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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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坡度诗刊》 期刊
唯一号: 111520020220000320
颗粒名称: 开卷
分类号: I227
页数: 42
页码: 5-46
摘要: 本文收录了瓯海坡度诗刊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当代诗人冯娜、离离及评论等。
关键词: 瓯海 坡度诗刊 文学作品

内容

栏目主持:郑仁光
  栏目来稿邮箱:357903342@qq.com
  冯娜/
  一个白族人的祝酒辞(诗二十首)
  周小琳/
  冯娜:三种生命形式的编织品
  离离/
  关于蓝的记忆(诗二十首)
  张泸萍/
  书写《离歌》的离离冯娜/
  一个白族人的祝酒辞
  (诗二十首)
  冯娜,女,白族,1985年生于云南丽江
  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在多家报刊辟有专栏
  参加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
  曾获第二届奔腾诗人奖
  中国“80后”诗歌十年成就奖
  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
  著有《云上的夜晚》《寻鹤》《彼有野鹿》
  《一个季节的西藏》等多部诗文集寻鹤
  牛羊藏在草原的阴影中
  巴音布鲁克 我遇见一个养鹤的人
  他有长喙一般的脖颈
  断翅一般的腔调
  鹤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个太阳
  他让我觉得草原应该另有模样
  黄昏轻易纵容了辽阔
  我等待着鹤群从他的袍袖中飞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个我
  她有狭窄的脸庞 瘦细的脚踝
  与养鹤人相爱 厌弃 痴缠
  四野茫茫 她有一百零八种躲藏的途径
  养鹤人只需一种寻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鲁克
  被他抚摸过的鹤 都必将在夜里归巢
  在生命里
  往西去 我的姓氏有了确切的色泽
  野莲花打碎几盏脆薄的瓷碗
  你不能从一张正在枯萎的叶子上接近我
  我会告诉你家谱 病史 疼痛的心房始于二十岁的机场
  往西去
  我窥探一株植物的奥秘 一个女人的魂灵
  它们的肌肤雷同
  高贵 脆弱 如死之静谧和坚强
  ——往西去 让它们擦身 并相互交还疑惑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 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 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 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群山
  雾中的山叠在一起 是一副完整的器官
  每座山都有秩序地起伏、吐纳
  当其中某个想要站立起来 逃脱大脑中的雷达
  它们便撕心扯肺地动荡
  将峡谷的利爪钉向深渊
  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
  蜂巢引发耳鸣 这寂寞忽远忽近
  春天随之带来痼疾
  迫使大地拧开胶囊中的粉末
  相互传染的痒
  让它们遍体花束 如象群的墓冢
  它们一动不动
  无数光阴降临而无处停栖
  无数雨水落向深涧却无可托付
  我们在雾中看山 不知老之将至接站的母亲
  一群人中她的身影最安静
  除了出生那一回 我的车次从不早到
  每一趟车都掠起一阵风
  只有她不被吹拂
  远行人都毋须怀揣时钟
  命运的特赦是往返于彼此平安的目光
  我在车上多站了一会儿
  她的头向车道左方微仰着
  我想起抵达珠穆朗玛峰的那个黄昏
  在那承受亿万年隆越的洪荒
  每一块化石都刻满温柔、衰弱、忧惧……
  我站在天空底下
  一只鹰沉默地飞向旗云
  它的心事 我都听见
  大地丰沛如容器
  如果不是祈天者的笃信 很难得知一场雨与古代有关
  占梦的早晨 白雾停在南方
  呵气如惊雷 赶河的人不忍别子离妻
  阖眼谛听 雨水在三更都说了些什么
  大涝将至 黎民饥荒
  奏章累积着旧疾和大块的心病
  群鱼眼里布满阴云 游进深潭
  先知们打开伞状的感应漂浮的生灵和魂魄 呼啸着扑进大地的身体
  滑湿冰凉的容器 不动声色
  让流亡了成千上万年的雨
  携带时至今日还在供祭的万物
  鱼贯而入
  是什么让海水更蓝
  我们说起遥远的故地 像一只白鹭怀着苇草的体温
  像水 怀着白鹭的体温
  它受伤的骨骼 裸露的背脊 在礁石上停栖的细足
  有时我们仔细分辨水中的颤音
  它是深壑与深壑的回应 沼泽深陷于另一个沼泽
  在我的老家 水中的事物清晰可见
  包括殉情的人总会在第七天浮出——
  我这样说的时候是在爱
  我不这样说的时候,便是在痛
  即使在南方
  也一定不是九月 让海水变得更蓝
  我们彼此缄默时
  你在北方大地看到的水在入海口得到了平息
  过漓江
  船入下游
  山峦被烟云追逐成跛足的马
  也许 该把自己纳入一幅画
  初春 楫舟桃花开在河外 三百米的深墙
  水墨覆盖了鱼汛
  凤尾竹将旧城的皮毛梳理了千百次
  我只是轻轻一桨
  便将漓江推过了唐朝
  私人心愿
  这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 我不愿遇上战火
  祖父辈那样 族谱在恶水穷山中散佚的充军
  我愿有一个故乡
  在遥远的漫游中有一双皮革柔软的鞋子
  夜行的火车上 望见孔明灯飞过旷野
  有时会有电话 忙音
  明信片盖着古老地址的邮戳
  中途的小站
  还有急于下车探望母亲的人
  愿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
  一个女人用长笛上的音孔滤去阴霾
  星群可以被重新命名
  庙宇建在城市的中央
  山风让逝去的亲人在背阴处重聚
  分离了的爱人走过来
  修好幼时无法按响的琴键……
  最后的心愿 是你在某个夜里坐下来
  听我说起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请忆及我并不漫长的一生
  让燃烧多年的火苗 渐次熄灭如何遇见带翅膀的事物
  ——致雷平阳兼致刘年
  我知道 数不清的红嘴鸥起起落落
  在冬天的湖面
  飞翔就在隔壁 飞翔在一本书快要翻页的位置
  飞翔自一千多公里外从天而降
  好多年了 肉身时轻时重
  风替我阻挡着 去遇见真正长着翅膀的事物
  云南到处都是长着翅膀的事物
  人们斟饮衔着苗语的茶水
  一排落叶的乔木亮出矿石的光芒
  阳光像一枚顶针
  它从指间穿过去 我听见远处有谁的心恸了一下
  文林街一动不动 让人安心坐下来
  好多年 需要缝补的太多了
  但我又害怕飞翔着的事物前来穿针引线
  ——这是我避开云南的原因吗?
  这是我写下一句诗再往上插翎羽、钉皮毛的原因吗?
  千里开外时 我沉沉端坐
  为你们逝去的亲人流泪
  在你们的远游中探看一只蝴蝶或一尊象冢
  我心安理得地描摹着云南
  面目全非的云南 如鳗在喉的云南
  长上百对翅膀的云南
  像怀揣走丢的情人 却不愿与之相见
  早先,云南曾借给我一枚顶针
  我便成了它唯一飞不起来的事物
  雷平阳和刘年 在我身边端坐 如父如兄他们不告诉我隔壁有鸟群
  不告诉我一场雪也未下,冬天就褪下长薛的毛翳
  不告诉我死去的和飞翔着的一样多
  他们什么都不说 他们在云南地界上炼出了隐忍的象转之术
  太多年了 我收集的羽毛还不足以纺成易容术中的秘笈
  我需要在酒水中还魂
  迟到的人必得从后背猛拍我一掌
  他的顶针珞着我 让我终于无法问出:
  我只可以在云南的土地上死去
  你们是如何藏下翅膀,在云南活着?
  你不是我的孩子
  ——献给亲爱的小孩w
  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凝视你
  如同一条河凝视一场雨
  如同一块骨头凝视另一块骨头上的血肉
  一处癌变凝视一叶干净的肺
  你让我怀疑自己的心悸 骨盆 子宫中幽暗的突起
  如何能生出一个你
  生出沼泽的浮草覆盖我的溃退
  生出一个破碎的心神 如同你凝视我
  我们彼此再看对方一眼
  你拔我头上的花簪
  你睡在我滤过梦境的呼吸当中
  你凝视我如羔羊啃食过的草垛
  我是你的骨中血 是赤身的火焰
  一柄哽在数十年间的匕首最初用来防身 有时用以伤人
  还有无数次自戕 我的骨中血
  我要向你隐藏一个女人的咒语
  她的生以及再生
  在黄昏
  路上的行人都不看我们
  我笨拙地抱着你走 像一次漫长的永生
  十一月一日,北方大雪
  跳过去 大雪伏上鹿的椅角
  蹄下开白花 大梦始于雪地
  创痍埋于十一月
  第一日用绷带和口罩缠绕
  寒冷让果树缄口
  一个女人问:“谁是寒冷的父亲?”
  她去往热带 天空暧昧
  鱼身剔透
  如泥的雪 把收拢的羽毛抛弃
  拔掉赞叹 拔掉媚笑 拔掉头冠最光亮的翎羽
  谁忍心 认出这样光秃秃的老父亲?
  谁可以把左边的心脏 摆正?
  掉下来的声音 疼痛因沾染尘埃而变轻
  世界怀抱这齑粉的魂魄
  深入大地的骨髓
  我发抖
  我要点灯一个白族人的祝酒辞
  山上若是还有豺狼 请它进屋
  山上若是还有松茸菌 请它烤火
  山上若是还有听不懂汉话的人 请他饮酒
  我不知道你们在他耳普子山活了多少世
  我也活成了一只没有故乡的猛禽 大地上的囚徒
  请举起杯中的吗咖酒吧——
  水若是还向东方淌去
  命运拿走的 他留河会全部还给我们
  杏树
  每一株杏树体内都点着一盏灯
  故人们,在春天饮酒
  他们说起前年的太阳
  实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着了——
  杏花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拥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们就忘记我的年纪
  酒酣耳热,有人念出属于我的一句诗
  杏树也曾年轻,热爱蜜汁和刀锋
  故人,我的袜子都走湿了
  我怎么能甄别,哪一些枝桠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随杏树,学习抨插的技艺
  慢慢在胸腔里点火
  我的故人呐,请代我饮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 就不会放弃抒情对岸的灯火
  我看到灯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们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轻触远处的光芒
  湖面摇晃着——
  这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声响告诉我
  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
  让我站在岸边
  每一盏灯火都不分明地牵引我迷惑我
  我曾经在城市的夜晚,被灯火的洪流侵袭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变成另一重光澜的漩涡
  我只要站在这里
  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们就可以靠岸
  词语
  我看不见你的藏身之所
  ——词语铺满砂砾的巢穴
  一座巨大的记忆仓库
  童年一次未遂的行窃 石头砸中玻璃后
  词语有了确切的肉体
  毛细血管上的微出血
  它有象征性的体味波浪似的呻吟
  词语也会发出在地面蹦瞇的清响
  像一枚上个世纪的铜币
  它可以兑换一枚世俗的印章
  我看不见你 当你露出了词语一样的样貌
  词语上微蜷的毛发
  指腹的螺纹——它们创造了新的词汇
  精准的秒针
  我拥有钟摆的相同频率和不同的年代
  在童年的玻璃碎渣里我感到了——
  时间
  它像一个又一个词语叠加而成的迷宫
  轻风建筑起蜂房的细节
  我取下一支词语的竹笛
  蝮蛇盘在脚边 蜥蜴在树干上变色
  我是善良的吗?请吞下一个未熟的苹果
  让符咒反抗赞美诗里的阴影
  最后,我要求词语变成砝码
  用以核算突降的喜悦和夺眶而来的泪水
  我深知它们不会挽回古老的禁区
  一堵耶路撒冷的高墙
  也不再拒绝来历不明的后裔
  现在,我把词语放在耳朵上、膝盖上……
  它们预感到衰老和冗长的命运
  ——多么好,当我不在这里
  你依然能看到我,在词语周围乘船去孤山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妇来自重庆沙坪坝船夫来自江川
  波光让人目眩,只有水来历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为了避免问询与寒暄?
  断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经邈远
  人们忙着在亭子里栖身、
  这已不是一个追怀节烈的时代
  断壁之下,水敛容整顿
  前世的缘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经用尽
  十年不够孤山长岀一片松林
  十年足够我翻山越岭 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们为何着迷于相遇和同道
  为何又只在水面借着船桨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缘分
  借问船家何处,路人何处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缘际会当中
  湖水不应答我
  孤山不应答我
  乡村公路上
  路途的交汇,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提着一盆猪笼草的男孩
  背着满筐山梨的老馆奶孩子的妇人,孩子手上的银锁
  和,上面刻写的字——
  “长命”“富贵”
  仿佛我命长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冲刷马粪
  来这贫苦人间,看一看富贵如何夹岸施洗
  稻子忙着低穗
  我忙于确认一个又一个风尘仆仆的村庄
  哪一棵柿子树,可供寄身
  上车的人看我一眼
  下车的人再看我一眼
  这一路颠簸的速度,让他们在停顿时成为我
  成为我的步履,我的晕车呕吐
  我半生承受的琐碎与坎坷
  司机的口哨绕着村寨曲折往复
  多少个下午,就像这样的阳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经过
  多少人,和我这样
  短暂地寄放自己于与他人的相逢
  ——纵使我们牢牢捍卫着灌满风沙的口音
  纵使我们预测了傍晚的天气
  (是的,那也不一定准确)
  纵使,我们都感到自己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
  父亲说它叫夜蒿树
  爸爸,把手放进夜晚的雾里
  我会变成奶黄色的花朵吗把我手里不说话的河流交给她
  会获得一双彗星的眼睛吗?
  昨天,一个男人骑在树上
  我对他说,刀是不可信的
  砍下枝条上鲜嫩的叶子
  他会听见远处的山谷
  山谷告别野桑林时说的话
  爸爸,他们叫我虞美人、芍药、风之花
  还有西域那些沙漠中湿润的芬芳
  我能分清睡眠、熄灭、由生到死的劳作
  花是大地上空气稀薄的爱情
  我知道鹤群的栖息之地
  爸爸,为何人们总是在花中寻找影子:
  蝴蝶、旅伴、海浪上的船帆……
  爸爸,我就要长出须根
  请你看着我,告诉我——
  你说它的名字叫做夜蒿树
  橙子
  我舍不得切开你艳丽的心痛
  粒粒都藏着向阳时零星的甜蜜
  我提着刀来
  自然是不再爱你了冯娜:三种生命形式的编织品
  文/周小琳
  2013年7月,冯娜参加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并因此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在随后出版的一系列青春诗会诗丛中,冯娜的诗集《寻鹤》在封面摘录了一节诗:
  “牛羊藏在草原的阴影中
  巴音布鲁克我遇见一个养鹤的人
  他有长喙一般的脖颈
  断翅一般的腔调
  鹤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个太阳
  他让我觉得草原应该另有模样”
  这位来自云南的白族女诗人,就如同这些诗句,如同那群被寻找的鹤,翩然而至,降落在诗歌的高原之上。
  《寻鹤》一诗,窃以为是她的代表作之一。无论是富含游牧气息的“牛羊”、“草原”这些意象,区别于汉语音系的“巴音布鲁克”这个地名,抑或神秘如通灵者的“养鹤人”这份古老的职业,都体现着冯娜诗歌中明晰且浓厚的地域特色——云南。在冯娜的诗中,这些云南意象俯拾皆是,构成了一个意象群,而这些意象群中所具有的真正的云南精神气质,又得以组成她的诗中一批具有真正风情的“云南诗群”。《寻鹤》一诗,从词语的表面肌理到语句间弥漫的意境,从诗艺到内质,都体现出云南情致的饱满和一致,又具有对云南般爱情的探寻,使得它得以成为冯娜“云南诗群”中的一种典范。这些优秀的云南诗群给冯娜的诗作抹上浓烈的地域色彩。《寻鹤》、《澜沧江》、《云南的声响》、《沿着高原的河流》等一批诗作,构架了冯娜诗中令人神往的另一个空间,那里弥漫着浓郁且典型的云南况味,栖息着聪颖的自然生灵与少数民族的契约。而你也不得不把冯娜一这位自如地呈现这一切的诗人,与那个充满灵性与秘密的地方紧密相连。“云南诗人”就这样成为她所惯有的标签。
  然而,仅以地域解冯娜,或许会遗失她诗歌中的另一些广阔与丰富。我更愿意认为,它是一位天生有灵性的母亲,天生孕育有灵性的灵魂。它为这些灵魂打开感知世界万物的能力,并成为其感知之旅的起点。然而,感知之旅一旦开启,决不会仅局限于出发地。细读冯娜的诗歌,可以发现其对世界多种角度和层面的感知与探寻。它们在诗歌中各自独立地存在,并都具备蓬勃的内蕴和生发。它们构成了冯娜诗歌中的多种生命形式。
  好的诗歌必定产生于诗人对万物生动而深入的感知,这种感知得益于诗人的天赋,并决定了他们与世界独特的交流方式。冯娜正是一个具备独特感知天赋的人。在诗歌中,这天赋则体现为诸多意象所具备的一种神灵气质与生命形式。而这些“神灵”们,便形成了她诗歌的第一种生命形式。冯娜善于以拟人与联想相结合的方式,赋予山川河流,花鸟虫鱼,草树木甚至是平凡的物件以灵魂和感知力。它们以人的形态发声,具备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它们或见证人类的人生,或自身便拥有丰沛的经历与情感。她在《莲花》中写道:“一卷经书放在窗上夜里感到寒冷”。这是经书日常的遭遇。在《龙山公路旁小憩》中:“近处有松树苦楝树我不知道名字的阔叶树/它们高高低低交错生长又微妙地相让”。这是属于所有树木们的契约。《龙山坝的夜》中她写:“黄昏过后/坝子的尽头无数星辰将要分娩”。这是接近神的意志。这样的诗句在她的诗集中俯拾皆是。《夜过增城》中:'‘粤水怀有十二个罗汉的慈悲/荔枝因为一个人缺席而推迟成熟”;《卡若拉冰川》中:“在山上你在苔薛间按灭烟蒂/大地轻轻颤栗了一下/所有云朵都动荡不安”;《晚安》中:“大病初愈的月光白戚戚地并膝坐在台阶上”。任何一个读者在阅读时,都无法不被这样的句子触动到自己恻隐的触角。这些诗句已然不是简单的拟人手法便可轻易制造,动人的诗句中藏匿的向来是属于诗歌内部的生命,而这生命诞生于一个有思想、有天赋的诗人的真挚与情意。一个眼中万物皆有灵的诗人,或许已掌握了与这个世界交流的秘密。她给予世间一切的万物以同等的目光,注视和平等相待,世间万物便是她的旅伴。这些神灵穿梭在冯娜诗句的字里行间,让一本诗集于沉静而无人的语言中见出丰沛的魂魄。又或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诗集中的冯娜在日常的行走中,寻找到千万个藏匿于万物的另一个自己。此时,她本人就是云南(或更多大千风光)之中的一部分,是万千“带着翅膀的事物”之一(《如何遇见带翅膀的事物》)。
  冯娜惯于以这种方式,将自己化入自然万物之中,倾听它们的故事,承担它们的情绪。这些有灵魂的生灵,一类体现为旁观世间的崇山静水,它们像生长了千万年的长者,却不曾失去过锐觉和生机,每年春天,它们都重复拥有青春。如冯娜在《群山》中写道:
  “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
  蜂巢引发耳鸣 这寂寞忽远忽近
  春天随之带来痼疾
  迫使大地拧开胶囊中的粉末
  相互传染的痒
  让它们遍体花束 如象群的墓冢”
  韩作荣曾在《候车室》一诗中这样写:“只有椅子稳重地站立着/有腿而不远行/而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过客”,二者在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群山在“不渡”的静态中,对比“涉水”和他人的“渡”两种动态;椅子在“不远行”的静态中,对比“有腿”和他人的“远行”两种动态,二者都在动与静的二重对比中,形成时间的长度和旁观的姿态,并产生一种绝妙的回响,给人以忘年之感。在挨弃时间的轮回之后,于群山而言,春天是每年必染的一样“痼疾”,浑身开满鲜花是周期性过敏般的症状,让人不禁感觉有花在肌肤上盛开,而读者则得以拥有身为群山的体验,这是此诗的妙处。又如《龙山的女儿》:“龙山在干净渐暖的风中白发簌簌凋零/我看着他流尽整座山峦的眼泪”,龙山的款款深情同样在四季变迁中同步地表露端倪。在《菩提树》中她写道:“第一次路过它们用手碰了碰树干/植物的回应是一只受惊的鸟……我们都一屁股坐在它的脚趾上”;在《金沙江》中她写道,那块“黑色的礁石”,是“我静静没入水中殉情的女人”(诗人的二个远方姐姐殉情于金沙江)。在诗人笔下,这些自然景物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秘密。在大千世界中,它们或许为冯娜这样的人所关注,或许更多的是被熟视无睹,但这都无碍于它们生活的丰富,晏如,与世无争。而冯娜的书写,得以为读者搭建彼此感知的桥梁。
  冯娜诗中的有一类生灵,与女人具有特殊的联系。在《桂花树》中,桂花树脱离了单纯的植物形态,而是娴静而隐忍的女人,怀有女性的羞涩和端庄,具有天下女人普遍怀有的苦楚和忍耐。桂树传说生长于月亮,月亦是女性的象征。诗人眼中,她们原本都是来自月亮的纯洁之物。然为何被贬下凡去了?生长在凡间的泥土中,从此怎么也去不了那“趾缝里泄漏的泥腥气”。何时不曾想返乡呢,在这里,她们把梦和念想隐藏得很深,隐姓埋名,你我谁会记得把它和遥远的月相关联,香气四溢时,人们只当作是她的美满,理所当然;她亦把苦楚只留给自己,独自忍受从来是女人应备的品德。大地上的女人们,何尝不是把万千的美好和远行的梦都拾掇好,在归作别人家后,忙碌于市井庸常,只在无人的夜中,追忆心之所向。桂花树正是天下女性这些最典型又最为动人的形态。冯娜也曾在《在生命里》写道:“我窥探一株植物的奥秘一个女人的魂灵/它们的肌肤雷同/高贵脆弱如死之静谧和坚强”。植物和女性在灵魂上的相通之处可见一斑。
  每个地域的诗人,尤其是来自少数民族的诗人,或许都带有书写家族的使命感。冯娜本人是白族人,按她的话说,她的母亲“属于典型的白族女人”,她的祖辈“怀揣许多迁徙琉璃的故事”。冯娜诗歌中来自云南深处的传说和风俗,构成了第二种生命形式。冯娜曾在2013年的组诗《他耳普子情歌》集中描写了白族的一些风俗和往事。那些祝酒词、巫师、族谱、牧歌、祭司、水鬼……是不为人所熟知的、神秘的生命群体。他们存在于云南深处。而在冯娜的诗歌中,他们并不讳莫如深,而是以性格中的生机、深情、隐忍、热情、誓言与人形成共鸣。在《一个白族人的祝酒辞》诗中,三行排比句见出白族人的豁达和热情,在命运与他留河的交互中见出这一民族对人生的洞然。在《晨歌或风水》中,山水,晨雾,太阳和雪山,牛羊和晨起洗漱,这是他留人安宁的生活图景。他留人的河流被冠以种族的名字《他留河》,河水是他留人流淌的根脉,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方式留下彼此依存的深情。在他留人中,象征爱情的是马缨花(《马缨花》:我的爱情藏进马缨花的雌蕊)。他们的婚礼有陶罐、铜镜、黑蛇和族谱(《夜歌》)。族人间饮酒时,上前斟酒如“手持一把柯尔特手枪”,醉酒时如豹子“应声倒地”般壮硕(《与彝族人喝酒》)。而他留人的牧歌里,唱着"世间的猛兽良禽虫豸”(《他留人牧歌》)。这一民族群体的生命形式,是具有勃勃生机的。
  冯娜诗歌中的第三种生命形式,则是以她自身的情感与思索为基点,探寻人类生命的一些共性。在2014年9月王威廉对冯娜的釆访中,她提到:“一个诗人各个成长阶段的诗歌理应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我愿意看到它缓慢沉着,自觉但不刻意的变化。……近年来,我将目光投向这些情感记忆在现实中的际遇、在人类命运中的共鸣、在时间中的恒定和变幻,试图获得一种更新的、富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眼光。”冯娜近几年的创作中,逐渐岀现了区别于之前的诗作。
  冯娜的一首献给父亲的诗《隔着时差的城市》曾在多处被刊登。她也曾在公众诗歌活动中朗诵了这首诗。这是冯娜仅有的六首献诗(《九月,是写献诗的季节(组诗)》)中的一首,可见她对父亲的情感。诗中所包含的真挚,读来让人心疼。“父亲,我是否应该将光阴对折/剪去那些属于南方的迷/……/我有你盛怒之下的灰烬/你何尝想过吧,成为-个女人的父亲是如此艰辛”。一个长大后的女儿在重解当年与父亲的心结时,会承担更多的感喟。“父亲,额尔齐斯河的水一直往下流/一个又一个迁徙者的命运/我和你一样,竟没有把多余的爱憎留在岸上”。当女儿成长到能够与父亲一同谈论今生的命运,彼时白发对青丝,竟发现自己这一生的秉性和道路,从父辈就已有预示和痕迹——代代注定把多余的爱憎携带一生。在“目光呆滞,默不作声"的沉默中,那弥漫着的宿命感无关悲伤,反而是亲情间的相互呼应和抚慰。在岁月里与父亲逐渐达到同歩、甚至超越的过程中,亲情愈加丰富厚重,几近迫人心痛。一句句的“父亲”,如若呼唤。在2013年,冯娜又写了一首《与父亲掰手腕》:“我不能察觉他在老去/我不能总让他赢/我必须伺机在他突然的疏忽中/扳回一局”。诗歌里,在女儿与父亲角色对调的过程中,有一种轻柔的、童趣的、温情的爱。冯娜也有过写母亲的诗。在《母亲》一诗中,她重复写道:“她经历许多,来做我的母亲”。在一次次的反复中,显现的是对母亲不易的了然,和无以言说的感恩。而在诗句中可以看出,冯娜并没有进行过多的铺展,只消这样的一句恰好的概述,就已足够让人懂得那些无力多说,也不必多说的故事。然而,这样的概述背后,必定是冯娜长久的感知和富有洞察力与穿透力的眼光。在《接站的母亲》中,她写道:“每一趟车都掠起一阵风/只有她不被吹拂/……/我站在天空底下/一只鹰沉默地飞向旗云/它的心事我都听见”。冯娜的诗歌中,亲情仿佛平静且不动声色,不具有特殊性或戏剧性。然而,以平静之力所表述出的亲情中的永恒一面,却更能摇动万千人的心灵。
  冯娜诗中自然也不乏爱情。《橙子》一诗可谓是小巧玲珑而韵味丰满。“我舍不得切开你艳丽的心痛/粒粒都藏着向阳时零星的甜蜜/我提着刀来/自然是不再爱你了”。全诗仅四句,如刀一般短,然而刀中有爱与不爱的秘密。在《生活》中,冯娜看到爱情让女人做梦、沉醉,自我欺骗与自我宽慰彼此相互颠而复使。在《隐居》中她写道:“你静静走着也不问起我/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隐居——/活在你的爱里却从不现身”。这是爱情假想者所向往的爱情模式的一种。此外,在她的笔下,也出现过别人的爱情。如《白蛇》中:"……白蛇/你拿几百年修行来做美人/和我在下午怀念面容模糊的旧情人/一样光阴虚掷”。这是一针见血的自我解嘲,又是必然的义无反顾。而族人间的爱情,会"藏进马缨花的雌蕊”(《马缨花》)。在《江山或每人的侧影》中她写道:“男人死于江山/女人死于爱情”。在冯娜看来,男人与女人之于爱情的真相,即是如此。在冯娜的诗中,爱情保留着优雅的疯狂与理想,有一笔文艺,有一笔成熟,又有一笔清新。
  然而,冯娜诗中目前最能奠定与证明她诗歌能力的作品,当属近年来诸多以抽象的哲理与命运与时间等为内容的诗歌作品,如11、12年的《红桃A》、《私人心愿》,13年的《如何……》、《黃夜》、《乡村公路上》、《乘船去孤山》,14年的《春天的树》,以及《词语》等等。从内容上,这些诗作由外部转向对内在的深入,由平流的风景转向起伏的深刻,由外在的感知,转向对内质的追寻。这一转向,或许便是所谓“经验”写作的伊始。这一行为,让诗作本身就已达到一定的高度,并非人人都可驾驭。而诗歌中字句的张弛有度,简洁丰富,也可以见出诗人对语词更为优秀与进步的控制力,和作品更为成熟的诗风。在《私人心愿》中,作者已在谈论光明,庙宇(信仰),死亡,分离,生命……这些人类间的共鸣。在《黃夜》中她写道:"大西洋用水重复它的夜/我在另一个人的头上看见你发间的白霜/……/苍老是比死亡更有耐心的/……/而这夜/是一枚投入泉眼的硬币/老人们到死的时候还惦记着/——不能把运气一下子用光”。这是在深夜谈论死亡。在冯娜14年的几首新作中,这些谈论显得更为成熟与自如。如《春天的树》,即便仍是以植物为写作对象,此时的冯娜在融合对恋情的感知和玄想后,生发出了一些人类生命中对于恋爱之初的情感共性,由此,春天的树已不仅是具备神灵气质的植物,而是具有爱情之初的本质与流变的象征意义。在语言上,也具有一种更为高能的碰撞和迸发。而《词语》一诗则更为抽象,在这里,冯娜开始谈论符号——词语的意义。这或许是诗人在这么长久的写作中对于自己的文字进行的一场抒情和总结,而这样的总结往往意味着一个阶段的回顾,和另一个阶段的开启。
  这些具有哲学和人类命运层度的诗作,对冯娜诗歌的第三重生命形式进行了更高意义上的升华。从这一角度,或许冯娜正将从一个“体验”的写作,过渡到更为纯粹、流畅的“经验”中去。而当下这些刚令读者们感到惊奇的、渐渐难以追逐的诗歌,大概正是冯娜诗歌未来更多重生命形式的新开始!离离/关于蓝的记忆(诗二十首)
  离离,女,七十年代末出生于甘肃通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
  入选“甘肃诗歌八骏”及甘肃省委宣传部“四个一批”人才
  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飞天》等几十家刊物发表诗歌作品
  获《诗刊》2013年度青年诗歌奖
  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
  甘肃省第七届敦煌文艺奖
  第三、五届黄河文学奖
  出版诗集《旧时的天空》《离歌》《离离的诗》等三部坦白
  和生活妥协的时候
  我想到了井,低陷,顺从
  也想到水,流到哪里
  哪里都有爱情和
  怀念。但想到井水
  我的身子就绝望般
  颤栗
  曾经从井里取水
  随着绳索,桶下去
  水被提上来,
  桶被提上来,低头间
  自己的影子
  在水里晃来晃去
  再一低头,就感到眼底的潮湿
  就感到一•只手
  从我的身体里取水
  每次一到井边,我就恐慌
  怕一低头
  就忍不住,什么都没有了
  慢下来
  年轻的车夫把我们送出城
  路过的牛奶厂
  青草在低吟,哦
  强壮的奶牛踢翻了牛奶那些乳白色,沿着动物的蹄子
  歌唱,从它傍晚的歌声里
  我们听见了牧师的祷告
  车子正经过教堂
  唱诗班的人们
  在做礼拜
  那就慢一些吧
  让我们顺便猜测
  未来怎么样,爱
  要怎么深
  那深渊
  我喜欢
  一个想象中
  敌人和友人同时出没的
  地方
  我喜欢
  日子一天天过去
  看着你
  就看到时间多么苍老
  妈妈多么苍老
  夕阳像童话结束,看着你
  像另一个童话开始
  新的呼吸,我不喜欢
  没有只言片语
  的大地,妈妈多么苍老
  街道像牙床,黯淡他们终于分开了
  他们终于分开了,距离比想象中要远
  不管爱或者不爱,他们终于分开了
  这两个做我父亲和母亲的人,之前
  没完没了的吵架,摔东西,甚至厮打过的历史
  终于结束了。他们彼此孤独
  巳无法回到从前。现在她70岁
  他66岁之后,又像草根一样
  漫延了整整10年,每年我去看他
  她开始有了轻微的伤悲
  岁月忐忑,她不断提到后事
  他知道她这样老了吗,那个总想和他对立的
  女人,现在已是秋后慢慢沉落的树叶
  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为,我这一生都是不可缺少的
  以前习惯写信,信封和邮局是必不可少的
  寄信的途中,鸽子带来清凉和梦想
  被它们惊动的黄昏是不可少的
  离家时远方的存在是必然的
  车票,站台和他在风里
  眼角一定是湿润的,我微微转过的
  身子是幸福的一种
  人到中年,儿女绕膝,父母健在是让人羡慕的
  我在灯下翻书,爱迷人的文字也爱
  他递来的果子的清香
  爱村里一夜间全开的桃花和
  花下的鬼,如果他们身怀香气
  就是我短命的亲人蝴蝶
  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就是为了
  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
  少女时代开的
  我和花朵拼命
  挤在一起
  就是为了你能看见花
  也能看见我
  乌托邦
  我需要静,需要一条街的安宁
  街边有梧桐,无名的鸟儿落在上面
  小茶馆,书店,老张家的糕点
  一切都在黄昏里出现
  几只刚刚相认的麻雀,和我们擦肩而过的
  晚来风急。夜晚之后,该隐的
  都隐了吧,只剩下灯光
  和你坐在炉火旁
  幸福的样子
  水壶在火上发出亲切的声音
  你给炉中添煤
  像一个田园女子
  我细数黄豆,绿豆,玉米和棉花
  各不相同的一生
  街道冷清,正是我喜欢的你有书生意气
  我有沉鱼之貌
  总有一天
  是的,总有一天
  花朵在颜色里沦陷,春天到来
  我得把孩子们的棉衣好好收起来
  春天不偏不离,被他们披在身上
  是有那么一天
  飘散的雪花,要回天堂,我们在大地上仰望
  那些来自天堂的孩子,多么洁白
  棉花和云朵,陆续长大
  乳房
  作为养女,我从来都没敢碰过
  它们,即使在它们最饱满的时候
  养大我的那只母羊
  四岁时我还牵着它
  去园子里吃草
  用手轻轻摸它身上的毛
  也轻轻摸过
  为我挤出奶的地方它被别人牵走的
  时候,我站在墙角
  哭
  三十多年后
  我给七十岁的母亲
  洗澡,在水中,她羞涩地
  护住私处和乳房
  她转过身,只让我为她搓背
  我还是不敢去碰
  那对皱巴巴的乳房
  它们在衰老的时候
  都是离我那么远
  出生地
  即使不停地离开
  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最早去过青海,又回来了
  像被什么牵着
  之后是新疆
  我混在广袤的沙子里
  即使被磨砺成葡萄
  又滚回来了
  一个人在火车上,一天两夜
  身后吹来的那阵风
  还吹来了我的姓氏
  我回来了但还会出去,不安分的心
  去湖南,湖北,西安和
  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带走我,会爱我到老吗
  当我回头时,已到中年
  我们带孩子去北京,登长城
  在故宫的墙角下
  突然想回来,那么多人当中
  我不是自己
  似乎也不是别人,越来越小
  越来越清晰的
  两个字,缩进车票里
  连夜被带回来
  这便是爱
  还是那张床,只是换了新的
  床单和被套
  还是那间屋子,地面被反复
  扫过,甚至看不见
  一根掉下的
  白发丝
  光从窗口涌进来
  照见的
  还是两个人
  一个70岁,在轻轻拭擦桌子
  另一个,在桌子上的相框里
  听她反反复复
  絮叨鱼赋
  只剩最后一条白色的
  它游来游去
  顺便摇一摇它
  无尽的孤独
  我每天早晨看它几分钟
  给它撒鱼食
  我每天
  就感觉离童年更近一点
  这么多年,我总想把自己退回去
  个头只比
  摆放鱼缸的桌子高一点
  我只比缸里的鱼
  年长一点
  我的身体里
  积满了连绵不断的爱
  透着水和玻璃
  我不好意思说出
  自己终于可以回到
  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看这个世界的
  单纯岁月里
  灯
  两块多钱的一瓶白酒
  他偶尔喝一口
  不管喝不喝酒,妈妈都会和他吵架
  当时我们已经和哥哥分了家
  就剩下三个人三个被子,一些粮食和不多的债务
  天黑时,父亲会拿出那瓶白酒
  轻轻喝一口,再盖上盖子
  他把喝剩的酒放在柜子里
  他把剩下的自己藏在被子里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一个老男人怎么哭
  当时我七八岁的样子,有时会拿
  他喝空了的白酒瓶子买煤油
  不过两里地,他总要叮嘱几次
  直到我真的听烦了,跟他嚷嚷
  我们用买回来的煤油点灯
  我在灯下写作业
  在灯下慢慢长大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一盏明亮的电灯下
  看见如此苍老的父亲
  白酒再也挽救不了他
  他躲进被子里
  再也没有醒来
  苹果
  苹果花开了,苹果熟了
  苹果就是新的悲伤,每一次走进果园
  我就离悲伤
  更近一步,现在具备的这些
  深夜里突然而至的
  即使看不见新的苹果树
  我也像果子一样
  一会儿酸一会儿甜,总捉摸不透自己
  夜里我想把苍老的果树抱紧
  可醒来时发现只抱着
  树叶上的自己
  我想说出什么
  内心深处的秘密或阴谋,却像苹果
  刹那间就熟落了
  还是很想他
  现在是下午四点一刻,还是很想他
  四点三十分,我依然想他
  四点五十八分,我继续想
  再过两分钟,我就进村了
  但是不能哭出声,他不喜欢这样
  妈妈昨晚看电视,看纪录片里的一幕
  突然说村里去年去世的那个人,现在可能已经化成灰了
  我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
  父亲离开己经11年
  有些话,不能再让他受伤害
  影子
  我并不介意
  她在暗处我在明处
  刚刚触到树梢的是我而非是她
  所以她嫉妒
  树影只是在她上面晃了晃她与这世上相隔太远
  有时她在左我在右
  有时恰恰相反
  她在前我在后,我一直拒绝
  给她另外的称呼
  有时她存在
  有时候我把自己的子宫掏空了
  也找不到她
  我和她之间的不同
  是一种悲哀
  像一种思想
  她剥着桔子
  用双手分开
  十一月的黄昏
  这个更大的桔子
  在窗外泛着橘黄的光
  她继续剥
  顺着伤痕
  很多年来,每次剥桔子
  她都会想起第一次
  咬破
  桔子
  那时,桔子的周围
  很多亲人都在因为桔子,她仓惶而逃
  一直逃了这么多年
  直到他们都不在了
  有时候,她再次咬破
  桔皮,还是那么苦
  那些亲人
  就会顺着汁水挤出来
  一瓣一瓣
  靠在手心里
  慢慢坐下
  母亲
  我的母亲,背已经弯下来
  脸上落满了褶子
  她想脱下那身旧衣服
  丢掉这一生的束缚,她撇下父亲
  想一个人占有旧房子里的孤单,哦
  我多么难过,她是这样一个人
  带着假牙过街,想念我们共同的亲人
  很多次,她怀里揣着几根黄瓜
  从外面回来,她说喂——
  朝着我的卧室咕哝
  我的母亲,春风从她两鬓抽出白发,她的手
  一年中有季节性的颤抖,秋天里
  她悄悄撕碎几张化验单,我的母亲
  她刚刚走出医院,就挺着身子
  她白天叫我女儿,晚上睡在我孩子的摇篮里
  她就成了一个
  一丝不挂的婴儿想
  漫山遍野的青草
  就要黄了,想起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六十多年的人
  枯萎的全过程。尽管我们给他穿了新衣服
  给长明灯里不停地添油,灯是暂时长在墙上的一株
  植物,过不了几天也会枯萎的
  满山遍野的亲人,都改变了生活的方式,喜欢在夜里
  不停地走路,尽管白天看起来
  他们都是静止的。没有光,没有空气。再也没有
  一日三餐的困扰了
  漫山遍野的草,尽管看起来都是静止不动
  尽管在它们眼里,我们走得如此匆忙,活得如此疲惫不堪
  关于蓝的记忆
  我们去看瓦蓝瓦蓝的天空吧,一大片
  空白,蓝得没有思想和主题
  只有空洞的蓝,在几座房屋的上面
  坐在长凳上时我也是蔚蓝的女儿
  如今我回来了,我将与你为敌
  与整个村庄为敌,在面对面的一刻
  我的内心是孤独的,这盛大的孤独
  就像我爱着鸡鸣犬吠,和我出行前它们给我的信仰书写《离歌》的离离
  文/张泸萍
  离离,曾从事教师职业,她还有-个身份是诗人。
  土地和母亲,哺育了离离;离离,用诗歌馈赠她深爱的物和人。
  离离是生活的歌者,她唱生活的虚伪:“如今我回来了,我将与你为敌/与整个村子为敌,在面对面的一刻”(《关于蓝的记忆》),也唱对生活的热爱:"说我恋旧,热爱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失》);离离的诗也透露出她的智慧,既有对生活的妥协与退让:“我像和上帝妥协的/苹果/渐渐呈现出/淡淡的无知”(《在新华书店》),也有着一种臻于知足的生活境界:“我对生活要求不多/能预见黄澄澄的收成/我已满足“(《这些就够了》),而我最钟情的,还是她笔下那些歌唱爱的诗句。
  离离在《像一种思想》中写到,“她剥着桔子/用双手分开/十一月的黄昏/这个更大的桔子/在窗外泛着橘黄的光/她继续剥/顺着伤痕”,在常人而言,剥橘子是为了吃橘子,而离离写剥橘子的过程更让人觉得她是在解剖自己,把自己的前世今生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毫无遮掩和矫饰。“很多年来/每次剥橘子/她都会想起第一次吃橘子/那时/橘子的周围/很多亲人都在”,当人们重复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理所当然地想起第一次的情景,剥橘子也是一场值得回忆的过去。而我猜,橘子的周围或许就是离离她自身的周围,离离就是那颗被自己剥离的橘子。第一次吃橘子的时候,是馨悦的,那个时候,相爱的人们都还健在,且触手可及,那是种幸福溢出杯口的感觉。但后来,一切都晦暗了。“因为橘子/她仓皇而逃/一直逃了这么多年/直到他们都不在了”,她不敢面对爱的人,那么多人都不在了,都离她远去了,可是橘子还在,自己还在。她以为,如果出逃,如果疏远,那就不会失去了。可是当她蓦然回首,才发现所有人都已不在了。她把自己流放在时间之外,只因不忍失去,却错过了更多。
  "有时候/她再次咬破橘皮/还是那么苦/那些亲人/就会顺着汁水挤出来/一瓣一瓣/靠在手心里/慢慢坐下。”这是几行有温度、会说话的诗,胜过炙热的告白。那些死去的亲人,肉体不在,但在离离的心里,他们的生命并未消逝,而是或在云里小憩,在青草里冬眠,也可以在橘子的汁水里复活,“靠在手心里,慢慢坐下”。这听起来并不惊悚,相反,却是出奇得温暖。我们多么希望自己逝去的亲人能死而复生,离离把这份希冀寄托在了橘子上。她曾因橘出逃,终是因橘生爱,而她挚爱的亲人幻化成另一种生命的形态,重又复活团圆。
  有人在写离离时讲到,“如果诗人逃离了生活,也便逃离了诗;如果诗人拥抱了生活,诗便把诗人抱得更紧。”是啊,生活之于诗人,犹如水对于鱼一样不可或缺。离离就是这样一位在诗歌中还原生活本来面貌的诗人,这颗坦诚直率的“橘子”就是这样一次次抒写悲暖的离歌。她的诗歌没有血肉分离的生硬痛楚,没有生命轮回的夸张痕迹,而是和朱自清一样,用生活中最简单的“橘子”娓娓诉说着心底里那份最刻骨铭心的温存。
  离离的诗歌中不乏类似于《像一种思想》的诗歌:“一直以来/我善良的亲人/一个个离去/他们灰暗的皮肤/渐渐贴在大地上/他们的气息已经成为小草的气息/他们的名字已成为植物的根茎/他们/已属于某一科某一属/开黄花的春天和秋天/更多的时候/我贴着大地坐下来/不只是和植物在一起”(《钝器》)。
  “更多的时候,我贴着大地坐下来,不只是和植物在一起”,更是在寻觅逝去亲人的呼吸、心跳和脉搏。在诗人的眼中,肉体的消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灵魂的堕落才是生命的地狱。那些善良的亲人,即使离去了,也甘愿把自己剩下的全部贞献给土地。我想,他们滋养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或许也是存着小小的私心,是为了能够在某个落叶的秋日再一次和记得自己的人相遇。
  对亲人的追忆和爱恋,是生活之常情,也是离离诗歌割舍不下的一部分。有了亲情,诗歌就顿时有了可以填充的血与肉、灵与魂。离离的诗歌里,最触动我的是她对父母的骨肉之情。因为我们做子女的都对父母怀揣着复杂的感情,而离离把这种难以启齿的感情用文字写成了一行行的诗歌。
  如《乳房》一诗。母羊供给她奶水,给予她活下去的可能。母亲赐予她生命,提供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后来,两位母亲,一位“被别人牵走”,而“我”只能站在墙角哭泣,无能为力;而另一位母亲,恩赐她生命,把自己的青春投注在她身上,却被时间带走了美丽和自信,羞于把身体暴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孩子曾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母亲看自己孩子的身体就像欣赏一件自己创作的完美的艺术品,而诗人衰老的母亲在盛年的女儿面前沐浴时表露出来的羞涩,着实让人心痛和不忍。而其实,母亲在离离的眼里是这样的一“她白天叫我女儿,晚上睡在我孩子的摇篮里/她就成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婴儿”(《母亲》)。这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表白。
  诗的最后,诗人发出“它们在衰老的时候/都是离我那么远”的悲号,喊出了所有真心为人子女的心声。一个孩子理当仰视哺育她的人或物。“用手轻轻摸它身上的毛,也轻轻摸过为我挤出奶的地方”,这是对母羊最起码的尊重和感恩。“不敢去碰”,感情更是升华为对无私奉献却垂垂老矣的母亲的敬仰。
  离离在《槐花》中:“槐树的叶子很茂盛/几乎完全罩住了母亲藏着病灶的身体/只露出槐花一样盛开的他们正在上高中的女儿”。一个是羸弱的母亲,被病魔纠缠,一个是风华正茂,如槐花般美好的女孩儿,两相对比,不仅突出了母亲的虚弱和不幸,更凸显了作为女儿对母亲的愧疚和深沉的爱意。善良的诗人宁愿生病的是自己,也不愿看见生养她的母亲受病痛的折磨。近于絮语的倾诉,娓娓道来,蕴含了极为丰富复杂的情感,形成一股悲喜交加的暖流,使我们感受到说不出的苦与乐的生活之味。
  再者如《橘子》,和《像一种思想》有所不同。“没人注意到/你在吃橘子时露出的白发/除了我/你的苍老无法让人说清”。“没人注意到”,每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沧桑中,无暇顾及别人的老化,只有细心的子女会有心思去关注父母额头上是否比前天多了一道皱纹,两鬓又添了几丝银发,牙齿脱落了几颗。或者说,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在不懂得母亲、不懂得父亲的年纪,在只顾自己玩耍放肆的青春期里,我们根本不会注意父母亲细微的变化。等到某一天,真的成长了,在突然间,就会发现母亲脸上出现了老年斑,不复当年俏丽模样,而其实,母亲的老年斑在几年前就已经有占据她的面庞了,只是当时你还沉湎于失恋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而“除了我,你的苍老无法让人说清”,只有我们温暖的诗人能说清她所爱之人的苍老,清楚得知道那一缕白发是为何而掉,眼角的鱼尾纹又是因谁落泪而起。在《光》里,离离写到“他们都去了哪里/像儿根白发从这个世界消失/那天妈妈说/她老了/干不动了/我突然看见妈妈头上的白发/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晰”,诗人是早就注意着母亲衰老的表征的,她之前就观察到了母亲的白发,并不说这一瞬突然发现。此刻她“突然看到”的,是妈妈头上白发“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晰”。时间并没有同情母亲的衰老而放过母亲,母亲衰老的速度在离离的眼里变得越来越快,尤其是当她全神贯注凝视着妈妈头上的白发时,她心里害怕失去母亲的恐惧也愈发被放大了。人们总是在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会有一种害怕失去它的习惯。
  只有真正懂得品尝生活的诗人,才能把生活在诗里写活,写的像样,读的人才能读出生活的味道。离离把她深爱的人写进诗里,没有生离死别,就像是讲故事那般纯粹而温暖。
  “还是那张床/只是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还是那件屋子/地面被反复扫过/甚至看不见一根掉下的白发丝/光从窗口涌进来/照见的还是两个人/一个70岁/在轻轻擦拭桌子/另一个/在桌子上的相框里/听她反反复复絮叨”(《这便是爱》)。所有的爱情继续到老的时候,就升华成为亲情。这首诗简直就是个故事。以一位后辈的口吻在讲述她长辈的故事,而听的人也不禁簌簌落下泪来。屋子里一切的物件都还是它们最初的模样,该做什么用就做什么用,但使用者呢?起初读到“照见的还是两个人”,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的想到这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老人,他们饱经风霜却依然在一起。但事情却出人意料地发生了转折,这两个人的其中一个竟是在相框里。于是我们感慨,啊,不在了啊。我猜,这对老人或许是离离的父母,或许是离离编织的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简单的语句,纯净的只有感情。我们都期望得到这样的爱情,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人相爱,然后和他一起慢慢老去。
  读到《他们终于分开了》,我知道《这便是爱》中的主角就是离离的父母。
  “他们终于分开了/距离比想象中要远不管爱或者不爱/他们终于分开了/这两个做我父亲和母亲的人。”离离用柔软的笔触写父母的生死相隔,她怀揣着对父母的深沉的爱诉说着两人的过往。“之前没完没了的吵架/摔东西/甚至厮打过的历史/终于结束了/他们彼此孤独/已无法回到从前。”或许这对夫妻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相处的日子里矛盾多过和平,但毕竟他们陪伴彼此度过了一生。
  无论是对逝去亲人的追思,对母亲的尊敬和爱恋还是对父母深沉的情感,离离的诗歌道出了生活的本质和生命的真谛,那就是——爱。与其说她是用笔在纸上耕耘,不如说她用心唱岀了生活和生命中的爱。好的诗歌不需要华丽粉饰的语言,也不需要惊世骇俗的题材,只要有一双善于挖掘生活的慧眼和一颗真诚如镜的心。而离离,一位真实而善良的诗人,曾是一位崇高而平凡的教师,我想,做一位心中有爱的诗人的学生,该是多么幸福和美好的事情。

知识出处

坡度诗刊

《坡度诗刊》

出版者:坡度诗社

出版地:2013.6

《坡度诗刊》由坡度诗社编有,属半官方半民间纯诗歌刊物,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叶坪担任顾问,青年诗人卓铁锋担任诗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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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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