》

出版者:坡度诗社

出版地:2013.6

《坡度诗刊》由坡度诗社编有,属半官方半民间纯诗歌刊物,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叶坪担任顾问,青年诗人卓铁锋担任诗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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