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范同志，我
   現在才知道自己的確錯了
   。不過，請你相信我，我
   絕對不是有意的。這是我的檢舉書，一共二份，請你收着。今天，我眞的得到了一個敎訓。
   「我必須原原木本的告訴你：你知道，我們的老闆也就是我的師父。五年前，我才十四歲，我爹賠了不少小心從鄉下挽人薦我到師父的翻砂作裏學徒弟。那時候是多麽苦啊，天沒亮就得趕着生火、抽風箱，侍候師父起身；晚上一直要等到別人睏得沒聲沒息了才歇。生意淸些時又得燒飯、抱師弟、洗尿布………甚麽都幹；還得時常挨打受駡看白眼！范同志，我也是人，怎麽受得了這種洋罪！我只想回家去，就是給人笑『回湯豆腐干』也甘心。可是想到爹托人薦我時候的躬背哈腰的窘相，我只好忍耐下去。
   。「解放那年，我剛滿師，留在師父作場裏做『半作』，跟同事們一道入了工會。我覺得自己在工會的教育和時常將現在同過去的對比敎育下懂得了不少事情。所以，我就常常勸吿、督促師父要老老實實做生意。師父呢，在解放後對我們倒和氣得多，平日也自稱他自己思想搞通，說事事要依靠我們。師母娘可不然，當着我的面，指和尙駡賊秃地天天嘮叨甚麽『現在待人不如待狗，給狗吃個飯團兒還會搖尾巴親親暱，敎會人吃飯本事倒不圖個報答，却想騎到師父頭上來了』。我心裏雖氣得要命，可是礙着師父面子，又覺得犯不着，只當個耳邊風，由她。
   「『三反』『五反』開始以後，我和師父舖子裏的其他工人同志就開了幾次小組會，把師父在承做國家機關、企業五金材料用具像司必令、窗門插梢、拉手等各種東西時的偸工減料、『塞後手』的情况和平時逃稅行爲都記出來，打算向工會檢舉。——范同志，那些事實，先前明知不對，只爲怕舖子倒灶，大家沒好處，一直沒敢說出來。現在人民政府發佈了八項措施，我們可就不怕了。
   「我們已將材料搜集不少，喏，就是第一份裏所檢舉的那些。
   「前天，師父把我喊到他的房裏，交給我看一卷紙，那是他的坦白報告書，他逼着要我看一遍。我也想看看他寫的啥花頭，遲疑了一會就拿起看了。這時候，師父一本正經地向我說『阿狗，不是我吹牛，我自己也做過別人的伙計，也是工人階級出身。政府的事，我比你們都關心都擁護。五反運動一來以後我就搜心挖肚腸地把我犯的錯誤記出來，想向政府第一個自動坦白。而且，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算甚麽「叫兒」資本家，比不得那些大老闆，一來就是上億論萬的。凑凑刮刮也不過是有限幾個錢，連蒼蠅蚊子也軋不上。不過，話得說回來，我仍舊要去徹底坦白的，坦白書也已經寫好，現在要你幫幫忙，或許有的事情日子久了會搞忘了，你給我代記記。我這也是依靠工人階級呀，嘿嘿………』。我連忙接上去說『師父，你自己做的事怎樣會記不起，錢是你得的，我怎麽知道？』
   「『話是不錯』，師父停了停又說，『不過我那裏記得這許多，日子長了呀！我現在誠心想向政府坦白，萬一漏了一件政府不是不相信我？這才冤枉呢！阿狗，你不是也曉得政府歡迎我們自動坦白，說坦白澈底的可以重罪輕處、輕罪免處。你們工人階級不正應該幫助我們坦白嗎？幫助我不就是幫政府嗎？我跟你師父徒弟合了這多年，你難道還不能够相信我嗎？』他見我不說話，又顧自己開嘴了『阿狗，虧你學習了這麽久，嘴巴裏人民人民的，現在幫我坦白不正是對人民對你自己都有利嗎？你師母娘兇，那也不怪她，女流之輩懂個啥些，她就徧不知道現在人民政府手裏，人民第一的了。』
   「范同志，他滔滔不絕的說了這些，我可眞糊塗了。眞的，人民政府歡迎自動坦白，我是應該幫助他向政府交代呀！他毫無保留老老實實坦白的話是對人民有利的，我也應該幫助他。看他坦白書裏的內容和我們打算檢舉的又差不多，態度也還誠懇，而且又是我的師父，平日對我客氣；我當時想不幫助他不是等於破壞他坦白的誠意，對不起他嗎？
   「我認眞的想了一番，覺得立場上也說得過去，於是，啊，范同志，我眞該死，我就自以爲是地將我們幾個人共同起草的檢舉書的內容中被他在坦白書裏漏去的幾筆告訴了他！看到老闆興奮的笑容，我還感覺自己爲人民做了一樁好事。
   「昨天晚上的工會小組會上，我將這事實向同志們報告出來，誰想大家都氣壞了，他們駡我是老闆的走狗，是替師父通消息的好徒弟；又說虧我是個工會會員，連站個工人階級立場都站不穩。還想在小組會上裝模作樣。那時你見了不是跑過來問過我麽？你不是也批評我對資產階級的本質認識不足，麻痹輕敵，受他們的花言巧語的迷惑，給摸了底去；喪失立場，做了他們逃避運動的幫手麽？又說了幫助並不是要我們供給材料讓奸商和不法資本家據此去坦白，而是幫助他們打通思想，解除顧慮……等等。范同志，不瞞你說，當時我表面上雖然唯唯否否地應你的話，但是，心裏却想，你這不就叫『關門主義』，別人想求進步表示自己的誠意都還不給幫助！老闆的思想蠻通，看他又沒有什麽顧慮，他所需要的是要我幫助他記些坦白的內容呀！
   「你走開去以後，我也賭氣獨個先回舖子裏了。怕師父見到笑話，我放輕脚步進去。嘿，師父正和師母娘在自己房裏談天，我親耳聽到師父得意地說『阿狗倒底只十九歲，直筒子脾氣，我不過人民人民的幾句漂亮話，他就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了。哈哈……他們連我在門口收進舊料時偸去臨商稅和送給王先生的七十萬元這樣擺明的事都還莫知莫覺，幾個小數目却像捧大卵子似的要向政府檢舉去呢！」隨後老闆娘尖聲尖氣地笑着說『啊唷，早曉得這樣，還躭什麽屁心事，侍候他們工人階級甚麽小心！』……范同志，聽到這裏，我眞把肺都氣炸了！原來正像你說的，他的一本正經都是為了摸底！他偸臨商稅、行賄都記得一淸二楚，就是沒有給我們知道。照我的火氣眞想打他媽的一頓來出口氣，可是，他們倆夫妻正在說自己的『成績』，這時候需要我摸他們的底了。我就咬牙切齒的不做聲，看他們還說些什麽！但門口已響起脚步聲，是同志們回來了。
   「我錯了，咳，這是一個教訓，我死死地記住他。媽的，他們就是這樣的嘴臉！
   「范同志，這就是我的第二份檢舉書，這裏面的材料都是他們自己親口說的，看他還敢賴到那裏去！看他還刁滑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今天我才明白了，眞正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