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報紙，看到「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不法商人×××被捕」等等巨大的標題，就沒有勇氣看它的內容。時間也不早了，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門。
   身子坐在三輪車上，心裏着實悶得慌。車子到了十字路口，忽然有一個人民警察急急地朝我跑來，我不覺大吃一驚。看着他從我的車旁跑過，才舒了一口氣，回頭一看，原來有一輛自由車違犯了交通規則。
   穿過十字路口，有一大堆人聚在一起，車子慢慢地鑽進了人叢。仔細一看，原來有幾個學生在宣傳三反、五反的道理。算我見了鬼，出門就碰到這倒霉事。拚命催車夫踏得快。看見這些毛頭小伙子眞叫人慌，他們一下子就會扯下臉來檢舉他們的生身父親。幸好我的兒子還小，要不，眞不堪設想。
   像是有意跟我搗蛋，兩旁的玻璃櫉窗沒有不貼上紅紅綠綠的標語的：「喂！老闆！你坦白了沒有？」「你不坦白，我們就檢舉」……這些像是一隻隻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嚇得我直着頭頸不敢向兩旁看。但是，前面高高掛着的一條紅布上是什麽呢？這是一行白色大字：「堅決檢舉一切拒不坦白的不法商人！」啊！沒有辦法，我只好把眼睛閉上。
   踏進店門，職工都朝我看，我慌得抬不起頭來，心「別別」地跳。勉强鎭定了一下，像逃樣的竄進了經理室。坐下沒多久，工會小組長老張他們就來了。好！来吧！我早準備好啦！
   我不動聲色地聽着老張的話，心中暗暗歡喜，又算是打了一個勝仗。我聽出這批人只掌握了和吳主任這筆生意以及一些零星稅款的材料。其餘的連個影子都不知道。我早就知道會計主任老汪是可靠的，昨天許了他副經理的位置，他像是很高興。有這麽一個幫手，我的天下十拿九穩，篤定泰山！老張呀老張！你可上了我這老闆兼經理的當了。你所掌握的只佔我全部買賣的十分之一二呀！
   我於是裝模做樣的說了些漂亮話。估計他們已經掌握了的我都承認，並且保證好好坦白。老張他們匆匆地走了。我也就大着胆子走到外面，故意裝着輕鬆的樣子。和這個談談，和那個撩撩。當然，都說自己以前怎樣不好，現在决定痛改前非。那態度簡直是「痛哭流涕」，我自己也不相信，怎麽裝得這麽好。
   門外鑼鼓響了，準是店員工會的宣傳隊。老實說眞可怕！本來想逃進去的，但爲了表示已經「徹底坦白」，我心生妙計，索性站到門口去，還勉强做出一點笑容來。我又偷偷地觀察職工們對我這樣的態度有什麽反映，但他們都注意街上的宣傳隊，沒顧到我。
   宣傳隊喊着過來。領頭拿大紅旗的，挺胸凸肚，鐵扳着臉，像是欠他三百兩似的。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燒起一股怒火，眞恨不得上前一脚踢倒他。全是這些傢伙在跟我搗蛋。聽！他們用話筒對着我喊起來：「老闆，坦白了沒有？不坦白就檢舉你！」「老闆！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最後的機會？笑話！你們查出來了我只好說，你查不出的我也去坦白？我又不是瘟生！
   但是，雷轟似的口號聲和可怕的喊話，實在使我支撑不住了，渾身禁不住拚命地抖。
   我怕看那數不清的憤怒的面孔………。
   王副主任，這經過我「改造」的「好」幹部，約定下午來找我的。原想見面後再多用些手段，鞏固一下我們的「攻守同盟」，但是等到四點鐘還不見他來。正在着急，接到他差人送來的一封信。話很簡單：「你這無恥的傢伙！你用糖衣砲彈攻擊我，我上了你的當。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恩惠』！」我幾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怎麽辦呢？先下手為强，我趕緊找工會小組長。誰知沒等我開口，小組長搶着說：「怎麽樣？坦白勾結王副主任幹的那筆生意來了吧？」這一下眞弄得我手足無措。我吞吞吐吐地解釋：上午急急忙忙的沒說完全。小組長鐵扳着臉：「明天會不會再說今天下午沒說完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全被他們掌握了嗎？………「不會的！」我肯定下來了：「老汪不會像王副主任那樣。」這一定是小組長虛張聲勢，想嚇倒我。小組長！你可看錯了人，你敢在老子面前耍這手段，我就不理你！
   匆匆回到家裏，正想坐下來定定心，兒子放學回來□。猛不防這小畜生衝着我叫：「爸爸！你是不是奸商？是的話你就趕快去坦白吧！」我一下子氣昏了。他又說老師告訴他不坦白的奸商要嚴辦。越想越氣，趕過去給他兩巴掌，打得他哇哇直哭。
   妻跑出來了。她一面撫摸着小孩的頭，一面緩緩地說：「爲什麽打他？他的話很對。我也正□勸你去坦白，否則對你沒有好處……」我眼前突然一黑，沒聽淸她又講了些什麽話。彷彿說是婦聯會動員她來說服的。………
   緊張的一天快完了。正想鬆散一下緊張了一天的心神。忽然，一陣敲門聲，電燈光下看清楚進來的是老汪。我喜歡得從沙發上跳起來，我要好好同他商量一下對付的方法，局勢很危急了。
   但是，老汪的臉色……
   「工會讓我來通知你，給你一個最後的機會——明天必須坦白完畢！」他一口氣說完了，嚴厲、沉重。
   「老汪！你——你……」我跳了起來。
   「我又怎樣！」他猛喝：「你必須好好坦白！」說罷，頭也不回地出去了。我狼狽地看着他高大的後影。
   完了！什麽都完了！老婆兒子在向我進攻！老汪——這最後的也是最有力的防綫又被人家攻破了！………
   完了！還有什麽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