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維克伏司特打住話頭，轉開臉去，用指甲挖着戰壕胸牆的冰結的泥砂，周起眼睛對向尖銳的風，長嘆一聲，繼續說：
   「她搭最後一條船離開敖得薩，隨在從岸上搬下來的最後一架傷兵担架後面。從塞凡斯托波爾，她乘一隻濳水艇撤出來………她自己已經受傷，而她還在搬運別的人，直到最後一分鐘。此後她上岸參加了我們哥薩克兵團，從凱契起一直和我們在一道來到此地——他們叫作——裏海。她經常和哥薩克們在一道，無論在戰鬥時和休息時。只有兩次她自己受傷了，她才離開過我們，而兩次都是在療養期未滿前就從醫院裏回來的。
   「你簡直想像不到我們對她，對我們的馬麗亞看得多麽慣了。一場激烈而喧騰的戰鬥發生了，大砲隆隆，飛機投炸彈，子彈噓嘯着，每個人都緊緊貼着大地母親，可是她會跳出戰壕，伏在地上爬行，靈活得像條蜥蝪。而在你還沒覺得之前，她已經拖着一個傷者爬回來啦。
   「人們對她咕嚕着，老年的會說：『你往什麽地方去？拿命運這樣來冒險是什麽意思？』她會發笑：『我有魔法。彈片會從我頭頂上面過去了的，』她會說：『子彈會避開我的。這是事實。』」
   扎維克伏司特沉默了一忽兒，然後，突然轉向坐在他旁邊的、烟管沒有一次離過嘴的人說：
   「有烟嗎？」
   「你不抽烟的□，扎維克伏司特，」那個人勉强伸手到口袋裏拿烟包的時候用深沉的聲音說。
   「不抽烟，不抽烟！小氣得不肯給我一撮子烟，是嗎？鄙吝鬼！抖的手指，捲起一枝粗大的
   因爲他的手顫抖，化了好些時候，才把烟捲兒從旁邊的人的烟管上點着。這段時間裏他皺着眉頭，不斷咳嗽。最後終於點着了，又給烟嗆了一下，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他的聲音現在是空虛而又嘶啞的。
   「實在，她似乎眞知道一道咒語似的：子彈眞的避着她，霰榴彈確實是打她頭頂上過去了的，直到那最後的一天。
   「我們在這兒作戰，就在這些地方——這就是在波蘭。秋天裏，這兒的戰鬥相當艱苦。那一天我們進攻了五次，每次都被打了回来，砲火是那末可怖。
   「德軍在每一寸地上都安置了大砲，而這兒的地，你們看得見的，平平坦坦。你可以看準五哩路外立在地上一根木槌。好，在德國人把我們第五次的進攻擊退之後，那邊那個哥薩克，」扎維克伏司特指着一個橄欖色皮膚、黑眉毛的，注意傾聽着他說話的哥薩克，「那傢伙却跑到那可咀的無人地帶，正在我們與德軍之間，完全暴露在德國人前面。
   「他臉朝下躺在那邊，每次砲聲過去時，我們就聽到他的呻吟。鬼才會到這子彈在噓嘯、彈片呼呼叫的——眞正的地獄——裏來救他的！但是我們的馬麗亞一直朝那兒去，好像有人在喊她似的。我們看她敏捷地跑過戰壕，跳上胸牆。我們幾乎不相信我們的眼睛。她在地上爬着。大隊司令員，少校親自對她喊：『你到哪兒去？回来！回来！」她好像裝作沒有聽見，一直爬去。我們看見她爬到傷兵身邊，連忙開始在他身邊動作起來……」
   「是的，我相信我自己完蛋了，」漂亮的哥薩克用愉扎維克伏司特嘟噥着，用顫怪難看的烟捲兒。快的語調說，臉紅得像女孩子一樣。「誰會在砲彈像瘋馬在地上奔騰的情形下來救我呢？但這時候突然我覺得有人扯開我的襯衣，坦露傷處——一陣涼風吹着它………我想我的神經錯亂了。或者是我要死了而開始冷起來。我想要最後一次看看這個世界。我睜開眼來，呵，馬麗亞！『痛嗎？』她問。『熬住，親愛的，』她說，『立刻你會覺得好一些的。」
   「這時候德國人看見她了，他們開槍，直對着她。子彈像甲虫繞着柳樹似的呼呼叫。『爲了上帝的緣故，離開我，爬回去吧，護士，」我請求她。『無論如何我是完啦，至少你還可以脫身……」她繼續包紥我，搖着她的頭，似乎是說：『你那樣說，朋友，是不對的。」她倒生氣了，你看！『抱着我的頸子，緊緊的，』她說。她開始慢慢的向我們自己的戰線爬回來。爬不到十米地，我突然覺得一陣激動；她停住了，全身伏下，把我放倒在地上。我看見血染着她的軍服。她蒼白得像一張紙，悄悄的說：『我要死了，』她說，『再會，哥薩克。假如你活着——告訴兄弟們不要忘記我。」此後，她萎落得像那邊那棵樺樹一樣，慢慢地僵硬了。」
   這哥薩克揮舞着他的手，跳起來，別轉臉，站到胸牆上，面向着雪風。
   「下來，傻瓜，會打中你的」扎維克伏司特命令他。「從戰壕裏，」他繼續說，「我們看到一個遠程射擊手，那法西斯惡狗，瞄準我們的馬麗亞，背上負着傷者的我們的護士，」他說得很快，似乎不願我瞧見他，一個哥薩克的脆弱的一刻。「哦，我簡直不能形容以後的情景。沒有任何命令，哥薩克們起來了，躍出了胸牆。
   「『為了馬麗亞！』有人高呼着。『爲了馬麗亞！』其餘的人喊聲雷動，他們一直衝進槍林彈雨，踏過地雷陣地，越過鈎剌鐵絲網。
   不到一分鐘，我們衝進了德軍戰壕，用起我們的刺刀來了。有些人打我們頭上跳過繼續往前衝，追着企圖逃跑的德國人。
   「『爲了我們的馬麗亞！吃這一刀，再吃一刀！』
   「那一天到現在，一個月過去了，但我們哥薩克們沒有忘記這一天……唉，說說有什麽用——馬麗亞，我們的護士，不在了……」
   這時候我看見兩顆大眼淚凝聚在這老兵的眼裏，滿出來了，慢慢的順着他風吹雨蝕的臉流下來……
   以後，在波蘭一個小城達勃羅偉·威爾基，在一條重要的前綫公路上，哥薩克指點我一座小小的坟墓——一個紅色的方頂長塔，頂上綴着一顆金星，謹愼地用一行拿虜獲的砲彈作成的矮柵圍繞着。
   方頂長塔的銅牌上刻着下面的文字：
   「醫療隊上士，馬麗亞·希伏楚克。」
   橢圓形玻璃下面的像片，呈現了一張長得很美的女孩子氣的臉龐，一雙大眼睛快活而親愛地瞧着這世界。哥薩克的帽子底下露出波浪形的髮鬈。坟場上放着紅色的天竺葵，還沒枯萎，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和什麽人把花安放在這兒，在這前綫的大路上。
   地上的花朶雖然經受着嚴霜的侵凌和雪風的吹打，仍然保持着它們的鮮豓。這在知道馬麗亞·希伏楚克的故事的人們是不會覺得驚奇的。（下）（譯自「我們是蘇維埃人民」第三二六——三四〇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