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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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坡度诗刊》 期刊
唯一号: 111520020220000312
颗粒名称: 力作
分类号: I227
页数: 54
页码: 53-106
摘要: 本文收录了瓯海坡度诗刊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亿泰山》、《静夜思》、《故事新篇》等。
关键词: 瓯海 文学作品 坡度诗刊

内容

栏目主持:卓铁锋
  栏目来稿邮箱:893688743@qq.com
  →本期栏目导读:
  安琪:一意孤行(组诗节选)
  津渡:白鱼漾(诗九首)
  老巢:更多的春天在地下(诗九首)
  曹五木:西南风来(诗十首)
  小衣:酩酊之境(组诗节选)
  余怒:诗学(组诗节选)
  余秀华:雨未停(诗十首)
  张建新:交谈(诗九首)
  安琪,女,本名黄江嫔,生于1969年,福建漳州人。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第四届(1995年)柔刚诗歌奖得主。参加过青春诗会、中韩作家论坛、中法诗会、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等重要文化交流活动。
  诗歌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文学专题教程》、《中国新诗百年大典》、《亚洲当代诗人11家》(韩国)及各种年度选本等百余种。
  主编有《中间代诗全集》(与远村、黄礼孩合作,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出版有诗集《奔跑的栅栏》《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极地之境》等多种。在《星星》《特区文学》《经济观察报》《《滇池》等报刊开设过诗歌理论、诗人访谈专栏。两次参与编撰《大学语文》教材。
  现居北京。
  安琪:一意孤行(组诗节选)
  忆泰山
  如果我不写出泰山,我必被泰山沉沉压死
  必死于对曾经游过泰山而一字无成的回忆
  必死于困惑、焦虑,和羞愧
  必死于杜甫望岳之后收回目光的一瞥,如此冷淡
  而不屑。
  是的,我曾在缆车中掠过十八盘
  因此我对泰山没有记忆,我的脚对泰山
  没有记忆,它不曾酸过痛过,不曾向伟大的泰山卑躬
  屈膝过。
  它看见的泰山和任何一座山毫无二致
  如果我遵从我的脚告诉我的泰山
  则我对泰山的赞美将受制于它贫乏的感知
  我将赞美遍布泰山的石刻,及石刻上的赞美之词?
  不,我将赞美你!
  那最终完成我对泰山的渴慕之情的你,我的山东兄弟。
  我忆起阳春三月
  光线热烈以便泰山铺开足够大的阴影把你我埋葬。
  静夜思
  这一晚,汹涌的夜,有一种磅礴的力量
  拖着我,在寂静的大地上游动,遍体鳞伤。
  瓦砾和碎片
  组成奇怪的模样,传递出烈焰的愤怒。
  在语言的逻辑中我极力排除的迟滞终于沉没。
  双手举过星空为了涂匀月光--
  这神秘的幻想果即使卡夫卡这样孤独的人
  也想品尝。作为月光指定的遗嘱继承人,我
  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在月光失眠的夜里写下的这首诗也不是
  唯一的一首。
  这一晚
  黑暗正遭受洗劫
  床前的李白,把故乡捡拾。故事就此开始
  他如此忙碌,而尽责,一直奔走在把故乡
  送回故乡,的路上。
  故事新编
  故事总会穿过记忆的重重闸门而至
  后腰贴上的暖身宝正努力建构它的疗治体系
  你从感官现实中获得的满足,将加速你的成熟
  故事投下犹如抵抗的影子
  充满沉默、诱惑、悖论的隐喻中,听不到想要的回声
  你的心里放了一把刀
  你是个复述者,心里放了一把语言刀
  事实上你从不使用,这把语言的刀,你只是把它放着
  像放一把生锈的刀
  危机来自不断响起的口哨声
  群氓的表达,伴随着小规模的暴动,发生的事正在发生。
  荥阳的雨
  一场雨,在诉说刘禹锡的有情无情。
  另一场从李商隐的文词中走出,否认它来自巴山。
  而复制了虞美人脸上泪水的是又一场雨。
  再一场,则通过毫无预谋的呼吸连接了楚霸王
  千年不衰的剑与血。
  一场下在26号下午的雨看你手握方向盘
  带我逛荥阳:这个城市和我见过的城市
  没什么两样而你已是另一个你。
  另一场下在26号晚上的雨混在出租车起步价5元的拥挤
  或擦肩而过的暗影里。下在27号上午的是
  又一场雨,它与古老城市诗意的历史互相追寻
  而不遇。27号下午的雨则为欢乐的庆典穿上
  秋天俗世的外衣。
  脑海进出的雨,一直下着。
  被雨淋湿的雨,进出脑海。
  我在这个城市捡拾到的符号无法命名。
  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不该记得太多的雨。
  夜关门
  有夜,但是门关着
  门关着使我看不到夜的忍受,夜的枯竭。夜梦的手
  夜夜从梦里伸出
  把我拽进它的惊悸,我从未在梦里笑过
  但你有!
  所幸你有,我才对梦充满期待,在夜的脚大踏步
  踏过白天的每一晚,我拼命拍打着门
  我知道梦就在门里
  它用一扇门把自己与尘世隔开,每个不同的梦
  都有不同的夜,不同的门
  与之匹配。
  不止一次我从梦里哭醒,摸到梦外的泪
  我真的从未做过美梦
  却也实实在在遇见了你
  夜梦的手,就是这样把我推向生活,生活的狡诈
  生活的奇异。生活真窄
  你一睁眼,就在生活里。
  蓬莱松
  蓬莱松寂静,棉絮一般的叶子,有疏有密
  菱形吧台的每个角落,都有伸向它的注视
  当玻璃门哗哗拉开
  迟迟不来的雪,在天庭默读马群,马的鬃毛下垂
  年轮的转盘,将把它们传送到人间,你看那烈马
  从天而降
  是时候了!
  只有蓬莱松寂静
  棉絮一般的叶子,等待水的浇灌,它的饥渴会用
  枯萎的方式表达--
  你的掌上有河道
  你的河道有一匹秘密的烈马在耕耘
  是时候了
  当玻璃门哗哗拉开
  倾倒下一天庭的雪,年轮的转盘,将把我们转出人间
  只有蓬莱松寂静
  棉絮一般的叶子,疏密有致的笔迹。
  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红葡萄酒让人脸红
  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那天你往我的身体倒酒,红葡萄酒
  白葡萄酒,于是你浇灌出了
  红脸的我
  继续红脸的我。
  我红着脸听你赞美我
  然后我继续红着脸赞美你
  批评的话让人脸红
  赞美的话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邺城汉柏说
  在漳河水冻
  邺城凋敝的冬日我想起那把我从太行移居此地的人
  他埋我根后就放我自己成长(长成浑身骨节的老者)
  他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才高,而颓废。
  我想起拴马我身的人,他短歌行
  长歌也行。他挖掘玄武池以训练水师,巧设转军洞
  以迷惑对手,他如今安在?晨昏流转,我不识时间
  只知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月亮落下,凡657000次。
  不断加大的阴影不断加大着我的虚空
  我暮年的回忆为什么总是始于曹植,终于曹操?
  津渡,本名周启航,男,1974年生,湖北天门人,现居浙江海盐,著有《山隅集》、《《鸟的光阴》等。2009年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2012年获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
  津渡:白鱼漾(诗九首)
  小风景
  --与芦苇岸、雨来、闫云龙饮后作
  天一阴,就会关节痛
  总有几团树阴
  清洁工也无法扫除干净。
  一个国家在里面低垂
  仍然没有睡醒。
  而国王,在溢出的
  啤酒花里出现
  顶着冲浪的厨师帽。
  夏天的洒水车,盲目乐观
  把水箱拖出了城区。
  骑鲸的人云游回来
  悬浮在低空。
  他和跳房子的小姑娘
  隔着景观墙相遇。
  未来的不可知,各持一端。
  在小镇上消磨光阴,读书
  带隐疾的一生
  需要经常吃药,学会宽容。
  喝完酒,有人会拾起
  掉在脚下的无花果,匆匆还家。
  沉醉
  --自中午始,与张永伟饮至凌晨
  今天早上的太阳已经离开
  今天早上也离开了。
  我们面前只有两杯酒
  它们穿过身体,也会离开。
  在游戏里天真
  所以什么也不会当真。
  残阳似火,它烧掉了面前的桌子
  烧掉了我们饮酒的酒店。
  而鼻尖势成鸟喙,不妨再等一会
  让那些充满才华的人先走。
  再来一杯致幻剂
  我们张开翅膀,率先成为灰烬。
  登灵岩山记
  --诗呈米丁、苏野、育邦、臧北、朱琺
  从墓园取道
  独自上山,想起一个词:
  垒土为念。
  柏树苗青色的蜡烛
  栽进黄土,一动不动。
  转入山径,煤山雀的
  鸣叫,使忍冬的叶片愈加淤紫。
  于山之侧,赭色的石壁
  喂养一片飞来的阳光
  隐隐岩纹,变幻不可捉摸。
  上山,下山
  另一条山道上,人声鼎沸。
  我在衔接的桥上踟蹰。
  寺院里的滑轨,拉上来多少
  米面与薪火,又流下去
  多少泉水与月光?
  来者,去者,都是俗面孔。
  江山美人,琴声
  与梵音,依旧烟雾缭绕。
  洗面上山,佛祖前再端照一回
  惟有山寺成为胜迹。
  在七重宝塔前自拍
  青天裂出罅隙,飘下细雪
  无数镜面,瞬息无形。
  下山时,大雨如注
  从灵台浇到脚底
  我如释重负。
  河流
  一次,它苦苦哀求:
  让我把一只手伸进你的心里吧。
  雨,仍然下着
  它想摸一摸我心里跳动的火焰。
  我的心是一只鸫鸟
  而词语正是那笼子
  它曾经像玻璃那样明亮,易于融化。
  但现在,迷雾重重
  解开缆绳的人
  正把黑色的小船推进水里。
  不要,我将远离
  在我的血液里发动马达。
  我的河流是我本身
  带有根的印记,悲伤与愤懑
  没有解脱
  正如那鸫鸟痛苦地鸣叫。
  青蛙
  这夜晚,月光如水呀
  这夜晚,投湖的一定只是块
  石头。
  只有从湖水里跳上岸来
  从树影里跳到我木屋里来,到灯下
  叫我画一双眉毛的才是青蛙。
  你看我点着熏香,读着经
  装模作样地认真。
  青蛙,你看我木屋的楼梯上除了露水
  还洒满了图钉。
  梨
  曾经看着她踩着刀刃旋转
  拖曳水袖,雪的肌肤时隐时现
  渐渐压低了唱腔
  小小的碟子中央
  让人生怜的手指
  如切如磋,最后造就出一座精舍
  蜜蜂,如同飞来的猛虎
  在斑斓锦绣里吮吸,并且
  带来了针刺
  白的更白,一颗秃头
  像满月一样饱满
  低垂,不知要怜悯谁
  一直俯看着心里的塔,舍利子
  直到溢出水流
  漫过一件果皮的袈裟
  白鱼漾
  湖水里的眼波和眉毛挑动
  鱼儿们对着我怀里一阵乱跳
  越收紧渔网,仿佛束缚自己越紧
  剑与瓶子与船桨沉到了湖底
  我手中,只有两把夹杂沙砾的水藻
  仿佛还站在当年的客栈,栏杆与栏杆的
  倒影,皓月当空,一口井里的潮水
  在左心房暗涨,白的,凤单白牡丹,白的
  洗涮过肝肠一样的小径,一双
  绣花鞋走得飞快,高跟鞋走得飞快
  像乳燕一样的嗓音消失了:红拂,三娘
  龙云,小猫,密斯杨,消失了
  我的小乖乖,一抬头,莫干山便在眼前
  苕溪从天上倒挂,落进了白鱼漾
  我此刻仍在趟水,齐胸的水里,等着上岸
  滨海公园
  最早醒来
  被整颗露珠包裹,水晶饰物一般
  蜻蜓的头
  在港口的栏杆上转动。
  营房的外墙
  一株生命之物,爬山虎
  在风中,同时挥动了亿万只手掌。
  像我的思想那样专注
  蛎鹬,在薄雾笼罩的礁石上敲击
  转而起身飞去
  如同箭矢冲向天边的海岛。
  相比那些脆弱之物
  我的心一直坚定,它像太阳那样升起,那样燃烧
  在空寂中
  我的影子数次焚为灰烬。
  谒李商隐墓
  打碗碗花碎了一地
  灰灰菜菜头,多过前来拜谒的诗人
  攒动的人头。
  一株站在坟茔上的构树
  迎风张开枝条
  似在落日的余晖中,续写晚唐的诗章。
  一抬头便是远山
  一低头,就能看见阴影潦倒
  双重的落寞与失意。
  四月,一茬麦子已经含浆
  浓密的根须,像是油灯的光辉
  向着黝黑的泥地深处探照。
  大师,镜像尽美
  回到祖籍地眠卧,你已归宗自然。
  我们来了,却要走向别处。
  老巢,原名杨义巢,生于1962年,安徽巢湖人,现居北京。
  诗人导演。中视经典工作室主任,新经典书系主编。CCTV新影《诗歌中国》系列节目制片人、总编导,《《诗歌中国》杂志主编。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国际文学艺术家协会执行副理事长。
  著有诗集《风行大地》、《《老巢短诗选》、《巢时代》、《《春天的梦简称春梦》等。作品入选《中间代诗全集》《《新世纪5年诗选》《《北大年选·诗歌卷》及各种年度诗歌选本。
  编导电视专题纪录片《永远的红烛》、《敦煌百年》、《启功先生》等,获政府星光奖。执导电视连续剧《画家村》、《兵团往事》等。
  老巢:更多的春天在地下(诗九首)
  我想你的飞行模式
  想你,白天或黑夜
  就回家,王府井北河沿
  开灯,拉上窗帘
  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
  这样,在床上或者
  沙发上,我都与地面
  与人间断了联系
  我就在城市上空
  肉眼看不见的高处
  吃喝拉撒睡
  我的想,雨淋不着
  太阳晒不着也没有雾霾
  我可以随一把小提琴
  去海边与你戏浪
  也可以沿一首诗的
  字里行间,返回上辈子
  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救出你,我的女儿
  飞行模式里做爱
  我们从前世做到眼前
  做到死。不惊天
  不动地,不知羞耻
  一部伟大的电影才是铁的事实
  灯市西口右拐,天主教堂
  每天路过,都有拍婚纱照的新人
  对着镜头用身体说谎
  与我,保持一部电影的距离
  我像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深夜
  灯光忽明忽暗的街上
  一中年男子
  从穿着上看,和我一样
  活在底层。他埋头走路没看见我
  他边走边说着什么
  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听见
  他说着,不时露出笑容
  我知道他的话
  不是说给爱情就是说给梦想
  更多的春天在地下
  风不再刺骨
  还渐次吹开花朵
  心又发痒
  水,恢复流淌的节奏
  越下流越舒服
  风里有菩萨心肠
  也有杀人手段
  雪夜拥抱取暖的人
  开始疏远
  酒桌上的火药味
  让梦燃烧
  让红杏出墙列车
  出轨。一闪而过的
  树和村庄
  都是亲戚的样子
  与泥土同时苏醒的
  还有害虫若干
  春字底下两只虫
  认证春天
  是个错上加错的笨蛋
  把喜事办成丧事
  一首歌谁唱
  谁就禽兽不如
  建议拆除城市里所有
  动物园的兄弟
  你欠我一本诗集
  燕子回来了
  苍蝇也回来了
  我起过杀人的念头
  还不止一次
  而刀枪不入的死人们
  不会使祖国更崇高
  更多的春天在地下
  而我请求摆布我的命运高抬贵手
  用5天写完一个剧本
  又用50天改5稿
  对剧中的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而言,我就是命运
  是他们爱恨情仇的摆布者
  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
  哭笑不得。上一稿让他亲她嘴
  下一稿又不让他亲了
  这一稿让她生孩子下一稿
  又让她不幸流产
  只要我想,她们就在劫难逃
  至于那个开车的男人
  我起码让他活得比我好
  空气中袭来一阵久别重逢的味道
  前天又喝到天亮
  喝酒的地方与我住的地方
  只隔着这两盏红绿灯
  我像一个早起的人走在王府井
  冷清的街道上
  空气中袭来一阵久别重逢的
  味道,差点呛出我眼泪
  如果是一部电影的开头和结尾
  我,会陡然定下脚步
  吃惊地看着前方
  我活着,爱人或祖国就不死
  祖国,别往我枪口上撞
  战争已经结束,愿意的话
  我们一起打扫战场
  做我家属,妻子,妹妹和女儿
  身份,你随便挑一个
  跟我回家。我最后一颗子弹
  落地开花之前,爱人
  请亮出你那把杀人不见血的
  软刀子,我任你宰割
  一个人,我不把端午当节过
  很小我就认为
  要在门上插艾叶避邪的日子
  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喜欢艾叶的颜色和气味
  它绿得一点也不土
  闻上去跟韭菜和丝瓜也不一样
  我不能接受用粽子
  和一位古代诗人扯上瓜葛
  从小到大我没吃到过一个好吃的
  粽子。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不开心,尤其是
  当我听说这一天性交犯忌讳
  我和长沙的关系在夜里也那么明亮
  喝酒,白的啤的红的
  和朋友们一起,红男绿女
  认识很久的,刚遇见的
  这和在京城一样
  可能是错觉,我觉得这里的酒
  喝酒的人比京城亮一些
  我指的是酒在玻璃杯里
  被端起,怎么使劲也碰不碎
  笑,挂在脸上再灿烂也很完整
  从诗里走出来
  一些人被城市熄灭
  另一些人把城市照亮
  还喝酒,多了些小姐和公主
  作为对古典主义的唾弃
  她们的身材已摆脱文言文阴影
  在诗人怀里和诗里
  肉体的亮度前所未有
  而肉体是爱情的物质基础
  我说这话时,有人离开
  有人离开又回来
  回来的够朋友没回的也是朋友
  有大排档有酒有美人
  有辣椒吃。我和长沙的关系
  在夜里也那么明亮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现居河北廊坊。出版诗集《暴君》。第十三届“柔刚诗歌奖”获得者。
  曹五木:西南风来(诗十首)
  将此诗题在笔记本的扉页
  你终究会有放弃键盘
  在纸上写字的时辰
  那时你会想到我
  曾将一首诗
  写在你的笔记本上
  那上面说
  你可能将往事忘记
  但你会在舷窗旁记起--
  恍惚昨日,百合妖娆。
  斯人何在?浮云飞鸟。
  初夏夜微凉
  初夏夜微凉
  雷声在她的前额翻滚
  微风穿过银杏树叶
  拂过她的小腹、手臂和肩膀
  我恍惚记起,那是怎样的宽脑门啊
  乌云朵朵
  一转眼就熄灭了
  口号
  --有感
  我的确曾对你有一份
  不动产似的友谊,坐落于淮北中路
  宽宅大院,貌似宫殿
  而今我落魄了
  身无分文,宅院也归他人。友人
  拜你所赐,如今,你富贵了么?
  树落实
  院中几棵大树落下了纷纷种子
  微雨后,褐色的小子粒躺在甬道上
  张着短短的翅膀,像极了飞蛾
  倦了,怠了,坠落在泥土间
  而在这世上,多少欲说未说伤心事
  几度梦到长安城?友人
  你还是那么散淡地活着
  就着些许心事,微熏里看这肃杀秋风。
  暮晚
  我指给女儿看西边的云霞
  “看,那里多美”
  她装做惊诧,带着稚嫩的微笑回答
  “嗯,是啊”
  然后重新摆弄她的布娃娃
  这漂亮的女孩其实和我一样
  在享受生命中片刻的快乐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那么短暂
  我依然愿意给它们一个命名--
  闪耀的、明亮的、将融入黑暗的
  --所有转瞬消逝的,皆是永恒
  故乡
  故乡在那里,仿佛
  是另一个世界。它是
  回忆、节日、雨水中的倦怠
  有时我想起我的未来
  遥不可及而又确定
  我想起乡间的坟墓
  和冬日刮擦着田野的北风
  那里有我的方言、我的祖先
  我的乡邻、我的旧识
  多么遥远。
  陌生。带着些微的恐惧--
  我自来是个懒惰的人
  还要重新学习交往?
  但是这些疑惑都是多余
  一切都是相对的,当
  生命消失了,死亡
  自然也不应存在
  运粮河边
  在任何一个小城我都可以度过我的余生吧
  在文安,在每日的欺骗和压榨中苟活
  私下里安慰自己和他人并无不同
  在廊坊,做个小职员,隐藏自己的孤单
  在合肥,狐朋狗友推杯换盏直至晨晖降临
  在宿州,酒池肉林之余痛恨自己的平庸
  有时在午夜里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恍然觉得有很多个我,--分散的我,隐匿的我
  或许还有消失的我。死去了。
  在另外的小镇,某个中午,某个黄昏
  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人群,就像
  体内死去的细胞,被排出体外
  身体在衰老,更多的我在变少
  剩下了一个,坐在运粮河边的咖啡馆里
  消磨了三个小时无所事事的光阴
  看残阳将破碎的阳光倾倒在对岸的垃圾堆上
  朦胧中恍惚了,刹那间,无数条运粮船张开白帆
  呼啦啦涌来,拥挤着,堵塞了这污浊的水沟。
  西南风来
  春梦又是半个。
  画面灰白而阴暗
  像不像我独处时那不时跳出来的小小念头?
  还有啊,因了你
  总有那么一点懊悔和酸楚。
  午夜过后,西南风来。
  掠过水面,用带着潮气的手拍打我的窗户
  在睡眠中我就闻到了它的气息
  一点甜,一点咸,一点冰凉
  是它将我从你的身边带走
  用河堤上坟边青草的气息
  将我惊醒。
  在无名的河边
  这小河是无名的
  正在枯水期
  两只小船
  一只在走,一只泊在岸边
  它们也像我一样
  期待着丰水期的到来
  更多的水会冲走污浊
  洗刷河岸边的青草
  岸上排排水杉挺立
  我在水杉林中的小径行走
  白杨啊,吾之所爱
  水杉啊,亦吾之所爱
  风从北方吹来
  水杉树冠摇摆
  水杉林边迎春花的枝条上
  有残留的花瓣
  而林中草地上
  只有星星点点细碎的野花
  野草啊,吾之所爱
  佳人啊,亦吾之所爱
  水杉林中的小径笔直着
  始终在无名的河边
  何处春江无月明
  车行廊大线,透过车窗我看见
  大清河已经见底。多年前,我曾见过
  汹涌的大清河,尤其是夏天,还有
  小火轮,从下游呜呜地开来。
  现在这条河已经是季节河了,甚至
  已经不再是河流,而只是河流地遗迹。
  而胜芳南边地那条河,早已经是
  酸臭的水沟,被截留在那里,停止了流淌
  像一具腐烂的尸体,等待
  被上帝在另一个世界拯救。这样的河流
  如何流到泗水、流到洪泽--
  即便能够,倒映的,也不是从前的明月了。
  小衣,女,广东汕头人,原名黄史丹,身份证名黄绪丹;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
  诗歌作品入选《2004年度网络诗选》《桃花诗三百首》《女子诗报年鉴》《诗歌月刊》《绿风》《诗选刊》《2007年中国诗歌年鉴》《诗观察年选》《诗生活年选》《星星》诗刊等。
  作品见发于《中西诗歌》《作家林》《作品》《诗林》《天涯》等
  国内外部分刊物。曾获“2007年度突围新诗诗人奖”等。
  小衣:酩酊之境(组诗节选)
  蜻蜓
  也许是一根轻轻的草茎
  在安置我的身体。
  这么多年
  翅膀还在飞。
  让自己的身子轻些,再轻些。
  忘记经过湖边的那些脚步
  有些急躁。
  有层似红似绿的薄雾。我怀疑
  它是归宿。
  有些爱如同一次撞击
  来,来一次细微的征兆吧
  你的沉默会引诱他
  你们会相爱
  像礁石那头华贵的呐喊声
  有些爱如同一次撞击
  它在那儿很安静,但绝对能唤起一阵波澜。
  在别处
  不要叫醒她,让她耽于热烈的幻想
  她的心被门锁着。
  在别处,
  那是一条清楚的河畔
  不要越过来,不要进入
  或打碎
  肖像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个他是完整的
  那就是他深入我时,
  我的内心这样清澈
  那可耻的孤独
  托盘而出
  这奇特的痛苦
  在冬天到来之前,它一直都是美丽的。
  啊!夜啊夜
  这情感已旧得就要塌裂
  仿佛沉湎已久的前世,就要暗下来并看不见了
  噢上帝啊
  他和你是一模一样
  这拥抱的姿势在石膏里紧得不能再紧了
  就在这,在它那脊骨相连的粗大的颈根里。
  他的妻子是海豚
  那个令他在水底遗精的人,去了哪里
  他摇摇头,穿上潜水服
  他叫,妻子
  妻子没有黑色肺叶
  没有酒精肝
  妻子有一副好心肠。
  在水底,小鱼们吮吸着海带的青涩味
  水流在他身上刮着溢着
  他游了很久
  他想到他妻子的皮肤
  水草绕过他的脚腕,
  这个地带肯定没有鲨鱼。
  他已经感到了,这种阻力带有海豚的呼吸
  他的四肢用力地划动,身体经过粉红的珊瑚礁
  这地势险要且静美
  我在想,我老了时
  我在想,我老了时
  那一堆皱纹会背着谁
  一条条如绳索的
  拉着谁,又坠着谁
  谁为我坠毁
  谁为我牵动
  谁为我付出并打开脆弱的双手
  让它们
  都堆积在地平线上
  变成根
  变成树木的根
  延续的根
  变成新绿都依赖的根
  变成遗恨的根
  一条条蓬勃着
  奔波
  最惊
  那树根一样冲出的水
  它的弧沿苍劲有力,没有多余的叶子
  却囊括了多年的年轮
  那些年月
  如常在黄河中漂浮
  我的身体
  被卷成W形,随波逐流,又在其中反抗
  那多变的土黄色皮肤。终将
  在翻身时被漂成白色
  就像苍白的鱼肚。浮出来只有片面言辞
  时而脆弱,时而高亢
  时而悲伤,时而优美
  在最后的死中,表现出死
  的单薄。
  惟有我被覆盖,可以两次,
  可以更多
  欢爱
  无力,无力是夏天的终结
  这样的灾难
  没有人会启齿
  人们仍然顺理成章
  你嘲弄的命运
  为狭长的生存而让一个人失去简单的睡梦
  我得到过什么,全部的撕扯与反抗?
  结果其实不然。
  仿佛我一点也不了解进化的萎靡
  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殉烂、燃料,还是皂荚的豆蔻
  荔枝的肉,还是蜜桃的汁?
  果实自酩酊之境
  我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修行
  一个人的圣经
  就像微风经过原野
  你也会经过四只脚的白云
  在山后
  被温和的大地
  涂满全身暗哑的赭石
  柔软的,被接纳的
  一整天
  沉浸是单一的事情
  如果你不去敲蜗牛的门
  不去打散白云的样子
  单一
  会成为
  一个人全部的想象
  它们有足够的时间
  发育良好
  面对鸡冠花
  什么都行,我和你,两个思考的鸡冠
  两个花萼的嘴唇
  除了忏悔。我的生命不能如此专注
  或许是某个阳光的讲述陷入僵局。然而,
  我为什么会喜欢观看
  那蜗牛在凉凉的墙壁上移动
  余怒,男,1966年12月出生于安徽安庆,祖籍桐城。
  著有诗集《守夜人》《余怒诗选集》《余怒短诗选》《枝叶》《余怒吴橘诗合集》、《现象研究》、《饥饿之年》、《个人史》和长篇小说《恍惚公园》。现居安庆。
  余怒:诗学(组诗节选)
  (53)
  在我时常出入的
  卡拉OK厅旁边,
  有一家活塞环厂。
  我爱过里面的一名女工。
  她小巧,话多,喜欢
  蹦蹦跳跳,身上散发出
  润滑油的气味,有一点儿愚蠢。
  每当拿着麦克风,忘记
  歌词,我都归咎于她。
  (活塞承受蒸汽压力在气缸内作往复运动,通过连杆将这种运动转化为曲轴的旋转运动。)
  巧的是,发音系统也如此。所以
  我总是唱到一半
  就停下来,发呆。
  二十年了,
  我需要一个在复印机里
  被复制出来的三维空间。
  我需要一只清晰度为FM3821的内窥镜。
  因为,简单地说,爱也要符合机械原理。
  (55)
  我一说话,你就摇头。我是来自
  婆罗海蝎星的怪物吗?现在请你
  拿起我的诗集,随便读,
  顺着读,倒着读,一句两句,
  只要你开心,这些全是诗。
  反之全不是。
  我常常自诩为空气,在这里,
  在那里。仅仅为了弥漫。
  我这么说不表示我真的就是
  生态学意义上的上帝,或无所
  不在的软件里的木马病毒。
  我只是某一个余怒的影子,正以
  500光年/秒的速度返回这个星球。
  读我的诗,哪天你发现
  手上某个指头被冻掉了,
  而你并不怎么感到疼痛。
  (56)
  偏着头咬苹果,
  想着牙齿的用途。
  (它们快要
  被虫蛀光了),我也成了一个
  沉默的老头。
  我想着我的关节炎,怜悯自己;
  我关心户外的天气,雨的大小;还有,
  能常常胡言乱语,真不错。现在我
  决定不吃不喝三日。
  三日后我们振风塔里见。
  塔下是长江。塔上
  有风铃,够我们听一阵子。
  (自然也蒙人?)
  早上我刚刚理完发我感到耳朵根子痒痒而
  听觉的世界像藏着水果酵母而我昏昏然如
  雨中树獭,
  它的胃。
  (57)
  我不懂梵文,这是
  一个遗憾。同时我又不懂
  爪哇语。安哥拉人操
  什么语言?巴布亚的鼻化音。
  各种声音各有其主人,也各有
  其意义。适当喝一点酒,同酒吧女
  开一点小玩笑,湿手在她的裙子上
  揩揩,对她说约鲁巴语或塞尔特语,进而
  用瑞菲安语耳语。只要不是
  满嘴C语言,那么都是“祝你快乐祝你快乐”。
  给我快乐,涅槃。全身206块骨头
  都转动起来,形似音义结合体。
  有可能,我会活到
  让自己厌烦的年龄,80岁,可怕。
  而我又不愿像来自佛得角的小哑巴
  听着你和那些黑丫头在甲板上
  嘟囔什么:嗯嗯、啊啊、哟哟。
  (58)
  躺在床上
  思考问题。飞虫绕着吸顶灯,弄得四周晃眼。
  想不到这小家伙,也这么喜欢光线。
  小时候,我的理想
  是做一名宇航员(不是小小飞虫)。其实,
  飞来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有人认为,
  倒时差好玩,他们喜欢不时让身体错乱那么一下。平常他们
  按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得不到发泄。平静,也容易,将一个小纸团或
  一粒纽扣放在眉心,闭眼;或者用两根
  绳子将床吊起来,适度摇晃,并努力做到
  不让它将你摇晃出来。
  (59)
  在免费公园里,
  望着水面发呆,
  想着最近的烦心事。
  公园收门票那会,我很少来此。
  心无着落,像水生植物。
  自由,何时为我所有?
  但自由的具体形态我
  又不是十分清楚。
  糊涂啊,
  整个的我和
  四分五裂的我。
  大鼻孔青蛙,仰身在湖面上。
  (头脑中,一幅青蛙戏水图。)
  湖面很大,足以
  吸收人声、鸟声。
  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
  布尔乔亚的傍晚,对无所
  事事的容忍没有限度。
  多想想遥远的事吧,
  十年后、二十年后。
  赶走这只厄瓜多尔青蛙。
  (60)
  天阴下来我跑起来,我以为要下雨了但直到我
  跑到春光苑那儿仍不见一滴雨。想了想我就近
  走进了图书馆,找了一本斯蒂芬·金的书,接着
  又换成了石黑一雄。你恐怕难以想象我
  读书时的模样(你可以想象我张开的鼻孔,在
  你的身上乱嗅)。现在雨开始下了。奇怪,我
  竟想着怎样在一首诗中去描写雨。我明明知道
  时间是宝贵的,却有意浪费掉这个上午。我
  今年48岁,还有许多时间,是吗?玩牌时我
  倒愿意想想这个问题。现在雨大起来,它是一个
  绝好理由。老婆,我不能提着湿淋淋的
  鞋子回家。我的想法是,写一首长诗,很长很长,
  很长很长,帮我对付这日子。阴柔并且
  野蛮。今天是2013年4月19日。
  (61)
  一只蝴蝶停在35KV高压线上。
  我听着体内血液从头部流向脚,然后流回头部。
  望着电厂的冷凝塔,我想着什么时候去洗一洗肺。
  这时,只有用“游魂”二字才能形容我。
  这么热的天气,只有达到蝴蝶的境界才行。
  做一个谦谦君子怎么样?从蝴蝶到“我”,
  同义反复而已,但还是接受吧,做和尚。
  我讨厌将一件事弄得
  太像那么回事。比如诗。写诗就是抓蝴蝶。
  (63)
  坐着,甩头发,
  以此帮助记忆。
  想起某一天、某件事。
  坐着,估计待会儿
  我还要站起来。光线不太好。谁说过
  “窗户是接纳新世界的阴户”?
  说得那个难听哪。
  (说这话的一定是个
  一身浪漫劲儿的中年妇女。)
  上午我做眼操,下午读闲书,熬到
  晚上,我知道熬不过了,我得从窗户爬出去。
  瞬间想到性生活。老了,没有禁忌了,何况
  这仅仅是个比喻。
  昙花又怎么样呢?
  雨中的大丽花
  和安吉丽娜·朱莉呢?
  每个夜晚都有它不变的原则。
  (夜晚我是一条隧道,通往新几内亚。)
  在这个房间里,我将死于写作,这总比
  死于一个不知名的女人或霍乱来得安静。
  (64)
  邵勇你好,现在我在
  火车上,窗外有一条河。
  旅客们都睡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女孩在
  车厢里跳舞,边跳边吃吃笑。可能因为
  唯独我醒着她才朝我眨眼。
  火车正在经过一座桥。我想
  与你谈谈这座桥。这是一座
  铁路公路两用的双层钢桁桥。桥上
  没有行人。从这里经过之后,
  一路上都是桥的意象。这很奇怪。
  听阿黛尔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女人有无限可能而我们不能。那么邵勇
  你还在写诗吗?实际上我关心的是这个。
  我们做不到甲虫那样,因为每个人都是
  自由的,他们做梦。
  有人梦见了我,我说谢谢。
  现在,我想与你谈谈这个赤裸的女孩。
  余秀华,女,1976年生,湖北钟祥市石碑镇农民。因为出生时候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
  有作品见于《诗刊》、《汉诗》等。
  余秀华:雨未停(诗十首)
  你我在纸上
  单薄。一戳就破。一点就碎
  我没有决定什么,却这样被安排了
  但是秋天风大
  路越走越危险,到深夜还不肯停下来
  中年的隐喻错综盘结
  却一说就错
  热衷画图的人,有落叶,有秋果
  我都给他看了
  他看不到的是:一篮橘子下埋的另外
  他粗矿,他温柔,他慈悲
  哦,我愿意他危险
  并涉及到我
  在我梦里醒着的人
  秋风是从南吹到北的,露水也是,霜也是
  而吹过我的风,半路就走失,跌下去时很重
  回声都回到我身体里
  我希望他和我有些关系:那个胡子拉杂就要老去的人
  我希望他死的时候想起我,不害怕
  如同我想起他,就不怕活着
  如果我病重了,我得去看看他
  告诉他,我从来没有一张病历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如一滴水,醒在结冰的河上
  他醒在我梦里
  如一针之疼,醒在麻木又盲目的生命里
  就要按捺不住了
  连呼吸都陡峭起来,风里有火
  你看到的,雪山皑皑是假象,牛羊是假象
  她给不同的人斟酒,眼睛盯着远方,远方一直远着
  她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眼睛里的灰烬一层层洗去在泪水里
  这泪水不再是暗涌,是戾啸,是尖锐的铁锥
  把她,把一切被遮盖的击穿
  让沉睡的血液为又一个春天竖起旗帜
  竖起金黄而厚实的欲望
  但是她说一切都没有准备好
  她还在午夜
  她说着说着,就被卷进去,没了头顶
  一棵狗尾巴草
  它的春天,总是被拦路截断
  它其实准备了果实,也被拿走
  它身子空着,为了不被折断,佝偻在风里
  而秋天,就这么来了
  它咬紧牙关
  承受这慢慢枯萎的冷
  风从草原来
  风从草原来,在你的城市不停地打转
  而呼声凄厉,在明晃晃的月光里
  许多事情还没有经过就成为往事
  逃逸之人留一把胡子,在街头晃荡
  想给出的赞美,都被生生逼回内心
  疼一疼就会过去
  风从草原来,把一个城市困在风心
  想看到的事物都被遮蔽
  多少人一辈子过去了还没有活过
  他慢慢吐烟圈,慢慢说话
  把方言里粗矿的部分低音吐出
  他不说疼
  因为风吹过,无痕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雨未停
  下午再一次合成一个坟墓
  手脚冰凉的人看窗外物都生冷
  湿淋淋的麻雀粘在香樟树上
  蔸着自己半颗米大小的心脏
  米一样白,米一样经不起熬
  它从未飞过汉江?从未去流浪?
  从未为另一只麻雀飞过一座山?
  我一直在想你
  而无力量破获这悬而未决的难题
  你那里下雨了吗
  五点半了,雨没有停的意味
  我回头看看你的照片,与你又一次对视
  注视我的不是此刻的你,不是你的少年就是你的暮年
  我走过的这部分你不在
  雨打在香樟树上,碎为水,落下来
  雨打在瓦上,碎为水,落下来
  雨打在池塘上,碎为石头,落下去
  我关门的时候,又看了看面前的公路
  直到夜幕落下,把雨都包裹起来
  也不见一个人
  霜降
  树叶不说话了,落下来也悄无声息
  庄稼都收割了,落在上面的月光也是沉默的
  一只蝉去向不明
  雨落在夜里,芭蕉弯下了身子,以和我一样的弧度
  万物沉默。是我爱上你的样子
  和它们不同的是,我疼得如此厉害
  我把这样的疼不停地逼回内心,重得我摇摇晃晃
  但是我吐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说出的,我以为这就是
  爱情
  霜降
  再怎么逃,你的胡子也白了
  早晨,窗外的香樟树有另外的反光
  落在上面的麻雀儿有着和你我一样大小的心脏
  我哆哆嗦嗦想把一句话说完整,还是徒劳
  远远看去,你也缩小为一粒草籽
  为此,我得在心脏上重新开荒了
  我们白白流失了那么多好时光,那么多花朵绽开的黎明
  而这中年,我不知道要准备多久
  才能迎接你的到来
  而此刻,你在守望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烟灰不停地落下来
  微微颤栗的空气里,你预感到远方的事物
  枯黄的理由
  张建新,男,1973年生,作品见国内外各诗刊杂志,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当代汉诗年鉴》《《21世纪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新世纪诗典》《中国当代短诗三百首》《2012-2013中国年度诗典》《诗生活年选》等诗选集。
  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广东《赶路诗刊》编委,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
  张建新:交谈(诗九首)
  亡妻引
  ---生命是一种漫长的短。
  目无边界,又被死亡收拢,
  风干又枯涩。
  山穷水不尽,汹涌冲击
  走过的每寸光阴,忍耐和无耐
  是全身的青淤和浮肿。
  打开窗子,拒绝还在,
  击碎镜子,里面的人就匆匆赶来
  帮你拔掉药水,一生这样
  彻底的解除只有一次,我们
  都会迎来他,只是你早了些,
  早于凌晨第一声鸟鸣,
  甚至早于两不知的落花。
  果真是清明日,凌厉的分野
  异常清晰,温热从额头开始
  慢慢散尽,一座冰冷的孤城
  从薄雾里现身,这是最后的春天,
  你突然眼泪翻滚,拼尽全身之力
  吐出最后一口气,收留了它。
  2014年4月5日凌晨2点29分,
  妻因病去世,年39岁,此日清明。
  暮晚,写给老母亲
  旧事物更旧了,新事物
  也蒙上锈渍,这让
  早起的八哥和麻雀为难,
  数度从阳台上起落,飞离,
  老房子泛黄的色彩剥落,
  露出片片青黑底色,和防盗窗
  一起联手锁住若有若无的人,
  除了要去忽略的蓝天白云,
  窗外的事物只剩下那么多了,
  你拎几条鲫鱼、一堆排骨,
  我站不起来去迎接,只能
  躺着接受,这些天,你来来去去,
  为儿孙做饭洗衣,扫除灰尘,
  我突然明白了,活了四十多年,
  我攒下的原来全都是愧疚,
  你留给我的仍然是最宽厚的原野,
  你坐在床边叠衣边陪我说话,
  这些天又开了一块荒地,种下了
  豆角、黄豆,豆角已长出嫩芽,
  过些时候还准备种些红薯,嘱咐我
  要躺着休养好,不要撑着干活,
  阳光沙沙地细雨般洒在暮晚,
  像小时候那么安静
  生日夜,与儿子对弈
  晚餐后,棋局摆开,山河峥嵘,
  临河新建的堡垒在春末的晚风中
  积蓄闪闪发光的敌意,
  这嗜血的力量一旦启动,就
  再也停不下来,驱车架炮,
  越马纵兵,每一粒棋子都是
  一枚宏大世界的隐秘按钮
  慢慢地,它们会躲藏于
  美丑之界,爱恨之渊,
  这让人多么难以选择啊,
  你热衷于攻,让鸟鸣吃掉
  一个又一个黎明,我善守,
  企图让草木回到最初的蓓蕾,
  我是个臭棋萎子,纸片一样
  轻飘飘地活在硝烟的尘世,
  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今天一过
  我已年满四十一岁,尽是
  中年的忧郁和悲伤,在棋盘上,
  我仍要信马由缰,用一次次失败
  培养你愤怒的力量,其实
  你不知道,一个父亲的愿望就是
  儿子早日骄傲地将他杀死。
  地球荒凉
  我一生走过的地方不多,纵横交错的
  二条街道,一个叫天空,一个叫海洋,
  我遇到过三个人:乞丐、哑巴和士兵,
  他们分别教会我乞讨、闭嘴和畏惧,
  在唯一的人民超级市场,我购买过
  自卑和绝望,也购买过鲜花和毒药,
  前者付出了自尊,后者付出了青春,
  如今,我手持过期的凭据
  在灯红酒绿的阶级酒吧换得一杯苦酒,
  街角的士兵嘲笑我的沉醉,他说:
  来吧,我们谈谈政治、货币战争和
  日日新的科技雾霾,上帝也中了病毒,
  艺术几成流氓,我们需要用
  扭曲的爱去赡养一个绝经的母亲。
  拆迁记
  笑是甜美的,但不一定是无邪的,
  爱也一样,推开窗子看见曙光
  也不一定是曙光,在阳光下
  弹推土机的琴,朗诵暴发户的成长史,
  管它正品与赝品,一遍遍的朗诵
  把密集的阳光变成白色油漆,
  泼向阶级利益的菜园,于是
  变成钉子户的人也是一个偷菜者,
  漫长的谈判拉锯割掉浪漫主义月光,
  形式上的核武器和情感的绣花针
  在对峙,谜底就摆在那里,
  谁都看得见,零星的树木手拉手,
  见证着中国式农村的崛起,也
  目睹了土地对农民的中国式驱离。
  工作记
  你说,阴雨结束,终于晴了,
  高温又让人难以忍受,宽大的
  办公桌纸张零乱,花草委屈
  默不作声,熟悉的工作若坟冢
  将我二十年如一日埋在
  不死的椅子上,实在是厌倦了
  俯首于桌案,又缺乏
  投身山水的勇气,目光
  越来越短视,道路越来越模糊,
  雨水和阳光唱着反调,把我们
  反复洗了又晒干,不厌其烦,
  玩来玩去,都是些陈旧的把戏
  和新鲜的献身者:开门,关门,
  开门,关门,开门,关门……
  雨后蔚蓝的天空有诡异的弧线,
  如电话线连着生命线,
  我经常斜着眼睛看天空,看
  成堆的废话如何生满雨水的暗疮,
  但我不得不服务它们,喂养它们,
  用一次次的死亡向生活致敬
  以换我一次次回到无言的今生。
  交谈
  谈起心灵、生活与爱,
  语言的冷风抽动,来自
  未来的忧虑全然不顾窗外
  发烫的事物,它们
  将在燃烧中突然毁灭吗?
  无数次经过暮色的广场,鸟儿
  折叠羽翼于垃圾箱觅食残羹,
  路灯照亮小快乐,照不到
  恒久的悲伤,夜晚的睡眠渗出
  阵阵叹息,那些偶然的事物
  何以占据拳头大的心灵?
  不得不带着倦意活着,并
  不断在生活中反对自我,
  那些挣扎含着泪水成为了
  一面镜子,每日看着
  从睡梦里醒来的你,双臂张开,
  仿佛一只没有悲痛的小鸟。
  河畔
  是夜,风黯淡,花无果。
  情侣搂着水草。河流与白天略有不同
  月亮若一枚私人印章挂在树梢
  用亲密私语打捞四散的词,
  青苔就慢慢从身体的枯井爬出来
  而细柳的行刑队一律铁青着脸
  将一排排微黄的长鞭悬挂于头顶
  秋风轻拂,枝条扫过脸上,从额头
  深深皱纹可以证实这是行刑的慢镜头
  因此,我理解了那些抱头痛哭的人,
  原谅了颤抖着签收一场暴雨的手
  夜深了,露水让目光深重,
  落发三千,每一根都藏有失败之美
  冬至
  今日读诗,读宇轩的《青风藤》:
  “人群向死。林中麻雀和斑鸠又欢喜,又宁静”
  我突然想读出声来,
  上山的路上,斜坡上的小池塘冰块凝滞,
  九点多了,浓霜仍未消融,太阳照着
  上山的人,踩草踏霜的人,他们
  停下来的地方,一定有静穆的慈爱。

知识出处

坡度诗刊

《坡度诗刊》

出版者:坡度诗社

出版地:2013.6

《坡度诗刊》由坡度诗社编有,属半官方半民间纯诗歌刊物,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叶坪担任顾问,青年诗人卓铁锋担任诗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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