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跑進我的房間裏來，他們被一種陰鬱而驚人的景象吸引□了：他們的眼光注視着這個房子的牆壁，在那裏，一顆晶瑩的眼淚，正從那美麗然而深沉的大眼睛裏落下來。這對眼睛生在一位聖潔的女郎的面上，但現在正表露着極端惶恐、慌亂和悽然的神色。——人們立刻可以認得出來這是美國自由女神的畫像——如果你凑近去，就會發現這並不是眼淚，那發亮的眼珠也不是。不，那兩顆眼珠是：為了某種卑鄙的目的跑到自由神像裏去的兩個美國警察肥蠢的面孔，而那偶然露出在眼眶外邊的「監視者」底警棍，就變成了包含着那麽多悲哀的眼淚！她並沒有哭——你看錯了，但是自由女神仍然在哭。畫面帶給你以沉重的心情。你似乎看見了她那滿含怨嗔的嘴唇因哭泣而抽動着，她的面孔因受折磨而顯得那麽焦悴……她是痛苦的，然而是沉默的。
   我深愛着鮑·普羅羅柯夫（註）底動人的創作。它使我想起了今天在苦難和蒙昧中煎熬着的、普通的、平凡的然而正直的美利堅勞動者們，但她那駭人的沉默却給予我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情。
   在這幅畫的右上角，掛着美國偉大無產階級作家傑克·倫敦的相片，從他那容光煥發，充滿青春的面龐上，使我不能不想起了美利堅的光榮、驕傲和她那充滿着英勇鬥爭底歷史。我想起了「獨立宣言」的作者湯麥斯·傑弗遜、亞伯拉罕·林肯、喬治·華盛頓………但是他們到那兒去了呢？現在蹲在大西洋對岸的是另外一個手執細菌彈、吞噬着人民鮮血的美國，它已成爲被人們憎恨、詛咒的災難和残暴底象徵。
   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奇怪自己當提起這些事情所懷的沉重的感覺，如同所有清醒的美國人民今天所荷負的一樣。美利堅平凡的公民是尊重和敬愛祖國光榮的歷史的，他們曾經爲這些名字驕傲過，他們也曾以自己的國土上產生過像惠德曼、傑克。倫敦、馬克·吐溫、德來塞……這樣的偉大作家而驕傲過；但是當美國壓迫者們以艾克的競選演講詞代替了「獨立宣言」，以「生活」雜誌上的裸體照代替了「草葉集」，以可口可樂的廣告畫代替了藝術的時候，當華爾街匪徒以本應該用之於和平建設的鋼鐵，成噸地傾倒在朝鮮國土上的時候，以生物實驗室裏的細菌撒佈到中國和平的土地上的時候，當二十世紀的「勇士」們駕駛着坦克衝向手無寸鐵的戰俘們的時候，當穿着燕尾服的紳士在講壇上津津有味地談着「巴黎落下超級炸彈會變成什麽樣子」的時候，當兇暴的「MP」在倫敦格羅斯諾爾廣場阻止一個英國的公民通過自己的國土的時候，當吃人生番們從年靑的母親手中奪去初生的嬰兒、從新婚的女郞懷中奪去丈夫的時候，當「三K黨」在光天白日之下用火油將一個黑種人燒焦的時候，……普通的美利堅的公民們，你們會想些什麽呢？令人嘔心的罪行决不能在一張紙上寫完。紐約的自由女神就爲這種罪行、就爲這當年是年靑有爲的、而如今却「像一個騙子似地」墮落了的美利堅而痛哭流涕；自由女神的眼淚就是美國人民的眼淚，然而，你們，就像她一樣的沉默無言！
   美利堅啊，是什麽原因呢？
   難道你們不知道遭受災難的不僅是朝鮮、越南、馬來亞……，而也包括了美國人民？難道你們成千上萬的美國孩子（其中有許多是未成年的）沒有被廣告上的圖畫騙到朝鮮戰場上嗎？難道你們沒有聽見在轟然的爆炸聲中，在倒下無辜的朝鮮婦孺的同時，也倒下了你們受騙的兒子？難道你們沒有被那未曾在第二次大戰死去的、而現在殭硬在朝鮮土地上的、美國士兵向天瞪着的可怕的眼睛所震驚嗎？難道……
   也許你覺得美國依然「繁榮」，紐約依然喧騰、歡樂、燈火通明，街道上搽着口紅、畫着眉毛的美國女人依然合着魅人的微笑，銀幕上依然飛舞着赤裸的大腿，男孩子依然抱着鮮花、懷着單純幸福的夢想到火車站去向一位美麗的姑娘表達純潔的愛情，無綫電裏依然重複着可口可樂和化粧品的廣吿，酒吧間裏朦朧睡夢似的燈光下依然暉映着威士忌和香檳酒，總統和將軍大人們在演說中依然喊叫着「美國政府主張和平」……
   然而，美利堅善良的人民啊，就是這些，就是這些「繁榮」「歡樂」迷惑了你的眼睛，塡塞了你的耳朶，毒害了你的靈魂！鑽出蒙住你的鼓來吧，把眼睛穿過這層虛僞的外衣，你不難看到這是一個怎麽樣的城市！
   就在這個和類似這樣的城市中，人民在飢寒、痛苦、疾病中掙扎着；失業招待所門前閃着飢餓眼神的人們日以繼夜地排列成長長的行列；就在這裏，惡耗從朝鮮傳來：少女們滴下了第一次悲哀的眼淚，老人們垂下了最後絕望的白頭；就在這裏，紐約的流浪漢躺倒在通向華盛頓的鐵軌上，支加哥的失業者抛棄了他無法養活的五個小孩；就在這裏，可敬的先生們在叫囂戰爭一定不可避免，報紙、電影、無綫電、小說、連環圖畫……都在宣揚着原子彈的威力；幼稚園「看圖識字」上的蘋果也變成了氫彈；五歲的孩子就會裝做「蒙面強盜」用玩具手槍去恐嚇目己的媽媽；那一小撮的「人」想叫所有的人民都成爲殺人的兇手、都以爲人與人之間像狼一樣的仇視和兇狠。就在這個和類似這樣的城市中，天才在毁滅，純潔在變成無恥，友愛在轉化憎恨。
   我沉痛地想起了，我讀到過的優秀的美國作家——傑克·倫敦、馬克·吐溫、却利·卓別麟、西奧圖·德萊塞作品中主人公的悲劇命運：被炸死的工人、沒得見陽光的童工、被迫殺人的小職員、遭受摧殘的女孩子……而更沉痛地感覺到這樣的悲劇正愈來愈嚴重地降落在今天美利堅人民的頭上。然而美利堅，沉默無言！
   我還得提起傑克·倫敦的名字。曾經在一九一三年，當美軍進入墨西哥，威爾遜總統向國會提出了加强武裝力量的法案的時候，他在論文「好兵」中以憤怒的聲音號召美國青年不要參加美國干涉軍。「退出軍隊——倫敦寫道——脫離陸軍和海軍！我們不需要殺人的軍隊！」而在二十世紀剛到來的時候，馬克·吐溫也以同樣憤怒的聲音揭穿了統治者的謊言而提醒人們：不要忘了美國的罪惡，不要忘了在滿洲和南菲戰場、在菲律賓、在九洲所流的鮮血！假如他們可以想到：若干年後的今天，當一次戰爭後，又一次戰爭的廢墟還在冒烟，當奧斯文靑的血跡未乾，特林勃林卡地獄底恐怖猶存的時候，艾森豪威爾代替了他的「父王」欺騙了美國選民，變本加厲地擴充軍備、進行侵略，新的干涉軍蹂躪了朝鮮的國土，新的鮮血軍又在各地、而且更大量地注流着——誰能和像，這兩位作家將要憤怒到怎樣的程度！……美利堅，你難道能一無感覺！
   不，美利堅啊，你不能再沉默！
   清醒一下吧，冷靜地想一想：爲什麽，當你們應該團聚的時候，却家破人亡；爲什麽，當紐約千萬人受飢餓的時候，波陀馬克河上却傾下了成噸的小麥？爲什麽，當你的孩子應該上學的時候，却去撿拾垃圾？爲什麽，在擁有這麽多工廠的國家裏底工人却要失業？爲什麽，勞動者過了四十歲，當他應該享受在勞動上應得的榮譽時，却被老闆從機器旁邊攆了出來？爲什麽，你們蓋起了高樓大廈，却擁擠在一間破殘的木棚？為什麼，炭坑夫成年匍伏在煤礦底層，自己的爐子却永遠冰涼？爲什麽，千萬人辛勤勞動，却終日受飢挨餓？為什麽，你的人民「有他們所需要的一切，但他們却什麽也沒有」？爲什麽……美利堅，冷靜地、仔細地想一想吧！
   但是，很多人依然沉默着。這是比受奴役更可怕的東西。也許，這些人也會憤怒，也許也會悲哀得酗酒甚至瘋狂，但終究還是沉默。而大多數人依然陶醉在麻痹中、陶醉在偵探小說、盜警格鬥的影片裏，陶醉在色情畫報、陶醉在疾瘧似的爵士音樂和狐步舞中………他們似乎是輕鬆的——這祗是因為麻痹——但是一個正直而清醒的美國人的心是沉重的：保羅·羅伯遜、路易士·惠吞、霍華特·法斯脫的心情都不輕鬆，這不僅是「法庭的迫害」，而更是「道德的重荷」。法斯脫是怎樣因自己是個美國人而感到羞恥，他曾經講過：「我在這裏要低聲下氣的說話，因為現在要說到美國公民了。」然而他們並不沉默！他們勇敢地站出來爲爭取和平而鬥爭着。今天，像這樣清醒了的美國人已經不算太少：他們戰鬥着，不顧一切的迫害。警棍、法庭與監牢，對他們又算得什麼！他們的眼睛被打瞎，但他們更看淸了未來；他們被關入監牢，但他們感覺到這是勝利的開始；他們來自殘酷的土地，但他們更懂得眞摯的愛情；「我們美國人民，讚美勇敢，憎恨殘暴；……願這顆小樹像我們兩國人民的友誼一般成長；願這顆小樹和受着陽光與雨露滋長的生命的綠葉一起常靑……」——在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上，路易士·惠吞和韓雪野擁抱的場面永遠令人難忘。假如你們，大多數的美利堅公民們，能够像他們一樣地穿過敵人的蒙蔽與欺騙，看到各國——即使是敵對各國人民間的友愛和團結，看到伏爾加河—頓河運河上和平的船隻，看到日益强盛的天安門頂上成羣的白鴿，看到華北農業機械工廠用舊槍砲熔鍊成的新式農具，看到華沙廢墟上以驚人速度聳立起來的波闌語大廈，看到巴黎街頭的示威遊行，看到海德公園公開、激昂的演講，看到馬賽港口的憤怒罷工，看到馬德里地下的英勇鬥爭，看到全世界人民反對美國帝國主義底火焰，看到維也納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盛大集會、聽見成萬人以震天動地的聲音高呼着「和平！和平！」——而這裏面也有你們美國人民的聲音——你就會相信戰爭是否不可以避免，你就將會明確你們的目標，找到你們的幸福！
   美利堅啊！你的人民面臨了最嚴重的考驗。但是祗要你們拿出勇氣來，你們是會得成功的，因爲如同愛倫堡所說的：「資產階級說，遙遠遠的伊凡威脅他們，其實是害怕身邊的讓、瓊、約翰、整奧瓦尼、璜」；約翰們，大胆地站起來吧，華爾街是害怕你們的，祗要你們懷着希望傾聽着俄羅斯的、傾聽着和平的聲音！美利堅，你應該相信命運是可以挽救的，因爲直接進行着戰爭的都是受蒙騙的老百姓，他們是可以被眞理喚醒的！美利堅！斯大林格勒和平壤爲什麽英勇不屈，因爲它們的人民的意識是覺醒的、堅靱的；祗要你振作起來，美利堅，你也將成爲英勇不屈的！
   注視着維也納吧，那裏將告訴你，你並不是孤立的，全世界人民都和你在一起！美利堅，起來吧，你不能再繼續讓華爾街的那些「人」假借你的名義來沾汚你的祖先。美利堅，不能再沉默得像一個「關起殼來安然無事的老蚌」，沉默是比死還可怕的。因爲沉默的不是一個，而是千千萬萬！假如你的人民受凍挨餓，假如你的人民骨瘦如柴，假如你的人民像「葡萄變成酒那樣地被榨取」，大部份應該歸罪它，沉默是應該受譴責的。因為就在你的沉默中，他的親人被殺戮，你的血液被吸吮！就在你的沉默中，華爾街可以招謠撞騙、進行戰爭，毁滅人類，同時也毀滅你底無辜的人民！美利堅，你看見了全世界人民因「美國人」這三個字而引起的憎惡、懷疑和恐怖？那你就應該努力使它成為一個引以自豪的稱號。勇敢地行動起來吧！
   我以和平愛好者的心願盼望着：有一天我牆上的自由女神，不是以悲哀的眼淚對着我，而是以恬靜的微笑。今天，維也納「和平的最強音」和出席會議的已經覺醒了的美國人民的意志使我堅信：祗要所有的美國人民不再沉默，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
   （註）鮑·普羅羅柯夫是蘇聯著名的藝術家。這幅美國自由神頭部的畫像，是榮獲一九四九年斯大林獎金的一部畫叢「這就是美國」中的一幅。由於它的意義深刻，很快地在各國流行開來。掛在我牆上的是刋於蘇聯「鱷魚」畫報的複製品。五二、十二、十六杭州每逢星期三出版第二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