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流落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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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翰墨飘萧》 图书
唯一号: 110820020210000498
颗粒名称: 七、流落江南
分类号: K825.7
页数: 91
页码: 68-158
摘要: 文宗的驾崩,对柯九思人生轨迹的走向影响很大。假如文宗不是英年早逝,那柯九思重回京城担任京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如今,重入仕途的希望已破,如果继续留在大都,只能是凶多吉少。他只能离开大都,返回江南。后来的现实证实他的考虑是对的。
关键词: 画家 人物研究 元代

内容

文宗的驾崩,对柯九思人生轨迹的走向影响很大。假如文宗不是英年早逝,那柯九思重回京城担任京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如今,重入仕途的希望已破,如果继续留在大都,只能是凶多吉少。他只能离开大都,返回江南。后来的现实证实他的考虑是对的。
  徐显在柯九思流寓江南后,结识了他,并时相从游,因此他写的《柯九思传》,可信度应该是很高的。《柯九思传》中写道:“公因流寓吴中,予获从公游, 语及先朝,则诵其所为诗,呜咽流涕。”①柯九思一谈到先朝,就呜咽流涕,一方面当然是对昔日短暂的繁华人生感念不已,更多的也许是对今日的政治生态和人生处境愤懑抑郁。
  文宗驾崩后,子鄜王懿璘质班在位未数月也突然驾崩,至顺四年六月,妥欢帖睦尔即位,改元元统,自此,元代进入了最后三十六年的衰败时期。妥欢帖睦尔即位以后所面临的政治局面十分险峻:吏治腐败、权臣擅权、财政空虚、社会动荡。特别是权臣擅权,一度使妥欢帖睦尔颇感无奈而又头痛不已。
  当时实际掌握朝政大权的是太师右丞相伯颜,他“独秉国钧,专权自恣,变乱祖宗成宪,虐害天下,渐有奸谋”,“势焰熏灼,天下之人惟知有伯颜而已”②。
  伯颜如何虐害天下?学者王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详细地罗列了伯颜所推行的一系列不得人心的政策,其要者在以下两点③: 一是排斥汉人、南人,加强民族歧视、压迫。他于至元元年(1336)宣布废除科举,以防止汉人、南人通过科举入仕。文宗时期任职的汉族官员多受猜忌、迫害,被逐出宫。至元三年(1338),禁止汉人、南人执军器、存马匹。禁止汉人、南人习蒙古、色目文字。他还提出要杀死全部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南人,幸为顺帝所阻,又受到各方的反对,没有实行。 二是一改文宗旧制,罢斥文宗朝启用的大批汉人、南人儒士。将文宗朝编纂完成的《经世大典》束之高阁,不予付印,致使这部巨著散佚不全。
  伯颜的倒行逆施,使得社会动荡不安,“地方上,从至元三年开始,有广东人朱光卿、河南人胡闰儿、四川人韩法师、福建漳州人李志甫、江西袁州人周子睦等等,先后造反”①。
  后来,长大成人的顺帝将伯颜贬放外地,铲除了他的势力。一旦权力在手,顺帝即开始了对文宗的残酷报复。诏改文宗庙主,迁文宗皇后于东安州, 放太子燕贴古思于高丽,革罢文宗时期设置的太禧院、宗禋院。改奎章阁为宣文阁、艺文监为崇文监等。
  政局动荡,使柯九思对自己重入仕途彻底失望,唯一出路只能是放浪江湖。
  有一条史料,似乎可以证实,柯九思最初的离开大都的时日里,曾经回到自己的故里台州仙居。当时的一位诗人钱惟善曾写有《柬柯博士》一诗,其前面四句是:芸香阁下丹丘生,十年不见双眼明。图书一代聚东壁,风浪扁舟归赤城。② 诗中的“赤城”,是台州的别称。
  柯九思流落江南后回乡可能不止一次。据有关史料记载,在暂居松江期间,他曾回到家乡台州。柯德有《春花秋草堂笔记》两卷,对柯九思回乡之事记述颇详。
  柯德,仙居学士,字庆仁,生年不详,卒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按照年龄估算,可能是柯九思的族侄。据其《春花秋草堂笔记》记载,柯九思于至元五年(1339)回故乡时,正逢台州一带发大水,因受雨阻,他在临海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水退后,他在临海“江边杜山上,承樵者指路,捡得鱼石数片,视若珍宝”。“鱼石”当为鱼化石,现临海城西一些地方尚能寻得,杜山可能是临海 城西的某地。作为艺术家,柯九思当然喜爱家乡这种稀有的“珍宝”。
  《春花秋草堂笔记》还记载:“己卯(公元1339)仲秋,丹丘伯游天鼻。”天鼻, 即天鼻山,是括苍山别名,《光绪仙居志》卷二十四《杂志下·杂事》及《台州府志》“山川门”均有载。柯九思在山上曾“小住深坑密岙林间,索纸笔,欣然作顽石新篁”。画家的“新篁”今已不见,但还有胡助题九思的“幽篁”诗:“潇洒幽篁不受尘,千年枯木篆书文。挥毫鹘落清新意,不减湖州古墨君。”① 柯九思游括苍山时,“居龙岩,方苞老道相陪。每忆大都,皆不堪往事”。
  此处所谓的“往事”,当指他在京师受到排挤一事。这样一件影响他人生暮年的大事,当然使他不堪回首。但山上的美景也使他暂时忘却了苦痛,他的游兴还是很浓的。老道见柯九思游兴很浓,一再请他赋诗题字,但他认为眼前的山水尚未能“万趣融其神思”,故委婉拒绝了:“山不入目不能画,水未入怀不能吟。” 初离大都时,虽是柯九思最伤感的日子,但也有许多令人感怀的温馨记忆。柯九思离开大都应该是元统元年(1333)春上,根据有关资料,他与虞集、甘立道别之后,即与文物鉴赏家陆友仁一起南归。② 甘立在柯九思离开大都后,思念不已,于是赋诗两首,题为《春日有怀柯博士》: 阖闾城外乱莺啼,笠泽春深水满陂。好买扁舟载图画,布帆东下若耶溪。
  闻说新来白发稠,茂林多病不胜愁。吟成定似张公子,痴绝真成顾虎头。③ 诗歌中的“阖闾城”即指苏州一带,“笠泽”为吴淞江源头及太湖一带的古称,“若耶溪”,今名平水江,是绍兴市区境内一条著名的溪流,这里泛指柯九思的故乡。“茂林多病”当为“茂陵多病”,茂陵,用司马相如病退后,居茂陵。司马相如有消渴之病(糖尿病)。张公子,即唐代诗人张祜,杜牧有诗“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记载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顾虎头,东晋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故称。这两首诗歌借想象柯九思回到江南继续收藏书画、吟诗作画的风雅生活情景,表达了对柯九思的怀念牵挂之情。
  倪瓒也赋《晨起一首寄丹丘》诗一首,云: 竹窗晨起闻幽鸟,深巷绝无车马喧。多病马卿非不遇,归田靖节自忘言。墙阴薯蓣苗方茁,雨里樱桃花正繁。二月阴寒少晴日,坐看春水上柴门①。
  在倪瓒看来,柯九思如今的生活虽是落寞,却也宁静。这位有如多病的司马相如的昔日友人,并非没有遇到明主,而是朝政的不稳才有今日的遭遇,但他的心态还是平和淡泊的,就像当年的陶渊明归田后有“欲辨已忘言”的无限乐趣。你看,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种薯蓣,植樱桃,苗壮花繁,一派田园之乐乐何如的情景。结句颇富言外之意:不管怎样,刚刚流寓江南的柯九思的心境时不时地还是像二月的天气,多有阴寒,但他似乎还对未来寄予一种淡淡的希望,就如那一汪浅浅的春水终会漫上沉寂的柴门。
  柯九思离开大都后,具体先到了哪里?目前发现的资料显示,是到了吴东的胭脂桥,这个说法来源于明代的吴县文人都穆,因为离柯九思生活和去世的年代较近,也许吴县一带还口碑相传着柯九思的轶事,因此都穆的记载应该是可信的:元柯博士九思在文宗朝最受知遇,观《忠训》一碑可见。后文宗崩,博士失宠,退居于吴中,已逾百年。相传今城东胭脂桥,即其故地……② 刚开始时可能一度暂居在虎丘寺。③ 在虎丘寺暂居的日子里,柯九思结识了一位能书善画的高僧释普明。普明和尚号雪窗,俗姓曹,松江人,善画兰花。柯九思一见,即激赏有加,其《题明第一章 艺术人生与心路历程雪窗画兰》绝句可以感受到他欣悦赏爱的心情: 清事相过日应酬,山僧信笔动新秋。王孙遗法风流在,解使平台石点头。
  王孙,谓子固、子昂昆仲也。时雪窗住虎丘寺。① “清事相过日应酬”,写柯九思与雪窗和尚几乎日日相见,互为酬唱,他们之间的交往没有俗世的杂务互相牵累,所为都是清雅之事。这清雅之事是切磋书画,在柯九思眼里,普明和尚的画兰,可以聊解寓居萧寺的落寞情怀,你看,普明信笔一挥,所画兰花,使得眼前的新秋景色更为生动明丽。“王孙遗法风流在”,据柯九思自注:诗中的王孙就是赵孟坚(字子固)、赵孟頫(字子昂), 他们都是宋室后裔,两兄弟都善画墨兰。柯九思认为普明和尚的兰画,深得赵氏遗法,风流蕴藉,生动可爱,生意盎然,能使顽石点头。
  柯九思与普明和尚的“清雅之事”不止于此,他们在画艺上心有灵犀,欢谈酬唱之余,还是手痒难忍,竟至于合作《兰竹石合景图》②。当时的学者、诗人、书画家钱惟善③观赏了这幅画后,以《题柯敬仲博士明雪窗长老兰竹石合景各一首》一连赋诗三首: 适从楚畹来,邂逅此君子。乃知岩壑姿,风致颇相似。
  光风泛崇兰,玉立共潇洒。襟抱有双清,岁暮遗远者。
  石逾玉润不生苔,铁笛吹残自裂开。绝似雨晴炎海上,一双翡翠忽飞来。④ 在流寓江南最初的日子里,最使柯九思感念不已的当数堪称平生风谊兼师友的虞集。虞集对柯九思的离京最为伤感惋惜。为了表达对柯九思的怀念之情,虞集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米友仁的《长江烟雨图》,挥笔题诗于上,题为(元)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十。
  《题米友仁长江烟雨图寄柯敬仲》,然后将画作寄给远在江南的柯九思: 米家自在江头住,爱在长江写烟雨。长江烟雨万里余,书画扁舟在何处。古人翰墨今罕存,好事千金焉足论。凭君寄语丹丘子,盍买山田遗子孙。① 虞集最关心的还是柯九思的身后之事,提议他多买山田留给子孙。尤其是最后两句,颇多言外之意,实际上表达了一种参透世事的豁达心境和淡淡的愤激之情。世事沧桑,“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好物不坚牢”,就像那长江万里, 时常可见烟雨苍茫的美景,但米友仁的“书画扁舟”今在何处?更深层的含意是:当年你我同在奎章阁任职,同受文宗皇帝宠爱,一起过着荣耀繁华而又清雅赏心的日子,如今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何其悲凉!不要多想了,还是现实一点,多买山田留给子孙,世世代代过着躬耕陇亩的恬淡生活,岂不更好? 更使柯九思感动不已而且在文学史上传为千古佳话的是,虞集精心为柯九思写了一首《风入松》词。陶宗仪曾专门记载这一美谈,他在《记虞集寄柯九思〈风入松〉赋》一文中写道: 吾乡柯敬仲先生九思,际遇文宗,起家为奎章阁鉴书博士,以避言路居吴下。时虞邵庵先生在馆阁,赋《风入松》长短句寄博士云: 画堂红袖依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值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
  书诏许传宫烛,香罗初剪朝衫。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又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锦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② 这首词写于柯九思离开大都不久的元统元年(1333)三月,原题云《风入松寄柯敬仲》。上阕主要感怀与柯九思共同经历的美好往事。起句“画堂红袖依清酣,华发不胜簪”,写得风致高华。词人以简练的笔墨道尽与九思一起在宫中的清雅生活情状:画堂幽幽,歌酒助欢,佳人侑觞,这是多么畅美的乐事! 第一章 艺术人生与心路历程稍微可惜的是自己已是六十一岁的老人了,白发稀疏,不能插簪了。言下之意,你九思却还颇富春秋,只有四十多岁(他们两人相差十七岁),但也年纪不少了,此句暗含韶华消逝而人间美事难以长久的深沉感喟。接下来词锋一转, “几回晚值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词人深情追怀:多少次两人同在金銮殿侧的奎章阁值夜,以备随时为文宗皇帝起诏;多少个东风骀荡的日子,在烂漫的百花丛里,停下车马,一同陶醉于明媚的春光之中。“书诏许传宫烛,香罗初剪朝衫。”用了一个典故,据宋郑文宝《南唐近事》,唐代韩偓为翰林学士,常视草金銮内殿,深夜方还翰林院,昭宗遣宫女秉烛以送。这句词借此典故,所叙述的正是两人晚值金銮殿,深得文宗嘉许,因而受赐轻罗朝衫的故事。
  可这些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毕竟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过片一笔回转现实,“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写宫中的御沟霜冰融化,春水荡漾,其碧如蓝,春天又回到了大都,紫燕双飞,呢喃交语,多么和合亲热。可是人呢?却是关山迢递,远相阻隔,昔日朝夕相处的柯九思今在何处?“重重帘幕寒犹在, 凭谁寄,银字泥缄。”虽说春已来临,但是透过重重帘幕,依然使人感到寒意浓烈。这是词人的隐喻之笔,暗示大都的政治气候依然艰险恶劣,自己的处境十分危殆。文宗驾崩前后的政治环境,已经使得才华盖世的柯九思早词人一步, 离开大都,流落江南;眼下艰危的政治处境中,我纵有千言万语,又能托谁传书与你?词句体现了词人对友人的深切思念和关爱之情。结笔顺此推出:“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此处“先生”,指的是虞集自己,他说,可以告诉友人的是,我也将归去,归到何处?归到春雨霏霏、杏花盛开的美丽江南。虞集说到做到,而且不待来年春上,就在这一年的八月,他即谢病归临川(今江西抚州),从此再未出仕。临川也属于江南。词作结尾以自己同归江南相告,乃是对柯九思莫大的慰藉。
  这首词作深深地感动了柯九思。次年即元统二年(1334),柯九思赴友人姚文奂宴席,以此词装裱成轴并和之。正如陶宗仪所说这首作品“词翰兼美, 一时争相传刻,而此曲遂遍满海内矣”①。当时,柯九思的另一位友人张翥有感于他们的深情厚谊,为赋《摸鱼儿》词述其事,其中有句云:“但留意江南,杏花春雨,和泪在罗帕。”直到明初,瞿佑还说:“曾见机坊以词织成帕,为时所贵重如此。”① 元统元年(1333)三月间,柯九思有云间(今上海松江)之游。正在他出游期间,四明(今浙江宁波)有一位叫马鹤斋的书画朋友携米芾的《萧堂记帖》出售,可惜九思不在,未得一览。后来终于辗转借观,并为之题跋: 此帖旧岁春时,四明马鹤斋携售于人,余因作云间之游,不得一览,及还家,不能追之……② 估计在春游云间期间,柯九思去拜访了隐居松江乌泾的昔日友人王逢。
  王逢,字原吉,江阴(今江苏江阴)人,至正间作《河清颂》,台臣荐之,称疾辞。
  洪武中以文学征,坚卧不起,歌咏自适,自称席帽山人。王逢见到流落江南的昔日友人柯九思,感慨万千,作《投赠柯博士》长歌以赠: 钟阜天回王气新,忆君扈从入枫宸。旋平内难橐弓矢,遂沐殊恩列缙绅。元宰或同司雨露,史官曾拟奏星辰。羽旌影动宫花日,龙鼎香传禁树春。白马独游丝鞚好,缥醪双赐玉壶醇。委蛇退食收金钥,怵惕存心表翠珉(文皇帝赐其父江西提学谦《训忠碑》),三绝郑虔帝亲许,四愁平子旧谁论。侨居暂作东吴客,奉引依然上国宾。稔岁葑田饶蟹稻,高秋松水长鲈莼。神驰紫塞风生角,梦隔瑶池月照裀。白首冯唐仍晚遇,青袍杜甫岂长贫。明河近望清如洗,行驾仙槎复问津。③ 诗歌以艳羡不已的口吻,回顾了柯九思在文宗身边的无比荣宠的日子,也赞许了他杰出的才情,劝慰他暂居东吴,多品尝当地的蟹稻鲈莼等丰厚的物产,以备不久将来依然作为国之上宾,被人奉引。因为王逢相信,柯九思不会像汉时的大臣冯唐到老难封,也不会像唐代大诗人杜甫一样,长处贫困。结句以明河(银河,天河)在望,清澈如洗,可以乘着仙槎自如行驾问津,来比喻柯九思有机会重回大都,重入宫廷。实际上王逢和九思都明白,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朋友的一片赤诚的宽解之意,也许会使落寞中的柯九思不胜感激的。
  四月,柯九思的少年挚友王艮入京,他赋诗《送王止善入京》以壮行色: 君到京华怯暮春,御沟波暖绿粼粼。城南牡丹大如斗,马上葡萄能醉人。① 柯九思虽然离开大都有些时日了,但对大都的风物景致还是记忆犹新,他对王艮说,你到京华正是暮春时节,北国的天气不如南方,可能还是春寒料峭, 你有点胆怯也是正常的,但我知道,宫中的御沟已是春波荡漾,暖意融融。何况城南的牡丹正开得艳丽,其大如斗;走马京城,那美妙的葡萄酒会使你陶醉沉迷。诗句一方面通过大都的风物景色为友人壮行,一方面也依约透露了柯九思依然怀念着大都的美好生活。
  柯九思与王艮的友情非比常人。在柯九思回到江南无限落寞的日子里, 王艮也是最早赋诗宽慰他的一个友人之一。王艮的诗歌题为《和敬仲韵》: 忆子曾陪翠辇过,朔风海子起曾波。上方授衣黑貂鼠,太宫进膳金头鹅。此日此时甘放旷,某山某水且婆娑。但愿年丰饱吃饭,击壤细和尧民歌。② 诗歌前四句回忆了与柯九思一起在大都的繁华荣宠的生活情景。王艮劝慰柯九思说,眼下你既然已经回到江南了,还是放宽胸怀,心境旷达一点,多到山水胜景婆娑游览。只愿你遇上好年成,努力加餐饭,过上躬耕田园的恬美生活。
  不久,王艮又有《赠柯敬仲博士》一诗: 与子沉浮三十载,归来文采更风流。虚名聊尔或见录,尤物移人何足留。说剑谈元皆外慕,买田筑室是良谋。眼花耳熟争意气,泯灭无闻同一沤。① 诗歌回顾诗人与柯九思三十载沉浮的坎坷经历,赞许柯九思回到江南后“文采更风流”,同时劝他看淡虚名,务实生活,“买田筑室”,那些意气之争,在历史的长河里,最终总要泯灭无闻,就像那水中的浮沤一样。细品全诗,诗人表面的旷达之下,实则蕴含着深沉的愤慨:一代才人柯九思即使文采风流,也有说剑谈元的风发意气,但在如此晦暗的现实环境里,又有何用?不如多放点心思在自己的生计上,求田问舍,以度残年。
  挚友的理解宽慰,江南山水胜景的明媚温婉,使得柯九思的心情逐渐开朗放旷,他春游踏青,挥毫泼墨,生活依然风雅清静。这年五月,他作《竹石图》纨扇,侨居华亭的永嘉人孙华(字元实,号云间散吏,元代儒医)为之题诗: 石生方豹隐,竹友仪凤举。清风来有时,丹丘在何许?② 诗作表达了对九思《竹石图》高超艺术的夸赞之意,也表露了对柯九思的思念和牵挂之情。
  1333年的下半年,柯九思几乎完全恢复了作为书画家、鉴赏家的风流儒雅的生活状态。十月,他在细细鉴赏了《定武五字损本兰亭僧茂宗作图合本》后, 感慨系之,不禁题跋于后: 世传兰亭石刻甚多,如月印千江,在处可爱,桑世昌考之备矣。此卷五字镵损本,纸精墨妙,又有僧隆茂宗所画《萧翼赚兰亭图》于后,诚为佳玩。至顺四年十月柯九思跋。③ 不久,他又为顾瑛之弟顾长卿作《梅竹图》,这幅画深为当时的士林所称赏,以至于次年元夕,顾瑛遇见柯九思时,还交口夸赞,要求柯九思为之题诗。
  柯九思盛情难却,即以《予旧为顾长卿作梅竹图明年其弟仲瑛于姚子章席上索题遂成口号云》为题,赋诗一首: 晴雪禁梅蕊,春风袅竹枝。美人应失笑,记得卷帘时。① 十一月冬至日,柯九思为潘诩所刊的《河源志》撰写序言,显示了他在历史地理方面的渊博学识,这一点似乎为学者们一贯忽视。元至元十七年(1280), 元世祖忽必烈派大臣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带领人马到黄河源头进行考察。考察队伍自河州(今甘肃临夏)宁河驿出发,穿过甘肃南部的崇山峻岭,经积石山东,溯河而上,历时四个月达到河源地区,完成考察任务。同年冬回到大都,将考察情况绘图上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中央政府派专使考察河源。元人潘昂霄根据都实弟弟阔阔出的转述,写成《河源志》一卷,对黄河源头一带的地形、水系、动植物、人口分布等风情物产记述较详,干支流的情况作了详细的记载。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关黄河源头的风土志。
  潘昂霄,生卒年不详,字景梁,号苍崖,济南历城人,累官翰林侍读学士、通奉大夫。雄文博学,为时所重。其子潘诩,至顺间以同知嘉定州事来吴,意欲将《河源志》刊行于世,他认为这样一部重要的志书,需要一位博学且有名望的学者为之作序,于是他想到了柯九思。此时的柯九思虽然尚有名望,但毕竟已是位卑人轻,地方首脑竟还能想到他,并请他写这样一部重要的著作的序言, 想必柯九思的心里早已暖意盈胸,于是挥笔写下了如下的美文: 河源有志,自本朝始,前乎此,曷为未有志。河源者,道路辽阻,所传闻异辞,莫能究河之源也。《山经》曰:敦薨之水,西流注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陬,实惟河源。而《水经》载:河出昆仑,经十余国,乃至泑泽, 《山经》又称:阳纡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穆天子传》亦云:阳纡之山,曰河北冯夷所居。是惟河宗考释氏《西域志》称:阿耨达山上,有大渊水,即昆仑山也。《地理志》亦称:昆仑山,在临羌西。而《汉书》载河出两源,或称有,或称无,而河源所著异同,况世殊代易,名地亦异,终莫能有究之者。我太祖皇帝二十有一年春正月征西夏,夏取甘肃等 城,秋取西凉府,遂过沙陀,至黄河九渡。按昆仑,当九渡下流,则昆仑固已归我职方氏矣。宪宗皇帝二年,命皇太弟旭烈帅诸部军征西域,凡六年,辟疆四万里,于是河源及所注枝出者,尽在封域之内。当时在行有能记其说,皆得于目击,非妄也。逮世祖皇帝功成治定,天下殷富,遂命臣都实置郡河源,故翰林侍读学士潘公,得究其详,实搜源析派,而作斯志。乃知更昆仑行一月始穷河源。于戏,当四海混一之盛,闻广见核,致数千载莫能究者,俾后世有考而传信焉。岂斯文之光实邦家,无疆之休也。公之子诩,能不坠其先业,增光而润色之。至顺间,以同知嘉定州事来吴,将刊是书行于世,属九思叙其说于篇端。元统元年冬十有一月南至奎章阁学士院鉴书博士文林郎柯九思序。① 时序更替,转眼到了元统二年(1334)。从这一年开始,柯九思真正过上了放浪江湖、游历民间文坛的生活。这一年元宵节的姚文奂之宴,似乎是一个标志性的开始。
  姚文奂(约1350年前后在世),虽是浙东的一个地方军事首长的副官,却颇有名士风度。他字子章,自号娄东先生,昆山人。聪明好学,博涉经史,过目成诵,缙绅先生咸加推重。辟浙东帅阃掾,虽公事纷繁,不废吟哦,把酒吟诗, 意气豁如。自筑家声斋、野航亭,喜与文人雅士酬唱雅集。柯九思流寓苏州、松江期间,数次受邀,作客其家,诗酒相娱,颇得人生乐趣。
  1334年元宵佳节,姚文奂邀约了一批吴地名士,来他家参加宴会。柯九思也兴冲冲地赶赴这场文宴,见到了几位旧友新知,好不欢畅:一位是张翥,那是九思昔日的至交好友,一位是顾瑛,是这次聚会时结识的。这次文宴,柯九思似乎是精心准备而来,他带来了已经装裱一新的虞集为他赋的《风入松》词作书轴,并在席上赋词一首酬答。席上,张翥赋《摸鱼儿》词一首,前有序云: 元夕,吴门姚子章席上,同柯敬仲赋。敬仲以虞学士书《风入松》于罗帕作轴,故末语及之。楚芳、吴兰,二妓名。 词云:记苏台,旧时风景,西楼灯火如画。严城月色依然好,无复绮罗游冶。
  欢意谢,向客里,相逢还又思陶写。金樽翠斝、把锦字新声,红牙小拍,分付倦司马。 繁华梦,唤起娇莺燕姹。肯教孤负元夜。楚芳玉润吴兰媚,一曲夕阳西下。沉醉罢,君试问,人生谁是无情者?先生归也。但留意江南,杏花春雨,和泪在罗帕。① 柯九思的和作,今已佚失。但张翥这首词作,却透露了这一次文宴诸士(特别是柯九思)的心境。这首词隐隐透露出来的深沉含意是:对我们这些比较落魄的文士来说,过去都曾有一段繁华荣耀的岁月,但而今,那些欢意都如花一般的谢落了,此次客里相逢,大家都有怡悦性情、消愁解闷的愿望,都不肯辜负了这个美好的元夜,那好吧,让我们一起诗酒相娱,细赏歌姬们的轻歌曼舞吧。但沉醉之后,你九思问大家,人生什么是最无情的呢?大家似乎一时无语。我只能说,你毕竟还是比较健朗地回到江南,从今往后,且多驻足欣赏江南那杏花春雨的美景,我知道,你一看到这些美景,就会想起大都那些繁华欣悦的日子和虞集先生赋赠给你的那首著名的《风入松》词作,感动不已,泪洒罗帕。
  这次宴会,可以说是一次文化的盛宴,姚文奂知道柯九思善于鉴赏,就拿出了家藏的《平台寒林图》请他鉴赏,柯九思以《题姚娄东所藏〈平台寒林图〉》为题,欣然为这一幅画题诗: 古木寒林欲断魂,家山落日近黄昏。相从便问桃源路,绝顶人行何处村。② 就在这次雅集中,柯九思的风流儒雅给顾瑛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顾瑛(1310—1369),又名阿瑛、德辉,字仲瑛,昆山人。他出身官宦之家,但不乐仕进,“却以交友、唱和为乐,经常与当时的文士进行诗酒往来,过着衣食无忧,淡雅清静的生活”①。顾瑛早已在其弟顾长卿处闻九思大名,非常倾慕柯九思的才华和性情;柯九思对顾瑛的才情风度也颇为嘉许,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自此订交。以后几年,他们之间或诗酒相邀,或登门拜访,颇多佳话。上文已经讲到,这次宴会的前一年,柯九思曾经为顾瑛之弟顾长卿作《梅竹图》,此次宴会,顾瑛请柯九思为此图赋诗,柯九思欣然应允。
  这年春天,柯九思会晤了泰不华、赵涣两位好友。泰不华(1304—1352), 字兼善,号白野,台州临海(今浙江临海)人。官至礼部尚书。泰不华与九思是台州同乡,结识应该较早。赵涣,字季文,浙江人。官湖州。从政之暇,寄情诗画,为时所重。赵季文此次赴湖州任参军之职,柯九思与泰不华一同送别,各赠诗一首,柯九思的诗题为《送赵季文之湖州参军与达兼善秘书同赋》,诗云: 人生功名如掣电,独有君家吾所羡。弟兄玉立总成名,堂上慈亲尚强健。伯兄日日报平安,喜溢萱花促张宴。参军趋官百余里,甘旨悬知可充膳。闻君二月当扬舲,太湖水暖春冥冥。碧澜堂前万花丽,水晶宫外群峰青。幕府事稀多暇日,骑马题诗访陈迹。野亭日落朱颜酡,早寄书来慰思忆。② 诗作首句“人生功名如掣电”,体现了柯九思落职江南后悲凉消沉的真实心态。但他对赵季文是羡慕不已的,因为赵氏不但兄弟皆有成就,堂上慈亲也还强健,所赴任的地方也很好,可欣赏到碧波荡漾的太湖美景,还有碧澜堂前万花盛开,水晶宫外群峰叠翠。九思还想象赵季文善于理政,公务之余颇多闲暇,可以骑马题诗,踏访名胜古迹。夕阳西下,野亭把酒,朱颜酡然。九思说, 我艳羡之余,还是期盼你早日鸿雁传书,一慰我的思念之情。
  这一年,柯九思频繁往来于江浙两地,诗酒酬酢,书画交流,生活是清雅而充实的。
  估计这一年,他也拜访了当时的画梅名家王冕。王冕(1287—1359),字元 章,诸暨(今浙江诸暨)人。长九思三岁。王冕年轻时居乡,柯九思极有可能也曾随父亲柯谦任职诸暨时到过他的家乡,结识了王冕。流寓江南之后,九思以故人身份前来拜访,王冕欣喜异常,诗酒之余,即出示新作《红梅图》,柯九思夸赞有加,即以《题王元章写红梅花》为题,赋诗一首: 姑射燕支衬露华,一枝楚楚进天家。君王不作梁园梦,金水河边厌杏花。① 一些昔日的友人,一时之间访晤不及,九思就写诗寄发,聊表思念之意。
  这一年的秋天,柯九思忽然诗兴勃发,以《偶成三绝写上就柬匡庐山人》为题赋诗三首,寄给一位号“匡庐山人”的友人。诗云: 月华云影漾中郊,光耀纷纭动翠旓。玉笛夜吹山石裂,有人骑鹤过三茅。
  放日轻霞破晓阴,北窗徙倚听龙吟。光摇翡翠蓬山远,浪拥玻瓈贝阙深。
  青鸟当时养得驯,碧梧露下覆清晨。纱窗忽见秋如许,应有娥眉忆远人。② 这个“匡庐山人”名于立,字彦成,又号虚白子,南康(今江西南康)人。博学通古今,善谈笑,以诗酒放浪江湖间。有《会稽外史集》。从诗歌中可以看出,于立是一个隐居深山的道士。柯九思对他远离尘俗、缥缈世外的生活非常景慕。柯九思对这位高道的感情确实非同一般,他的诗文集中还有《赠匡庐山人》一首,云: 道人欲筑希夷室,自向身中炼火丹。何日朝元游绛阙,九霄回首月华寒。③ 此诗写得空灵飘逸,表达了对匡庐山人修身尘外、得道飞升的倾心仰慕和美好祝愿。匡庐山人也喜欢书画,他有一幅《云松图》,柯九思在玉山书舍观览后,也赋诗一首,题为《题匡庐山人所藏〈云松图〉于玉山书舍》: 幽人结屋庐山侧,卧看九江天际来。白云万壑青松老,时抚丝桐坐绿苔。① 诗歌对《云松图》所蕴含的高深意境作了精到的描绘:白云深处的庐山, 千涧万壑之中,幽人结庐其侧,每日里卧看九江自天际滚滚而来,气势何其壮伟!老松苍苍,绿苔萋萋,幽人常常抚奏丝桐,琴声在幽深的山谷里久久回荡, 意境何其深远高古!诗歌也暗含了九思对匡庐山人的隐逸修炼生活的倾慕之情。
  1334年,九思还为一位叫柏子庭的友人写了一首题为《赠柏子庭上人用匡庐山人韵》。柏子庭,元末著名道士,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尝寓嘉定(今属上海),所居署不系舟。尝讲台教于赤城(今浙江天台),性好浪游。善画兰,与雪窗(僧普明)齐名。这首诗是这样的: 庭中翠影碧玲珑,独坐蒲团月正中。直须推却柏树子,清光无极太虚空。② 诗歌对柏子庭的道士生活情景作了白描,也对道教那种虚静清致的境界表示了无限的向往。
  从上述柯九思带有道教情怀的赠诗中,我们隐隐感觉到,从1334年开始, 九思已经有了归隐入道的思想。
  上文讲到,柯九思辗转观览到元统元年(1333)三月间“不得一览”的米芾《萧闲堂记帖》。柯九思观览到这件名书法帖,实已是第二年即1334年了。柯九思在《题米芾〈萧闲堂记帖〉》中说:宝安振元金君同予所好,保护此帖,予每借观,不忍释手,南宫可为翰墨中千载风流。敬题于后。① 金振元,宝安人。生平事迹不详,当是一位懂书画的收藏家。从九思能够多次借观米芾的《萧闲堂记帖》这件事看,他与九思颇为友善。
  从上述柯九思每每借观法书名帖这件事来看,尽管他的思想已经渐趋归隐或向道之路,但鉴赏文物书画,还是他的深爱之事。
  接下来的近十年光阴里,柯九思的生活依然离不开访友酬唱,浪游胜迹, 也离不开创作和鉴赏丹青翰墨。比起大都的繁华荣宠,虽略显落寞平淡,却也充实舒心。
  1335年,柯九思46岁。那年三月,柯九思赶赴临川,访晤几年不见的好友虞集,为他的《雍公诛蚊赋》题诗《虞雍公诛蚊赋虞伯生书》,云: 因读诛蚊赋,深怜爱国情。三公登间牒,四海失升平。早觉文章贵, 争期德业成。云礽蒙世禄,翰墨负时名。丹丘柯九思赋。② 题诗写好后,柯九思首次用“惟庚寅吾以降”之印。
  诗作对虞集的爱国情怀和翰墨才情深为赞许,也暗含着对像蚊子一样害人、致使四海失去升平日子的“三公”的愤慨之情。
  在这次赴临川之前的一两年间,柯九思时常想念虞集这位故交挚友,至少曾写过三首七律寄给虞集。这三首诗今已佚失,我们只能见到虞集对这三首诗的次韵之作: 春去园林百草生,千源流涨到池清。心期自与浮云远,鬓发新如积雪明。白苎宽裁无束带,黄冠小制不垂缨。故人相见那相忆,但听横江鹤数声。
  丹阁岧峣地最亲,频年染翰侍严宸。九疑凤去荒烟外,三月鹃啼野水 滨。日落贾生将去宅,江迎庾信独归人。五湖不远闲身在,扶杖风前咏暮春。
  今代广文真画师,苏州把笔更题诗。白云远海意萧散,明月满楼光陆离。积妄已空前日梦,清狂那忆少年时。老夫独感深相慰,盛德加餐报祝规。① 虞集的这三首诗作,文笔清畅流丽,感情深沉绵邈,写出了对柯九思无限怀念的深厚感情。
  诗作第一首中的“黄冠”一词,意为黄色的冠帽,多为道士戴用。从三首诗整体意思来看,柯九思那时还没有真正入道,但“黄冠”一词至少透露了柯九思已经开始学道的信息。他的心期已经如浮云一般幽远,虽是白发飘萧,但也如积雪一般明丽,倒真的有点仙风道骨了。“故人相见那相忆”一句,文思不顺, 似乎是后人传抄之误,从下一句“但听横江鹤数声”意思看,虞集并没有见到柯九思,只听到横江上的几声野鹤的鸣叫,所以应该改为“故人相忆那相见”才对,意为:老朋友只能互相忆念,关山迢递,哪能得见啊。
  诗歌第二首首联回忆两人几年前在一起以翰墨服侍文宗皇帝的情景。颔联“九疑”,亦作“九嶷”,即“九嶷山”,在湖南宁远县南。诗句以凤凰离开九嶷山、杜鹃啼鸣于野水之滨,比喻绝代才人柯九思遭遇迫害而流落江南。颈联进一步以怀才不遇的贾谊和饱尝了分裂时代特有的人生辛酸的庾信作比,对九思去国还乡的遭遇表示了深沉的愤慨和同情。诗歌结句写九思以老病之身游历江湖、风前吟咏的情景,表达了对九思的深深的挂念之意。
  写到第三首诗歌,作者的心情稍自宽慰。整首诗主要写九思寓居苏州一带的萧散放旷的情怀。首联将柯九思比作被誉为诗书画三绝的郑广文,颔联、颈联描写九思的生活环境和心境。白云缥缈,明月楼台,此时的他早已看开人生的浮沉起落,过着浪迹江海、放怀风月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也许柯九思已经将往日心中的理想和追求视为积聚在心中的错误的妄想,也不再回忆少年时代的那一份清狂。在虞集看来,也许这有一丝消沉,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否则整日痛苦愤慨又有何用?所以诗人为九思的旷达的心境和美好的德行感到深深的宽慰,不禁屡屡祝福他身体康健,也劝勉他多加保重、多加餐饭。
  柯九思深爱墨竹创作,也有创作心得,这一年他作《竹谱》三十六幅,对嫩叶老根、全竿、嫩枝、老枝、新叶、枯梢、雨枝、风枝、嫩叶新叶、茂叶、老叶、晴叶、雨叶等各种姿态样式的竹枝竹叶,也对倚壁、悬崖、穿林、倚木等各种环境下的竹子形态,都作了描摹和说明。
  张雨,是他昔日结交的好友,九思流寓江南后,两人多有来往,这一年,九思为张雨作《古木疏篁图》。这一幅《古木疏篁图》今已佚失,但几年以后,他的挚友虞集的一首《题柯敬仲画古木疏篁》,似乎可以让我们想见这幅佳作的意境: 不见丹丘四五年,幽篁古木更苍然。蒹葭霜露风连海,翡翠兰苕月在川。忆昔画图天上作,每题诗句世间传。前村深雪谁高卧,亦有晴虹贯夜船。① 诗人通过题画诗,隐约透露出对九思的思念之情,对九思的绘画艺术更为成熟老到感到十分欣喜。颔联由九思笔下“幽篁古木”的图景联想到九思而今的生活环境:蒹葭苍苍,霜露弥天,幽兰青翠,明月映川,风物如此清旷,正宜吟风弄月,图写丹青。颈联更进一步回顾了九思当年在奎章阁题诗作画而闻名天下的情景。尾联前一句又回到柯九思所画的古木疏篁图景,虞集问道: 图中远处的村庄深雪里,是哪一位高士闲卧在古朴雅致的江船里诗酒自娱,江船悠悠,随流而漂,正穿过一座矫若晴虹的石拱桥。也许诗人在问,莫非,这就是你九思乎? 这一年深秋时节,他的好友姚文奂欲往玉山拜访顾瑛,柯九思有诗寄发, 题为《姚娄东往玉山因书以寄》: 相逢何事且徘徊,泽国桃花岸岸开。见说衡阳南去路,秋深无雁寄书来。② 诗歌回忆了春暖花开时节,与姚文奂一同在江南某一处泽国水乡观赏岸岸盛开的桃花的情景。分别之后,九思常常怀念那一段岁月,可是秋已深,老友还是没有书信寄达,就好比南飞的北雁到了衡阳就栖止不飞了。这结尾两句诗虽然是写给姚文奂看的,不但表达了对姚氏的思念之情,也隐隐流露出秋深时节自己的孤独落寞的心情,同时也更进一步委婉地流露出对朋友们无书寄达的失望乃至抱怨,这种失望和抱怨情绪最主要的也许是针对玉山的顾瑛。
  也许九思的言下之意是:好你个顾瑛,你都邀请姚文奂前去玉山作客了,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给我,要知道,去年元夕我们相见结识之后,我可是一直都想念着你呀。
  从顾瑛去年元夕与九思初次见面,即有向九思索题《梅竹图》诗的举动看来,顾瑛对柯九思是十分仰慕的,柯九思没有接到顾瑛的来信邀请,也许另有什么客观原因,柯九思也许是多虑了。
  这不,转年即至元二年(1336)正月,顾瑛就以诗来招。这也许是顾瑛读到了九思去年深秋寄给姚文奂的诗,自己早有考虑发书相邀。
  顾瑛诗云: 溪上东风杨柳丝,浅红初上海棠枝。载取山公同一醉,风流不减习家池。① 诗中透露出来的意思是:玉山的早春已经到来,溪上东风淡荡,杨柳拂堤, 海棠的枝头也已经开出了浅红的花朵,正是联袂踏春的好时节呀。你来吧,到时我们像晋代的山简一样,一醉方休,酒后一同躺倒在马车上,这种风流洒脱的情景,一点都不亚于东汉初年襄阳侯习郁在私家园林里的清雅狂放的生活。
  柯九思接到此诗后,马上以《玉山以诗来招予与姚娄东过小隐其诗云…… 用韵先寄》为题,写了一首诗回复顾瑛: 京华春日看游丝,歌度雕梁舞柘枝。一代风流今已矣,芭蕉题遍忆临池。① 柯九思在和诗中说:说到风流洒脱的日子,我在大都的时候已经享受过了,那时的春日宫殿里炉烟缭绕,如游丝飘荡,听轻歌绕梁,余音袅袅,看歌姬们跳着极具民族风情的柘枝舞,何其欢畅荣耀!可如今属于我们的那一代风流,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只记得自己像怀素那样临池泼墨,题遍芭蕉,习字也是非常用心刻苦的。柯九思对往昔的那段奎章阁里的日子还是无限的留恋和怀想,对风流云散的无常岁月不胜感慨系之,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心情。虽然如此,柯九思对顾瑛的盛情相邀还是很感激的,他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并很快地动身了,从题目里的“用韵先寄”几个字里,隐隐使人感受到柯九思急速启程的心情。
  这次玉山之会以后的四五年里,柯九思与姚文奂、顾瑛时相过从,或频相唱和。至元三年(1337),九思四十八岁,那年三月,姚文奂有杭州之行,柯九思很想同去而未成行,只能以诗相送,题曰《姚娄东往武林和玉山韵以送》: 我欲从君马首东,钱塘湖上看东风。六朝歌舞欢娱地,万井楼台浅淡中。② 送罢姚文奂不久,又有诗作寄给顾瑛,题为《题钓月轩》: 谈笑从吾乐,相过罢送迎。凭栏看月出,倚钓待云生。蝶化人间梦, 鸥寻海上盟。轩居总适意,何物更关情。③ 这首诗回忆了去年与顾瑛等在钓月轩上诗酒谈笑、迎来送往的情景。你看,他们在钓月轩中,一同凭栏赏月,一起披云垂纶。处在这样的美好景致里, 简直令人进入庄周梦蝶的意境中,也使人产生与鸥鹭结友为盟并隐居海上的向往。诗歌最后说,在玉山特别是钓月轩那一段日子里,我忘情于山水胜景 中,陶醉在知交挚友的热情款待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关心的呢? 之后不久的春日里,从玉山回到寓所的柯九思偶染小恙,居家休养,泰不华、杨维桢、杜本等来探访,①一时之间,柯九思的寓所欢声笑语不断,他的病情似乎一下好转,他们游览溪山,一睹江南春日的美景,并以《春日病起看花走笔呈座上诸友》为题,记录这一情景: 几日不出门,花开已如许。锦绣薄流霞,胭脂透疏雨。暖生蝴蝶梦, 风淡鸳鸯浦。底事远游人,鸥边荡柔橹。② 他在诗中对诸位友人说,我几天没有出门,想不到春花已开得这么灿烂。
  春花如锦绣,与天上的流霞交相辉映,又如胭脂,在稀疏的春雨中一片湿润。
  春暖花开时节,鸳鸯之浦,风儿淡淡,使人感觉进入庄生化蝶的梦境之中。我们这些远游之人,为了什么事,竟然在白鸥出没的水中荡起了长橹,欸乃声声, 柔和温馨,令人沉醉。
  送走了诸位友人,他又访晤了台州乡人陈基。陈基,临海人,是当时有名的学者、诗人,博学多才,深得九思赞许。柯九思拿着自己的墨竹画,让陈基欣赏,陈基以《题柯博士墨竹》为题,题诗一首: 京洛淄尘染素衣,故园清梦苦相思。归来无限江南意,写作春风暮雨枝。③ 陈基在诗后有注解:竹乃在京师所作。陈基在诗歌中说,当年你在帝都的茫茫人海里生活,沾上了一身灰黑色的尘土,也是够劳碌辛苦的。还有更苦的是长年离别而起的对故园的相思之苦。你把对故土江南的无限思念之意, 都诉诸笔下的春风暮雨里墨竹的枝枝叶叶! 寓居苏州的日子里,柯九思也经常见到来自浙江的同乡好友,会晤陈基不久,他在李孝光处,见到了永嘉的林彦青①,于是以《送林彦青归永嘉》为题,赋诗相赠:雁荡接银汉,翠涌生高寒。芙蓉散秋锦,飞落秋云端。我昔造绝顶, 天阔路漫漫。遥瞻广寒殿,素娥正凭栏。白兔捣月魄,指顾成神丹。因招宋成公,吹箫乘紫鸾。俯视九万里,元气青团团。别来知几时,弱水如平滩。忽遇雁山客,霞佩青莲冠。还入雁山去,玉髓供神餐。报我旧游者, 久待凌烟峦。吾患为有身,南望空长叹。② 长诗开头四句起笔不凡,气势磅礴,描写雁荡山群峰涌翠,高接银汉,寒气逼人的雄伟壮丽的景象。中间“我昔造绝顶”至“元气青团团”十句,以浪漫的情怀,回忆自己壮岁时登临雁山绝顶的深切而壮美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如登银汉,眼前天路漫漫,白云悠悠,遥看月宫之中,嫦娥凭栏远眺,白兔捣药成丹。
  他不禁往下俯视茫茫人寰,只见元气簇集成团,混茫而又清碧。“别来知几时, 弱水如平滩”两句转入当下,诗人说,离别雁荡山不知道有多少时日了,我感觉最深的,还是往日那些险恶难度的银河上的江海,在我眼里却如平滩。“忽遇雁山客”到“玉髓供神餐”四句,写友人林彦青的仙风道骨和他归去雁山后的神仙般的生活,表达了诗人的无限艳羡之情。结尾四句说,我作为一个雁山的旧游者,今天送别时向你倾诉的只有一个意思,我久有重凌雁山烟峦之志,只可惜,我苦于是有身之人,整日忙忙碌碌,一时还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只有向南怅望,空自叹息!柯九思在流寓江南的日子里,为何对往昔造访雁山绝顶还这么念念不忘?为何对当年产生的浪漫情怀还这么记忆尤深?为何还要再次登临雁山,却因为忙于俗务不能动身而怅望南天,叹息连连?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联系柯九思所处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他流寓江南时的心境。
  我们知道,在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社会生活环境中,古代士大夫阶层往往有一种超然于物外的处世之道,有元一代的士大夫或文人雅士尤甚。“他们标榜‘清高’,要以山林隐逸为自适。这种想法,赵孟頫在朝时存在着;钱选不做 官,闲居故里时也存在着,元四家中人人有这样的思想。王蒙在仁和的黄鹤山一住就是三十年,不是卧青山,就是望白云。他们在尘世中的生活‘不堪冷热情’,所以要想尽一切可能躲开这种‘冷热情’。”①从这首诗歌中可以看出,柯九思年轻时也有这种超然物外的思想。在经受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终至于流寓江南后,他更是向往那种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喧嚣嘈杂的尘外之世,因为那里即使有“弱水”,也是平滩一般。
  另外,根据王伯敏先生的考察研究,元代文人画的一个特点之一就是:以所作“合幽寂人之心”为快事。“合幽寂人之心”出自杨维桢之口。王伯敏先生对“幽寂人”的解释是:根据当时士大夫的说法,便是闲居沉默者,当然是指在野的文人。② 笔者认为,解释成“在野文人中的幽居落寞者”似乎更为妥当。王伯敏先生认为王蓬对郑思肖、曹知白、柯九思等作品的题画诗,都是文人画家以所作“合幽寂人之心”的反映。那么什么是“幽寂人之心”呢?根据王伯敏先生的解读,就是幽居落寞的在野文人对超然物外的幽静闲居生活的向往。柯九思流寓江南后,虽然时常怀念在大都的繁华荣宠的岁月,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和时局的动荡,他心中的理想也逐渐幻灭,对逍遥于物外的那种仙人般的理想生活更是无限憧憬。《送林彦青归永嘉》就是他这种憧憬的自然流露。
  送别林彦青之后的这年五月,具体地说,是夏至后阴历逢五为伏、其三伏叫做“夏五”的那一天,柯九思与当时的一批著名文人好友汪叔敬、干寿道、郑元祐、泰不华有一次雅集。《元诗选》初集卷五十二中,有郑元祐的《至元丁丑夏五宣城汪叔敬吴人干寿道丹丘柯敬仲国人泰兼善同仆游天平次往灵岩有作奉和二首》③: 西望层峦草木青,魏公祠下拜仪型。经纶有策回天地,忧乐无时忘阙庭。异代蒸尝遵典礼,故山香火下神灵。浮云变灭知何在?闲听松风语塔铃。(天平魏公祠) 吴王宫阙草萋萋,飞阁重登意转迷。洗砚池边云欲暝,拜郊台上日平西。湖涵远浪千帆没,树响悲风一鹘栖。江海鸱夷招不返,荒烟野水鹧鸪啼。(灵山涵空阁) 他们这次游览的天平山,地处苏州城西南三十里,是北宋名臣范仲淹先祖归葬之地,也是一方名胜。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上山游览,小憩白云泉边,有《白云泉》诗句:“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郑元祐、柯九思一行游山观水,还特意瞻拜了魏公祠。这个魏公祠,笔者认为所祀奉的应该是与范仲淹齐名的北宋名臣韩琦,其祠在范文正公祠一侧,后人将韩范并祀,如同吾华各地将关羽、岳飞一同纪念祀奉一样。
  郑元祐在诗中深情表达了对韩琦的崇敬怀念之情。你看,他们纵目西望, 只见天平山西麓草木青青,魏公祠庄严肃穆,他们拾级而上,来到祠下。一行人在魏国公的塑像前跪拜如仪,神情肃然。诗歌颔联对韩琦的政治才能和为国为民的忧乐情怀极表礼赞。颈联的意思是:魏国公就是到了异代,人们还会时常举行隆重的仪式,祭祀如初,香火不断,您的神灵在香火的感召下,永不磨灭。尾联以天平山的浮云变灭不停,不知所终,只有山上的松风永远吹拂着塔铃,来反衬和喻示魏国公的英名不朽。
  魏国公韩琦在仕途上,曾有为相十载、辅佐三朝的辉煌时期,也有被贬在外前后长达十几年的地方任职生涯。但无论在朝中贵为宰相,还是任职在外, 韩琦始终替朝廷着想,忠心报国,都为北宋的繁荣发展做出了贡献。在朝中, 他运筹帷幄,使得朝廷清明,天下乐业;在地方,他忠于职守,勤政爱民,是封建社会的官僚楷模。在后人眼里,他还是积极抵御西夏的民族英雄。郑元祐、柯九思等登览天平山,特意拜谒魏公祠,并赋诗留念,其中似乎颇有深意。虽然他们生活的时代已经是元代的中后期,民族意识逐渐淡泊,但一看到魏公祠里的韩琦塑像,难免产生对民族英雄的无限敬仰爱戴之情,难免又勾起了那种深潜于心底的民族感情。郑元祐、柯九思等士子们凭吊怀念韩琦,实际上与他们怀念“精忠报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一样,潜意识里是希望积极弘扬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借此重新确立儒家的忠贞保国的伦理规范,恢复中华深厚的优秀传统文化。
  郑元祐、柯九思等游览了天平山后,又赶往不远的灵岩,攀上涵空阁。在涵空阁,他们凭栏远眺,但见灵岩上下巨岩嵯峨,怪石嶙峋,气象万千。他们当然知道,灵岩相传曾是吴王夫差在山上筑有石头城的地方,故又名石城山。春秋后期,吴越夫椒一战,越国大败,越王勾践和大夫范蠡被押为人质,居住在石室之中,向夫差献上越中美女西施。吴王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行宫,铜钩玉槛,奢侈无比。吴人称美女为娃,故名“馆娃宫”,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山上园林。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从水路攻进吴国,把这富丽堂皇的馆娃宫付之一炬,烧成断壁残垣。东晋时有人在灵岩山吴宫遗址修建别业。后舍宅为寺, 南朝梁天监二年(503)扩建为寺院,名“秀峰寺”。唐代改称灵岩寺。这个涵空阁就是灵岩寺的一个主要建筑。
  大约也在这一年,柯九思的好友倪仲刚将迁浙西,九思为之送别,并赋诗《送倪仲刚迁浙西》以赠: 我昔少年气如鹘,万里肩书趼双足。归来思得人中雄,扪虱高谈破聋俗。病余此事便已废,学向衡门守雌伏。倪君表表浙右来,襟宇脱略无纤埃。相逢一笑即倾倒,使我郁塞怡然开。盐车久矣滞!,熟路飘飘蹑云起。丈夫有志在四方,出处还应异诸子。离筵兴浓舟且舣,翠袖吴娃嫩如水。清歌三叠动阳关,袅袅余音碧云里。愿君举觞不留滴,去去功名当努力。他时短棹为君住,把酒吴山卷晴碧。晚风推出海门潮,醉挽云涛洗胸臆。① 诗中的倪仲刚,生卒事迹不详,应该是年龄少于柯九思好多岁的青年才俊。这首诗对于我们了解柯九思的人生理想志向和性情特点,乃至流寓吴地后的生活状况都很有帮助。开头四句写自己少年时代就有不平凡的气魄和志向,那就是万里肩书,纵游天下,归来欲为人中雄杰,指点江山,破除陋俗,一新时代风尚。柯九思可能在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所以他接着说,自己病后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纵游八荒,只能在家中守拙。从诗中看出,柯九思流寓吴中,心情总体上是郁闷的,但他在诗中略带夸张地说,今天看到你倪君神采奕奕往浙西而去,你的卓然特异的风采,你的坦荡的襟怀、洒脱的气宇,没有一点尘俗之气,相逢一笑,即令人倾倒,我长久以来郁塞烦闷的心情为之怡然一开。诗中的“盐车”,意即“运载盐的车子”,比喻贤才屈沉于下。语出《战国策》卷十七《楚策四·汗明见春申君》:“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意思是,千里马年纪大了,还驾着盐车爬上太行山。诗中的“! ”,意为骏马。“盐车久矣滞! ,熟路飘飘蹑云起。丈夫有志在四方,出处还应异诸子。”这四句诗写柯九思为倪仲刚像千里马那样长久困于槽枥之间不得启用而感叹,也为他终于在世俗的道路上踏云飘飘而起而欣慰。
  所以他鼓励他大丈夫应该志在四方,人生的出仕和退隐之途,应该有别于一般的世俗之人。
  “离筵兴浓舟且舣,翠袖吴娃嫩如水。清歌三叠动阳关,袅袅余音碧云里。
  愿君举觞不留滴,去去功名当努力。”这几句写的是倪君送别饯行的场面。饯行是在江边的舟中举行的,离别的筵席上,宾主兴致高雅,不但有诗酒酬唱,还有歌姬踏歌而起,翠袖飘飘之中,清歌一再响起,就像当年的阳关三叠,袅袅的余音荡漾在碧空里。柯九思劝他今日不妨敞开酒量,因为这是饯行酒,也是壮行酒,希望他在今后越走越远大的征程上,努力奋斗,争取功成名就。结尾四句更是无限深情,憧憬着将来有朝一日,重逢于今日送别的地方。柯九思说, 到你功成名就归来的那一天,我再为你在江边短棹舣舟,把你迎上吴山,面对一片晴碧的山色,把盏欢谈。直到晚风吹送,海门潮水汹涌而来,那时我们都深醉了,好吧,醉就醉吧,让我们一起豪情万丈,醉挽云涛,一洗尘襟,一吐衷肠!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柯九思对才俊好友能够出仕为官、为国出力无限羡慕,并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可见柯九思那种儒家的济世情怀并没有随着境遇的改变而消逝。
  柯九思在吴中期间,与倪瓒的交往,很值得考察研究。至元四年(1338)十二月十三日,柯九思访晤倪瓒。倪瓒,是元代末期的著名的书画家、诗人,擅画山水、墨竹;书法从隶入,有晋人风度。亦善诗文,诗歌幽深闲远。所画山水形象,颇多清幽、高逸之趣,在诸多艺术领域中成就最高,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倪瓒出生于无锡富豪之家,从小靠长兄抚养。优越的家境、广泛的社会交往和浓厚的学书悟道的氛围,使他养成了清高孤绝、洁身自好的性格。他醉心文艺,不理俗务,性情颇怪。后由于不善理财,家境很快败落下来, 他从一个富家子弟遽然沦为江湖浪人,性格更为怪异。他素有洁癖,所收藏的书画极富,特造一座房屋安藏,名曰“清" 阁”。“这阁内,泛泛者不许进去的。有气节,越是有高位负重望的,他越不接近。《云林遗事》载有:张士诚的老弟士信,听说他的画实在好,使人持了绢,又侑以许多钱来求他的画,在普通的画家,恨不得倒屣相迎!在他不但不画,还把绢撕碎,大骂道:‘我生平不做王门的画师的!’后来求的人愈传愈多,他不胜其烦,忽将所有的东西,一概抛弃,独自驾一小舟,和那渔夫野叟度那浪漫生活,所以他的画愈加名贵。”① 就是这样一位清高绝尘的放逸之人,却接待了柯九思,而且还请他留宿清" 阁,可见他对柯九思的看重和倾慕。
  柯九思与倪瓒在清" 阁鉴赏书画佳作,交流书画创作心得,还少不了诗酒相酬。柯九思在倪瓒的清" 阁是有诗作的,但今已佚失,倒是倪瓒的酬唱之作,收入倪瓒诗集。这首题为《戊寅十二月丹丘柯博士过林下有赋次韵答之》云: 积雪被长坂,卧疴守中林。山川虽云阻,舟楫肯见寻。倾盖何必旧, 相知亦已深。惊风飘枯条,清池冒重阴。联翩双黄鹄,飞鸣绿水浔。顾望思郁纡,徘徊发悲吟。愿言齐羽翼,金石固其心。欢乐胡由替,白发期满簪。② 从诗歌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柯九思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深冬季节拜访倪瓒的,那时倪瓒正养疴枯守在山林之中。柯九思很有可能是得到倪瓒患病的消息而来探望的,也有可能带着王子猷雪夜访戴一般的兴致,访晤老友。不管怎样,倪瓒对柯九思的到来,十分感动,他说,虽然山川阻隔,路途迢递,你还是一路舟楫,寻访而来。我们两人不需像世俗那样要认识很久才能订交,实际上我们已经一见如故,相知很深了。“惊风”以下四句中的“黄鹄”,一语双关,既指大自然的一种鸟,又喻指高才逸士,《文选·屈原〈卜居〉》:“宁与黄鹄比翼乎? 将与鸡鹜争食乎?”刘良注:“黄鹄,喻逸士也。”唐韩愈《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黄鹄据其高,众鸟接其卑。”这里倪瓒将自己和柯九思两人比作黄鹄,亦即具有高才的逸士。四句诗写景如画,情景交融:雪天里,寒风凛冽,树叶飘零,但一池清波还是倒映着沉沉的树影。两只黄鹄联翩而来,在碧绿的江边洲渚上边飞边鸣。倪瓒的诗意似乎隐约地告诉我们:茫茫人海中,我和九思都是世外逸士,清高孤绝,但两人相遇甚得,堪称知己,现在,就在这幽僻冷寂的清" 阁之畔,尽情地倾吐着内心深处的思致和情绪。那么这一对知己互相倾诉着什么呢?我们虽然不能十分明了,但根据“顾望思郁纡,徘徊发悲吟。”两句诗,再联系到倪瓒、柯九思的平生遭际,我们还是可以体味到两位艺术大家内心的一种郁塞悲凉的意绪。倪瓒原为富家子弟,生活优裕,但在他结婚后的第二年,即天历元年(1328),他28岁那年,他的长兄倪文光去世,不久母亲也相继离开人世,这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他惯于放浪自由,不善家务,更不善理财,家道逐渐败落下来。但在柯九思到访清" 阁的时候,家庭经济还是能够勉强支撑的。因为这前后,他还过着“门车常自满,尊酒无时空”的名士一般的生活。但他的心绪已经渐趋悲凉。因为柯九思到访之前的1336年,江浙地区发生大旱,柯九思到访的本年即1338年又多次发生地震,而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又异常激烈,再加家道败落的迹象已经显露,所以他的内心时常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此时的柯九思呢?离开大都、流落江南已经五年,虽然常与故旧新交诗酒酬唱,也多有与书画界名人雅士的切磋交流,生活也是多有乐趣的,但毕竟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况且年已老大,前路迷茫,其内心深处的悲凉凄苦的情绪是可以使人感同身受的。落寞的深冬时节,一对清高孤绝的贫士相遇,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那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结尾部分“愿言”一词,意为思念殷切的样子。结尾四句的意思是:我多么希望我们这两只黄鹄能够永远保持羽毛的整齐,也就是说,在这个污浊的尘世里,永葆自己的节操,就像金石一样坚固。这种安贫乐道的人生乐趣是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的,祝福我们都能够寿如南山,一直到白发满簪。
  这一次相会,柯九思激情飞扬,为倪瓒创作了堪称柯九思绘画艺术代表作的《清" 阁墨竹图》。这件作品纸本,纵139厘米,横61.1厘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款识,流露出了当时创作的背景: 至元后戊寅十二月十三日,留清阁,因作此卷。丹丘生题。①此轴画竹两竿,枝竿挺拔,竹叶潇洒,生机焕发,一竿繁盛,一竿疏朗。
  又有坡石一块,浓墨点苔,苍秀浑厚。全画笔法苍劲清秀,学文同而又有新意。
  倪瓒与柯九思的友情笃厚,对柯九思的画竹艺术更是称许不已,这有他留下来的许多题柯九思墨竹的诗作为证。他在《画竹》一诗中间部分写道: 奎章博士丹丘生,未若员峤能濡呴。道园歌咏誉丹丘,坡晓画法难为语。常形常理要玄解,品藻固已英灵聚。① 他有《题柯敬仲竹》诗云: 谁能写竹复尽善,高赵之后文与苏。检韵萧萧人品系,篆籀浑浑书法俱。奎章博士生最晚,耽诗爱画同所趋。兴来挥洒出新意,孰谓高赵先乎吾。② 他又有《柯丹邱画墨竹卷》诗云: 可厌裁花者,繁华总是虚。卜居须傍竹,无竹不成居。设榻谁为伴, 开窗好对渠。莫嫌吾室陋,难与此君疏。③ 他又有《题柯博士梅竹图》诗云: 竹里梅花淡泊香,映空流水断人肠。春风夜月无踪迹,化鹤谁教返故乡④。
  他还有《用潘子素韵题柯敬仲墨竹》二首云:古木幽篁春淡淡,斜风细雨石苍苍。何人识得黄华老,弄翰同为粉墨囊。
  吴淞江水似荆溪,只见山光落酒卮。古木幽篁无限思,西风吹鬓影丝丝。① 他还有《用潘瓠斋韵题丹丘墨竹》诗云: 柯公自比米颠子,文采照耀青琅玕。只今耆旧凋零尽,剩得潘君瘦影寒。② 柯九思也时将珍藏的法书名帖出示给倪瓒观赏,倪瓒有一首《题柯九思旧藏苏东坡天际乌云帖》诗云: 盈盈秋水眼波明,脉脉远山翠螺横。西北风帆江路永,片云不度若为情。③ 可以说,柯九思的晚年,几乎每年都曾与倪瓒相晤,直至生命的尽头。据宗典先生的《柯九思年谱》记载,至元六年(1340),“九思五十一岁,尝往来于吴浙间,……每至玉山宴集,与张翥、杨维桢、黄公望、倪瓒、于立、顾瑛等赠诗和唱。”④“至正二年(1342),九思五十三岁。七月十九日与倪瓒同观苏轼题文同《墨竹卷》于益清亭,不忍释手。”⑤《清河书画舫》《铁网珊瑚·画品》卷一、《珊瑚网画跋》卷二、《式古堂·画考》卷十一、《续书画题跋记》卷一、《辛丑消夏记》卷一、《岳雪楼书画录》卷二等书画典籍都对这一事件作了记载,当然,这一记载来自柯九思的题跋: 仆平生笃好文笔,所至必求披玩,所见不啻数百卷。真者仅十余耳。
  其真伪可望而知之。文苏同时,德业相望,墨竹之法亲授彭城,故湖州之竹多雪堂所题,若必东坡题志而定真伪,则胶柱鼓瑟之论也。此卷文画苏题,遂成全美。予旧尝见之,每往来胸中未忘,今复于益清亭中披阅,令人不忍释手,故为之识。同观者倪元镇。至正二年七月十九日丹丘柯九思书。① 在这一次与倪瓒的会晤中,倪瓒作了一幅《良常草堂图》,柯九思以《题倪幻霞良常草堂图》为题,咏诗曰: 幽馆晓山如沐,断桥春水初生。花下班荆酒熟,松间散策诗成。② 该诗写景如画,将倪瓒的《良常草堂图》的意境解读得十分到位:良常草堂四周的群山在拂晓时节,格外清新,沐浴在蒸腾的云气中。草堂附近的断桥之下,春水初生,一片生机。“班荆”,语出《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晋杜预注:“班,布也。布荆坐地, 共议归楚事。朋友世亲。”因此,“班荆”谓朋友相遇,共坐谈心。如晋陶潜《饮酒》诗之十五:“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散策”,指拄杖散步。结句的诗意是:草堂里,有两位朋友共坐于花下,饮酒欢谈,时而又在松林里策杖散步,吟诗酬唱。柯九思通过这首题画诗喻示了自己与倪瓒的深厚情谊,也表达了对啸傲林泉、诗酒自娱生活的向往。
  这里的“良常草堂”是柯九思与倪瓒等一批朋友经常雅集之地。据《铁网珊瑚·书品》卷八,良常草堂为荆溪王仲德延金坛张天民先生教其子弟而筑之室,倪瓒《清" 阁集》中称张经为良常山人、良常先生,又据《元诗选》癸集上,张天民为张经之父。在良常草堂,“张经内侍其父,外交朋旧,人人欢心”③,文人雅士们“饮酒赋诗,极一时之盛。柯九思、张雨、朱德润、张翥、李孝光、倪瓒、潘纯、郑元祐等,皆其座上客”④。 至元五年(1339)即柯九思五十岁那年春天,柯九思又一次赶赴顾瑛那里, 与他会晤,并赋《春日偶成戏简玉山人》诗: 爱君谈笑俱清绝,昨日相逢是几回?春色不将尘事恼,杏花移得上窗来。① 诗歌的意思是:我是多么爱听你清妙绝伦的谈笑啊,也记不得昨天的相逢又是第几回了?如今,春色幽幽,不像俗世人寰那样由于凡尘俗事而烦恼, 顾自将那一枝姣好的杏花横斜到书窗上来。
  就在这一次晤面不久,柯九思又接到顾瑛的邀请,赶赴玉山。柯九思这一次受邀,似乎主要是与顾瑛同赏他收藏的一方奇石,并为之题名。事情的来龙去脉,顾瑛在他写的《拜石坛记》中作了详尽的描绘: 瑛素有米颠之癖,见奇峰怪石,则徘徊顾恋,不忍舍去,或百计求之, 不得者必图写其形似,标诸草堂壁间,以为几格供。后至元戊寅四月下浣,访老僧岩叟于东城之庵,庵即古宋周太尉宅,断垣之外,燕麦中有假山在焉,遂披荆约棘,褰衣而登,其上罗列诸峰,已为好事者挽载而去,独存一壁,而失其左股,欹卧于高梧之下。上有老坡题识觞咏之语,易之以粟, 归而立诸中庭,左映右带,无非松竹、芭蕉、枇杷之属,多者书带草耳。石之挺挺拔拔,如老坡独立于山林丘壑间,逾见其孤标雅致也。瑛加之拂拭,永为子孙宝玩。明年奎章阁鉴书博士丹丘柯敬仲下访,见而奇之,再拜题名而去。丹丘辞翰鉴博,有元之元章也。于是砌石为坛,字曰“拜石”。后三月,而御史白野达兼善来观,嘉丹丘之逸致,为作古篆“拜石”二字于坛,又隶“寒翠”以美其所。此石之名,由是愈重,然皆未知所纪之详。② 从文中可以看出,柯九思也与好友顾瑛一样,有“米颠之癖”,对奇峰怪石颇为赏爱。后至元戊寅(1338)四月下旬,顾瑛在有意识的寻访中,看到一方奇石,而且上有苏东坡的题识觞咏,十分喜爱,于是以粟米交换,置于庭院中,挺拔奇崛,颇多孤标雅致。第二年,柯九思受邀至玉山观赏到这一宝玩,深以为奇,于是多次敬拜,后为之题名曰“拜石”。顾瑛对柯九思的学识文章倾慕不已,把他比作宋代的大书画家、鉴赏家米芾。他对被柯九思题名过的奇石更为珍爱,于是砌石为坛。三个月后,御史泰不华观赏到这一奇石,对九思的放逸之致深为嘉许,于是兴之所至,刻写古篆“拜石”两字,又美其名曰“寒翠”,并以隶书题写之。
  泰不华的篆书,柯九思深为赞许。大概在泰不华游赏玉山顾瑛的奇石之后不久,柯九思看到了他书于一处叫渔庄景点上的篆文,以《题达兼善书渔庄篆文》为题,诗曰: 闲居正忆龙头客,喜见秦人小篆文。便到山中看摹勒,已拼十日卧寒云。① 诗题中的“渔庄”,位于玉山草堂之东,其地虽是杂草丛生的沮洳地,顾瑛以其有异景,遂筑室于上,引溪流萦绕如带,枫林竹树,兰苕翠羽,掩映相鲜,渔歌野唱,宛在苕云间,可见“渔庄”也是玉山的一处名胜。
  1339年前后,柯九思在玉山的诸多景点几乎都留下深深的屐痕,且有不俗的吟咏,如他为浣花馆题《浣花馆题句》: 溪行何处是仙家,谷口逢君日未斜。隔岸云深相借问,青松望极有桃花。② 诗歌写景如画,令人神往。你看浣花馆一带的景致何其清幽,沿溪一路漫步,只见溪云深深,松林尽头,更有桃花艳艳而开,可谓交相辉映,浣花馆简直是仙人之居。
  又有《索阳庄瓜寄玉山》诗云: 谷雨初干可自由,荷锄原上倦还休。醉迷芳草生春色,谁识东陵是故侯。① 这首诗从诗题看,是九思离开玉山后写就寄给顾瑛的。阳庄,也是顾瑛玉山的一个景点,而且还种植着一种瓜,九思名为“阳庄瓜”。根据诗题及诗歌开头两句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到,九思在玉山阳庄还有一段躬耕南亩、荷锄摘瓜的田园生活,那是溪雨初晴的时节,他劳作在田园里,感觉心情非常轻松自在。活儿干累了,也可以悠然地休憩一下,观赏着眼前的萋萋芳草,为浓浓的春色而醉迷。末句奇峰突起,感慨深沉,意思是:别看我现在日子过得优裕自如,有点羲皇上人的味道,可谁识得,溪野上的这位摘瓜者,竟然是昔日的“东陵侯”?这里用了一个“东陵瓜”的典故。汉初邵平,为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家贫而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明此典故的含义,我们知道柯九思虽然悠游于江南的名胜,心情开朗放旷,但还是对自己繁华之后的落寞人生颇多感触,内心时不时地还是泛起不尽的哀怨和苦楚。
  柯九思流寓江南,玉山真的是他最喜欢逗留盘桓的地方。这不单因为那里的主人顾瑛热情好客,风流儒雅,还因为玉山当时聚集了一大批文人雅士, 而且许多还是名震天下的一流书画家、诗人,如张翥、杨维桢、黄公望、倪瓒、于立等,九思每至玉山雅集,就与他们诗酒唱和、书画切磋。这种清雅放旷的生活情景,在历史文献里昭昭可感,如《顾德辉传》:“顾德辉,字仲瑛,昆山人。家世素封,轻财结客,豪宕自喜。年三十,始折节读书,购古书、名画、彝鼎、秘玩, 筑别业于茜泾西,曰玉山佳处,晨夕与客置酒赋诗其中。四方文学士河东张翥、会稽杨维桢、天台柯九思、永嘉李孝光,方外士张雨、于彦、成琦、元璞辈,咸主其家。”②顾瑛营造的玉山佳处,很快被各地文人雅士所了解和向往,以致在时人眼中,以往深受人们推崇的王维的辋川、杜牧的樊川较之都大为逊色,如黄溍在《玉山名胜集序》中说: 中吴多游宴之胜,而顾君仲瑛之玉山佳处其一也。顾氏自辟疆以来, 好治园池。而仲瑛又以能诗好礼乐,与四方贤士大夫游。其凉台燠馆,华轩美榭,卉木秀而云日幽,皆足以发人之才趣。故其大篇小章,曰文曰诗, 间见曾出。而凡气序之推迁,品汇之回薄,阴晴晦明之变幻叵测,悉牢笼摹状于赓唱迭和之顷。……夫世之有力者,孰不寄情山水间?然好事者, 于昔人别墅独喜称王氏之辋川、杜牧之樊川,岂非以当时物象见于倡酬者,历历在人耳目乎?然辋川宾客独称裴迪,而樊上翁则不过时召昵密往游而已。今仲瑛以世族贵介,雅有器局,不屑仕进,而力之所及,独喜与贤士大夫尽其欢。而其操觚弄翰,觞咏于此,视樊上翁盖不多让,而宾客倡酬之盛较之辋川,或者过之。① 李祁《草堂名胜集序》云: 仲瑛即所居之偏辟地以为园池,园之中,为堂、为舍、为楼、为斋、为舫。敞之而为轩,结之而为巢,葺之而为亭,植以嘉木善草,被之芙蕖菱芡,郁焉而阴,焕焉而明,阒焉而深,一日之间不可以遍赏。而所谓玉山草堂有其胜处也。良辰美景,士友群集,四方之来与朝士之能为文词者,凡过苏必之焉。之则欢意浓浃,随兴所至,罗樽俎,陈砚席,列坐而赋,分题布韵,无问宾主。仙翁释子,亦往往而在。② 综合陆仁的《渔庄款歌序》以及以上的两处引文,我们知道,玉山草堂一带,已经成了元末江南文人雅士的最理想的游赏休憩之所,他们或置酒高会, 临流赋诗,或品鉴古玩、挥毫泼墨,或清谈名理、观赏歌舞,可谓极世俗人生之乐事,这里没有宦海沉浮,没有勾心斗角,多有知己间的心灵沟通,平等自由, 潇洒率性,简直是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元代后期,在玉山雅集的同时,元代社会各种矛盾已经渐趋激化,中国大地并不宁静,江南一带,只是暂得一时苟安罢了,虽然从上述史料中,我们也感受到了文人们的率性和狂放,但其背后却是颇多颓废,颓废背后,我们看到的乃是对遭逢末世的无力回天的绝望和无奈。另外,他们还有一种留名后世的紧迫感,这从他们群策群力编撰《玉山名胜集》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
  柯九思常游处玉山,也有上述的心理因素。他对玉山留恋不已,笔者认为,乃是因为在文友们中间,他的尊严得以体现,文采风流得以展示,人生价值得以肯定。几百年之后的清代纪晓岚也对玉山雅集羡慕不已,他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评论包括柯九思在内的这批文士“文采风流,映照一世,数百年之后,犹想而见之”。这种能够展示和留住文采风流的雅集,对落寞中的柯九思是一种极大的心灵慰藉。
  翻检柯九思的诗文集,他题咏玉山的作品不在少数,如果用一句他的诗概括他对玉山的感情,那应该是“如此江山不归去”。从总体上说,他有关玉山的诗歌底色是明丽的,心情是欢悦的。
  除了上述引用的有关玉山的题咏,顾瑛的《草堂雅集》还收辑了柯九思两首诗,一是《玉山书画楼口占(一作湖光山色楼酒边口占)》,一是《题从子伦写生芍药于玉山佳处》,反映了九思参与雅集的风雅情状。前诗云: 红颜欲醉倚高楼,玉管声中桂子秋。如此江山不归去,冷云风急卧扁舟。① 写九思在桂子飘香的时节,聆听玉笛悠悠,与友人们把盏吟诗,醉倚高楼的情景。他说,面对如此江山胜迹,真的不忍离去,就是风急云冷,也要醉卧一叶扁舟,随水漂荡。
  后诗云: 九十春光事已非,翻阶红叶尚天机。画工点染成生色,说与东君少待归。② 诗题中的从子伦也是柯九思的好友,年纪稍小于九思,元代著名画家,玉山雅集,子伦经常参加。诗歌的意思是:九十天的春事已经过去,但在石阶上翻舞的红叶还天机一片。大自然的春天美景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在你从子伦这个画工的点染之下,你的画作里的春色还是鲜明生动,显得生机勃勃,似乎告诉司春之神,春天的脚步就是稍等一段时日再回来也无妨。
  《草堂雅集》里还收有柯九思的《题雪溪逵上人像于玉山草堂》,诗云: 道人曾宿灵隐寺,能画寺前山意秋。古木立猿啼夜月,下有清泉如玉流。① 这首诗歌是《雪溪逵上人像》的题画诗,通过古木栖猿、夜月映空、清泉流玉等景致,对逵上人的高古雅致的情怀作了白描。此诗也透露了柯九思在玉山草堂文艺雅集的某种信息。
  柯九思在吴中的日子里,一些家乡的友人对他也是思念不已,如天台人丁复就于1339年写有《送铦仲刚之吴中兼柬柯敬仲博士》一首长诗,寄发给柯九思: 奎章鉴书博士丹丘生,七年不作官,归来东吴隐其名。东吴日夜大官过,姑苏古台高作层,百花洲春红锦城。二八女儿歌好声,皇皇四牡东南征。厌马坐船贪浪鸣,羸夫一日走百里,爱说此是苏州城。苏州城中乱如蚁,总管以下皆步迎。此时唯有博士闭门叫不应。白玉未破荆山瑛,卞和识之遭刖刑。颇闻有田作里正,五品朝士侪编氓。有田服役信不免,有官免役宜有程。陶潜作令不爱五斗米,种秫五十亩,当时官税如何征?当门又种五杨柳,长条拂地如马缨。春来飞花散林垌,一点入水成青萍。青松黄菊更三径,把酒长醉不愿醒。试从柴桑栗里较远近,不知几十里到先生南山之上京。朝耕肆微勤,夕息憩紫荆。檐下一斗酒,或与邻父倾。九日无钱闷自写,循篱满摘黄金英。白衣送酒自远至,江州刺史有王弘。铦公日本异,王府青瑶琼,宝光不让星斗明。寅年在金陵,老复在远不得见;卯年临川来,虞公作文更令子弟赋诗归送扶桑国,政如一日连十星。我闻之:大道如日每圆满,小德或者随月生亏盈。天固以此视人世,吾人何以与世相为变更。铦公而来一日即索我诗三百首,尔不来只复索我白发何千茎。① 这首长诗颇具史料价值,其中的一些句子,详细地透露了柯九思在东吴生活的情景。如写到柯九思到东吴后,有意埋名隐姓。在东吴,经常有大官经过,当地官员极尽谄媚逢迎之能事,二八嫩娃歌姬献上娇美的歌声,总管以下的大小官员都远远地步行迎接。柯九思作为昔日的鉴书博士,毕竟也是曾经的五品官,所以也被当地的官吏催促着去迎接,可是,柯九思就是闭门不应。
  柯九思以这样的风骨处世,是难以为当地官吏所容的,就好像卞和由于能够识玉反而遭到刖刑一样,作为曾经五品朝士的他被编入普通民众的户籍。丁复还把柯九思比作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归隐田园的陶渊明,对他日以松菊为伴、把酒长醉和躬耕南亩、喜与老农来往的高洁情怀致以深深的倾慕。
  一些方外友人对柯九思的归隐生活也表示了同情、理解乃至羡慕。释良琦,字元璞,姑苏(今江苏苏州)人。自幼喜读书,后学禅白云山中,性操温良, 淡然无尘想。诗声尤著江湖间。与杨维桢、郯韶友,累过顾瑛玉山草堂。可能就是在玉山草堂,柯九思与他结识了。释良琦有一首《次韵寄柯丹丘博士》: 鼎湖龙去邈殊庭,供奉归来两鬓青。阁下天高太白月,江南人识少微星。春泥下马穿花入,夜月吹笙隔竹听。惟有鸥波慰寂寞,相看洁白映青冥。② 鼎湖,古代传说黄帝在鼎湖乘龙升天,鼎湖龙去,指帝王驾崩,这里指文宗崩逝。殊庭,原指仙人的居处,这里指朝廷或者柯九思当年任职过的奎章阁。
  开头两句诗意思是说,文宗驾崩后,奎章阁就显得无比邈远,欣喜的是供奉归来的柯九思两鬓青青,身体健朗。阁下,指在官署之中。太白,太白星,古星象家以为太白星主杀伐,这里暗喻朝廷政治斗争的复杂形势。少微星,喻指处士、隐士。颈联的意思是:昔日的朝廷政治斗争形势非常复杂,真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而今,你柯九思归隐江南,谁人不识你的大名。颔联意思是:柯九思虽然流寓江南,但日子过得还是颇有滋味的,你看他春日的白天里,骑马穿过花经,明月之夜,大家隔着竹林就听到你吹奏的优美的笙箫声。尾联中的“鸥波”,鸥鸟生活的水面。比喻悠闲自在的退隐生活。如宋陆游《杂兴》诗:“得意鸥波外,忘归雁浦边。”元王逢《松府行乡饮礼宗倅致书使枉招不果赴为寄一首》诗:“浦暖鸥波滟,园春药草肥。”尾联说,只有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慰藉着九思寂寞的心灵,你看江边自由自在的鸥鸟还一身洁白。柯九思的心怀也是坦荡高洁,人鸟相看两不厌,那种洁白的形象映照在青苍幽远的高天之间,令人无比钦敬! 这里说到九思的心灵的寂寞,应该是贯穿着他整个的晚年生活,他不但落寞,有时还痛苦得泫然流涕。徐显的《柯九思传》有这样一段话:“未几,公因流寓吴中,予获从公游,语及先朝,则诵其所为诗,呜咽流涕。”①很有可能是九思流寓吴中前一两年的情景。繁华初歇,骤然失落,忆及先朝,难免有这样的情感流露。一直到他流寓吴中第八个年头了,九思因参与玉山雅集,遇到了两个昔日被他举荐的佳士,竟然也泫然涕出,并赋诗记之。这一事件的详情,我们在顾瑛的《草堂雅集》卷一可以看到,内中有柯九思的一首五律并小序,云: 至顺初,上尝御奎章阁,太禧使明理董阿、中书左丞赵世安、大司农卿哈喇八尔侍。上从容询求江南之士,臣九思以韩性、张翥应诏。上曰“俟修皇朝经世大典毕,卿至江南刊梓,可亲为朕召此二人者来试之馆阁。”臣九思再拜,曰:“幸甚。”后有近臣自南使还者,上问此二人,其人亦曰佳士。
  上颇悦。后竟因循,遂隔。今举事玉山,思之泫然流涕。玉山请诗以纪, 因为四十字,以寄二子云。
  二美人间少,胡为沧海涯。文章联璧贵,声誉九重知。宣室今无召, 邱园漫有诗。苍梧云叆叆,回首泪空垂。②从诗序可见,文宗皇帝十分看重江南的士人,有意揽入朝廷,为国所用。
  柯九思深受文宗信任,所以至顺元年(1330)文宗皇帝特意求询于他。柯九思对江南士人韩性、张翥十分赏识,我们先来看看这两人的生平履历,就知道大体情况了。韩性(1266—1341),字明善,博综群书,通经史,尤精性理之说,自成一家之言,四方从学者甚众。荐为慈湖书院山长,不赴。及卒,月鲁不花请于朝,谥庄节先生。有《礼记说》《诗释音》《书辨疑》《五云漫稿》。张翥(1287— 1368),字仲举,世称蜕庵先生,晋宁(今属云南)人。早岁居杭州,受业于理学家李存,又从仇远学诗。至元初,以隐逸荐为国子助教,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加河南行省平章政事,曾参修宋辽金三史。有《蜕庵集》《蜕岩词》。可见韩性、张翥两人都是饱学之士。为了慎重起见,文宗皇帝还进一步征询了自江南返回的使者,结果使者也说这两人为“佳士”。文宗原本是想等待《经世大典》修纂完毕,柯九思至江南刊印时,将这两位佳士召来到馆阁考试,然后起用。可是等到《经世大典》修纂完毕,柯九思已经遭到排挤,此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柯九思流落吴中后,也参与了玉山雅集的举办,偶尔与顾瑛谈起至顺元年文宗征求韩性、张翥之事,不禁泫然流涕。按照万新华《柯九思》里的《年表简编》的考证,柯九思忆及此事是在至元六年(1340),也就是说,是在事隔十年之后,那么柯九思为什么一忆及此事还如此动情?实际上,序言下面的这首五律已经为我们透露了其中的原委。
  诗歌的意思是:像韩性、张翥这样的两个佳士,世间是少有的,可为什么他们竟然不被召用而浪迹沧海之涯?要知道他们的文章,就像两块并列的美玉而受到世人的尊崇,他们的声誉也广为传播,已经被文宗皇帝知晓。可是由于朝政的变故,两位佳士已经不可能受到朝廷的征召,而今只能流落乡村田园,空自吟诗作赋。苍梧,这里指的是南方边疆地区,柯九思的意思是:而今两位佳士所生活的地方远离京城,白云叆叆,回首人生之路,只能空自垂泪。
  细味整首诗的思想,我们可以感受到:柯九思深为朝政的变革、世事的沧桑、佳士的怀才不遇而无比沉痛。从更深的层次讲,柯九思不但悲他,亦自悲也。
  自悲者何?实为心中的理想破灭而悲也。笔者上文已经讲到,柯九思青少年时期即胸怀大志,后来又在赵孟頫的影响下,志在“复古”,亦即为了汉文化的重振而图有所担当和作为。柯九思因为结识文宗并受到赏识而被任职奎章阁,而使得心中的理想落到了实处。正在他和虞集等一批官员为了汉文化的重振积极有为的时候,朝政发生了变化,文宗驾崩,他重入仕途的希望破灭,元朝也迅速进入了最后三十六年的衰败时期。就在柯九思写这首诗的当年,即至元六年(1340)二月,朝廷发生政变,顺帝亲政,开始了对文宗的残酷报复,如诏废文宗庙主,迁文宗皇后于东安州,放太子燕帖古思于高丽,等等。柯九思应该已经渐次耳闻了这些变故,可以想见,这在柯九思的心灵里无疑是雪上加霜,各种感慨交集而来,他怎能不痛哭流涕? 对于这首五言律诗的解读,我们似乎应该也要从更深的层面去考察。第五句诗“宣室今无召”,实际上用了一个历史典故。我们先来看《史记·屈贾列传》中一段话: 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 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文中“受厘”指的是刚举行过祭祀,接受神的福佑。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这一段话讲的是贾谊贬谪长沙后,汉文帝想念贾谊,征召入京,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贾谊。文帝因对鬼神之事有所感触,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原本。贾谊详细讲述其中的道理,一直谈到深夜,汉文帝听得不觉移坐到席位的前端。谈论完了,汉文帝还感叹自己对鬼神的感悟不如贾谊。这就是著名的宣室夜对的故事。在一般的封建文人当中,这大概是值得大肆渲染的君臣遇合盛事。可是到了晚唐的李商隐,却对此翻出了一段新警透辟、发人深省的议论,那就是著名的诗篇《贾生》,诗云: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① 开头两句纯从正面着笔,表面热烈颂扬文帝求贤之殷切,后两句笔锋一转,讽刺文帝夜半虚席的不是苍生社稷,而是询求鬼神之事。所以李商隐抒发的还是贤德之士的怀才不遇的沉痛感情。
  理解了“宣室夜对”的典故和李商隐《贾生》的诗意,我们对柯九思笔下的“宣室今无召”一句的言外之意,应该就有了深切的理解。相对于古人贾谊来说,韩性、张翥两人的境遇更为不幸,作为西汉初年的政论家、文学家,贾谊毕竟还曾被任为博士、太中大夫,后虽谪为长沙王太傅,但三年后又被召回长安, 为梁怀王太傅,在一般士大夫眼里,能够被召至宫中,与文帝宣室夜对,也算得一时之荣宠了。可是韩、张两人连这个待遇都没有。虽然,贾、韩、张三人实际上最后都处于怀才不遇的境地,但韩、张命运更加偃蹇。柯九思从他们身上联系到自己的境况,联系到整个元代的国运,更联想到自己人生理想的破灭,其心中的苦痛,真的是难以用言语表述,只能像韩、张一样“回首泪空垂”! 在流寓江南的日子,柯九思的心里尽管有痛苦和落寞,但他并不消沉。无数友朋对他的人生遭遇表示理解和同情,对他的归隐生活多有夸赞,对他雅集时体现的文采风流十分倾慕,这些都使柯九思感到无比的宽慰和欣喜,他也乐于在晚年出游四方,往来吴浙乃至大都。出游期间,他会晤友人,鉴赏书画,观览名胜,与佳友赓和酬唱,为书画题跋赋诗,也为友人撰写某些方面的文章,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大家的风华。
  至元六年(1340),九思五十一岁。这一年,他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顾瑛的玉山,他每至玉山宴集,心情想必是开朗愉快的,因为这样的宴集实际上是文化的盛宴,他见到了许多在当时堪称一流的文学艺术大师。这一年,他还到了松江,见到了一位叫曹庆孙的友人。曹庆孙(1284—1361),字继善,元代诗文家。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居贞溪。所居曰安雅,人因称安雅先生。本处州教授邵桂子之子,邵娶曹泽之孙女,以庆孙继舅氏后,故又名綤云。延祐四年(1317),荐充平江路吴县县学教谕,迁徙淳安。未几,告归,不复求仕进。杜门力学,必得古人之意而止。为文平易条畅,以理为主,能尽其所欲言。诗清润古淡,根柢于陶、孟、韦、柳,自成一家。同时虞集、柯九思、杨仲宏辈皆与之交。
  著有《副墨集》《东山高蹈集》《瀼东漫稿》。
  柯九思在松江访晤曹庆孙,他甚是钦服曹庆孙的文章道德和性情气度,对其书斋安雅斋的优雅环境也赏爱有加,于是欣然写下《安雅斋记》: 江左故家克世先业不易其心而流于俗者,予得一人也,曰:华亭曹君·110· 翰墨飘萧 继善。继善尝名其读书之斋为“安雅”,盖取诸荀卿氏之说。先是,予与侍书学士虞公同朝,见其大书“安雅”之扁以遗君,予故异之。及来吴中,知君为宋文恭公东亩先生裔孙,君之祖父著声太学,登仕版,显于时。及君之身,读书自乐,不汲汲于进取,求合乎古人之正,其当于措注而笃于守道者欤?君之居也,挹九峰而俯三泖,实占吴淞之胜。居之西偏构为是斋, 内则左图右书,笔床琴几,而文绮之饰不置焉。外则凿池贮泉,环以梅竹, 秀挺孤松,而桃李之艳不植焉。其冲淡盖出天性,真安于雅而名实相须哉。故为之记。① 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曹庆孙有着不同于流俗的节操,柯九思甚至认为是江东一带唯一一个坚守儒家本心的士人。他对曹氏的理解经历了一个过程,当初在朝中时,见虞集为曹氏书斋题匾“安雅”,很是惊奇、疑惑。等到了吴中,了解到曹氏原来家世显赫,祖父是个饱学之士,在太学读书时就声名远播,入仕后,又显名于当世。曹庆孙虽也继承家学,以读书为乐,但他不乐仕进,处世立身只求合于“古人之正”,坚定地守卫着儒家的道德规范。柯九思对这一点非常看重和欣赏,这和他的人生理念是非常一致的。我们知道,蒙元灭宋而立国以后,汉文化受到来自游牧民族落后文化的强烈冲击,“古人之正”即中华传统的政治、伦理、道德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柯九思和赵孟頫、虞集等一批有识之士一样,内心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他们的出仕多有志在“复古”的考虑,而一些隐逸之士,在入仕无望的情况下,转而归隐林泉,安贫乐道,读书自乐,在处世立身上笃于守道,因此像曹庆孙这样的“守道”君子,就赢得了士子们的尊敬和夸赞。这种崇敬之意,柯九思在《安雅斋记》中有充分的表露。曹庆孙不但立身处世合乎“古人之正”,就是日常的生活环境乃至行动举止也体现出了纯粹而坚定的“守道”范式。曹庆孙安雅斋的环境,挹九峰而俯三泖(九峰三泖都位于今上海松江区境内,九峰,指的是佘山、天马山、小昆山、凤凰山、库公山、辰山、薛山和机山等九座山峰;三泖是指松江、青浦、金山至浙江平湖间相连的大湖荡),大气磅礴,得人间浩然之气;居室之内,则“左图右书,笔床琴几”,而没有华丽奢侈的装饰。室外池波荡漾,清泉流动,梅竹环抱,孤松挺秀,却不种植艳丽的桃李。安雅斋室内外的环境布局、设置,体现了曹氏的价值观念和人格追求。松竹梅,自古有“岁寒三友”之称。松,四季常青,坚毅不拔;竹,经冬不凋,刚直、谦逊;梅则迎寒开花,高洁孤傲。它们的共性是在寒冬时节能够经霜傲雪,保持顽强的生命力,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高尚人格的象征。柯九思对曹氏安雅斋如此的环境培育,感到由衷地赞佩,特别是对他不尚华丽、不慕虚荣的“冲淡”的性情,认为是出于天性,斋名“安雅”,确是名实相符。
  在松江,柯九思还拜会了著名文士曹知白。曹知白(1272—1355),字又玄,贞素,号云西,人称贞素先生,浙西华亭(今上海青浦)人。元代画家、藏书家。从小机敏颖悟,很有见识,爱读书,好黄老之学。家有藏书数千卷,也喜蓄字画。曾被荐为昆山教谕,不久辞去。结交赵孟頫、邓文原、虞集、王冕等名流,与倪瓒、黄公望交往最密,常以书画相唱和。曹知白与无锡倪瓒、昆山顾瑛过从甚密,合称江南三大名士。擅山水,师法李成、郭熙,山石勾皴柔细,少渲染,笔墨早年秀润,晚年苍秀简逸,风格清疏简淡。有《寒林图》《疏林幽岫图》《群峰雪霁图》《溪山泛艇图》《双松图》等传世。柯九思在他的书斋细细观赏了《双松图》,赞叹不已,于是为之题跋。
  据万新华先生的《柯九思》中的《年表简编》,1340年八九月间,柯九思还到潞阳(今属河南),在异乡的客舍里,遇见了一位姓储的江南才俊,他们虽是初识,却很是亲切,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赋诗酬答,柯九思的诗题是:《潞阳客舍和储生韵》,诗云: 逆旅栖迟笔砚香,柳车底事恋文章。云拖鸿雁生秋色,月冷鱼龙涌夜光。恸哭有谁怜贾谊,形容已老似冯唐。风沙忽遇江南客,佳句犹期万里骧。① 这首诗写的是柯九思逆旅栖迟中对储生倾吐的人生感慨。首句中的“柳车”,指的是载货的大车,比喻储生和自己出行条件的艰苦,没有宝马雕车相伴,但“笔砚香”、“恋文章”两组词,却透露出两人的精神生活和人生追求还是充实、优雅、高洁的。颈联的表面意思是:北国高高的云天中鸿雁飞过,带来一派凄清的秋色,入夜,月色沉沉,水族虽然潜伏于深渊,但寂寞清冷中却泛起阵阵光芒。这一联借鱼龙在清冷的月夜里涌动着光芒之意,表示储生和自己虽然蛰居乡野,却怀有不俗的才华和一腔忠君报国之志。颔联笔锋一转,写客舍中相遇的一老一少的各自的人生境况,意思是:你储生纵有贾谊那样的少年才气,但还是像他一样怀才不遇,恸哭流涕又有谁同情可怜呢;我柯九思呢, 更为悲凉,形容已老,韶华不再,就是有人举荐,也只怕像汉代的冯唐那样,因为年岁老大而不得重用。尾联透出一丝亮色,意思是:在这茫茫的风沙中,我有幸遇到了来自故乡江南的佳客,读了你储生的佳句,我对你还是充满期待, 希望你万里奔腾,振作有为,建功立业。从这首诗歌可以看出,柯九思虽然流落乡野,但思想并不消沉。尽管也有哀怨牢骚,但始终心存魏阙,始终不忘重振汉文化的初心,即使自己年已老大,也期望青年才俊不失青云之志,有朝一日作万里骧腾。
  我们说,柯九思始终心存魏阙,是有一定理由的。据万新华在《柯九思》的《年表简编》中考证,就在柯九思在潞阳客舍遇到储生的第二年,他又有了一次北上大都之行,时间约在三月份。在大都,他见到了张翥、泰不华两位故友。
  柯九思这一次到京师有什么意图?还会见了哪些人?由于史料缺乏,我们不得而知。笔者推测,他是特意奔在京中的泰不华而去。我们还是来看看泰不华1341年的履历。至正元年(1341),泰不华升任绍兴路总管。任职期间,浙西发大水,他建议中书省,免去租税。在任上,他革除吏治弊端,施行均赋役、讲礼教、兴仁让,使越地民俗大为开化。而后,泰不华应召入史馆,修辽、金、宋三史。书成后,授秘书卿,改任礼部尚书兼会同馆事。泰不华随父定居台州, 历来史传皆将其作为台州人,《元史》卷一四三《泰不华传》载:“泰不华,字兼善,伯牙吾台氏。初名达普化,文宗赐以今名,世居白野山。父塔不台,入直宿卫,历仕台州录事判官,遂居于台。”《三台文献录》卷首《姓氏》载:“泰不华,字兼善,本白野人,居台州。”泰不华作为柯九思的同乡和故交好友,此时又正处于仕途的上升阶段,朝廷对他宠顾日隆,笔者以为,柯九思此次拜会泰不华,很有可能是想凭借泰不华的声价,或由他举荐推介,寻找机会,重入仕途,再展宏图。但是,这只是柯九思的一厢情愿罢了,此时的顺帝对文宗的报复正在兴头上,他正欲将文宗时设置的太禧院、宗禋院及奎章阁、艺文监一律革罢,在翰林学士承旨巙巙的反对下,才改奎章阁为宣文阁、艺文监为崇文监。柯九思作为既然重入仕途无望,那还是重回江南吧。
  我们不知道柯九思在大都具体居留了多少时日,只知道他在1341年的十一月冬至日已经回到了江南,来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的武宁僧舍。这里有南宋著名词人、墨梅艺术大师扬无咎的遗迹。
  扬无咎(1097—1171),字补之,号逃禅老人,又号清夷长者,汉扬雄之裔, 清江(今属江西)人。后寄居豫章(今南昌)。他诗词、书画兼长,墨梅艺术在画史上影响尤其深远,在当时也已经声名远播,有“得补之一幅梅,价不下百千匹”之说。扬无咎的墨梅在我国绘画史上产生过很大影响,历代仿效他的人很多。南宋花鸟画家赵孟坚、扬无咎的从子季衡、外甥汤正仲、汤叔用等都是他的传徒。后代的花鸟名家王冕、徐禹功等都是他的嫡系。
  扬无咎清高自守,生性耿介,不慕荣利,不俯仰时好。绍兴年间,朝廷曾多次要扬无咎做官,但他因不满当时的政治,坚辞不就。他一生生活于民间,不求闻达,但画名却不胫而走。虽然善画,但他并不以作画求名逐利。他喜欢饮酒,醉后往往不管什么场合都能挥毫、泼墨。而如果没有兴致,想求得扬无咎一幅画,却很难。据说,扬无咎曾乘兴在临江的一家倡馆的墙壁上画了一幅折枝梅,吸引了不少往来的文人士大夫,倡馆一时生意兴隆,但这块画了折枝梅的屋壁后来居然被人窃走,使这家倡馆顿时车马稀少,门庭冷落。扬无咎艺术的魅力于此也可见一斑。
  扬无咎最著名的传世花卉作品是《四梅图》(又叫《四清图》),这是他晚年的作品,画分四段,可分可合,每段自成一幅,有独立的内容和章法,从自跋中可知作者创作此图的初衷是要完成一位挚友的命题:“要余画梅四枝,一未开, 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均各赋词一首。” 这个独特的命题激发了画家的兴致,使画家在创作中表现出应有的大家手笔。画梅花“未开”,在疏枝斜干上突出描绘了花苞的聚五攒三,以少胜多; 画梅花“欲开”,在枝干上布了些整朵梅花,花瓣清晰可数而不露其花蕊,以求含蕴;画梅花“盛开”,则极写其雨浴脂浓,烟笼玉暖之致;画梅花“将残”,则堕溷飘零,偃蹇自嗟。即使留在枝上的残梅,也是蕊托外露,已无一瓣可寻!四段梅花图,将梅花的盛衰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经过仔细的揣摩观察,是无法具备如此准确传神的表现力的。 《四梅图》,花用线勾,不设色;枝干不用双勾,以运墨中的自然枯、湿变化, 表现老干新枝的差异。在构图上,四幅图都以疏朗自然取胜,瘦枝冷蕊,清气逼人,写出梅花真魂。而每幅枝干的穿插取势不同,枝梢的趋向也不同,显示出画家娴熟的艺术技巧和高妙的构图能力《四梅图》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集中展现了艺术家的诗、书、画三绝,画幅上四首寄调《柳梢青》的词作,既表达了画家对梅花品格的感受,又扣紧画意;扬无咎以他广受称道的清劲小楷,录下这自谱的四首梅花词,还题上一段作画缘起的自述。这种在画作上留下大段题画文字的做法,在宋代以前的绘画中,是十分罕见的,无疑是一种章法和观念上的创新。
  柯九思对这样一位艺术大师是非常仰慕的,他对扬无咎作于乾道元年(1165)七夕前夕的《四梅图》及根据此图所赋的四首词《柳梢青》,把玩不已,爱不释手。
  于是在《四梅图》上追和原韵,题上了四首《柳梢青》,词后题跋让我们想见了具体的情景: 补之词翰,妙称一代,此卷尤佳。其柳梢青四词,可以想象当时风姿。
  勉强续貂,以贻好事。丹邱柯九思书于云容阁,至正元年冬十有一月日南至也。① 这四首词是这样的: 懊恨春初,飘零月下,轻离轻隔。重酝梨云,乍舒椒眼,羞人曾识。 已堪索笑巡檐,早准备,怜怜惜惜。莫是溪桥,才先开却,试驰金勒。(右未开) 姑射论量,渐消冰雪,重试梳妆。欲吐芳心,害羞素脸,犹吝清香。 此情到底难藏,悄脉脉,相思寸肠。月转更深,凌寒等待,更倚西廊。(右欲开) 翠苔轻搭,南枝逗暖,乍收微霎。乱播繁花,快张华宴,绕花千匝。 玉堂无限风流,但只欠,些儿雪压。任选一枝,折归相伴,绣屏花鸭。(右盛开) 琼散残枝,点窗款款,度竹迟迟。欲诉芳情,笛中曾听,画里重披。 春移别树相期,渐老去,何须苦悲。人日酣春,脸霞渍晓,须记当时。(右将残)① 四首词作将“未开”、“欲开”、“盛开”、“将残”等四种情态下的梅花做了细腻的描摹,这其中也蕴含着作者对梅花品格的各种感受,更寄寓着作者的人生感慨。
  第一首写春初还没有开放的梅花的姿态、风情,此时的梅花由于没有开放,其清香、颜色尚未引起人们的关注、赏爱,于是孤单地飘零在月光下,被人“轻离轻隔”,她的心情无比懊恨。但她还是不甘消沉,而是积极地积蓄着力量,深沉地酝酿着梨花一样的丰姿,也努力地试着舒开了椒实大小的眼孔。她虽然还带着羞涩,但她步绕檐楹,还是想博人一笑,领受人们对她的一片怜爱。
  你看,那不是吗?溪桥边上,有一簇梅枝,刚刚先自绽开了几朵花朵,试着想让人奔驰着带有金饰嚼口的马络头的坐骑,先来观赏一番早春的梅花。细味此词,早春梅花那种自蕴生机、自我拼搏的品格特征,昭昭可感。联系柯九思的早年人生历程,笔者以为,春初梅花的这种品格,分明是柯九思的人格写照。
  柯九思虽然出身文人世家,家世也算较为显赫,但由于其父子皆身处蒙元的异族统治之下,传统的政治秩序已然破坏,江南士人又是蒙元统治者重点防范的对象,科举又废除多时,士人入仕之途狭窄,想要出人头地,只有靠更加发奋的努力。柯九思年轻时几上大都,壮游江浙,都是为了心中的抱负得以实现,这种昂扬向上、积极有为的举止不正和词中的春初梅花形象颇为一致吗? 词作第二首,描绘欲开之梅的种种婉曲深沉的情思。词作开首的“姑射”, 出自《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后诗文中以“姑射”为神仙或美人代称,如五代王周《大石岭驿梅花》诗:“仙中姑射接瑶姬,成阵清香拥路岐。”宋苏轼《杨康功有石状如醉道士为赋此诗》: “海边逢姑射,一笑微俯首。”元张可久《满庭芳·歌者素娟》曲:“铅华尽洗,南州琼树,姑射冰肌。”柯九思将欲开未开的梅花比作绝色美人,她在冰雪渐消的晴日里,振作了精神,巧为梳妆。略施粉黛,这个美人终于走出闺阁,一脸的素净,一脸的娇羞,既拟向心上人吐露幽幽的芳心,却又似乎感觉这样有点轻狂, 于是又轻敛了身上的一缕清香。美人的心里真是婉转曲折,她想要含苞开放、逗人赏识的心情到底还是难以掩饰,眉角鬓梢,总是流露出脉脉的相思一般的情愫。于是在月色沉沉、夜色阑珊的时候,冒着严寒,悄移芳步到西廊之下,凭栏观望,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此词用比兴手法,层层铺开,将梅花纯洁孤高而又凌寒待放的深婉之旨,表达得曲折尽意。作者将梅花喻作美人,形象地刻画了她芳心欲吐而又稍自矜持的形态,也细致生动地描摹了她为了博得心上人的赏爱而掩饰不住自己的相思之意,最后干脆移步西廊,凌寒伫盼的情景。
  借物咏怀,是我国古代自魏晋之际的阮籍首创八十余首咏怀诗以来,很多诗人所常用的假物寄心、写怀述志的手法。“咏梅”更是历来诗词作家写得烂熟的题材,人们大多朝着梅花的高洁品格一路来歌咏,大多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
  柯九思在这首词里,却另辟蹊径,匠心独运,寄寓了他不一般的怀抱。那么,这是一种怎样的怀抱呢?笔者以为,应该紧扣“犹吝清香”这个关键词来进行解读,根据整首词的意蕴,“犹吝清香”,实际上展示了美人的一种矜持的姿态和不愿轻易吐露芳心的尊严乃至气节,说到底,乃是柯九思借此表达了自己抱节自守的情怀和信念。
  联系柯九思的人生遭际,我们便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情感倾诉。
  就像赵孟頫的仕元招致许多人的责难一样,柯九思的入职奎章阁并深受文宗皇帝宠爱,也遭到了大臣们的嫉恨,认为他“性非纯良,行极矫谲,挟其末技,趋附权门”①,流落江南后,有人认为他“晚途肮脏,流落江左”②。就是对他早年汲汲于奔走京师,游历于官宦贵胄之家,一些人也不理解③,甚至像倪瓒那样的好友,在柯九思死后也横加讽刺。④ 其实,柯九思生活在元代中期,社会相对稳定,蒙元统治者也开始了对汉文化一定程度上的重视,传统的儒家拯物济世的观念普遍地潜伏在像柯九思这样的青年才俊身上。何况柯九思父亲柯谦“英爽而辨,著述整修,蔚然有前辈风”,且入仕后又大多担任文教方面的职务,对柯九思的传统儒学教育应该是很有成效的。柯九思积极求仕,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事。更何况柯九思的入仕,从更高的层次讲,是志在“复古”,也就是志在恢复传统文化的秩序,或者说是为了恢复汉文化的繁盛。就是入仕以后,他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出格之处,流寓江南后,他更是放浪溪山,诗酒自娱,有时也参加一些书画鉴定、创作活动,完全是一个传统文人的范式。柯九思对这些指责和误会,当然心有戚戚,因此,面对扬无咎的这幅《四梅图》,想到梅花的高洁坚定的品格,就很自然、也很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抱节自守的初心和本色。
  柯九思抱节自守的情怀是和他的举止相一致的。如他流寓吴中期间,有大官过苏州城,他别具一格的表现,即可说明这一点。上文所引的丁复在《送铦仲刚之吴中兼柬柯敬仲博士》的长诗中有这样的描述:“苏州城中乱如蚁,总管以下皆步迎。此时唯有博士闭门叫不应。”可见他的风骨。由于他的清高坚贞,作为曾经的五品官员,竟被编入普通市民的户籍。还有一个例子,也可从侧面说明他的像梅花一样的品节。扬无咎的《四梅图》当然为柯九思叹为观止,也乐于为其题咏。这里不排除他对扬无咎人品的深深感佩之意。傅东光在《扬无咎〈四梅图〉卷解读》一文①中说: 绍兴(1131—1162)年间,奸相当道,朝廷对外妥协苟安,无咎为人正直耿介,“不直秦桧,累征不起”②,一生没有作官,是一位藐视权贵的画家。
  他为梅花传神写照,以“墨梅擅天下,身后寸纸千金”,高标清韵的梅花也成为画家一生孤洁操守的化身。
  柯九思饱含敬仰的深情为扬无咎《四梅图》卷题跋、吟咏,本身就说明他的操守也是孤洁清高,不入流俗的。
  第三首词,描写梅花盛开时节的各种风姿:翠绿的苔草上,梅花一枝横斜,轻轻披拂,特别是向南的一枝更是在暖风中逗人观赏,有时候她还是带着一点娇羞,不禁将笑容轻敛一下。但毕竟遇上了美好时节,她还是勃发着生 机,随意开放着一树的繁华,就好像铺张开了一席华丽的盛宴,好让人们绕着她走上千万圈。“玉堂无限风流”一句写尽了梅花盛开时节受到的无限荣光。
  “但只欠,些儿雪压”,似乎有多重含意。一重意思是:梅花开得如许浓烈,如果开在雪天里,那就更有风姿。另一层意思是:梅花开得这般娇媚,只怕招来妒忌,还是低调一些,最好有雪花相伴,用沉沉的冰雪压一压,别这么顾自开得那么浓艳了。“任选一枝,折归相伴,绣屏花鸭”,写梅花供富贵人家选择,折回家插在绘有花鸭的秀丽的屏风旁,继续观赏的情景。这首词,如果别有深意的话,我们不妨解读成:柯九思借梅花的繁盛景象,隐喻自己在奎章阁的无比荣宠的生活。“但只欠,些儿雪压”一句,也许是对自己当年得宠时不知低调处理人际关系表示一丝悔恨之意。
  第四首词,写将残梅花的种种景象和心曲。开头几句描绘梅花飘零的情景,她像琼玉一样从残枝上散落下来,款款地飘到人家的窗前,缓缓地飞过一片竹林。梅花毕竟怀有对春天的美好情愫,但至今将要残落了,她的一腔幽怨和留恋之情,在人家的幽幽笛声中,在画家的丹青妙笔里,人们听到了,也看到了。梅花零落,春光已经移到别的树枝,就好像美人迟暮,那又何必为之悲苦? 还是在心里留下美好的忆念吧,想当初,梅花曾在人日(正月初七)那一天陶醉在春光里,面若艳霞润滋滋地沉浸在一片晨曦中。读罢此词,如果联想到柯九思的人生遭遇,我们不妨作一番“同情之了解”。柯九思也曾像词中的梅花一样在人生的壮年盛开过,繁华过,“人日酣春,脸霞渍晓”,但后来也飘零落魄了。尽管如此,柯九思对昔日的荣宠,还是心有恋恋,就好比词中的梅花“点窗款款,度竹迟迟”,总想把自己一腔拯物济世的情怀向人倾诉。
  扬无咎自题《柳梢青》咏梅词四首,词风婉约清丽,词中有“渐近青春”、“情如相识”、“粉面微红”、“粉墙斜搭”、“一夜幽香”、“长怨开迟”、“却恨离披”等句子,将梅花自开至谢的过程比作美人从少女到迟暮的一生,暗寓一种婉曲之思,颇有怀旧伤感之情。柯九思的和作虽然也大体不离这个主题,但细味之, 却又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即在怀旧伤感的同时多了一份豁达和爽朗乃至豪放的情怀。
  柯九思有着这样豁达的心境,这从他写作这四首词这一年冬天的一系列活动可以看出来,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书画鉴赏、创作以及诗歌创作、整理等艺术事业中。这一年的十二月,柯九思拜访了一位姓吴的学者,在他的逊学斋内看到了薛尚功摹写的钟鼎彝器款识真迹,这一套墨迹珍品,是他年轻时随父到山阴(今浙江绍兴)时在友人钱德平家屡次观赏过的,二三十年后,又一次看到了心爱的艺术杰作,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题跋道: 集金石录者多矣,尚功所编尤为精诣,况其墨迹乎。余旧于山阴钱德平家屡阅之,诚奇书也。至正元年十二月甲子鉴书博士柯九思书于吴氏逊学斋。① 薛尚功,字用敏,浙江钱塘人,是南宋著名的金石学家。南宋绍兴年间为通直郎,后官至佥书定江军节度判官厅事。博洽好古,精通篆籀,尤好钟鼎书, 有钟鼎彝器款识及钟鼎篆韵行于世,著有《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二十卷,以吕大临的《考古图》、王黼的《宣和博古图》为基础,广泛辑录,考释古器铭文,汇历代考释诸家之大成,并加以比较分析,有勘误订伪之功,对考据之学颇有裨益。另有《重广钟鼎篆韵》七卷,已佚。《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贴》收铭文511件,绝大部分是商周铜器铭文。现存该书宋拓本石刻残卷、残叶藏于上海图书馆等处。
  从上述所引的柯九思的题跋和对薛尚功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出,柯九思也颇具好古情结。如果就此深入研究下去,我们又可以窥见他的那种志在复古的文化情怀。我们先来考察薛尚功的博洽好古的文化品格。上文讲到,薛尚功尤好钟鼎彝器款识、铭文的整理和研究,这实际上是和当时的文化背景分不开的,具体地说是和宋代的复古运动或者说复古风潮有关。我们知道,宋代朝野曾掀起一场复古运动,徽宗时达到鼎盛,统治者意欲通过恢复、再现“三代”礼制,并以复兴古代的儒家文化相号召,在政治上呼吁建立中央专制集权制度,它实际上包含着承续文化传统、重整伦理纲常的严峻课题。复古风潮虽以朝廷为主发起,也波及地方和民间,除了制礼作乐,另一个主要环节是古器物学的研究,由此带来的直接效果是仿古青铜器的大量制作。薛尚功等文士如此好古的情怀,柯九思也一脉相承,他青年时代即喜欢观赏薛尚功摹写的金石款识墨迹,多次翻阅,爱不释手,晚年还专门趋访观览,可见好古情怀已经根深蒂固。由此也可见他志在“复古”的情结至老不减。
  至正元年(1341)的冬天,柯九思还为一位叫邓静春的文士赋了一首七古长诗,也可以想见他的好古情怀。这首诗歌题为《雪夜冰琴诗为邓静春赋》, 诗云: 峄阳孤桐坚如铁,石上蟠根饱风雪。何年来电驱六丁,曾入深山取蛟孽。霹雳击碎余孙枝,流落尘寰知几劫。卓哉斯宝斫斯器,声满乾坤擅奇绝。雪光照夜三尺冰,落指飞泉响云穴。霜空湛碧来西风,老鹤孤鸣下天阙。余生两耳获亲赏,所恨黔驴惟技拙。小斋人静月窥窗,孤瓶水暖梅夸香。拂衣再拜请君操,恍然挈我天游乡。茫茫是身非己有,块坐俄惊柳生肘。九原大叫伯牙醒,一洗雷同世间手。① 邓静春,生平事迹已不可考,只知道他与元代不少文化名人诸如冯子振、朱德润等都有交往,估计他是一位隐逸之士,情怀高古,也是一位琴师。柯九思与他也有交游,且性情相投。这首诗歌是柯九思获赏邓静春美妙奇绝的琴声后的感赋。诗歌开头两句描绘邓静春所操之琴的非凡特异,柯九思将它的材质比作“峄阳孤桐”,它的树根盘曲于山石之上,饱受大自然的风霜雨雪的滋养和锻造,所以坚硬如铁。“峄阳孤桐”语出《尚书·禹贡》:“羽畎夏翟,峄阳孤桐。”峄山南坡所产的特异梧桐,古代以为是制琴的上好材料。柯九思在“何年雷电驱六丁”到“霹雳击碎馀孙枝”等四句诗中,进一步将邓静春的琴材的出处进行浪漫主义的想象:雷电驱赶着六丁之神,到深山幽涧里捉取凶猛的蛟龙, 两者争斗不已,忽然,一声霹雳,孤桐所盘曲的岩石被生生击碎,孤桐也因此跌下一枝,流落尘寰,不知遭受了多少劫难,但它最后还是焕发了生机,其中的一折新枝,即被制作成美琴。“孙枝”,树干上长出的新枝,此词有个历史典故,典出《太平御览》卷九五六引汉应劭《风俗通》:“梧桐生于峄山阳岩石之上,采东南孙枝为琴,声甚清雅。”柯九思认为此琴的材质确是卓越的至宝,斫为琴器时,其声激荡奇绝,充满乾坤。用这样材质制作而成的美琴,其弹奏出来的声音怎能不美妙绝伦?于是柯九思又一次对邓静春指下滑落流泻出来的天籁之音展开奇妙的想象,他说:你的琴声清幽无比,我的面前仿佛出现了清亮的夜雪之光,映照着几尺厚的沉沉冰冻,一忽儿又听见一道飞泉从云雾弥漫的岩穴里奔泻而出。一忽儿,又好似秋冬时节湛碧的晴空吹来一阵西风,其凄绝的声音恰似老鹤一边孤鸣,一边冲下天阙。柯九思在诗歌中欣喜地告诉我们,他在流落江南后的晚年里,已经两度亲聆邓君的演奏,他也曾技痒难忍,学着演奏了一番,但遗憾的是自己琴艺不佳,演奏不出邓君那样美妙的琴声。今天晚上,柯九思又一次来到了邓君的书斋中,此时,屋外静月窥窗,室中古瓶水暖, 一枝寒梅正怒放生香,此情此景,环境何其优雅,柯九思不禁拂动衣袖,深深作揖,真诚地请邓君再一次为他操琴演奏。一忽儿,琴声骤起,柯九思闭目静听, 恍然似乎进入茫茫天界,突觉此身已非己有,于是独坐一旁,一霎时又惊起,顿觉柳生肘边,于是在苍茫大地上大叫一声,眼前这位伯牙一样的琴师也从琴声中惊醒。柯九思不禁感叹,这琴声实在是不同凡响,一洗低俗雷同的格调,是世间难得的高手啊! 这首诗的结尾有“块坐俄惊柳生肘”一句,其中“柳生肘”,典出《庄子集释》卷六下《外篇·至乐》:“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郭庆藩集释引郭嵩焘曰:“柳,瘤字,一声之转。”后因以“柳生肘”指疾病或灾变。当我们了解了这个典故之后,就会觉得柯九思似乎在这里做了一个噩梦。在整首诗里,柯九思笔下的邓静春所弹奏的琴声,给人的感觉是奇妙无比的,或者说给人以美好的享受,但在诗歌的结尾,却笔锋一转,写出这么一段令人“其意蹶蹶然恶之” 的音乐形象,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但如果考察音乐艺术的审美特征,再与柯九思的人生遭际联系起来,我们就会窥见柯九思内心深处的丰沛情感。按照接受美学的说法,作为鉴赏客体的艺术作品乃至大自然景物,是有许多“意义”的“空白”的,其“含义”是不确定的。也就是说,面对同一种艺术作品或同一处大自然景物,不同身世、不同心情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如贬谪江州的白居易因为有孤独寂寞的身世之感,在《琵琶行》中所描写的江州形象是:“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 呕哑嘲哳难为听。”《水浒传》里宋江面对江州,却赞赏不已:“端的好座江州,我虽犯罪远流到此,倒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面对音乐作品,也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具有独特性。伯牙弹琴,只有钟子期能感其高山流水之弦外之音。白居易在江州听琵琶女的演奏,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完全是诗人苦闷移情的结果,是与他的平生遭遇决定的。柯九思也如此。他在人生中年受知于怀王图帖睦尔于潜邸,怀王即位为文宗后,又屡受提拔,颇受恩宠,以至于日日相见,谈书论画,诗酒宴饮。然而好景不长,正在柯九思意气风发,为实现自己的复古之志积极努力之时,权臣的嫉恨弹劾、朝政的变故,使他迭遭打击,最后竟流落江南,编入普通户籍,从无限繁华到无尽落寞,人生还有比这更凄绝悲凉的变故吗? 奥地利汉斯立克在《论音乐的美》一文中说:“对音乐作品的一切富有幻想力的描写、性格刻画和解释性的说明,都是比喻性的。”柯九思从邓静春自舒缓清脆到激越冲荡的琴声变化中,感悟到了一种大起大落的情感变化,马上联想到自己的人生遭际,于是就用形象的比喻,将自己的人生巨变比拟为“瘤生左肘”。
  按照文学鉴赏的相关理论,笔者以为,“块坐俄惊柳生肘”这句诗还有更广泛、更深层的寓意。
  文学鉴赏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这就是说,一件作品的诞生,不仅要经过作家的创造,而且还要经过读者的再创造。罗兰·巴特把作品称为“期待结构”,伊瑟尔把作品称为“召唤结构”,就是说作品内部留有无数空白点,期待或召唤着读者用自己的经验、体会、情感和理解去将它填满,未经读者填充的作品只具有潜在的意义,只有经过读者填充的作品才真正具有实在的意义。而且这种意义具有客观性,就是说,形象的客观意义不论作者的主观意图如何总是要显示出来的。
  上述所引的“块坐俄惊柳生肘”诗句中的“块坐”一词,表面意思是“独坐”, 联系柯九思的现实境遇,可以理解为他流落吴中后的“寂寞”、“落寞”。上文讲过,“柳生肘”后世喻指疾病或灾变,我们如果联想到柯九思流寓江南后元廷的政治生态,“柳生肘”形象的客观意义实际就是至元六年(1340)元顺帝实施的对文宗皇帝的一系列残酷报复,如上面已经讲到的诏废文宗庙主、迁太皇太后(文宗皇后)于东安州安置、放太子燕帖古丽于高丽以及革罢文宗时设立的太禧院、宗禋院、奎章阁、艺文监,等等。“块坐俄惊柳生肘”的“惊”字透露了柯九思听到这些朝政变故后的无限震惊和痛苦的心情。这种震惊和痛苦,基于柯九思仕途无望的伤感,也基于柯九思对文宗皇帝英年早逝的痛惜,更基于朝纲不振乃至汉文化秩序遭到沉重破坏而自己无力回天的痛心疾首。
  这种惋惜伤感的情绪,也体现在1341年冬天他翻检旧日与友人所作诗画集《柯亭杂咏》时的题跋上,他在题跋中自谓: 此予旧在阁中时所作也,当时每作一画,侍书学士虞公必题咏其上, 至累稿数册,名曰《柯亭杂咏》,今偶见旧作,虞公所题宛然,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不能不为之感慨!① 这是他翻检旧时在奎章阁与同僚兼师友的虞集联合创作的《柯亭杂咏》时的回忆和感慨文字,想当初,两人正受宠于文宗皇帝,同侍于奎章阁,几乎天天见面,只要柯九思作出一幅画,虞公就欣欣然题咏其上,至有数册之多。柯九思此番偶然翻阅这本诗画稿本,虞集的题咏宛然入目,可是两人已经远隔关山,当初的繁华岁月也已经不再,不禁感慨万千。有失意、落魄、痛苦、落寞,但似乎并不消极、沉沦,“聊逍遥兮容与”一句就体现了他豁达、爽朗的胸襟。你看,他同时也正积极地从事着自己的书画艺术鉴赏活动。1341年的冬天,按照万新华的《柯九思·年表简编》,柯九思鉴赏了赵孟頫的一幅墨竹,并以《题赵承旨墨竹》为题赋诗云: 阊阖风来玉珮珊,洞庭秋入泪痕斑。至元朝士今谁在?翰墨风流满世间。② 诗作对赵孟頫的墨竹图作了艺术的描绘和咏赞,也对已故的赵孟頫等一批朝士表达了深深的怀念,认为他们虽然不在人世了,但翰墨丹青、文采风流还是播芳世间。
  钱选(1239—1299),宋末元初著名画家,与赵孟頫等合称为“吴兴八俊”。
  字舜举,号玉潭,又号巽峰,霅川翁,别号清癯老人、川翁、习懒翁等,湖州(今浙 江吴兴)人。入元不仕。工诗,善书画,山水、人物、花鸟皆称誉当时。他继承苏轼等人的文人画理论,提倡绘画中的“士气”,在画上题写诗文或跋语,萌芽了诗、书、画紧密结合的文人画的鲜明特色。柯九思对他一直很敬佩,1341年冬天,柯九思还鉴赏了他的《梨花图》《杏花图》《梨花鸠子》等花鸟画作,都有题画诗。如《题钱舜举画梨花》,是一首歌行体长诗,诗云: 洛阳城西千树雪,走马看花遍阡陌。金鞭换酒为沉饮,烂醉花前扶不得。粉香薫透诗人脾,思入吴笺洒残墨。别来风雨难为春,客怀几度孤清明。壮游回首已陈迹,一声啼鸟心魂惊。苕溪居士获天趣,造化渐移不知处。玉容寂寞淡春寒,犹记香山旧时句。羡君好古清有余,励志耻作黄金奴。梅边握手恨不早,老眼半世空江湖。画图诗笔耀当代,大嚼屠门意殊快。更须什袭为珍藏,静里春光常自在。① 长诗以夸张、比拟的手法极度夸赞了钱选画作的梨花形象:梨花盛开时节,就好比洛阳城西的千万棵树木上积满了白雪,阡陌纵横,到处都是骑马观花的人迹。观花时节,贵族人士愿意以装饰华贵的车马换成美酒豪饮,个个醉倒在花前而扶不起来。花香扑鼻,透入诗人的心脾,诗人不禁思绪飞扬,挥洒笔墨赋诗题咏。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清明时节,阵阵风雨袭来,梨花零落,春光不再,骚客们也几度感到诗怀寂寞。回首壮游之处,已然陈迹,又听一声啼鸟, 更是惊心动魄,黯然销魂。柯九思认为钱选这个苕溪居士的花鸟画作,能够如此杰出,乃是师心造化、获取天趣所致。他十分羡慕钱选的好古而清雅的情怀,也对他“励志耻作黄金奴”的高风亮节感佩不已。我们知道,钱选在书画创作上,提倡复古,主张绘画重在体现文人的气质,即所谓“士气”,就是力图摆脱对于形似的刻意追求。其意在摆脱南宋画院习气,继承唐、五代、北宋人之法。
  这种主张在元初画坛上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影响,也深得柯九思赞许。特别是钱选在艺术上的复古主张,和柯九思的志在复古的人生理想一脉相承,更使九思景仰有加,所以他在诗歌中说“梅边握手恨不早,老眼半世空江湖”,意思是,我与您恨不得早点相逢,想我老眼阅世大半生,也难得遇见像您这样的人 才。在九思眼里,钱选不但书画诗歌光耀当代,还颇具气节和豪情,大嚼屠门, 快意人生,因此柯九思在诗歌结尾说,愿意好好珍藏钱选的梨花图,可以经常展卷观赏,使得大好春光永驻于无比静雅的时光里。
  柯九思还有《题钱选梨花鸠子图》诗云:“梦回淡淡雪香新,枝上幽禽气得春。小院春阴呼雨至,太真愁绝翠初颦。”①又有《题钱舜举画杏花》诗云: “一枝繁杏逞妖娆,曾向东风杨柳腰。金水河边三十里,落红如雨玉骢骄。”②两首诗以形象、灵动的笔触描摹了钱选笔下花鸟的无限生机,充满了敬佩喜爱之情。
  按照万新华的《柯九思·年表简编》,1341年冬,柯九思还鉴赏了北宋著名画家李时雍的名作《渭川烟雨图》。李时雍,字致尧,号适斋,成都华阳(今四川华阳)人。书法家李骘子。官至承议郎殿中丞。早以书、画名于时。元符初黄庭坚在戎州尝从乞书。崇宁(1102—1106)间与米芾同为书学博士。能以襟袖濡墨走笔作大字。丹青不凡,黑竹尤高,与文同齐名。柯九思观赏了之后,以《题宣和书画博士李时雍画渭川烟雨图》作七古长诗,诗云: 近代何人能画竹,只数熙宁文与苏。宣和复有李博士,亦作渭川烟雨图。图中萧萧风景暮,溪谷萦回森竹树。深林欲淡苍翠来,暗叶争翻乱珠度。石梁细路人家幽,生涯应比千户侯。老夫对此销百忧,坐觉满堂生素秋。笔端亦能工破墨,直节曾移江上色。先朝见之重叹息,吁嗟儒雅成陈迹,回首丹霄天地窄。③ 在柯九思眼里,李时雍是继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文同与苏轼之后画竹艺术值得称道的人,他作的《渭川烟雨图》,暮色苍茫,烟雨萧萧,迂回曲折的溪谷之中,竹树森森。烟雨雾霭中,深林时隐时现,细看还是苍翠满目,还有幽暗的竹树枝叶,乱珠飞跳,煞是可爱。画作中,更有石桥小径,连接着山里人家,这种幽静无比的生活,多么清雅高古,堪比千户之侯。柯九思在诗歌中还说,面对这幅幽远绝尘的渭川烟雨图,使人有出尘之想,世俗的诸多忧愁顿时 消解殆尽,只觉得室内弥漫着一片明净爽朗的清秋之气。为什么这幅画有这样的艺术效果,柯九思认为是由于李时雍的笔端工于水墨渲染之法,江上的烟波都缓缓移到劲直挺拔的竹竿上来。这样一幅杰作,先朝人看了已是叹息不已,认为是古意浓郁的儒雅之作,风华绝代,世间早已没有可以比肩的作品,回首绚丽的晴空,只觉得天地也狭窄了许多。
  柯九思不但积极地开展书画鉴赏活动,还不忘书画创作,按照万新华的《柯九思·年表简编》,1341年冬季,柯九思还与好友张雨合作了一幅名为《幽涧寒松图》。这幅作品今已不见,但在清代初期还被人收藏,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著名书画家恽寿平(1633—1690)曾鉴赏过这幅图轴,并题下了“幽涧寒松,丹邱生与句曲外史合作,笔趣不凡,得荒寒之致”的跋语。① 我们今天虽然已经无从得见这幅笔趣不凡的山水画作,但可以从恽寿平的题跋文字中,还是能够感受到它的韵外之致。题跋中说这一幅画作中的“幽涧寒松”,“得荒寒之致”,荒寒,意即荒凉寒冷;致,情态,思致,意蕴。恽寿平认为柯九思的“幽涧寒松”,使人看了有一种荒凉寒冷的感受。深入考察下去,我们可以想见柯九思创作这幅作品时的深沉感慨。
  看到“幽涧寒松”这四个字,笔者不禁想起西晋诗人左思的一首五言诗《咏史·郁郁涧底松》,诗是这样的: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诗写在门阀制度下有才能的人因为出身寒微而受到压抑,而无才能的世家大族子弟却能占据要位,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晋书·刘毅传》)的不平现象。“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柯九思与张雨合作的“得荒寒之致”的《幽涧寒松图》轴,与左思的《咏史·郁郁涧底松》诗歌,虽然时代不同,但所蕴含的悲凉落寞的感情却是一样的。如果联系柯九思的人生历程特别是中晚年的境遇,我们对此应该有一个很深切的体悟。 柯九思诗作颇富,至正元年(1341)这一年,他将平日累积的诗歌裒辑起来,共分四卷,以《任斋诗集》为名,刊行于世。虞集、陈旅为诗集作序①。可惜《任斋诗集》四卷经过元末明初的战乱,在明代即已佚失。
  万新华先生在《柯九思·年表简编》中说,这一年,柯九思曾上龙虎山,虞集为其作《天乐说》,张雨有诗题虞作寄九思。② 龙虎山为道教名山,在江西贵溪县西南八十里。两峰对峙,如龙昂虎踞,因以为名。张雨的诗题为《虞翁生为龙虎山柯君作〈天乐说〉要予诗后》,诗云: 至乐本无乐,天君恒寂寥。鹏体则殊,大同一逍遥。吟咏东柯仙, 怡神神自超。已无赤松子,或有青城樵。③ 诗中的“天君”(为道教中的太上老君)、“逍遥”、“赤松子”、“青城”等词,体现了浓重的道教色彩。
  如果柯九思真的曾上龙虎山,那么这首诗歌似乎是作者在勉励他潜心修道。张雨认为,潜心修道是非常困难的,到龙虎山修道的人很多,但难以成为赤松子那样的神仙,多的还是像青城山上的樵夫。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在世俗的眼里,即使得道的天君,也是永远地处于寂寥之中,说是“至乐”实际上是“无乐”的。张雨用“# ”、“鹏”对比,说明世俗与高道是“体则殊”的,也就是说具有本质的不同,就好像# (蓬间雀)和鹏(鲲鹏),它们志向不一样。但是只要两者撇开本质的不同,只要一心修道,达到“大同”的境界,就都能乐乎逍遥。
  万新华先生还认为,柯九思“不仅仅信仰道教,而且还可能直接出家为道”④。其证据是张雨曾经有一首《次韵柯敬仲学士见寄》的诗: 故人往住天禄阁,我尝梦见燃青藜。重帘月落秋燕住,九衢生动朝鸡啼。能传米芾书画学,稍忆卢鸿林鹤栖。繇来避世向金马,训练得君宁滑稽。⑤ 万先生认为,张雨的这首诗“绝对是一幅道士隐居生活的图景”①。我们先不论柯九思是否真的出家为道,且来分析这首诗是不是描写道士生活的图景。
  这首诗实际上或明或暗地运用了许多历史典故,如“天禄阁”、“燃青藜”、“秋燕”、“九衢”、“朝鸡”、“卢鸿”、“金马”、“滑稽”等,了解了这些历史典故的含义, 才能真正解读这首诗作的思想意蕴。
  诗中的“天禄阁”,为汉代未央宫内收藏典籍之所。《三辅黄图·未央宫》: “天禄阁,藏典籍之所。《汉宫殿疏》云:‘天禄麒麟阁,萧何造,以藏秘书,处贤才也。’”成帝、哀帝及王莽时,刘向、刘歆、扬雄等曾先后校书于此。
  “燃青藜”语出《三辅黄图》:“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叩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见向,授《五行洪范》之文。恐词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
  至曙而去,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天帝闻卯金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后因以“青藜”指夜读照明的灯烛。
  联系整首诗歌的意思,“秋燕”这个词似乎也暗含了特定的文化意蕴,正如司空图《秋燕》诗云:“从扑香尘拂面飞,怜渠只为解相依。经冬好近深炉暖,何必千岩万水归?”在这首诗中,司空图对秋燕的出处作了指向,认为它应该好好地依偎在重重帘幕围护着的暖炉旁过冬,不必飞跃千岩万水而辛苦劳碌。
  九衢,纵横交叉的大道;繁华的街市。“朝鸡”,早晨报晓的雄鸡。宋袁文《瓮牖闲评》卷五:“朝鸡者,鸣得绝早,盖以警入朝之人,故谓之朝鸡。”金王若虚《滹南诗话》:“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 卢鸿一(?—740前后),唐画家、诗人,著名隐士。一名鸿,字浩然,一字颢然,本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县东北)人,徙居洛阳,后隐居嵩山(今登封市)。博学,善篆籀,工八分书,能诗。画山水树石,得平远之趣,与王维相当。开元初(713),玄宗遣使备礼至嵩山征召卢鸿,再征不至。开元五年(717)玄宗又下诏征聘,诏书表示“虚心引领”、“翘想遗贤”,要求卢鸿“翻然易节,副朕意焉”,卢鸿只得赴征,开元六年至东都洛阳,谒见不拜。授谏议大夫,固辞,放归嵩山, 赐以隐居之服,官营“东溪草堂”。卢鸿回山后,聚徒五百余人,讲学于草堂之中,成为一时之盛。 “金马”,即“金马门”,典出《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 故谓之曰‘金马门’。”指人行为高洁又不隐遁山林。元袁桷《次韵抵平石》:“金门吏隐愧相如,岁月逡巡翰墨疏。” 滑稽,原意是流酒器滑(犵ǔ)稽。中国古代特别是《史记·滑稽列传》中引申为能言善辩、言辞流利之人。
  根据以上这些词语的出处或含意,笔者以为,把这首诗理解成“绝对是一幅道士隐居生活的图景”是不恰当的。根据宗典先生的《柯九思年谱》,此诗约作于泰定二年(1325),时柯九思在太学,①又细味全诗,倒是描绘了柯九思在京城读书的生活场景,或表达了希望柯九思大隐隐于朝而潜心读书、圆熟处世的思想。
  由此,笔者进一步想到,万新华先生所说的柯九思于1341年曾上龙虎山修道,虞集为其作《天乐说》,张雨有诗题虞作寄九思一事,可能有穿凿附会之嫌,需要进一步推敲、考索。考索的关键切口,在于张雨诗中的“天乐”和“东柯仙”之语。“东柯仙”是谁?赖王及先生提示,原来他是元代道士柯天乐。查《台州金石录》所载《元龙潭冈道士柯天乐咒龙摩崖》云: 刻高一丈,广七尺五寸,额楷书“龙虎道士柯天乐雷坛”九字……惟天历□年二月,字尚隐隐可辨考。《通鉴纲目》:文宗于致和元年七月改元天历,此当为次年二月所题,则泐处或即二字也。旧传其地龙往往为患, 自柯天乐设坛禳后,龙不复至,今潭亦渐塞矣。柯氏谱称:天乐,吴都人, 幼精戒行,尝筑观东柯谷广济洞之阳,修炼方术。泰定元年从三十九代天师张真人朝京都简尹天碧,为作《东柯谷图》,吴待制莱奉敕撰记。其宗人九思时为奎章阁学士,赋长篇赠之,诗见予重辑《丹丘生集》。② 此外,《台州府志·金石考》中页著录有《龙虎道士柯天乐雷坛摩崖》一文, 内容基本一致。由此我们可以推定,张雨诗中的“柯君”、“天乐”、“东柯仙”并不是柯九思,而是与柯九思同宗的柯天乐。柯天乐,字伯庸,生卒年代不详,临海吴都庄(今属浙江三门)人,著名道士,从龙虎山得道。① 从太平(今浙江温岭)诗人戴介轩《赠别柯伯庸归省亲》一诗“台万八千丈高插天,势与雁荡天姥诸峰连。……是时凭高一纵目,异境复得东柯谷。几湾流水联袂环,数点晴峰刻瑶玉。”②可知东柯谷当在天台山附近。据王及先生相告,这个东柯谷当在今三门吴岙附近,柯天乐筑观于此,长期隐居修炼,故张雨诗中称其为“东柯仙”。
  考察柯九思的生平事迹,笔者认为柯九思虽然早年即自取“丹丘生”、“五云阁吏”等带有浓重道教色彩的词语为号,但要说他于1341年入龙虎山出家为道的证据几乎是不存在的,最大的可能也仅是出于对道家的生活的向往而已,我们看他第二年在吴中的一系列活动就可知道。但柯九思晚年内心里多有道教思想倒是事实,而且生活里也充满了道士的气息,体现了道士的做派。
  这是与他晚年的人生遭际分不开的。柯九思南归而浪迹江湖后,虽然偶有重入仕途的念头,但随着朝政的不断恶化,他归隐的思想或对道教的憧憬不断加强,这从他晚年自号“非幻道者”也能感觉到。
  我们从他至正二年(1342)春天为王蒙的《惠麓小隐图》题诗可以看到他的归隐情怀:瑶华幸识君王面,国破家全欲断魂。每见英雄扶社稷,未闻帏薄正乾坤。梁园文献谁能征,惠麓诗书子独存。至正归来成小隐,旋栽蔬果□ 清尊。③ 万新华先生认为:“此题画诗表面看来,叙述的是王蒙的境遇,实正与当时柯九思的境况相当,柯氏归隐思想跃然纸上。”④ 但他的归隐,并不是消极处世,而是以“儒隐”者的身份,积极地从事文 艺、鉴赏活动。所谓“儒隐”就是“身隐而心不隐”,就是指身体虽然在野,但是依然心存志向而实际发挥社会功能,并且多为“隐于民间”而不是“隐于山林”。自古至今,“儒隐”之人可分两种:一种是如汉代末年的管宁一样朝廷多次盛情邀请其出仕为官,但均予以拒绝,自己在民间开堂授学推行德化, 与其情况相同的还有唐代的卢鸿、南朝梁陶弘景等;另一种人则是自己想出仕为官以推行自己的治国安邦思想,但当权者却不予重用,他们大多退而隐于民间以出世心态作入世的事业,推广教化,积极布道。柯九思属于第二种人。
  约在1342年的春天,他还鉴赏了王蒙的《芝兰室图》《竹石图》《双松图》, 都有题诗。其《题王蒙芝兰室图》诗云: 采芝可补饥,纫兰代琼佩。商山与汨罗,清声喧宇内。古林自仪之, 灵襟无墨碍。天游总无垠,境静祗园对。① 根据藏于旅顺博物馆的元代俞和《行书芝兰室图记》罗继祖跋可知,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为钱唐僧古林作《芝兰室图》并为撰记,俞和为之书,又有僧来复、危素、宇文公谅、宋燧、柯九思等诸家题咏。王蒙在《芝兰室图记》中有“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与之俱化”,“夫芝,瑞草也”,“兰,香草也”,“今以刚愎之资,柔佞之质,得与圣贤久处,服其衣冠,听其言辞,周旋礼乐,左右规矩,恶得不与之均化哉”等句,可以帮助人们解读其创作的《芝兰室图》所蕴含的思想意蕴。柯九思的这首题诗,由此衍化延伸开来,对商山四皓和屈原的高风亮节作了由衷地礼赞。相传周术、吴实、崔广、唐秉四老人皆因品行高洁,银须皓首,避秦焚书坑儒而隐居商山,世称“商山四皓”。他们过着采食商芝,栖身洞穴的清贫生活,曾赋有著名的《采芝操》,流传于后世。屈原在《离骚》里有“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诗句,以此标示自己的孤傲高洁、不入流俗的情怀。柯九思认为尽管他后来投汨罗江而死,但与商山四皓一样,其“清声”广播于寰宇。儒释在追求孤洁脱俗、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上有一致性,因此柯九思在诗中以芝兰为喻,盛赞高僧古林那种身处幽静的佛寺而胸襟阔大 无比、无所挂碍、放任自然的人生境界。这首诗虽然是表达对古贤那种安贫乐道、忠贞不屈而又超然世外的景仰之情,实际上也借此隐隐地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态度,也就是说,柯九思既然入仕无望,报国无门,心有戚戚,但却不愿媚俗于世,甘愿浪迹江湖,过着优游自如和洁身自好的生活。
  其《题黄鹤樵叟竹石图》诗云: 风落湘江秋正波,重瞳消息竟如何。竹间犹闻斑斑泪,应是英王恨更多。① 此诗实际是借王蒙的竹石图抒发自己流落江南后心中的无限怅恨。首句形象地描绘娥皇女英秋深时节千里寻夫的情景,此时,湘江上风波浩荡,舜帝这个重瞳子却杳无踪影。眼前这幅岩石间的几枝竹竿上,似乎还能看到她们的斑斑泪迹,千古之下,还使人感受到她们的更浓重的痛楚。中国文学史上, 自屈原的《离骚》起,就有以香草美人自喻贤臣或比喻为君王的传统,柯九思在这首诗歌里,借娥皇女英的无限悲痛表达自己对文宗驾崩后的彻骨伤心之情和流寓吴中的悲楚之感。
  其《题王蒙为古松禅师写听松图和广信吴元善韵》诗云: 碧眼支筇耳更聪,轩楹占断白云中。有声听到无声处,错认长松是老龙。② 这首诗歌形象地描绘了《听松图》的画中之意,画中那个风貌高古、长着碧眼的禅师,虽然拄着拐杖,却耳聪目明,他所居留的廊屋在白云深处显得特别显目。柯九思从这幅无声的听松图中,似乎听到阵阵松涛,眼前的高大的古松差点错认为苍老的虬龙。
  约于这一年的春天,柯九思还创作了一幅《墨竹图》卷,款非幻道者,这幅作品是柯九思存世不多的代表作品之一,现藏上海博物馆。柯九思在这幅图 上题诗一首云: 熙宁乙酉湖州笔,清事遗踪二百年。人说丹丘柯道者,独能挥翰继其传。
  非幻道者丹丘柯九思敬仲画诗书。① 从题诗中,可以看出柯九思对自己的高超的墨竹艺术颇为自负,这自负来自自信。
  三月五日,柯九思鉴赏了钱选的《草虫图》,并在图上题诗云: 剡溪藤滑染丹黄,便似苕川十锦塘。大力固应忘色相,化工直欲铸阴阳。一池荷叶遗裳服,两部蛙声奏乐章。公已欲去尘世虑,水云深处合为乡。
  至正二年春三月五日丹丘柯九思书。② 钱选的花鸟画在诸艺中成就最高,是元代继承宋代设色工笔花鸟画这一派中的代表人物。这首诗歌极力夸赞钱选这幅《草虫图》高超的画艺,画面设色丰富,便似他家乡苕溪的什锦之塘,他的画作,遗其形貌却颇为神似,点化之工巧简直重铸了大自然的万种生机。你看图中的一池荷叶好似赠送给人的娇美的服饰,蛙鸣此起彼伏,奏起了动人的乐章。柯九思认为,从图中可以看出, 钱选早已除去了尘世的俗念,那水云深处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这首诗的结尾两句“公已欲去尘世虑,水云深处合为乡”,也隐隐表达了柯九思厌恶尘俗、归隐溪山而欲追求心灵自由的一种愿望。
  1342年春夏时节的柯九思书画创作似乎特别勤奋,五月二十四日,他作《墨竹图卷》一幅③,倪瓒看到这幅作品后赋诗一首咏赞: 可厌裁花者,繁华总是虚。卜居须傍竹,无竹不成居。设榻谁为伴,开窗好对渠。莫嫌吾室陋,难与此君疏。① 七月十九日,柯九思又与倪瓒同观苏轼题文同《墨竹卷》于益清亭,不忍释手,并题之。上文已有详述,此不赘述。
  这年初秋时节,柯九思更加忙碌,会友赋诗赏画,不亦乐乎。这些活动都围绕着一个地方进行,那就是荆溪(今江苏宜兴)的良常草堂。关于良常草堂概况,上文只是略加概述,这里详加勘察和述论。提到良常草堂,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闻名江南的元末古玩收藏大家荆溪王仲德。王仲德,时人称为王德翁,其生平事迹未见其传记资料,也未见有专门研究文章提及,有关此人及其交游与社会关系的史料,散见于许多元人文集。学者刘迎胜曾专门整理予以论述②,使我们得以比较全面地了解。
  王仲德,出生于一个宋故名门世家,为南宋枢密使、副参用文武、都统制王渊六世孙,著名文士、兰溪判官王觉轩之子,是元末江南几位纳粟补官的大财主之一,家境富裕,他虽然也好古博雅,喜与文人墨客来往,但毕竟与一般清高的文士不同,因为其子王长源“富而无才识”,先是延请名士张天民为私塾教师,后为求速贵,花钱为王长源捐了苏州税使之职。
  王仲德富有家资,也颇具清雅之致,专门为所延请的张天民先生教其子弟而筑室“良常草堂”,张天民携带儿子张经同往。张经内侍其父,外交朋旧,人人欢心。王仲德还筑有环庆堂,大概距离良常草堂不远,文人们将这两个草堂取了个雅名叫张公洞,“每游张公洞,必至环庆、良常二堂,饮酒赋诗,极一时之盛”③。柯九思曾为作《良常草堂记》。
  张经也是一方名士、名宦。他字德常,自号良常山人,金坛(今镇江)人。
  学问渊博,张士诚据苏州后,被举荐为官,颇有政声。明王鏊《姑苏志》(卷四十一)有其传:“张经,字德常,金坛人。博学通才,为一时之望。初任吴县丞。至正丙申,行省以牧字者罕良,遴选而更张之。自经等,令、丞、簿、尉同日命十一人,盛赐遣之。经在任三年,以政最,升知县事。仁恕公廉,教化平易,折狱明慎。时扰攘之余,继以凶疫,民死者半,经焦劳全活,百姓感怀。省又陈荐,擢嘉定州同知。”他和其父张天民、弟张纬(即张德机)与王蒙、倪瓒、柯九思等交往甚密。其弟张德机号艇斋,收藏家,并以行书名世。
  可以说,这一年的清秋时节,柯九思主要活跃于环庆、良常两个草堂。关于环庆堂的环境,倪瓒有诗描述道:“环庆堂前翠竹多,雨苔侵石树交柯。不游罨画溪头路,奈此春宵月色何。”①可见这里翠竹丛生,绿树荫翳,环境清幽无比。柯九思也经常到这里于张氏父子会晤,他为张氏父子的《良常张氏遗卷》题词的地点就在王仲德的环庆堂: 予尝为德常记草堂矣。复见此卷,诵五峰先生(二字据真迹补)之词甚奇古,仲穆使君之篆笔力遒劲,(原作“紧”,据真迹改),泽民、若水之画清润,张助教之诗流丽,皆令人敛衽。故为之识其后。丹丘柯九思题于王氏环庆堂。② 从这篇题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柯九思与文士们在一起时的清雅而充实的生活情景。
  柯九思在张公洞游历期间,迎来了故旧好友高昌正臣,而此时,洞主张经却因事外出。他们一边观赏佳景,一边等候着张经的到来。可是张经久久未归,柯九思非常想念他,特意作了一幅《墨竹图》寄给他,③这幅墨竹图上留下了柯九思的题跋: 至正二年壬午九月,仆与高昌正臣游张公洞天,张德常期而不至,殊怀其人,不禁清兴,故作墨竹以寄之。前奎章阁鉴书博士丹邱柯九思识。④ 从跋文中可以感受到柯九思对张经的不尽的思念之情和他们之间的真挚 友谊,因为,考察柯九思的生平历程,因怀想友人,禁不住创作书画寄给友人的似乎还没有先例。一些友人有感于这幅图卷的不凡墨趣和他们的真挚感情, 纷为题赞,如瓠斋题诗云: 丹丘写竹师与可,能写倒影青琅玕。张之草堂雪色壁,环叶萧萧烟色寒。① 倪瓒题诗云: 柯公自比米癫子,文采照耀青琅玕,只今耆旧雕零尽,剩得潘君瘦影寒。② 在良常草堂,柯九思经常与王仲德会面,他们一起鉴赏古物书画,有着共同的语言。王仲德二弟王子明,也是一位收藏大家,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记载“义兴王子明,家饶于财,所藏三代彝鼎、六朝以来法书名画,实冠浙右”。柯九思也与王子明友善,曾将自己收藏的苏轼《天际乌云帖》转让给他。柯九思曾有题苏轼《天际乌云帖》和韵九首,并有题跋云: 此卷天历间得之都下,予爱坡翁所书之字,俊拔而清丽,令人持玩不忍释手,故侍书学士虞公见而题之。予携归江南,会荆溪王子明同予所好,携之而去。他日再阅于环庆堂,俯仰今昔,为之慨然。因走笔尽和卷中之诗,以舒其悒郁之气。旁观者子明之兄德斋、淮南潘纯、金坛张经、长安莫浩。至正三年夏五月,丹邱柯九思书。③ 根据柯九思的履历及上面的跋文,我们可以推测,柯九思与王子明会晤的时间应该是在至正二年(1342)左右,很有可能就在陪同高昌正臣游览张公洞不久的九、十月间。从“同予所好,携之而去”这一句话,我们似乎隐隐感觉到王子明的洒脱豪爽的性情,因为跋文中并没有透露出柯九思主动赠送的意思, 而好像王子明与柯九思一样深爱这幅佳作,就主动要求将这幅法书名帖拿走, 柯九思也深知王子明深喜此作,也任由他将这幅名帖“携之而去”,这也反映了柯九思的率性豪迈的性格。
  《续书画题跋记》保存了与上引的题跋略有不同的柯九思重题苏轼《天际乌云帖》的跋文: 当南归时,会王子明,同此好,割爱与之。今再见之,不禁慨然。因走笔尽和卷中之诗,凡九首,以舒悒郁之气。同观者:王德斋、潘纯、张经、莫浩。① 两则材料都提到了“走笔尽和卷中之诗”、“以舒悒郁之气”,且让我们看看这九首和诗②: 山中覆鹿拾蕉叶,眼底生花二月明。不道人生俱梦里,新诗犹话梦中情。
  绿窗度曲初含笑,银甲弹筝不露尖。人生莫待头如雪,华屋春宵酒屡添。
  云中初下势如惊,白凤翩跹雪色翎。多少旧游歌舞地,不堪回首又重经。
  桃花扇底露唇红,不复梳妆与众同。一曲山香春去也,荼蘼无语谢东风。
  一颗摩尼不染尘,瑶池玄圃度千春。寥阳殿里云深处,谁是当时解佩人。
  三月旌旗幸玉泉,牙樯锦缆御龙船。千官车骑如云涌,杨柳梢头月色娟。
  长忆眉山鹤发翁,旧时阿阁赞皇风。如今流落那堪说,黼黻文章似梦中。
  鼓瑟湘灵欲断魂,洞庭风浪不堪论。遥知旧赐宫袍锦,双袖龙钟总泪痕。
  兴圣宫中坐落花,诗成应制每相夸。庐山面目秋来好,自杖青藜步白沙。
  要了解这九首和诗的含义,就需先了解《天际乌云帖》的来历、背景。《天际乌云帖》是著名的传世法帖,书写的是北宋大书法家、诗人蔡襄(字君谟)《梦游洛中十首》绝句之第一首: 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万里情。
  在这幅苏书蔡诗的名帖中,苏轼将蔡襄诗中的“嵩阳居士今安否”改为“嵩阳居士今何在”,诗后附两段短文: 此蔡君谟梦中诗也。仆在钱塘,一日谒陈述(古),邀余饮堂前小阁中。壁上小书一绝,君谟真迹也:“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又有人和云:“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二诗皆可观,后诗不知谁作也。
  杭州营籍周韶,多蓄奇茗,常与君谟斗胜之。韶又知作诗。子容过杭,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韶时有服,衣白,一坐嗟叹。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云: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故知杭人多惠也。
  蔡诗最后一句“青眼看人万里情”,结在一个“情”字,表达的是名士间知己的友情,苏轼却笔锋一转,写的是蔡襄的爱情,也即通过梦境表达男士对女子的无限思念之情。不知谁作的和诗,写的是女子在异地的情态。“君谟真迹”及和诗都不离“梦”的主题,“侵寻旧事”已成迷离梦事,虚虚实实交融一片。
  苏轼的第二段短文叙述了一段与蔡襄、陈述古有关的妓女周韶的故事。
  周韶作为营籍(即营妓,指集中于乐营习歌舞的妓女),有陪侍官员宴集的义务,人身权属地方政府或军队。她颇具风雅,好蓄奇茗,且善于斗茶,又能够歌诗,与另两个艺妓胡楚、龙靓,皆有诗才,曾合著《三妓诗》。“子容过杭,述古饮之”,子容是北宋名臣、科学家苏颂的字,其与蔡襄为姻亲。他作为中央朝臣经过杭州,知府陈述古有召营妓饮宴接待的义务。在一次宴会酒席上,才艺出众的周韶不穿艳服却身着白衣,“泣求落籍”,以诗言志,其高洁脱俗的心志和气度以及纯真洒脱的性情使得满座的官员嗟叹不已,于是为她“落籍”。胡楚、龙靓也为之赋诗咏赞,胡楚说“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龙靓说“桃花流水本无尘”。周韶的品节和情怀也令后世赞叹感动。
  当代学者张然对苏轼的两段短文有比较透彻的解读: 《天际乌云帖》在书写了蔡襄的《梦游洛中》绝句一首之后,漫说开去。
  从陈述古处的“君谟真迹”及和诗,说到周韶的“落籍”;从蔡襄梦中诗转写杭州风月。蔡襄“昼梦游洛中,见嵩阳居士留诗屋壁”,苏轼于陈述古“小阁中壁上”见诗,一在梦中,一在醒时。而嵩阳居士诗写“天际乌云”、“楼前红日”的实景,苏轼所见壁上诗写“绰约新娇”的幻象,两诗对看,虚实相间,不免启人蕉鹿之惑。尽管梦境恍惚,第二段短文以周韶与蔡襄斗茶起笔,暗示蔡襄的男女朋友是同一类人物,居士辞官隐居与美人“泣求落籍”,其气节和品格相仿佛、相映照。
  当《天际乌云帖》在世间流传,清绝脱俗的雪衣女形象吸引着后世的诗人们,该帖的题跋诗大多围绕雪衣女展开,续接着北宋文人的迷离梦事。① ·140· 翰墨飘萧① 张然:《迷离梦事的续接———〈天际乌云帖〉及其题咏》,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7期。
   从《天际乌云帖》的题跋看,柯九思是该帖的第一个收藏者。柯作跋语说明此帖来历:“此卷天历间得之都下,予爱坡翁所书之字,俊拔而清丽,令人持玩不忍释手。”从蔡襄、苏轼生活的年代到元代天历间,已经二百多年。虞集在柯九思处得见此帖,题跋云: 及取观,则吾坡翁书蔡君谟《梦中诗》及守居阁中旧题也。第三诗以为不知何人作,其轩辕弥明之流,与陈太守放营妓三诗,亦辱翁翰墨,流传至今,信亦有缘耶?① 虞集认为周韶、胡楚、龙靓三诗“辱翁翰墨”,看来他不能理解苏轼写这段故事的用意,居士和妓女在他眼里还有贵贱之别。但同时虞集却又题诗步蔡襄梦中诗原韵,向往杭州太守与妓女斗茶的乐趣:“只今谁是钱塘守,颇解湖中宿画船。晓起斗茶龙井上,花开陌上载婵娟。”虞集还由周韶联想到人生的轮回:“三生石上旧精魂,邂逅相逢莫重论。纵有绣囊留别恨,已无明镜着啼痕。” 此诗前两句出自苏轼《僧圆泽传》中的竹枝词,该文叙述了圆泽转世变成放牛娃的故事。未必有多少中国人真相信转世说,苏轼未必信,虞集也未必信,但传说中的故事适宜引发遐想和感叹,雪衣女正像圆泽转世的牧童,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一代代人物来了又去,只是江山如梦。元末文人透过《天际乌云帖》的墨迹,回望二百多年前的古人,怀想当年杭州城里的风流雅事,唤起充满羡慕的想象。
  柯九思将《天际乌云帖》送给了好友王子明:“予携归江南,会荆溪王子明, 同予所好,携之而去。”12年后,当柯九思被逐出朝廷,流落江南,再见到王子明家中环庆堂的《天际乌云帖》,恍若隔世,不由兴发今昔之慨:“他日再阅环庆堂,俯仰今昔,为之慨然,因走笔尽和卷中之诗,以舒其悒郁之气。” 让我们来感受一下柯九思九首和诗的俯仰今昔之感和所抒发的“悒郁之气”。
  第一首实际是柯九思由蔡襄梦中的诗境生发开去,表达人生如梦的感慨。
  开笔即用了一个“蕉鹿梦”的典故。这个典故出语《列子·周穆王》,意思是这样的:郑国有个樵夫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惊吓的鹿,迎上去打死了它,又怕人瞧见。匆忙中把鹿藏到干枯的池塘中,用柴禾盖好,高兴极了。可不久就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这是一场梦,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叨唠这事。
  路上有人听到了,依着他的话找到了死鹿,拿了回去,告诉老婆说:“刚才有个砍柴的说梦见打死了一只鹿,却忘记了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找看竟真的找到了鹿,看来他真的在做梦。”他老婆说:“怕是你梦到砍柴的打到鹿了吧,这附近哪里有砍柴的,现在我们得了鹿,是你的梦想成真了吧?”他说:“反正我们真的得了只鹿,管它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 樵夫回到家后,不甘心丢掉的鹿,晚上梦到了藏鹿的地方,又梦到拿他鹿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依着所做的梦去找,找到了那人和鹿。
  俩人争执不下。就闹到士师那里。士师说:“你真的得到鹿,却以为是做梦,真的做梦却找到了鹿。他以为你是真的做梦却得到了鹿,而他老婆说是他梦中得了别人的鹿,不算拿别人的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现在只有一只鹿,你们俩就平分吧。” 这事连郑国国君也听说了,国君说:“嘿嘿!难道让士师也做个梦替他们分鹿不成?” 这个典故里的砍柴的人、得鹿的人及至郑君等,不是把真实的事当梦,便是把梦当真实的事儿。后遂用“蕉鹿梦”比喻虚幻迷离、得失无常。
  柯九思的第二首和韵诗,是步蔡襄以及上述所说的不知谁作的和诗的韵而作,开头两句写艺妓歌女自作词曲、倚窗含笑的情景,她伸出套着银制的假指甲款款弹唱,玉指尖尖藏而不露。柯九思借此场景隐喻人生的荣华富贵,因此结尾两句表达了及时行乐的思想,他说,人生一世很快就会发白如雪,所以不要等待,行乐须及时,华堂春宵,暖意融融,侑酒欢歌,倾樽频频,这是多么舒畅泻意的事情! 柯九思第三首和韵诗,是步营妓周韶援笔而就的诗作之韵的。周韶在诗歌中感叹岁月不居,红颜易老,柯九思却歌咏周韶身着白衣初上宴席时的情景,将她比作一只雪白的凤凰,当她从云霄之中翩跹而下的时候,其清新脱俗的倩影不禁惊艳四方。细味全诗,柯九思实际上是借此情景,隐喻一切繁华的物事。繁华之后总是落寞伤心,所以柯九思在此诗结尾说,世上多少曾经的歌舞繁荣之地,到头来总是不堪回首,然而偏偏却又要重经,此时的人们真是情·142· 翰墨飘萧 何以堪?! 柯九思第四首和韵诗,步的是营妓胡楚的诗作,前两句写周韶从以前的浓抹艳妆而尽情歌舞到淡妆素衣出场的变化,概括的是苏轼的短文中的内容。
  “桃花扇底”四字,使人想起宋代晏几道的《鹧鸪天》一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柯九思用这四字,似乎别有衷曲,因为写这首词的晏几道的心境与两三百年后的柯九思可谓是“萧条异代不同时”,让我们来看看晏几道创作这首词的背景。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二月以富弼为宰相,王安石为参知政事,议行新法,朝中政治风云突变。
  而早在仁宗至和二年(1055)晏殊就已亡故,欧阳修则因反对新法,逐渐失势, 后于熙宁五年病故,这些亲人或父执的亡故或失势,使晏几道失去了政治上的依靠,兼之个性耿介、不愿阿附新贵,故仕途坎坷,陆沉下位,生活景况日趋恶化。在这段与先前富贵雍华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日子里,晏几道采用忆昔思今对比手法写下了许多追溯当年回忆的词作,《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便是这其中的佼佼之作。诗歌的后两句借周韶的身世抒发一种青春不再、繁华消歇和无尽寂寞的人生感慨。诗中的“山香”,古代曲名,即《舞山香》。“一曲山香春去也”一句,使人想起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尤袤的《瑞鹧鸪·落梅》一词的词意。这首词是这样的:“梁溪西畔小桥东。落叶纷纷水映空。五夜客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声中。 歌残玉树人何在,舞破山香曲未终。却忆孤山醉归路,马蹄香雪衬东风。”全词抒写了作者月夜面对落梅而生的南宋君臣只知沉湎享乐导致山河破碎的痛心之感和自己只能沉醉于酒的无奈之愁。结句“荼蘼”,很有文学寓意,它是一种蔷薇科的草本植物,春天之后,往往直到盛夏才会开花。因此人们常常认为荼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苏轼诗:“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纵览全诗,我们似乎可以探摸到柯九思的款款衷曲,那就是:自己昔日在朝中虽然无限风光,但实际上却是无意争春。至今繁华落尽, 无限落寞,但对文宗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然而文宗已逝,纵有千言万语也无由表达,只能默默无语,自享孤独。
  柯九思第五首和诗步的是营妓龙靓的诗作,首句的摩尼,又称如意宝珠, 即摩尼宝珠,是指海底龙宫中出来的如意宝珠,在佛教里,又称摩尼珠,意思是“无垢光”,高洁华贵,柯九思以此比喻周韶虽是出身营籍,但品节高洁,不染俗 尘。第二句中的“玄圃”,又称县圃、平圃、元圃,是神话传说中的“黄帝之园”, 昆仑山顶的神仙居处;“千春”,千年,形容岁月长久;柯九思将周韶比作神仙中人,并祝福她长寿安康。诗中的“寥阳殿”,又称“阳台宫”,位于道教第一大洞天王屋山华盖峰的南麓,因地处阳台而得名。唐玄宗曾亲书“寥阳宫”匾额,并令其妹玉真公主进山拜师学道,朝野震动,道风顿盛。结句“解佩”,又称“汉皋解佩”,指的是周朝人郑交甫在汉皋台偶遇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并希望女子能将她们身上的明珠各赠他一颗以作纪念,女子解佩相赠。道别后郑交甫想再拿出明珠观赏却发现明珠早已不见踪迹,而那两位女子亦是,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所遇到的两位女子并非人间姝丽,而是汉水之上的神女。这个词多是咏仙,或者比喻情人间馈赠信物,典故出自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在这首诗里,柯九思用“寥阳殿”、“解佩人”的典故,表面是用神仙故事歌咏周韶,实质是怀念自己在奎章阁的神仙美眷一般的日子,而今,柯九思就好像典故中的郑交甫,与神女道别后,想再见到两位神女、再取明珠观赏而不能,他而今也流落江南,那个给他带来无限风光和尊严的文宗皇帝如今已魂归天国,他只能空怀一腔怅恨之情。
  柯九思的第六首和诗步的是蔡襄梦中诗原韵,写的是帝皇出游千骑随驾的情景,应该是柯九思在大都生活的情景再现。
  柯九思第七首和诗开头两句,表达了对苏轼的忆念和崇敬之情。句中“阿阁”,指的是四面有栋梁和曲檐的楼阁,这里借指朝廷。古人认为,凤凰飞集于阿阁,朝廷就会有贤相良臣,天下就能太平,所以李商隐《随师东》诗有句“但须$ % 巢阿阁”。柯九思用“阿阁”一词,暗喻苏轼是一位贤臣,能够“赞皇风”,亦即能够辅佐皇上做好教化工作。这一句大概指的是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后苏轼受到重用的情况。那时,新党势力倒台,司马光重新被启用为相。苏轼于是年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后两句写苏轼由于政治斗争的形势变化,遭到贬谪而流落南方诸州的境遇,昔日的荣耀尊崇今已不再,真有人生如梦之感!“黼黻文章”,指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色彩绚丽的花纹,泛指华美鲜艳的色彩,这里指崇高的社会地位。很明显,柯九思在这首和诗中,借苏轼的人生浮沉起落,抒发自己从繁华到落寞的哀怨郁闷之情。
  柯九思第八首和诗,首句“鼓瑟湘灵”,语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诗句,其中包含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舜帝死后葬在苍梧山,其妃子因哀伤而投湘水自尽,变成了湘水女神;她常常在江边鼓瑟,用瑟音表达自己的哀思。第三句,用了一个暗典,我们且看王昌龄《春宫怨》中的“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两句诗,写的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新得汉武帝宠爱,帘外春寒萧萧,汉武帝赐给她锦袍的情景。以男女之情比喻君臣关系,是古代诗歌传统的表现手法,在这首诗歌里,柯九思由营妓周韶的身世遭际,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以“鼓瑟湘灵”的典故喻示自己对文宗的忠贞不渝,句中的“洞庭风浪”,明显是柯九思昔日所处的大都的政治风波的象征。
  “遥知旧赐宫袍锦,双袖龙钟总泪痕”两句,实际上抒发的是柯九思对昔日受到文宗皇帝恩宠的无限怀念以及而今流寓吴中的痛苦哀伤之情。
  和诗最后一首,柯九思回忆在奎章阁中备受荣宠的生活。兴圣宫是元代皇宫的重要组成部分,位于太液池西部,主要供太后、皇后、嫔妃居住,嫔妃能够到这里来住,算是宠遇。女性在蒙古族中的地位高于汉族,皇后可与皇帝并坐临朝,后妃可单独占据一两个宫区,而不像汉族皇宫那样,后妃的住所位于遮拦密匝、无人窥视的后宫深处,不与外人相通。而元代的兴圣宫却有文士往来其间,兴圣宫内有奎章阁,选文翰才俊在奎章阁中任学士兼经筵讲官。第一、二两句,柯九思写自己往昔经常出入兴圣宫,坐在落花之上,陪着文宗皇帝一同观赏美景,谈书论画,诗酒酬唱,每作成一首应制诗,总会受到夸赞。后两句抒发自己在宫中悠游读书的情景,他似乎在说,古来认为伴君如伴虎,或者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可我到了宫中,真实感受到的却是秋色晴好,岁月悠悠自在,夜月里可以提着宫灯,漫步于皎洁松软的沙路,走向奎章阁读书自乐。“青藜”,典出《三辅黄图·阁》,指夜读照明的灯烛。
  纵观柯九思为苏轼《天际乌云帖》的题跋和九首和诗,我们知道,他面对这幅自己曾经收藏于大都的法书名帖,不禁无限感慨,于是一气呵成,尽抒心中萦绕不去的“悒郁之气”。这“悒郁之气”来自“俯仰今昔”也即今昔对比之后的感慨。这感慨,是百折千回的,也是纷繁复杂的,有人生如梦的虚无,有及时行乐的消沉,有不堪回首偏又重经的无奈,有缅念恩遇的怅惘,有沉浸于昔日风光的荣耀,更有繁华落尽的幽怨。所以这九首和诗是体现柯九思晚年心路历程的十分重要的篇章。
  尽管“悒郁之气”常绕心中,但盘桓荆溪,特别是逗留良常草堂、环庆堂其·间,柯九思的心情总体上还是比较愉悦的。在环庆堂会晤了王子明并在《天际乌云帖》和诗九首之后不久,张经回来了,柯九思又为之作《荆溪图轴》,次日又重题诗一首;同时又为张经所藏的朱德润、王渊合作的《良常草堂图》题诗于环庆堂: 幽馆晓山如沐,断桥春水初生。花下斑荆酒熟,松间散策诗成。① 诗中的画面是令人神往的:清晨,幽静的草堂四周,青山如沐,一截断桥之下,春水初生,绿波荡漾。扶疏的花木之下,两位老友席草对饮而谈,有时两人也拄杖散步于松林之间,昂首吟哦。句中“班荆”,即“班荆道故”,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意思是用荆草铺在地上,坐在上面谈说过去的事情。形容老朋友在路上碰到了,相对而坐,互相倾诉衷肠。柯九思的题诗既是对《良常草堂图》画面的题咏,更是对在良常草堂其间与文友们悠游自在、肝胆相照生活的写照,也反映了他疏朗、豁达、乐观的心境。
  柯九思在良常草堂其间,几乎日日与张经在一起,谈诗论画,游心艺事。
  张经曾收藏有赵孟頫的诗稿,十分珍贵,至正二年(1342)九月十六日,柯九思与张经一同赏阅之后,不禁题跋于诗稿上: 赵文敏公书出于晋,诗及乎唐,固一代之能事也。观此卷令人叹慕不已,德常其用保之。至正二年九月十又六日,丹邱柯九思题。② 从题跋可以看出,柯九思对赵孟頫诗书中的魏晋风度和盛唐气韵十分叹服,这也反映了他的艺术倾向和追求,即倾慕晋唐古韵,崇尚复古主义,他认为赵孟頫的诗书堪称元代复古主义的典范,值得时人学习效仿,因此,他嘱咐张经,要永远保藏好赵孟頫的诗稿,其为恢复、重振、弘扬汉文化的耿耿之心由此也昭昭可感。
  柯九思不但劝勉友人珍视保藏赵孟頫的诗稿,他本人也是身体力行的,估计他也珍藏有赵孟頫的诗卷,并且反复把玩赏读,叹服不已,我们可以从他的《题赵孟頫诗卷三十韵》中看出端倪: 江汉龙船下,东南王气收。求贤垂睿略,为治访嘉猷。使者班" 帑, 王孙觐冕旒。未央凝露掌,东序荐天球。颢气凌风上,祥光近日浮。看花陪雉尾,视草近螭头。清晓还闻履,严寒或赐裘。宋公周有客,项伯汉诸侯。人仰文章贵,身承礼数优。五朝通内籍,九命擅清流。昔滞京都久, 时从几杖游。通家怜我慧,对酒慰羁愁。妙墨时相赠,新篇不厌酬。风流追鲍谢,文采驾枚邹。心慕归来好,官因老欲休。倚阑秋待月,携客暖经邱。歌罢闻啼鸟,机忘玩狎鸥。苕溪今寂寂,松雪自悠悠。马鬣遗封在, 龙骧待诏不。断缣人共赏,只字世争售。挥翰能兼美,评量此莫俦。调高锵玉管,笔健映银钩。江海苍烟暮,湖山碧树秋。贾充能误国,王粲漫登楼。花落浑无赖,春归不自由。蜀笺临别墅,吴颖胜他州。挥洒真成癖, 吟哦可解忧。钟王多韵度,李杜极深幽。入室能攀践,趋隅恨阻修。锦标连玉轴,把卷共绸缪。① 这首五言排律是柯九思现存诗歌中非常重要的一篇作品,内容丰赡,思想深厚,值得我们好好解读。
  从“江汉龙船下,东南王气收”到“五朝通内籍,九命擅清流”,为这首长诗的第一部分,写的是赵孟頫仕元后备受荣宠的情景。赵孟頫仕元是元代政治、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大事件,有着标志性的意义。在完成对中国的统一后,忽必烈及其统治集团开始逐渐意识到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和文治之道仍然是立国之本,他们虽然对汉族士人有所戒备,但从内心里也不得不折服汉文化的博大深远,取“大哉乾元”之义定国号为“大元”,取“至哉乾元”之义定年号曰“至元”, 就是蒙元政权倾心汉文化的里程碑。正如欧洲罗马帝国在征服了希腊的同时,也被希腊的文明所征服一样,大元帝国包括蒙古族也在汉文化恢复弘扬的进程中逐渐积极有为,这其中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就是程钜夫赴江南广搜人才。
  至元二十三年(1286)三月,程钜夫以集贤直学士拜侍御史、行御史台事, 奉旨赴江南搜罗人才,此时距离元灭南宋才十年(如按崖山之役南宋小朝廷最后被元军彻底消灭算的话,只有七年),此举对元朝统治和江南士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两个角度可以推证:一是程钜夫所奉之江南求贤诏特用汉字书写;二是程钜夫由江南返回大都时,“宫门已闭,世祖闻之‘甚喜’,不觉起立曰: ‘程秀才来矣!’”这位元廷最高统治者对程钜夫赴江南一举期望之高,可见一斑。
  “江汉龙船下,东南王气收。”南宋灭亡后,赵孟頫居湖州老家,致力于学。
  至元十九年(1282),赵孟頫29岁时,吏部郎中夹谷之奇推荐他为翰林编修,他拒绝了。至元二十三年(1286),他终于被奉旨南下搜罗遗逸的程钜夫说服,同意北上大都,出仕元廷。程钜夫此行真的在江南的士人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柯九思在诗中写的“求贤垂睿略,为治访嘉猷。使者班& 帑,王孙觐冕旒”就很形象地描绘了程钜夫代表朝廷求贤的真诚,也隐隐透露出了士人们的感动之情。赵孟頫到了大都之后,真的受到了礼遇和荣宠,他不但看到了大元王朝的新的气象:“未央凝露掌,东序荐天球。颢气凌风上,祥光近日浮”,也与朝臣权贵乃至皇上一起赏花,同时也积极参与朝政,为皇帝起草诏书,由于工作出色, 经常受到皇帝的赏赐。在柯九思眼里,此时的赵孟頫俨然已经是新朝的王侯, 而且是位居最上品的清流。为什么赵孟頫能够得此荣宠,柯九思概括得很到位,那就是“人仰文章贵,身承礼数优。”在这里,“文章”可以说是汉文化的代名词,正因为赵孟頫身上具有华夏文明所熏陶的贵族气质和儒士学养,所以他深受正在逐步汉化的元代统治集团的尊崇和礼遇。
  长诗第二部分,从“昔滞京都久”到“文采驾枚邹”,柯九思深情地回忆了与赵孟頫的交谊,也对赵孟頫的文采风流表达了无限钦敬之情。赵孟頫位居名流,深受荣宠时,柯九思还是一介寒儒,因此,在京都难免多有羁旅之愁,所幸赵孟頫对他十分关怀,经常邀约他一起出入名流之家的宴集,也经常一起对饮酬唱。不但这样,还时常赠送墨宝给九思。自那时起,柯九思就对赵孟頫的书画特别是诗歌艺术十分仰慕,认为文采风流堪比鲍谢(南朝诗人鲍照和谢朓)和枚邹(西汉辞赋家枚乘和散文家邹阳,都是富有才辨之士)。
  长诗第三部分,从“心慕归来好”到“龙骧待诏不”,描绘赵孟頫致仕返乡后的情景,也对他的去世以及坟茔的保护表示深沉的缅怀和牵念。柯九思对赵孟頫的返归江南,心生羡慕之情。赵孟頫于至治元年(1321),以年迈体弱要求致仕,终于得到朝廷的批准。而柯九思还奔波于京师与江南之间,辛苦劳碌不说,仕途功名还是前景未卜,内心是迷茫而怅惘的,可能有时候还会感到疲倦, 也许偶尔也会产生归隐林泉的想法。亦师亦友的赵孟頫的荣归故里,柯九思也许可以更有机会一起切磋艺事,他怎能不感到欣喜呢。“倚阑秋待月,携客暖经邱。歌罢闻啼鸟,机忘玩狎鸥”写的就是赵孟頫退休后诗意一般的田园生活。可是一年以后,赵孟頫就去世了。“苕溪今寂寂,松雪自悠悠”两句诗表达了柯九思对赵孟頫去世后的无比哀伤惋惜之情,也对他的高风亮节表示了崇敬之意。“苕溪今寂寂”形象地喻示了赵孟頫去世后家乡(苕溪是他家乡湖州的著名溪流)的寂寞荒凉的景象,言下之意,赵孟頫生前曾给家乡带来多少荣光啊!松雪,赵孟頫的号,这里的“松雪”一语双关,“松雪自悠悠”诗意地歌颂了赵孟頫的精神品格、文采风流就像雪中之松一样永远长青!“马鬣遗封在, 龙骧待诏不?”两句中的“马鬣”,即“马鬣封”,坟墓封土的一种形状,亦指坟墓。
  “龙骧”,即龙骧将军王濬,《晋史·王濬传》:濬为龙骧将军,卒,葬柏谷中,大营茔域,葬垣周四十五里。又《唐史遗事》:武后幸洛阳,至阌乡县东,骑不进, 召巫问之,巫曰:晋龙骧将军王濬云,臣墓在道南,每为樵采所苦,闻大驾至, 故哀求。后遂诏:去墓百步不得樵采。柯九思通过这两句诗,似乎在牵挂地询问:赵公坟墓已经建好,但是否享有晋代龙骧将军死后得到厚葬、更得到诏命备受保护的恩典呢?言辞之间表示了深切的关注。
  长诗第四部分,从“断缣人共赏”到结句,主要抒发了对赵孟頫书画特别是诗歌艺术的赞美之情,也表达了时光易逝、怀才不遇等千古才士共有的郁闷的心情。“断缣人共赏,只字世争售。挥翰能兼美,评量此莫俦。调高锵玉管,笔健映银钩。”六句主要赞美了赵孟頫的书画艺术格调不凡,无与伦比,深受今人后世的喜爱,就是断缣寸纸,亦即残缺不全的书画,也为后世竞相争购。“挥洒真成癖,吟哦可解忧。钟王多韵度,李杜极深幽。入室能攀践,趋隅恨阻修。
  锦标连玉轴,把卷共绸缪。”八句中的“钟王多韵度”,仍然是对赵孟頫书法的夸赞,柯九思认为他的书法多有钟繇和王羲之的气韵和风度。在柯九思眼里,赵孟頫不但深喜书画艺术,也极爱诗歌创作,“挥洒真成癖,吟哦可解忧”,就是赵孟頫吟哦成癖、乐以忘忧的形象写照。赵孟頫的诗歌艺术也是元代一流的, “李杜极深幽”写的是赵孟頫的诗歌兼有李白杜甫的深和幽。柯九思对自己的诗歌艺术成就也是颇为自负的,“入室能攀践”一句就流露出了这种自许的心态,但他在赵孟頫这位文坛前辈面前,并不一味狂傲,还是想进一步恭敬地学习,“趋隅恨阻修”就表示了这种愿望不得实现的惆怅。“趋隅”,向隅。《礼记·曲礼上》:“毋践屦,毋踖席,抠衣趋隅,必慎唯诺。”孔颖达疏:“趋,犹向也; 隅,犹角也。”唐张阶《无声乐赋》:“是以素王闲居而观,卜商体政以妙,愿尽趋隅之礼,以闻恺悌之要。”因此,“趋隅”一词表达的是向先贤谦虚谨慎地学习的崇敬之心,“阻修”,路途阻隔遥远。因此“趋隅恨阻修”一句意为:我多么愿意极尽趋隅向学之礼,无奈至今已是天人永隔,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我是多么的怅恨啊!结句中“锦标”、“玉轴”往往连用,意即玉轴装裱,盛以锦囊,指对书画作品的珍爱宝藏,或借指名贵的书画作品,这里指赵孟頫的诗卷印制精美。
  “绸缪”,情意殷切。结句“锦标连玉轴,把卷共绸缪”意思是:我虽然极愿尽趋隅之礼而不能,但所幸有您的印制精美的诗卷在手,我还是可以日日把卷而殷勤吟诵! 第四部分的一些诗句,如“江海苍烟暮,湖山碧树秋。贾充能误国,王粲漫登楼。花落浑无赖,春归不自由。”写的是别一种情怀。“江海苍烟暮,湖山碧树秋”似乎可以理解成:虽然赵孟頫声名显赫,官居从一品,“推恩三代”,但他的心境也有不太如意之处,在朝为官,也有江湖之险恶;病归家山,已如碧树逢秋。赵孟頫在朝时的不顺心境况,有学者指出“他的境遇也并非完全顺利。杨载写他行状中,已提及许多这种事情,如初见世祖,世祖甚悦,使其坐叶李上, 因而受人谗言。他论至元钞法,又受人批评。他入朝稍迟,受到笞辱。以及受世祖恩宠,自思必危,力请外补。”①“贾充能误国,王粲漫登楼”句中的“贾充”, 是三国曹魏末期至西晋初期重臣,柯九思用来隐喻元代的权臣,这里很有可能喻指桑哥,因为在赵孟頫出仕后的二三十年时光里,他经历了同权臣桑哥的斗争。“王粲”,东汉末年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少有才名,为著名学者蔡邕所赏识。初平二年(192),因关中骚乱,前往荆州依靠刘表,客居荆州十余年, 有志不伸,心怀颇抑郁。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荆州,不久,刘表病逝,其子刘琮举州投降,王粲也归曹操,深得曹氏父子信赖,赐爵关内侯。建安十八年,魏王国建立,王粲任侍中。建安二十二年,王粲随曹操南征孙权,于北还途中病逝,终年四十一岁。柯九思在诗中用王粲登楼的典故,喻指赵孟頫虽然荣居高位,但还是颇多不得意之处,联系柯九思的生平事迹,“王粲漫登楼”的境遇,更是柯九思流寓江南后的自我写照。“花落浑无赖,春归不自由”两句感叹的是人生有如春花的败谢,也似春光的飞逝,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感觉对于柯九思这样一个有志于捍卫和坚守乃至恢复和重振汉文化的士人来说, 更为强烈。
  对于柯九思来说,本来就人生苦短,何况又遭逢权臣的妒忌和弹劾、文宗的英年早逝而导致流寓江南,作为一介寒士,要重振汉文化的雄风,谈何容易? 他与文友们诗酒相娱的同时,总时不时地流露出悒郁愤懑的心情。据万新华的《柯九思·年表简编》,1342年的中秋节,玉山老友顾瑛相邀,他赶赴宴会,大醉,①以《中秋醉后偶作》为题赋七古长诗一首: 虞渊日沉群动息,露点苍苔鬼工泣。纤尘不染堪舆清,秋水无痕湛晴碧。初若照胆镜,飞上天一璧。又如骊龙珠,跳出沧海窟。冷光透体骨髓凝,灏气侵人毛发立。年年中秋事行李,孤馆残灯滞他邑。今岁居贫家, 此景颇自适。持杯向月月堕酒,举酒长吞月随入。酒到胸中飞火车,月入诗肠洒冰汁。眼花忽见仙人来,笑语欣然若相识。长笛叫虚寒,余响裂岩石。搔首于两间,今夕复何夕?云中老桂飘古香,树影婆娑印蟾璧。天风忽吹散,人月两俱失。玉山倒入无何乡,雄鸡声里东方白。② 这首七古长诗一气呵成,一韵到底,气势不凡。柯九思以浪漫主义的手法描绘了自己中秋大醉之后的情状和感慨。诗人大概是从日落时分即开始畅饮的,那时,周遭万籁俱寂,露沾苍苔,天地之间纤尘不染,一片清寂。秋水无波, 湛碧晴和。后来月华初上,皎洁似镜,又似半空一璧,更似骊龙之珠,从沧海深处跳跃而出。也许是孤单寂寞的缘故吧,柯九思感觉那晚的月光有点清冷,简直使人毛骨悚然。柯九思不禁回思往年的中秋,白天总是奔波劳碌,夜晚孤馆残灯,那种羁旅他乡的况味,怎能不令人苦涩辛酸?所幸今年回家过节了,虽然居家清贫,但毕竟能够对此一片清光,安逸畅饮,此情此景,也是足以自适的。诗人豪情顿起,持杯邀月同饮,月色洒入酒中,一口饮下去,感觉把月色也随酒一起长长地吞咽下去。酒入胸中,热如火轮飞转,月色进入衷肠,感觉清凉无比。诗人醉意朦胧中,感觉有仙人出现在眼前,那仙人还笑意盈盈,出语温婉,好似旧时相识。诗人突然又在一片清寒中听见悠悠的长笛吹起,一忽儿又听到山岩訇然裂开,余音久久回荡在山谷之中。好一会儿,诗人伫立天地之间,感觉迷茫不已,搔首踟蹰,问道:今夕又是什么日子?此时只见月中老桂树影婆娑,阵阵古韵悠然的桂香也随之飘荡过来。突然一阵天风刮过,吹散了一切,人和月都消失了。诗人也彻底醉倒在空洞而虚幻的梦乡里,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
  仔细体味这首长诗,柯九思给我们塑造了一片清冷寂寞的月夜环境,这或许是柯九思昔日高居奎章阁时遭逢权臣弹劾后孤苦心境的形象写照,也是流寓江南后现实心境的折射。“眼花忽见仙人来,笑语欣然若相识”,也许写的是柯九思对重上大都、重入奎章阁的一种向往。“天风忽吹散,人月两俱失”,我们可以解读成理想破灭后的现实景象。“云中老桂飘古香,树影婆娑印蟾璧”, 我们不妨理解成柯九思对重振汉文化的复古主义道路的一种形象的喻示。可是残酷的现实打破了柯九思心中牵挂不去的理想和愿景,他不禁举止失措,茫然无助,就像诗中“搔首于两间,今夕复何夕”写得那样,心情是迷茫而萧索的。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上文中已经提到,万新华先生认为是“赴顾瑛宴, 大醉,赋诗一首以抒愤懑之气”①,他的根据可能是最后第二句诗“玉山倒入无何乡”,他把“玉山”作为顾瑛等一批江南文士雅集之地来理解,这实际是不对的,首先从语法逻辑上讲,作为地名的“玉山”是不会醉倒在空洞而虚幻的梦境中的,第二,根据柯九思诗中的“今岁居贫家”一句,我们知道柯九思那一年的中秋节是在自己的寓所度过的,并没有到了“玉山”,那么诗中的“玉山”作何解?笔者根据上下文内容,认为应该作“仪容”、“身躯”理解。“玉山”本身就有多种含意,其中一个意思是俊美的仪容,语出《晋书·裴楷传》:“楷风神高迈, 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谓之‘玉人’,又称‘见裴叔则(裴楷字)如近玉山,映照人也。’”后因以“玉山”喻俊美的仪容。如北周庾信《周柱国长孙俭神道碑》:“公状貌邱墟,风神磊落,玉山秀立,乔松直上。”唐贾岛《上杜驸马诗:“玉山突兀压乾坤,出得朱门入戟门。” 柯九思虽然内心里时有悒郁之气,但行为上并不颓废消极,他对自己的心爱的艺事,一直未曾轻抛。至正三年(1343),依然是他忙碌而充实的一年,他鉴赏书画,临摹名作,撰文题跋,游览名胜,访旧晤友,不亦乐乎。
  按照宗典、王及、万新华等人著作中的柯九思年表,这一年的三月十七日, 杜本来访于柯九思的寓所,柯九思出示了董源的《水石幽禽图》,他们的依据是载于《艺林月刊》三十七期的杜本的一则题跋: 余尝见董北苑《水石幽禽图》于鉴书博士家,今子昭所藏,乃彦辅张君墨妙,其意盖相似也。
  又吴孟思题云:子昭偕周正已过太乙宫,彦辅为作《棘竹幽禽图》以赠之。时至正癸未三月十七日也。① 杜本(1276—1350),字伯原,或作原父,学者称清碧先生,其先自京兆迁居天台(今浙江天台)。或作清江人。隐武夷山。博学善属文,武宗时被召至京师,未几归隐。元文宗征之不起。顺帝时召为翰林待制,复称疾固辞。工篆隶。有《诗经表义》《清江碧嶂集》等。他也应该是柯九思的好友,从上引题跋中,我们了解到,柯九思曾珍藏有五代南唐画家、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董源的《水石幽禽图》,杜本曾经访晤柯九思,柯九思视其为同好,于是出示了这一幅稀世名作。杜本对这一幅作品印象很深,所以一看到张彦辅的《荆竹幽禽图》, 就认为“其意盖相似也”。张彦辅,为元代著名道士,号六一,居燕京(今北京市),从玄德真人学道。特精绘事,善画山水,尝用商琦法作江南秋思图。所写竹石幽禽,瘦劲幽峭,不在赵(孟頫)、管(道升)下。至正三年(1343)作《棘竹幽禽图》。兼工画马,其拂郎马图,自出新意,不受羁绁,超轶之势,见于毫楮间。
  根据题跋可知,张彦辅的《荆竹幽禽图》后为一个叫子昭的人收藏,杜本是从子昭手中看到这幅作品的。据洪再新先生考证,这个子昭,就是元代画家任仁发次子任贤能。① 我们仔细考察这一题跋的第一段话,就会发现杜本观赏柯九思所藏的董源《水石幽禽图》在先,看到任贤能所藏的张彦辅《荆竹幽禽图》在后,而且是看到后者,才联想起前者的,也就是说,杜本在柯九思家看到《水石幽禽图》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这一题跋的第二段透露出的一个重要信息是:杜本在子昭家看到的张彦辅的《荆竹幽禽图》创作于至正三年三月十七日,乃是子昭偕一个叫周正已访游太乙宫时,张彦辅所写赠的。根据以上种种信息,笔者以为宗典等人所说的柯九思出示董源《水石幽禽图》的时间不是至正三年三月十七日,应该更早一些,或在前几年,或在这一年的一二月间。
  1343年的五月五日端午节,柯九思临文同倒挂墨竹图轴(此图一名《悬崖竹枝图》),这幅图现为纽约王氏所藏,绢本,纵108厘米,横49厘米。上有款识:“熙宁乙酉冬至日巴郡文同与可。至正癸未端阳节丹丘柯九思临。”② 文同(1018—1079),字与可,号笑笑居士、笑笑先生,人称石室先生。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属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著名画家、诗人。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进士,迁太常博士、集贤校理,历官邛州、大邑、陵州、洋州(今陕西洋县)等知州或知县。元丰初年,文同赴湖州(今浙江吴兴)就任,世人称“文湖州”。
  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说柯九思“墨竹师法文同”,确实,柯九思的墨竹艺术远绍文同,他对文同的“儒行德政”和墨竹笔墨技巧十分倾心,在《题文同〈墨竹图〉》一诗中写道:“湖州放笔夺造化,此事世人哪得知?巩然何处见生气,仿佛空庭落月时。”③ 柯九思对自己的墨竹艺术能够得其传承,也是颇为自信的。他在自己画的《墨竹图卷》也题诗云:“熙宁乙酉湖州笔,清事遗踪二百年。人说丹丘柯道者,独能挥翰继其传。”④ 柯九思临文同的这一幅《悬崖竹枝图》,竹竿屈曲而劲挺,似竹生于悬崖而挣扎向上的动态。以文同独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之法写竹叶,以书入画,浓淡相宜,落笔稳重,毫不拖沓。
  柯九思为什么要创作这样一幅悬崖上的竹枝图?这一幅作品有什么思想意蕴?如果联系他这一段时光的心境和品节,我们不难解读他隐潜在作品中的幽微之意。
  我们知道,竹,它的本身,经冬不凋,虚心直节,谦逊刚直,潇洒自然,常被视作不同流俗、刚正不阿的高雅之士的象征。它作为“四君子”或“岁寒三友” 之一,早已被古代士人作为一种人格品性的文化象征,士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人格理想和道德追求。
  柯九思在深受文宗荣宠的同时,遭逢权臣的嫉恨和弹劾,他感受到的是从政环境的险恶,我们不妨展开想象,这幅图中的隐隐的悬崖,不正象征着宦海的险恶风波吗?从柯九思主动向文宗皇帝要求外放这一点来看,柯九思对自己的出处考虑是潇洒率性的。他在流寓江南期间,就像上文已经论述到的,他在东吴侨居时,遇到有大官经过,“总管以下皆步迎”,只有他“闭门叫不应”,没有向权贵们摧眉折腰,一位“五品朝士”最后落得个“侪编氓”的结果;同时,他随着老境的逼近,重入仕途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流落江南的处境,不正是像那作品中隐隐可感的悬崖吗?他的内心当然有郁闷和苦楚,但他不会屈服,那一枝枝似生于悬崖而挣扎向上的动态,应该就是柯九思坚挺不屈、刚正不阿人格的象征。柯九思在人生的晚景,突然创作了这么一幅别具一格的《悬崖竹枝图》,向世人表达的应该就是这么一种幽微而动人的思致。
  这里特别要提出来的是,创作这幅《悬崖竹枝图》的具体日期正好是端阳节,我们知道,端阳节在古代文士眼里,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人们在这一天纪念伟大的爱国诗人、政治家屈原的怀石自沉。屈原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兼管内政外交大事。他积极主张变法,提倡“美政”,主张对内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对外力主联齐抗秦。因遭贵族排挤毁谤,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屈原虽遭谗被疏,甚至被流放,但他始终以祖国的兴亡、人民的疾苦为念,希望楚王幡然悔悟,奋发图强,做个中兴之主。他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但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自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完全可以去别国寻求出路,但他却始终不肯离开楚国半步, 表现了他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及其“可与日月争光”的人格与意志。笔者以为柯九思选择端阳节那天创作《悬崖竹枝图》这幅意蕴深厚的作品,其内心不会想不到屈原,不会想不到屈原的忠贞不屈的伟大品格。从一定角度上讲,柯九思也是忠而见弃,在他的心里,也很有可能视屈原这位伟大的先贤为异代的知己甚至楷模,一想到他,柯九思内心里一定充满了一种坚劲挺拔的力量,于是就用倒挂而挣扎昂扬的竹枝这一意象,表达了心中的理念和信仰。
  此时的柯九思只是一介寒儒乃至编入普通户籍的居民,他只有拿起手中的笔,积极创作,以此来坚守华夏文明的精神家园。端午节过后十天,也就是五月十五日,他又创作了一幅山水画《嶙峋淹润图》。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这幅名为《嶙峋淹润图》的山水画了,《珊瑚网画跋》卷十九可见这幅作品的款识: “至正三年夏五月既望作于香光精舍。丹丘柯九思。”①但解读这幅图的题目, 也许可以窥探到柯九思创作这幅作品的某些心态。从题目中的“嶙峋”“淹润” 等词语,我们大体可以了解到画面的内容:微茫的天际下,一座或几重山峦峻峭突兀,崔巍孤寂,但也不乏云雾缭绕,水汽氤氲。整个画面显得深幽厚重而又苍秀圆润。这种峻岭危崖的景象,是画家寄托心意的所在,通过这一画面, 我们感受到的是作者面对残酷现实的苍凉和隐痛,但同时也不乏刚正和桀骜。
  “淹润”一词,有妩媚、丰润、柔和、圆润等含意,指的是画面中云气叆叆给人的感觉,因此,我们也可以从中读出画家内心的润泽和妩媚,具体地说就是:柯九思流落江南后虽然处境艰难和荒寂,但他由于有汉文化的精神涵养和价值持守,内心还是一片光风霁月,无比明亮圆融。从这幅作品中,我们深深感悟到的,乃是柯九思博大幽远的胸襟和顽强不屈的生命意志。
  这年夏天,柯九思到了杭州,拜访了诗画名家饶自然,看到了他的《山水家法》一卷,非常欣喜,于是题曰: 江西饶自然,以诗画鸣世久矣。来游钱塘,袖示《山水家法》一卷,政得我心。盖平生亦尝寄兴毫楮,梦想古人,所谓“诗中画,画间诗”,信不诬也。又在秘书,得遍阅前代名笔,因自叹曰:“世之作者不易得,识者尤不易得。”今再读是编,则冰衡玉鉴,出彻古今,当与天下士友共,岂山补哉! 时至正癸未夏,丹丘柯九思识。② 饶自然(1312—1365),字太虚,号玉笥山人,江西人。善画山水,著有《山□□水家法》一书,已佚,现仅存其中《绘宗十二忌》。《山水家法》,中国元代山水画法论著。此书之所以命名为《山水家法》,大约是在于使学画者不失“家数”,取法于一定“家数”而不杂。其书以作者生平所见名迹,参考历代画史著作,自唐至元初,选出王维、李思训、荆浩、王宰、关仝、董源、李成、范宽、许道宁、郭熙、燕肃、赵令穰、王诜、李唐、米芾、李公麟、马远、夏圭、高克恭、商琦等20家,论其山水画的笔意染法、渊源所自、风格特征等,皆立言精要书,后附《一十二忌》,即世传之《绘宗十二忌》,是继荆浩《笔法记》论“有形病”、“无形病”之后,从布置、形象、比例、用墨、设色等许多方面论述山水画之所忌,与此书的前部分相辅相成,系从不同角度总结山水画创作与学习的经验之谈。难怪柯九思读到此书,颇多赞叹,认为是“政得我心”,又视饶自然为不易得的“识者”,他的《山水家法》一书,说理透彻明察,贯通古今,有如“冰衡玉鉴”,认为可与天下士友共赏。
  之后不久,柯九思为秀峰寺撰写《秀峰寺重兴修造记》: □□县乡曰西华,去城仅百里,山曰聚秀,有寺,因立名峰。秀峰创始于宋绍兴间,□氏闻径山佛智衮禅师之道,请为开山第一代祖,迄今二百三十余年矣。寺□废迭兴,年代寖远,故不复考。□□□皇元至顺二年, 玉泉滋禅师来尸是山。三年构禅室,东偏客位三间。元统元年□盖祖堂一所,二年改拓方丈。三年重建茶堂二间,四年鼎新钟彝之楼。至正二年修藏经殿,三年兴盖大佛殿,规制高广,跨旧址若干尺。噫,凡今之苟得为主持者,往往务虚伪,不务其实,罔知为王法者之本,流通之道也。深储厚蓄,丰己俭人之□体,恬于安逸。屋之腐败不支者,视之若道路然。釜之尘埃蕴积,突不黔者昧焉而□问。若滋公之心者几霄壤矣。焉不□五年而成就,□偶然哉。大佛殿落成,一日语与众,寺之鄙陋不□称者□□矣。
  寺之旧为□宜有者今备矣。当谢去□是远近檀施闻者皆慕其德,不忍其去。即具辞□路者咸力挽而延之,公虽勉从其说,□□不莅寺事,遂筑一小室隐居焉。寺□年永茂永兴有来告曰:愿□□言以□□□□□□□□□ 不废,前修毋替,□山之大幸也。于是乎为志其□□□奎章阁学士院鉴书柯九思记,郡僧普慈书,郡人祖顗篆题。至正四年二月既望,知事比丘道临永及立。① 柯九思平生所作文章留存下来的并不多,所以这一篇文章对于了解柯九思的生平事迹和性格品行不无价值。秀峰寺,在平江府吴县(今苏州),据《江南通志》卷四十四记载:“秀峰寺在府西华乡,宋绍兴间建。”秀峰寺为吴越钱王后裔、南宋高僧佛智端裕禅师所创建,他从杭州径山寺退休后即结庵于西华, 有关文献记载了这一史实,徐菘《百城烟水》记载:“去光福西南二十里,寺在山之右,有郁然曰:聚秀,因名寺为秀峰,创于宋绍兴间,檀越吾氏闻径山佛智裕禅师之道,请为开山第一代祖,后慈宁皇太后幸韦王第,召师演法,赐金襕袈裟。乞归西华,旧隐是也。绍兴戊辰秋主席育王,庚午卜月示寂,阇维得舍利, 遗命分塔于西华,阳羡蒋某感赋二章,有‘归骨东山无可恨,佛光千古贲江皋’ 之句,提举台州崇道观蒋某撰塔铭,虎丘云岩嗣法门人某立石。” 柯九思在这篇记中,撰述的是秀峰寺重兴修造的一段历史,大体意思是: 佛智禅师自南宋绍兴间创建秀峰寺,到柯九思写这篇记时,已经二百三十余年。由于年代久远,代有兴废,到元至顺初年已经破败不堪。玉泉滋禅师来执掌寺院后,积极有为,经过十余年的修建,寺院规模扩大,焕然一新。柯九思由此联想到他所见到的众多寺院主持,“往往务虚伪,不务其实”,反而中饱私囊, “深储厚蓄”,丰己俭人,恬于安逸,而对寺院“屋之腐败不支者,视之若道路然。”从这篇记中可以感受到,柯九思对这位滋禅师是十分敬佩的,因为当秀峰寺修造完毕之后,滋禅师想离开,远近施主都倾慕他的高德,不忍心他离去,于是极力挽留,再三请求他继续主持,他只好听从而留下,但“不莅寺事,遂筑一小室隐居焉”。这样的高风亮节,柯九思当然乐于为之记,以示表彰和弘扬。

附注

①宗典:《柯九思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1页。 ②(明)宋濂等:《元史》卷一百三十八《伯颜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338页。 ③ 王及:《五云仙阁吏 三绝诗书画》,载《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5页。 ①黎东方: 《细说元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2页. .②王及: 《柯九思请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r第109页。 ①王及:《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26页。 ②万新华: (柯九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4页。 ③亲典,《柯九思史料》,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40页。 ①(元) 顾瑛辑,畅慷等整理:《草堂雅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749页。 ②(明) 都穆:《题虞文靖袁书》。载(铁网珊瑚)卷三。 ③万新华: 《柯九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4页。 ①(元)顾瑛辑,杨肇等整理:《草堂雅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8页。 ②(元) 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 ③钱惟善(? -1369).字思复,自号心白道人。武夷山樵者,钱塘人。长于《毛诗》,兼工诗文,擅书法。有《江月松风集)12卷传世。 ④(元)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十。 ①王及: 《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92页。 ②(元) 陶宗仪:《南村银耕录)潘十四。 ①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四。 ①(明) 瞿佑(归田诗话》.①宗典: 《柯九思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126页。 ③王及: 《柯九思请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r第116页。一王及: 《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②同上,第110页,①王及: 《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r第110页。 ②同上,第120页.③(清) 下永誉:《式古堂书面汇考)潘之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本,2013年.第256页。 ① 王及:《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9页。 ①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三。 ①王及: 《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 同上,第58页。 ①张玉华: 《顾瑛生平.雅集、交友研究).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5年,第9页。 ②王及: 《柯九思请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r第3页。 ①王及:《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56页。 ②同上,第25页。 ③同上。

知识出处

翰墨飘萧

《翰墨飘萧》

出版地:上海

柯九思是元代台州文化史上以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其诗书画均为人所称道,且在政坛亦有相当大的影响。本书考察柯九思之艺术和政治生涯,展示柯九思在当时艺坛和政坛的活动,以此折射出元代的状况和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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