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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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坡度诗刊》 期刊
唯一号: 111520020220000267
颗粒名称: 力作
分类号: I227
页数: 74
页码: 059-132
摘要: 本文记述了本期刊物在选稿之初,就有一个“隐密的方向”,即地方知识写作,在本栏目的作品中尤其有明确的体现。地方性诗写的特点,首先是本刊所倡导的“真实”,其次是它包含对区域性传统文化的传承,然后是对比当下社会或生存状态的反思。地方的,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
关键词: 知识写作 诗歌 传统文化

内容

[主持札记]
  本期刊物在选稿之初,就有一个“隐密的方向”,即地方知识写作,在本栏目的作品中尤其有明确的体现。地方性诗写的特点,首先是本刊所倡导的“真实”,其次是它包含对区域性传统文化的传承,然后是对比当下社会或生存状态的反思。地方的,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
  本期选稿完成之后,我看到《诗歌月刊》、《明天》这两种优秀诗歌刊物也同期推出了“中国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专号”。尽管“地方知识写作”与“地方主义诗群”彼此有差异之处,但其中一定有某种参鉴意义。
  力作
  栏目主持:卓铁锋
  栏目来稿邮箱:893688743@qq.com
  大卫
  大卫,男,本名魏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江苏睢宁人。现居北京。
  《读者》首批签约作家。图书策划人。曾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1997年)。曾被读者以网络投票方式入选“中国十大优秀诗人”.作岛被翻译成英、法、日等文字。著有随笔集《二手苍茫》、《爱情股市》、《别解开第三颗纽扣》、《魏晋风流》,诗集《内心剧场》等。
  大卫:一半是玉,一半是兰(诗十首)
  写给父亲
  不敢写到落日
  特别是平原上的那种
  我怕写着写着
  就写到你滚动的喉结
  每一片云朵
  都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从流水开始,我们互为陌生
  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
  说要抱抱我
  ——就一下
  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
  因为莫名的恐惧
  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
  我的敌人
  最终没有抱到我
  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
  怕我一个人太冷
  你把整个夏天留下
  把你的女人留下,把绵羊留下
  山羊也留下
  此前,我们不曾有过交流
  甚至刘大家那棵泡桐开出的一树繁花也不在我们讨论之列
  不曾有过争吵,红脸也没有
  你不曾打过我,不曾
  亲过我,你不懂什么叫
  以吻加额
  对我,你不曾有过细腻
  亦未曾有过辽阔
  以至于这些年来
  除了把平原写尽
  我还不能具体地写到某一个男人
  49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
  还有8年,我就追上你的年龄了此刻,又是七月
  一切皆虚妄
  倘若面对面地坐着
  浊酒一杯
  我与你,当是最好的兄弟
  昨夜雨水,有的渗入地下
  有的流向远方
  今天上午,走在北京街
  头突然想起你,泪水盈睫
  我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有那么三秒
  万物因我而摇晃
  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
  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
  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
  一个父亲
  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不是兄弟
  致母亲
  什么样的风,可以把你屋顶的草叶吹乱
  甚至,吹出那些草叶背光的一面。这个下午
  想你,很突然,当时站在房间里
  忍不住,全身发热,甚至有一点点的抖颤
  眼泪突然哗地下来了……妈妈,我想你肯定因为
  你想我。天气转凉了,我不能为你加衣
  你亦不能为我掖被子,这些年
  阴阳两隔,你我皆孤单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在异乡的路口
  为你烧些零碎的纸钱,那些火焰
  全是冰冷的火焰,那些灰烬
  皆为发疯的灰烬
  妈妈,燕子又将南归
  而我,却颤抖得抱不住自己
  这风,就要把人间吹蓝,头顶上的天空
  呈穹窿状,正在来临的黄昏,带了一点点
  烟味。妈妈,昨天我见到的丝瓜花
  开得真好,那清香,仿佛不是来自花瓣
  而是直接溢自藤蔓。如此美好的一天
  就要过去了,妈妈,太阳正在缓缓落下
  仿佛我看到你走在咱家屋后,又摘了一个大南瓜
  小时候,你养不起一个儿子
  而我现在却养得起十个妈妈——
  哮喘的妈妈、肺气肿的妈妈
  咳嗽一夜不停歇的妈妈
  贫血的妈妈、脱发的妈妈、耳朵有些背的妈妈
  神经质的妈妈、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
  煤油灯下缝补旧衣的妈妈
  推了半夜的磨直不起腰的妈妈
  把棍子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妈妈
  ……十个妈妈都走了,现在
  我没有一个妈妈可喊。全世界都给我了
  却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妈妈——
  哪怕哮喘病的妈妈
  心脏病的妈妈,神经质的妈妈
  露从今夜白,妈妈
  作为你骄傲而又放心不下的儿子
  微凉之日,妈妈,我是自己
  亦是万物——
  那高过天堂的幸福,是我的
  那低于尘世的耻辱,也是我的
  写给孩子
  我本内心孤傲之人,是你
  把我降低,在你之前
  从不把河流、天空放在眼里
  远方仅仅是一种传说
  常常在三步之内
  爱上一个人或者寂寞
  如果两者同时爱上了
  那就是一个人的寂寞
  天空被使用无数次了
  我不能给你更新的天空
  不能给你大树
  也不能给你小草。人间到处皆颜色
  绿与不绿,是你自己的事
  从一条道路到另一条道路
  叶子落下的地方
  给你松树的祖国
  柳树的祖国,槐树的祖国
  总之,我给你的祖国全是木字旁
  如果非要给你一个天空
  她一定是从未被使用过的
  蓝得让人晕眩,且是
  草字头的那种蓝
  生活无数,我只爱有你的
  那一个。你不来
  江山有多美
  都是浪费
  仿佛除了爱你
  我不会做别的事
  因为你,在群山到来之前
  我就爱上了群山
  做你的父亲是上帝的安排
  你不是天使
  所以我可以在人间
  好好地爱你……
  故乡
  必须回到这里
  扬净心头的沙粒与稗子
  替一棵玉米
  赞美另一棵玉米
  回到这里,只为放下
  虚妄之心,燥动之心
  放下四肢的绳索与钉子
  或许已经走得很远了
  或许还站在远处
  风吹过我
  就是吹过万事万物
  八行:给刘邦
  甚至允许你长得比我矮一点,连夕阳都是借给你的
  大风先吹长安还是先吹小沛——这,由你说了算
  甚至安排五千公里江山和三千宫女让你轮流爱着
  时间面前,没有谁不是项羽,长安是你的也是我的
  向一片树叶致敬,五千公里江山得做多少贷款
  小本生意,不赊不欠,九十平米足够我读书,写诗,偶尔缠绵
  在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愈发显得胸无大志
  月亮像个脚印,肯定不是你一个人踩下的
  车过毛乌素沙漠,听《春天里》……
  把我埋在这儿吧,我不能忍受这连绵不绝的沙丘
  一个挨着一个,天空低得可以用手托住
  一棵小草在接近天空的时候,会不会像人那样暗涌孤独?
  神啊,我内心的荒凉和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一模一样
  神啊,其实我没有荒凉也没有孤独,只是无法
  把这滚滚泪水止住
  给李煜——
  我不敢坐你的位子,正如你不敢
  过我的日子。你要考虑国家和
  国家上空的月亮。而我
  要在大时代里抒写个人的小忧伤
  一江春水是一种修饰
  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是一种修饰
  我们共同提到了小楼,但你
  加上了“昨夜”——还显不够
  男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动物型的
  一种是植物型的
  作为南唐最后一棵树
  你是高大的常绿乔木,也是
  低矮的落叶灌木
  冬天,你枯萎得非常好看
  雪花一样好看,梦幻一样好看
  一瞬即是千年,我的王,你枯萎得
  一天比一天好看
  然后忧伤就有了重量,我的王
  植物型的男人越来越少了
  你让忧伤有了重量,因此你是更大的忧伤
  无事此静坐
  被用旧的何止人间
  四野寂寥
  杏花开得热烈
  梨花也被她拿过来开了
  总有一个声音在喊我
  叫我柳树,杨树,松树
  而我是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森林
  除了风,什么都不能答应
  立夏之前,就有了露水与闪电
  该开的,大部分都开了
  未开的那些
  要么太主观,要么太客观
  无事此静坐,生活过于
  庞杂。而我能力有限
  不谈渺小或者伟大
  风想吹,就让她吹吧
  喜欢这半新不旧的人间
  因为我也是半新不旧的
  倘若爱上了一道伤痕
  说明我爱上的是自己
  或者另一个人
  人过四十,喜欢微观,小角度
  一些事物倘若过于庞大,就会有害
  比如寂寞
  比如爱
  一半是玉,一半是兰
  我把你叫作薄荷的一半丁香的一半
  玉米长出缨子时
  霞光把露水镀亮的一半
  天蓝得像忧伤时
  我也把你叫作忧伤的一半
  你颤抖,我把你叫作哭泣的一半
  你窒息,我把你叫作闪电的一半
  喜欢你还因你是紫罗兰的一半
  薰衣草的一半
  郁金香初绽时半梦半醒的一半
  明月孤悬,你是明月没有捧出的一半
  世界侧过身子,你刚好是她空下的一半树把影子做出梦来
  你是她恍惚的一半眩晕的一半
  我绝望时,你是更绝望的一半
  余生无多只能用一半来爱你
  爱你的左边也爱你的右边
  你若有毒,那我就用剧毒来爱你
  你是我的一半,专门用来心疼
  我是你的一半,专门用来发疯
  带电的玉兰
  想你的时候我是安静的
  玫瑰经过百合的时候产生了风
  用芒果或者柠檬命名你
  其实你没有名字
  你是群蜂翩飞的山谷
  填满你,除了午夜的月光
  还得加上早晨的花香
  想你的时候我是安静的
  你的背影是珍珠遇见了水晶
  你不是颤栗,你是孤独袭来时
  带电的蜜!
  灯灯
  灯灯,女,出生于七十年代末。现居浙江嘉兴。
  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等刊物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各种选本。
  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全球女性诗歌奖、2010,2011年华文青年诗人奖入围。有个人诗集《我说嗯》出版。
  灯灯:月亮和我一样野(诗十首)
  敌人在哪
  雨如乱箭,受伤的人隐匿石头。
  路边,刺槐嗓音潮湿,飞不出去的鸟
  扑啦着翅膀,不知道喉咙有多深
  一粒米在碗中修行善心
  一只蚂蚁,把铁锅看作爱情的邻居,高温里
  欲仙欲死
  开着坦克的甲虫,逢人就问:敌人在哪?
  敌人在哪?
  受伤的人在石头里,长出苔藓纹身
  河流不言
  无声中,远了又远。
  布拉格此时下雪
  布拉格此时下雪,作为回应
  雨落在江南。
  年轻的树木学会落叶,在我的仰望里
  寒冷是一个高度,温暖是
  另一个高度
  樱桃来到小女儿的唇上,她舒展的
  树枝,在梦中
  弯曲,甜美。我因长久的啜泣
  对事物,有了冬天的耐心
  方糖融化在咖啡里
  我想起你
  布拉格此时在下雪。
  丛林深处
  五官上星辰孤立。明暗处
  松涛起伏。有多少事物在丛林深处
  成为猛禽眼中的泪
  有多少事物不能言说,不被言说
  安静得
  仿佛没有发生
  他在丛林深处,寂静坐于石头
  那些光
  那些光啊……
  带着飞翔的欢娱
  回到黑暗中心。
  蒙面人
  在阿拉善,他蒙面,抢劫当地的草色
  牛羊上方的云彩,也不放过
  蒙古姑娘的红晕。这个一心想当盗贼的汉人
  在我的叙述里,和一只黑鸟一起
  进入巴丹吉林沙漠
  夜晚的月亮
  真美啊
  整个沙漠起伏,曲线里蛊惑的雌性
  闪光的沙石
  他对着月光立誓:要把文明人身份埋进土里!
  现在,一条铁轨
  无法劝他回心转意
  现在,我坐在我叙述的对面,省略号
  变成铁索桥:
  上面,走动着晃动的春天
  没有……
  睡了仍感觉森林在召唤。没有风穹形的山宇。
  我赤足走过带露水的花瓣
  没有星辰
  唯一的山泉关闭了声响
  树枝把手枝指向天空
  你在哪里
  你在没有里
  我看见你,却永远
  说不出你
  我吃黄莲,蒙黑布
  一个寡言的女人
  一个光明的瞎子
  把失聪看作最后的归宿
  而你在走动
  在浩瀚的没有里……
  猛虎和蔷薇
  我愿你走近我时,阳光移开虎纹栅栏
  尖锐的牙齿
  世界呈现出最初
  温柔的样子。——
  我愿我就是温柔。温柔地看着你
  走近,看见你喉咙里的深渊——
  我愿我就是这痛苦的深渊,我愿我
  就是痛苦本身,温柔地
  等待我
  走近,纵身一跃——
  什么,都来不及发生。
  月亮和我一样野
  月亮和我一样野
  它翻过土墙,看见院子里
  两株桃树
  冬天了
  还是桃树的样子
  木门敞开,跟着一条小路
  进入夜晚深处
  在那里,池塘发亮
  昆虫加足了马力
  关于明天
  我们知道得不多
  我们需要知道什么?
  十一月,某个夜晚
  像你们看见的那样
  公路上,奔跑着三种事物
  只奔跑着三种事物:
  我,月亮,以及呼啸的北风。
  2011年11月11日
  一个人突然有了六个身体。隔着一面湖水
  一只天鹅说,要归还它翅膀,树木上升时
  的爱恋。空气中,声音
  也变成了六等份,从不同方向
  落进身体,我显然有些着急,我显然想不起
  在哪一年的哪一月
  我也飞过,不是孤单的一个
  我也爱过,眼神中的树木,光彩夺目
  现在,六个我,像一排树那样站着
  像一排,落光了叶子的树木
  一样,不知所措:
  湖水清澈,并有了涟漪。
  青蛙
  鼓躁,恬适,都不是我的秉性。
  在井底,我习惯过这样的生活:双眼目视一朵祥云
  那是过去的我
  一身绿色防水衣,荡漾的水花
  掀起池塘的激情,水田里,凉风吹起稻子的曲线
  血气方刚的蚊子
  为了躲避我的追逐,它变得弱小,变得令人同情
  在荧火虫的照耀下,它也有一张无辜的脸……
  看不清了,都看不清了
  我一会是蚊子
  一会是青蛙:
  天空很小,井水现出晃动后的大安宁。
  棕植树
  它在睡梦中叫一株柳树的名字。温柔的表情
  大于它尖锐的个性。它把身影
  藏在她的身后,心神领会的海水,把微笑刻在礁石上
  现在它在我们的身体下面,一张棕绷床,一棵
  无法忘记前生的棕稠树
  一到夜里,就借用他的梦镜说话,它把我变成了
  守在梦外的柳树,一株一边跟着风跑
  一边落叶的,另一株柳树。
  东篱
  东篱,男,本名张玉成,1966年生于河北丰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诗歌艺委会副主任。
  作品见发于《诗刊》等刊物,入选多种诗歌选本.曾获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2007-2008年度阳光文学奖、第三届中国最佳诗歌编辑奖.有诗集《秘密之城》。
  东篱:城记与村史(组馳十)
  读碑
  ——在河北理工大学原图书馆地震遗址
  这长方形的石盒子
  原本是放书的
  后来放了人
  再后来是瓦砾和杂草
  那一年一度的秋风
  是来造访黑暗和空寂吗?
  一本书
  也会砸死一个人
  一个人
  终因思想过重
  而慢慢沉陷到土里
  如今,我不知道是
  愿意让书籍掩埋
  还是更愿意寿终正寝
  M形的纪念碑
  有点儿晃
  仿佛三十六年来
  我一直生活在波浪上
  如何能翻过这一页?
  汉白玉大理石的指针
  太重了
  黄昏
  ——在唐山大地震遗址
  一天中最后一抹金色
  被喜爱光阴的家伙
  慢慢吞食掉了
  世界的真相开始坦露
  见不得光的
  不全是鬼
  人是黑暗中
  最黑的一部分
  家园
  只剩几根黑黢黢的柱子
  挺立的叫硬骨头
  躺下的便成了废墟
  在月亮出来前
  我独爱这段静处的时光
  我一次次地来
  不为凭吊,不为对饮
  面面相觑而已
  家园
  ——在唐山地震遗址公园
  只有这里是静寂的
  那些名字被刻在石头上的人
  像列兵一样秩序井然
  仿佛时刻都在接受上帝的检阅
  不知他们即将开赴哪里
  只有这里是静寂的
  几副嶙峋的骨架
  还在支撑那个家
  深秋的黄昏,少数派的天空
  布满了幽暗的精灵
  只有这里是静寂的
  当年一列绿皮火车
  把那拨儿人带往了天国
  抛下一截儿铁轨
  一滩水洼
  几块碎石
  像星星一样被栽在大地上
  湿贬风
  这时,鸥鸟最懂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但这个践行者捎来的信息
  总混合着鱼虾的味道
  大海一定是暴君吗
  是不是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时候
  那满脸一波波一层层叠加的皱纹
  在推送给谁看
  岸边的沙石是他惟一的出气筒
  野花野草并不完全是顺从者
  不断被按伏在地,又倔强地挺起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屡败屡战
  完成了他戏剧般的一秋
  风来到我跟前时
  戏谑地撩了撩我的衣角
  我突然打个冷战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
  被偷窥
  游清东陵有感
  一个王朝的历史
  终结为几座坟墓
  几片琉璃瓦
  几块石头
  几抔土
  石牌坊面阔最宽如何
  主神道长六公里如何
  七孔桥叩之声若金钟如何
  把佛堂搬入地下如何
  黄花梨木加黄金装饰如何
  凤在上龙在下如何
  头戴价值1000万两白银的珠冠又如何
  没有最奢华
  只有更无耻
  权贵浸入每一寸肌肤
  生前越显赫
  死后越不得安宁
  可惜
  一片大好河山
  被几根腐骨独占
  “后之视今
  亦犹今之视昔”①
  百年后
  你我俱是古人
  ①语出王羲之《兰亭集序》
  风雨北河
  兼怀建歧
  终究绕不开你
  像绕开唐港高速而直抵倴城
  绕开倴城去单纯谈论北河像此生绕开诗歌
  直接进入我们卑琐的生活
  一切都在继续,没什么变化
  除了衰老本身
  张楚、荣书、小米
  借写作之名,仍偏安小镇
  偶或小聚,三杯两盏后
  多是怅然收场
  你不在,谁能高声大谈诗歌?
  “住嘴,喝酒,你这个疯子!”
  多美的桂冠啊,而我们这些偷生者
  同谋以及妥协者,都不配拥有
  躯壳越来越软,心肠却越来越硬
  仿佛此时风雨中的北河
  既乐于接纳天水,又默默收容污浊
  所有的击打,只见片刻的波瀾
  旋即是长时间的沉默
  时代的悲剧,也是我们自身的
  好在孩子们尚未染此恶习
  他们是小鸟,始终朝向圣洁的一面在飞
  碑影
  这座城市,还很年轻
  还在成长,并患有时代的狂躁症
  那些冰冷的塔吊,毋宁说是人类的反骨
  膨胀的欲望之手,在疯狂地攫取
  土地己瓜分殆尽
  新的势力范围,早在密谋敲定中
  白云老无所依
  小鸟狭窄的航线被挤占
  风只能在庞大灰森林的缝隙间
  孤独地哀嚎
  仿佛抗震纪念碑底下那些
  三十六年来仍未散去的阴魂
  “灵魂居无安所,肉身不过一具行尸”
  这座重伤的城市
  那些轻伤的人,仍在加快围剿的步伐
  东面万达广场直插云端,富丽堂皇
  西面新世界中心和北面新唐佰大楼
  成功跑马占地
  唯南面,貌似玉在椟中求善价
  纪念碑广场终将成天井
  日夜被四周巨大的阴影
  蚕食
  参禅
  在权贵者争相趾高气扬的时代
  我低下一颗高贵的头颅
  首先要向大自然低头
  我食其肉、饮其血、茹其毛
  还天天糟蹋他
  俨然一个不孝之子
  还要向一生舍己而无怨的人低头
  我虽小恶不为,也偶有善举
  但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不能企及
  更多的时候,面对人世间太多的苦难
  我无法抬起这颗卑贱的头颅
  仿佛隐姓埋名多年的逃犯
  自知罪孽深重,惟等老天和时间的审判
  成长史
  七岁,前院粪堆上捡枣
  擦完,用衣角兜给病床上的父亲
  父亲摸着我的头:喜欢爸活着
  还是死?
  八岁,在饭桌上要铅笔盒
  母亲面露难色
  我眼噙泪珠。被父亲从后脑勺
  狠狠抽了两筷子
  十岁,简易棚里悼念毛主席
  前排同学放屁,我忍不住笑出声
  分别被班主任、校长、大队书记
  叫走,说我小反革命
  十三岁,铁蛋欺负妹妹
  在村南麦地,我打得他鼻子窜血
  二哥当着他全家踹了我两脚
  那时,二哥正和他姐相好
  十四岁,小家伙挺挺的
  晨曦中穿过安静的大街
  四姐在烟火中低头做饭。远远的我蹲下
  用树杈在地上写字,等它慢慢消退
  十六岁,受人蛊惑
  以A中学班长身份,私自带同学
  到B中学上课,全校哗然。历史老师
  在课堂上愤然骂我:害群之驴
  十八岁,梦遗,晒被子遭耻笑
  夜里偷想几个并不漂亮的女同学
  回家路上,小火苗的身体
  随着油葫芦泊的芦苇,汹涌
  此后,大学。恋爱。工作
  有老父可怀祭,有老母可供养,有孺子
  可教。有旧梦供重温,有身体供垂老
  泯然众人,无记可述
  白羊峪春早
  阳光的小手有着神奇的魔法
  手痒处,我们俗称为苏醒、破土、返青、抽芽
  暖暖痒痒的,连万里关山都想翻身打几个滚
  越是貌似铁石心肠,往往越禁不住惊鸿一瞥
  不是种子有多大力量,是你的身体预先柔软下来
  不是春天有多妩媚,是你对温柔富贵乡久有渴望
  历史在传说中越描越黑
  且享清溪濯足,轻捏芽苞如抚着新生儿的肌肤
  格式
  格式,男,1965年生,原名王太勇,山东阳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不虚此行》、《盲人摸象》、《本地口音》,诗论集《看法》、《说法》、《对质》,美术批评集《意思》,文化批评集《十作家批判书》。
  作品见发于国内各大诗刊物,曾获第十三届柔刚诗歌奖、第二届井秋峰短诗银奖、第三届张坚诗歌奖2012年度诗人奖等。
  格式:一代人(诗八首)
  纪念碑
  多少年过去
  在井冈山
  有名的
  石头破损严重
  无名的
  石头保存完整
  我看着这些士
  不知进退
  肉体压着肉体
  上肢找寻着下肢
  革命的时候
  似乎未想到姿式和位置
  借口
  这些年,我借了好多人的嘴
  说话,接吻,舔屁股
  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嘴弄脏
  为此,我还买了好多一次性口罩
  捂着自己的嘴
  尽量不与这个肮脏的世道
  发生关系
  后来,我的这个举动
  上了本地的一家晚报
  一个版就我一张嘴
  大大方方地张着
  没有牙齿
  没有舌头
  这是我提前给前来釆访的记者交待的
  墙
  四十三岁,还一个人过活
  虚掩的门,久了也会锈的
  寂寞是他独自吞噬的指甲
  长出来也是苍白的。脖子里的泥
  带着母亲的体温,持续贴近领袖
  看得见的黑暗,毁掉了小女人
  爱打小报告的怪癖。他蹲下,转身,立正
  试图通过每一次松懈来完成强拆
  心灵的城管不戴袖标,不持刀具
  它们温和起来,颇像住在隔壁的狐狸
  每个月都跟他约会,然后又再次固化他的警惕
  其实,墙从来不在他的对面。他推倒自己
  才晓得:墙只是一堆烂泥
  一代人
  1966年,我一岁
  大人们堆成了人堆
  他们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不见他们的正面
  1976年,因为一个人的消失
  恐惧在泪水里扎堆
  广场上稳定压倒一切
  我看见中国人的胳膊
  纷纷被黑色的布匹包扎
  1986年,我身高一米七三
  大学的高音喇叭压低了嗓门
  高龄的父亲突然提高了血压
  我吓了一跳
  在分到家的田里
  我成了分行的田埂
  1996年,我在海底里漫游
  除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连握手都是牲畜经纪的样子
  我老是想用茶蛋换外国的导弹
  顺便改善一下中国人的皮肤
  结果原油因为管线的问题
  至今还在荒滩上放冷枪
  2006年,我被父母和妻子
  逼成了单身
  一个人带着孩子
  在搅肉机练习夜里飞行
  着陆的时候
  陌生人敲门
  拉开眼帘
  竟是一只狗叼来情人吃剩的草莓
  2016年还没有到
  但我会在那一年
  梦到我的鲁N1989、2008甚至2000
  这些车牌不断地更换
  只是为了在高速公路上跑得更快
  为了让更多的人民警察
  认不出人民
  当我为他人用卡上的人民币兑换出等额的冥币
  我想,再也没有一条路能拦住我了
  坟茔
  十六年的婚姻
  将我的妻子
  捏成一只泥陀螺
  它试着在坷垃拥挤的地方练习倒立
  它躲过了死亡的皮鞭
  但没有躲过风声
  它说,它可以移动
  但绝对不可以旋转
  万亩桃园
  一亩桃花,是地主的想法
  十亩桃花可以跟资本勾搭
  百亩呢?不会是五十亩笑百亩吧
  这是站在千亩的地界想问题
  —朵一朵的桃花在一根枝上开
  实在开不开,就另攀高枝
  到头了,还是桃花
  不是一棵树的。碰着就碰着了
  先是脸红,不好意思开口
  然后便开始变白。一过夜
  就是粉了。怎么看也不像急眼的
  倒是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你先闯线,我再压线
  反正得让桃花占领这个春天
  十亩,百亩,千亩,万亩..
  弄个园子,把她们都圈进来
  都是自个家的,想什么时候看咱就什么时候看
  看得你眼红了,我就开门
  翻墙的事儿,我绝对不让你干
  我要让你今夜守着我,看一眼是桃花,转一圈还是桃花
  桃花。桃花。桃花满天红,你也索性红起来
  答应我,好吗?
  流浪汉
  我一直把他当作垃圾,与
  旧报纸、碎玻璃、以及过期的食品堆在一起
  他也不愿将自己跟垃圾分开。混乱的头发和本地的野草
  交叉跑动
  深深地感染了苍蝇,那么快地落在他的嘴唇上
  原地休息五分钟,把中国梦做完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不但木,而且要提前发肿
  我顺便抚摸了一下苍蝇,其双翼状的鼾声
  有时胜过雷霆。我不得不把雷霆抱在怀里
  过路的风,连听诊器都懒得用
  流浪汉双手接过雷霆,激情相拥
  双眼滚出热泪,像是模仿前世
  一起走散的弟兄。过期的食品
  在旧报纸里点火,膨膨的声音将琐碎的玻璃藏污般聚众
  断桥
  像撕裂的病历
  你的吻
  它写下崩岸和闪电
  像昆虫的双翅
  三两流水,七颗星斗
  均沉在湖底
  许个愿吧
  兴许来的不是青蛇
  一把油纸伞压住了你的脸
  不曾泄露春光
  冷盈袖
  冷盈袖,女,浙江金华人,生于七十年代,2005年开始习诗,曾用笔名骨与朵等。中国突围诗社发起人之一,现任常务副社长。
  诗作散见于《诗选刊》、《绿风诗刊》、《诗潮》等各大诗歌刊物及年度选本。获第五届张坚诗歌奖“2012年度诗人奖”。
  冷盈袖:惘然集(组诗)
  我爱,?
  等到丝瓜和藤架全部收走
  园子里变得空空荡荡
  我有时走几步
  有时抬头看会儿天
  菜畦间一个人的小径
  温润,柔软
  朝着未知的方向
  不过是看到了自己
  绿的叶,黄的花,长条的瓜果
  不知何时住了声的鸣蝉
  这金黄的盛夏,这郑重而竭力完成的一生
  我爱,我深爱
  他们只是摘了
  摆到夏日的餐桌上
  摘枣
  你站在木凳上
  一颗一颗摘
  我仰头
  等你把它们交给我
  这些暗红的,又香又甜的果子
  我合上双手
  就骨碌碌挤成一堆
  真的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啊
  枣子己然成熟
  喜欢
  喜欢一个人在园子里静坐
  不拘什么时间
  当然最有意思的是黄昏
  先还有些微弱的光
  从西边的林间投射过来
  归鸟开始飞向树杈间的窝巢
  偶尔几缕阳光洒在羽毛上
  晚风就在耳边
  昏黄,灰紫,最后是黑
  深陷其中,却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
  开始确定自己的存在
  额头,细发,虫声,人间
  这远近高高低低起伏的山峦与土地
  旧日窗前
  夜晚在园子里收衣服
  静而安详
  林子沉默
  风经过的时候
  才动下叶片
  又见地上微微泛着幽白的月光
  玉米隔着低矮的土墙
  把影子投过来
  就在那屋子的深处
  我再次看见你们
  多少年了
  旧日窗前,旧日灯光
  依然在细细的雾雨中,一点一点茫茫的黄
  万物生
  只是常常
  就悲伤了,欢喜了
  又无端端地,内心得到了无尽的安宁
  也曾流下滚烫的泪水
  为遥远的旧事
  心中日夜激荡不息的理想
  因为与世界始终无法达成谅解
  已无一言
  现今,再无热望
  只愿在风中,天空底下
  万物间
  开始一点一点地告别
  秋野
  我有时就坐在田野
  是干净、清爽的
  有着好闻味道的田野
  稻株微垂下头
  摇着细细的叶子,沙沙地,小声笑着
  经过堤坝的流水
  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会选择下午三四点时出去
  静静地发会儿呆
  看白鹭一只又一只飞起
  有时又闭上眼
  直到周围都是黄昏的颜色
  便安静地走开
  相遇
  就在路边
  看到丝瓜花
  像是与老朋友偶遇
  我停下来陪着站了会儿
  它们的隔壁
  住着淤紫的豇豆
  挨着,便是清雅的牵牛花
  依着樟树
  吹出紫罗兰的调子
  再边上,是座没有栏杆的石桥
  每次走过,似踏浪而行
  心里是空落落的欢喜与不安
  桥下,有人在洗衣服
  明亮的河水衬得腿脚愈发白皙
  不时一阵风,小小的樟树叶子哗哗地抖下阳光
  有几粒在阴凉里闪了闪
  满河床的秋水晃啊晃
  桂树
  从傍晚开始,风就渐渐大了起来
  然后是长长的一夜
  连梦里都有了萧萧的秋意
  突然很想念
  站在环城南路的桂树
  担心着花粒会不会被吹落一地
  平时我总爱弯着腰
  从树下走过
  枝条压得低低的
  香气也是
  更低处的地上,是月光
  是树木,芭蕉,矮墙投过来的暗影
  天蓝蓝
  因为太知道生死离别,花开花落的平常
  便愈发的不舍
  只是静静等着,慢慢地嗅一朵花
  看一片云,抚摸路边草丛里
  随意卧着的一块石头
  天空多么的蓝,多么的高,多么的远啊
  即使我低下了头
  即使我沉沉睡去
  依然清晰地记得
  菜园
  顶好屋后有个菜园子
  每天晨昏去走一走
  摘些丝瓜,豇豆之类的
  当然,你一定会在那丛竹林边站会儿
  阳光照过来
  “千竿万竿皆是人世的悠远。”
  还是
  还是喜欢山,水,田园
  在其间造一座土房,茅屋或者木楼阁罢
  摆上寻常的家具
  每天起来就可以看见太阳从山那边爬上来
  田野开阔,一眼望不到边
  间或有牛从田境上慢悠悠走过
  溪水潺潺流
  夕阳西下
  水面微微泛着光
  你仿佛遥远了,又仿佛就在身边
  院子
  种些什么好呢
  矮墙低低,可以攀爬满绿藤
  银杏树应该不错吧
  下面安张长木凳
  时常去坐坐
  秋天叶子沙沙落下
  我也不扫
  小小的雏鸡
  像只绒球
  在扇子一样的叶片间
  滚来滚去
  鸣钟
  鸣钟,男,1970年生于江苏海安,现居苏州。
  1987年开始发表新诗作品,著有诗集《陌生的城市》(1993年)、《悬在半空中的雪》(2010年)、《小诗集》(2013年)、《我为什么喜欢下雪》(2014年)等。
  鸣钟:运河边上的小镇(诗八首)
  蒲公英
  在路边,站台旁
  一对年青的恋人在争执
  相互紧紧地拥抱
  又挣扎着分开
  风有些冷,暮色苍茫,灰蒙
  行人匆忙地赶着路
  心里有一盏橘黄色的灯
  而这对恋人还是哭泣着分开了
  风吹动着
  他们凌乱的头发
  浓重的暮色里
  远去的身影,仿佛又有些不舍
  大湖
  大湖有无边的碎浪和暗黑
  我在你的身边
  有没完没了的疾病
  听风在耳边来来去去地吹
  星星沉下去
  青山一侧的灯火缓慢地浮上来
  我完全可以忘记
  你的芦苇和小小的岛屿
  忘记岛屿边,荷花的开放与凋谢
  忘记你
  我们透明的翅膀
  在夜晚澄澈的天空里飞翔
  掠过了隐约的青山
  也掠过了遥远的星星和渔火
  不在你的身边
  我有无边的碎浪和暗黑
  药丸贴
  (癸巳年夏日与友人书)
  暴雨与草木,互为药丸
  它们治愈着各自的病
  在我疲惫的路途中,相互慰籍
  药丸与疾病,互为天敌
  在我瘦弱的躯体里,此消彼长
  大隐于市
  或小隐于山林和江湖
  都来自内心的迟疑,要给它们
  寻找一个相对妥帖的归属
  运河边上的小镇
  老婆婆俯身在丝绸上刺绣
  弓起的背脊,仿佛在练习射箭
  流水依旧在旧屋的门前缓慢流淌
  阳光和树叶,在光阴里游曳的细微痕迹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二十年
  她会是我慈爱的母亲
  如果时光一直倒退
  她会是我的姐妹,我的女儿
  是我童言无忌的小孙女
  黄昏的光线,簪在她满头的白发边上
  一针一线走得如此缓慢
  偶尔我们抬头对视——
  我看见羞涩,她看见了慈祥
  烟花
  我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
  去建造一座空中的城堡
  夜色四合时
  万物都收拢翅膀
  唯有你
  还在模仿飞鸟
  要用花瓣去装饰贫穷的天空
  癸巳三月十九夜,梦见牡丹
  那繁花似锦的世界
  有时是南唐
  有时是北宋
  柳丝在和风中缓慢穿行
  小舟系在岸边
  往来的客人拱手作揖
  在他们的言谈里
  和家眷们
  重叠隐约的裙裾上
  姚黄和魏紫
  都开放得有些肆无忌惮
  皂荚树
  我习惯侧身而过
  有时遇见月光
  有时遇见溪水
  它们在树叶间往返穿梭
  我侧身而过
  在皂荚树下坐下来
  那些瘦长的果实
  被称作是悬刀
  可以洗涤衣服上的灰尘
  可以从黯淡的光线里
  割开一条路
  让我侧身而过
  大海
  她在水池里
  饲养了一颗属于大海的灵魂
  苦恼于举止、扮相和行走
  脊背有时露出水面
  挽紧了的弓弦,仿佛山峦
  有低低的吼叫
  和无声的湍流
  在清水里
  晴朗李寒
  晴朗李寒,男,河北河间人,生于1970年。
  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参加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闻一多诗歌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1-2012)翻译奖等.有诗集《三色李》《空寂•欢爱》《秘密的手艺》。译诗集《当代俄罗斯诗选》《俄罗斯当代女诗人诗选》《午夜的缪斯:阿赫玛托娃诗选》《英娜•丽斯年斯卡娅诗选》。主编《青春21》等。
  晴朗李寒:尘土之魅(诗十首)
  我写诗
  我写诗,写下第一句,
  这语言的阶梯的第一行,
  文字的山峦便从脚下开始抬升,
  慢慢高出海平面。
  我像一个神,在一句一句地
  雕刻它,使它有自然之美,
  有山峰,也有峡谷,
  平缓的遐想的漫坡,也有
  突兀陡悄的绝壁。
  我要写下一首诗,让你的眼睛如同脚步,
  试探地,谨慎地,
  随着我的诗行的长短而起伏,
  时而登临绝顶,时而坠落谷底。
  你将穿越我思想的荆棘,情感的草丛,
  你要提防我欲念的
  陷阱——
  警惕我在金黄的枝头悬挂的诱人的苹果。
  我要像情场的老手儿,
  挑逗你,诱惑你,
  不知不觉跟随我的诗行,潜入
  我身体的内部,我灵魂的纵深,
  在我文字的崇山峻岭间,我希望你
  找到赤裸的真实的自己。
  我要让你在这里迷失,攀上最美的悬崖,
  然后轰然
  坠
  落
  我要做这样的杀手
  而后,我会让清风和雨水
  扫净你来时的路。
  白露小令
  窗下的蛩音渐稀疏了,
  夜空的星辰却渐渐密集。
  重新合睡在一个被子里的他们,
  不由得又拥紧了一些。
  激情的浪潮,慢慢退去,
  有多久了,他们没有说起过:爱情。
  只是有时在睡梦中,他像孩子,
  摸摸她的乳头,
  而她像位母亲,摸一摸他的阴茎。
  晚照
  这是白露过后,院子里的蝉鸣稀落,
  燥热被爽风吹去。
  楼群的阴影里,午后的岑寂中,
  四个老太,将麻将牌洗得哗啦啦清脆作响。
  码,发,碰,糊了一一
  她们端坐在小桌边,那么优雅。
  大半生艰难的岁月,
  都被抛在了身后。
  孩子已经长大,
  并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们一生的操劳,告以暂歇。
  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夕阳的余晖
  暖暖地照射着她们,
  灰烬般的头发,涟漪似的皱纹,颤抖的手指。
  但是,
  她们轻声说笑着,张家长,李家短,
  回忆着那些渐渐淡去的
  旧时光,
  或苦涩,或快乐。
  她们打得那么认真,没人在乎
  死神
  就站在身后。也许
  就连死神,也为她们的神态着迷,
  竟然忘记了
  按时带走其中的一个。
  我喜欢……
  我喜欢,你在写下的文字最后,
  写下的那一行日期
  某年某月某日
  那么简单的一行机械的数字,
  我却似乎从中窥探到了
  你全部的隐私
  你的诗和时间,全部暴露了
  你的生活细节,你内心的感受。
  同时,我也会想到,那一年的那一天,
  我在做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一直偏执于把诗歌
  当做琐碎的日记来写。
  我偏执的喜欢,那在文字末尾
  标注下的那一行简单的日期,甚至,
  它比你全部的文字还重要。
  雾霾沉积在了岁末……
  ——给妻女
  雾霾沉积在了岁末,暮年的时光提前来临,
  生活波澜不惊。多年的源流汇集,
  我们都有了一颗深潭般的心。
  坐在一堆静物之中,分辨不出你我。
  石头,陶瓷,书,植物,
  只有点燃的一枝檀香,袅袅的烟缕,
  苍白烟灰,让人突然感觉一点点烧灼的痛。
  书从书架上溢出来,蔓延到了地板,阳台,
  桌子和椅子上,它们窃窃私语,
  让人有时昼夜不安,这些堆积的文字,
  会不会涨破如此安静的时光?
  住校的女儿两周回来一次,只有她
  可以让房间中的空气流动起来,
  一米六的少女,仿佛在深水里待得太久,
  突然跃出水面,换一口气,匆匆打一声招呼,
  重又潜回到教科书的大海里。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二人形影相随——
  像两条步入中年的野兽,远离了喧闹的族群,
  在自己的一小片丛林中,
  悠游,猎食,睡眠,欢爱,
  相互舔舐着,
  治愈了岁月在各自身心留下的伤口。
  为什么不把你们的舌头丢到大海……
  为什么不把你们的舌头丢到大海,为什么
  不把你们的眼球射向天空?
  为什么你们要把自己肮脏的手指,一次次伸进
  处女稚嫩的下体,为什么你们要用粘满狗屎的蹄子
  踩住母亲哭泣的喉咙?
  为什么你们要豺狼一样兴奋地狂叫,狞笑着
  摆弄阳具,仿佛面对的都是一群被阉割了的畜牲。
  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和我们同样出身贫寒的人,
  在主子的口令下,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疯狗?
  你们把刀子刺向了比你们更虚弱的父老,把枪口瞄准了
  比你们更年轻的兄弟姐妹,到底为什么?
  谁不是爹娘生,父母养?是什么让你们心肠如铁石,
  掀翻了小贩的摊子,撅断了他们的秤秆儿?
  早晚有一天,你们打出去的拳头会反弹到你们自己的脸上,
  早晚有一天,你们打出去的子弹会反射进你们自己的胸口。
  报应会来的,因为,你们也是我们中的一个,
  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
  狂风暴雨之下,没有谁能安然地栖息在枯树的枝头。
  尘土之魅
  ——致阿卡兄
  我的房间中堆满了尘埃,多么完美的生活,
  我是其中寂静的一部分,
  日光的流影,从斜照到直射,
  慢慢一天天循环往复。
  这是石头,泥巴做成的玩偶,这是
  鲁迅先生,陶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这是捧着书本阅读的天使,她的翅膀安详地
  在后背上合拢。
  这是陶罐,这是大象,这是小狗和兔子,
  这是鸽子,五只蝙蝠围绕的小碟儿,这是沙土狗儿,
  造成假山的形态,堆叠而起,
  似明清的山水,从卷轴里滑落。
  这是玻璃的鱼缸,这是清澈充盈的水,里面包裹着一
  尾黑如夜晚的小鱼,它在游动,吐着泡泡,
  轻轻脆响。
  这是我,坐在它们中间,用文字记录下
  它们的生活。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尘土的一部分,
  这个国家,这片国土,
  甚至这个小小的地球和宇宙,
  无非是尘埃,都以
  造物主给它们命定的形态
  而各自存在。
  秋分
  阴雨的九月,坏情绪,发霉的
  日子。台风,像一头孤傲的座头鲸,
  在远方悄然靠近大陆。
  乌云借着风势把海水运送到了
  石家庄上空,我瞬间捕捉到
  漫天的腥气和咸涩。
  一天天,我在房间中独坐,行走,把一册册书
  拿起又放下。甚至影子都没有,
  我能和谁交谈?
  阴云在城市上空翻卷,飞过
  太行山去,大地上鸦雀无声,
  像被无形的刀锋,都阉割掉了舌头。
  从失血的天空中,突然传来几声
  野鸽子的鸣叫,我惶恐地转身
  眺望窗外——
  仿佛黑暗的子宫在抽搐,九月的
  阴雨天里,有什么正在死亡,
  有什么正在努力诞生。
  在尘雾笼罩的早秋的阳台上……
  在尘雾笼罩的早秋的阳台上,
  他似乎眺望了一下远方的
  城市,实际上那里一无所见,
  市声渐渐大起来,他知道,
  这庞然大物正在慢慢翻身,醒来。
  他给花浇水,摘除干枯的旧叶,
  像早年母亲走在菜园中,
  悉心检视着亲手栽种的菜蔬。
  他不能收获它们,它们不结果,
  甚至不开花,它们只自由地生长着叶子,
  一年四季献出绿意。
  清扫灰尘,把房间中的书整理好,
  不时望一眼窗外。
  灰色的阳光正慢慢透进来。
  像他如今的生活,安静,又有些
  稍显奢侈和颓废。
  黄昏降临时,风渐渐小了……
  黄昏降临时,风渐渐小了。
  白杨树的叶子
  停止了一天的喧哗。
  现在,它们尽享着最后的秋阳,
  温暖地打在
  蜡质的叶面上。
  在枯黄之前,在凋败之前,这短暂的间隙,
  它们散发着油绿的光泽,而那些
  被风翻转过来的,
  闪烁着上帝般的白银。
  唉,我只不过是这黄昏中
  一个过路的行人,
  我被宁静所吸引,停下了
  匆忙向前的脚步。
  慢慢地呼吸着,让紧缩的肺叶
  像这些秋天的叶片一样
  舒展开,
  等着被最后的爽风
  一阵阵地吹拂。
  唐小米
  唐小米,生于70年代。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著有诗集《距离》。曾获2011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二届河北诗人奖,参加28届青春诗会。作品见发于《诗刊》《中国诗歌》《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新诗导读》等各类年度诗歌选本。
  唐小米:光阴的故事(组诗选十)
  卒年
  2010年最大的一场雪
  带走了我奶奶
  她闺名王躲,86岁
  临死前白皙瘦弱
  我不想说
  她像一朵雪花躲进了雪里
  临死前
  她比一朵雪花还轻
  她飘走的速度
  比一朵雪花还快
  我捧在手里时
  她只剩下轻轻叹息就能吹散的灰
  秋天的苹果园
  我们的好心情是不同的。拿剪子的人,背箩筐的人
  弓着背,比苹果枝弯得还低
  他们要把果实完整地带岀果园。
  那是下午,阳光稀疏。而果香袭人,秋风凉。
  好多年了,当坐在上岛咖啡,端起一杯苹果汁
  轻轻搅拌,这座安静的西餐厅
  刷刷地,开疯了苹果花。
  也许秋风就在窗外
  也许它一直躲在杯子里,往下。漩涡里,再往下
  无法预测深度的地方。
  就像当年的苹果园,我怀念着苹果花的春天
  却无法拒绝,秋风留在每一只苹果上的
  生命中的青红。
  秋天
  玉米熟了集体垂下穗子
  它们等着拿镰刀的人
  这是它们的命运
  秋风先来了
  秋风是个带刀的过客
  他只收割青春
  一只蛐蛐儿在玉米地歌唱
  它唱深秋的歌
  唱深秋之后离别的歌
  百合盛开
  几只绵羊卧在雪里
  几个上辈子的美人,静静为江山殉葬
  谁说绵羊没有老虎之心,狮子之心
  成为绵羊是因为它们死在寻找青草的路上
  这很重要。一点野兽之心
  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活着,像随时能从大雪里赶回来
  衰老
  我老了。这真让人恐惧。
  就在昨夜,我梦见牙齿
  在一次谈话中
  一颗一颗掉下来
  它们还很完整,但,并不完美
  记录着我的坏习惯
  比如:左侧第三颗犬齿
  有坚硬的划痕
  年轻时习惯咬开
  雪花牌啤酒劣质的薄铁皮盖子。
  与铁做对
  是一颗犬齿过于自信的结果
  之后是臼齿,它大部分时间陷在品味里
  生活越来越好
  食物越来越软
  它已经不需要用力了。
  天啊。它怎么会变成这样:
  短小、暗黄、瘫软、自闭
  天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藏在肺腑里的年少轻狂
  一点一点
  吐出来。
  光阴的故事
  坐在上面的人
  脸色暗黄,笑容越来越浅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到河水依旧自西向东
  缓缓地流。好像安静出自我的想象
  而她们的内心
  停留着一条鱼搅起的涟漪。
  现在,我的浪大过她们
  在天黑之前
  我要回到照片里
  回到安静的西固河
  私信
  亲爱的老黄,光阴是一台巨大的洗衣机
  我鼓足勇气跳进去时,那个我暗恋的男人
  却被拎出来晾晒。他好像己经老了
  挂在阳台上,薄,在风中摇晃
  像一件褪色的蓝衬衣。
  老黄,你在洗衣机里遇到过几个
  你想遇到的人?
  还是,还没有遇到,就被染上了
  黄、蓝、红、绿?也许还有其他颜色
  像一块儿调色盘
  如果是这样,老黄,我怕你和我一样
  无法克制地
  不断跳进洗衣机
  越洗越皱
  越洗越脏
  越洗越模糊
  虎山
  我们到达时
  落日正从虎山的脊梁骨滑下来
  太行山脉中最后这只虎
  正把暮年的光
  一点一点吞进身体。
  但金质的摩擦声从远到近
  这镶着橘红色金边的响声
  哗——哗哗
  漫山遍野的紫荆和枣木们动起来一直朝着天边跑
  日暮后的山峦并不是沉沉睡去
  也没有蚂蚁搬动大片的
  虚空。它们年轻冲动就像我
  正迷失在巨大的声响里
  真害怕一生都会被风吹着往前走
  直到光线从草叶间
  逐渐暗淡下去
  风拂过窗外的植物
  我喜欢办公室窗外那棵榕树
  还有开着大朵花儿有些俗气的月季
  在多雨的夏天
  我盼望和一株植物站在一起,更亲密些
  被它们的刺划伤
  被它们俗气而大胆的表白迷惑
  当睡眠降临,风吹过窗口
  当风随着它们的枝叶
  发岀沙拉沙拉的声音
  我猜测植物们在半梦半醒之间
  和我一样,汁水饱满
  在午后更大的空间里
  果实爬到树上
  花香一点一点碎掉
  枣木杠
  两三杯枣木杠吞下
  满山的红灯笼跑起来
  大红枣集日一样涌到街口
  端菜的乡亲
  摆动着植物般柔夷的腰肢
  一切还没有看清楚之前
  我就醉了。
  虎山村的夜晚
  多了一个提着光
  却找不到路的酒人
  一杯枣木杠里埋伏着多少人?
  淘金者人人头顶红烛
  上山打虎的人泛起粘稠金黄的
  酒光。我惭愧
  在满山善良的植物们面前
  我只能变成妖精。
  总有人站在酒里
  试图拿走些什么。
  只要我不伸出剪刀般的手
  泼辣憨直的枣木杠就会把我留下来
  像任意一棵枣树,目光看到哪儿
  哪儿就结出
  能酿酒的果子。
  注:枣木杠,一种烈酒的名称,据说以枣为酿,始于行唐,风靡于虎山一带。
  桃色
  桃色,女,生于70年代,湖北武汉人。
  系中国突围诗社核心诗人,作品多见于《诗潮》《中国诗歌》等国内诗歌刊物。获2013年《诗潮》杂志最受读者喜爱诗歌奖“新诗单篇奖”。
  桃色:春回大地(组诗)
  春回大地
  今年春天来的很早
  花更红,草更绿
  风也更轻了
  没有乌云和雷雨
  鸟儿流下幸福的泪水
  走在春天的路上
  像遇到一面镜子
  人们的脚步更快了
  他们满心喜悦
  大地又把失去的东西
  还给了他们
  好名声
  为了一个好名声
  他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那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他不能让它见到光
  不能让它蒙上灰尘
  不能让它在人世
  有任何闪失。
  结婚证
  我们什么时候去民政局
  把结婚证给领了
  像其他年轻人那样
  挨得很近拍个合影照
  像念毛泽东语录那样
  一起齐读结婚宣言
  我们在一起有些年头了
  我们常常笑着说
  比其他人离几次婚的时间还要长
  我们两小无猜
  心无隔阂
  比夫妻更懂得彼此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去把结婚证给领了呢
  很多次我都梦见我们胸前戴着两朵大红花
  手里拿着红色的结婚证
  来不及高兴和激动我就醒了
  在醒来的路上
  我流了很多泪水
  表妹
  表妹嫁给了乡下男人
  为了生活
  她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
  有时为了省长途车费
  男人过年也不回家
  表妹在家带孩子
  她的孩子是个男孩
  这是她最大的安慰
  她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表妹有时给我打电话
  让我帮她寄一些育儿类的书籍
  她说她想把孩子送到乡里最好的幼儿园
  表妹说大城市的房价贵
  他们买不起也租不起
  她只有等着农村早日城镇化
  他们也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表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我最关心的事情
  她和她的男人一年到头两地分居
  他们的生理问题到底怎么解决
  水仙
  水仙在家里面
  哪儿也不愿意去
  就在家里
  把我的脚捆起来吧
  把我放案板上吧
  不要蜜蜂
  不要蝴蝶
  一点点水就可以了
  没有花盆砸过来
  无论晴天还是阴天
  她都能闻到自己的味道
  私人医生
  我急切的感到
  自己需要一个私人医生
  有时我觉得我要疯了
  有时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急切的感到
  我需要一个私人医生
  坐在我家里
  给我看看病
  给我的爸爸看看病
  给我死去的
  从未看过病的妈妈和奶奶
  也看看病
  九只乌龟
  她放生了九只乌龟
  那天天很冷
  她梦见它们冻得打哆嗦
  回来向她要食物
  她跑到寺庙为它们祈祷
  她在河边为它们烧了纸和香
  正月里
  信奉佛教和因果轮回的女人
  站在水边焦急的等待
  那几只乌龟什么时候
  会从深水里面游回来
  三姑
  三姑是个孤儿
  长大后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只有清明节的时候
  我们才能看到她
  她带着她的孩子回来
  给自己的父母烧纸钱
  这些日子
  我经常想起三姑
  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今年清明节我也会回去给母亲上坟
  她父母的坟墓挨着我母亲的坟墓
  我不知道
  会不会在那儿遇见她
  来月经的母狗
  一只母狗来月经了
  不用卫生巾
  也不用卫生棉
  血一直流
  她到处跑
  有时坐下来
  用嘴
  把阴部的血
  舔的干干净净
  陈凡
  陈凡走了
  才26岁
  她得恶性淋巴瘤五年了
  受尽折磨
  用光了娘家和婆家
  所有的钱
  又一个年轻的女人死了
  人世多么悲凉啊
  还好她拿了结婚证
  不用孤零零的葬在
  娘家后面的山坡上
  又没有生育
  没有嗷嗷待哺的孩儿
  等待她新出的乳汁
  冬天的葬礼
  冬天的村庄
  死一般寂静
  一场葬礼
  才让它活了过来
  唢呐吹着
  洋鼓洋号响着
  人们哭喊着
  实在太热闹了
  我在送葬的队伍后面
  远远的跟着
  花圈上的花被风吹落
  我捡起了几朵
  高高兴兴的戴在头上
  和衣襟上
  天岚
  天岚,男,本名刘秀峰,1982年生于河北宣化。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诗选刊》《星星》等刊物。著有诗集《纸上虚言》。
  曾任中国新闻社记者、企业文化师、人力资源师。现工作于北京。
  天岚:隐形人(组诗)
  回望桑干
  黑暗覆盖过我,光明照耀过我
  我不羡古人,也不慕来者
  桑干岩群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
  我就来自这里
  桑干河水流到了远方
  今天,我己比它流得更远
  东方人类的祖先就睡在河畔的泥河湾
  有一天,我将比他们睡得更沉
  河里有哭泣的妇人
  岸上有撒欢的牛羊
  偌大的流域我都去过
  我比他们更熟悉源头
  也更熟悉悲欢离合的来龙去脉
  华北平原
  这么多年,我把话都说给了华北平原
  只有它懂,只有它足够宽大,有耐心去听
  这么多年,我在它腹地穿行
  我爱上它的麦田、村庄、树林和墓场
  爱恋催我加速苍老了一生
  这么多年,这块宽大的土地就是我的草纸
  没有完整的步子,没人完整的唱词
  人生的涂鸦就此蔓延,不可收拾
  这么多年,浪子有浪子的命,他已铁石心肠
  只是为何今天,他一路收不住泪水
  车外的小麦,刚刚吐芽就披上了冬霜
  这么多年,我在奔走中筹措银两
  如果可以弥补,如果可以将错就错
  如果一切还来得及原谅,我请求承担全责
  时光书
  又一个白天,从我们生命里溜走
  又一个黑夜,在我们骨殖中沉积
  成就我们的,是昼夜的轮回
  摧毁我们的,也是昼夜的轮回
  面对时光,谁能做到静若止水
  像一位古人,静坐在一副山水画的河岸
  儿时听老人说,人过了三十就是半辈子
  如此算来,河已过中游,我已是半盏灯
  沿岸有过风景,也有过险滩
  我受过煎熬,也曾借光夜行
  我的孩子己6厘米有余,在子宫里被曝光
  是儿子还是闺女,我尚不知情
  这个小家伙,微微低头,双手抱拳
  还未降临,就虔诚地祝福尘世
  大街上,还有无数对恋人,十指相扣
  走在打滑的石板路上,像新人,更像旧人
  路是旧路,风是旧的,甜言蜜语也是旧的
  只有路摊的文玩,假旧仿着真旧
  我们相爱的人间,激情越来越少
  味道越来越淡,但我只能承认越来越爱
  爱这些柴米油盐,爱这些萝卜白菜
  也爱那些被生活一层层剔除的鸡毛蒜皮
  天长地久已不是风花雪月的说辞
  亦非潮涨潮落或者大风清扫过的戈壁胡杨林
  一台计算器,运算着生活的加减乘除
  一块定格的钟表,落满细碎的尘埃
  或许,正是曾经让我厌倦的俗世杂务
  让活着,成为一桩有意义的事件
  阳光爬上楼顶,漂亮的女主播开始播报
  每天清晨,若24小时无悲剧发生,我都该欣喜
  面壁时光,每个人都是孩子,只是名字旧了
  每一首诗,都在无题与有题之间游窜
  一滴水,从大海跑上高原,入土即干
  一粒尘,落在祖坟上又飘向远方
  一而再地写到时光,好像时光要离我而去
  其实,这个猜想十年前就被我言中了
  我只愿,磨损的拨片弹出不同凡响
  一个音符回响一场盛大的旋律
  一炷香在佛前慢慢矮下去
  一只羔羊埋头雪地,偶尔停下来向天喊叫
  囚徒
  我没有上帝,也没有佛主
  在中国,我像草丛里窜跳的野种
  在中国,我只信赖诗歌
  诗歌却同样是个野种
  吟唱诗篇的人成了囚徒
  我该如何安度余下的半生以及死亡
  我不信天堂,也不信地狱
  把我留在人间就好了
  在中国,人间什么都不缺
  人人有魔法,人人都有葬身之地
  孩子的眼里流出悼亡的泪水
  民心河的水面上聚满幽灵的面孔
  吟唱诗篇的人成了囚徒
  隐形人
  如果我无法超度一只阵亡的蚂蚁
  也无法借尸还魂
  如果我无法向最暗的高地冲锋
  也无法回流河水的尽头
  如果牵肠挂肚之人
  只配在这样的雷电交加之夜
  撕毁皮囊,打回原形
  那我情愿流放旷野,化身稻草人
  胸腔里一副十字架
  彻夜的风,打穿他宽衣无边的胸怀
  在水一方
  我要寻找一条欢快的河流
  浸身自在,随心所欲
  我要做一块漂流最远的木头
  在三月的河里暗暗发芽
  成为春天的耳目
  在时光的襁褓中
  我要融化得越彻底越好
  销声匿迹或者成为万物的胚胎
  我要做一个健忘的过客
  如一只蜜蜂,忙于釆撷
  或一个垂钓者,随遇而安
  我要歌唱一位好姑娘
  为我生儿育女,孤自厮守
  我要感恩她腹中的婴孩
  破解了我身上的符咒
  这个春日之后,从此心无坚冰
  冬至日
  你去过最黑的夜晚
  像一个孩子到了生地儿
  半夜怎么哄都哄不乖
  谁家的狗疯了一样狂叫
  大风掀翻了草垛
  又撞向麻纸糊的窗扇
  你惊诧于一个小小的孩子
  一整夜紧攥着拳头
  执拗而乖张
  一首诗在唤你
  暗在暗处,远在远方
  一首诗在唤你,在天边也在耳畔
  它轻轻抚过你的窗纸
  投下魅影又匆匆隐去
  它凌水而来,柔若女子
  混沌尚存却行云流水
  它的蜜有毒,它的体内有洪水
  你非诺亚,甘被淹没
  它驾尘而来,在骨缝里排山倒海
  时间密码就藏于其中
  尘粒中,金木水火土齐备
  万象重构,大诗无题
  它浴火而来,光折进黑洞
  一把绝世兵器,秘密诞生
  樊篱有形,疆场无界
  它唤你的魂和披风仓皇出征
  你却如年迈的巫师
  身着兽皮,手捧法器
  立于冥暗的星空下
  为最后一次占卜等待时辰
  清晨
  阳光推开了我的窗户
  吊兰再发新芽
  亲爱的人从远方发来问候
  如果每一天
  我都能安然醒来
  拥抱一个如此太平的世界
  幸或有诗降临
  照耀这苍茫的尘世
  我都会神釆奕奕地
  跑到一个无人的房间去祷告

知识出处

坡度诗刊

《坡度诗刊》

出版者:坡度诗社

出版地:2013.6

《坡度诗刊》由坡度诗社编有,属半官方半民间纯诗歌刊物,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叶坪担任顾问,青年诗人卓铁锋担任诗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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