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九四二年的事。
   我從血腥都市的窒息中溜了出來，回到安靜的鄉村裏的第三天，日本侵略軍的鉄蹄踏進了正在收穫的五月的田莊。瘋狂的「蘇中區大掃蕩」在善良的人們心裏激起了忿恨，就在那一天，我失去自由了。
   我，和一個老年人，一個老婆婆，一個年輕的商人關在一起。第二天，兩個老的被叫出去挑井水燒火，我和年輕的伙伴在房子裏找到了一籃鍋巴乾啃。晚上，老的仍走進房子睡覺。這樣我知道了門外的一些事情。
   「今天鬼子受了大傷了。」
   老婆婆接着說：「我看見的。鬼子不曉得什麽時候走出了莊，到天暗才回來，一條條死狗樣的。這回他們遇到游擊隊了。」
   老年人坐下來，湊在我耳朶上說：「外面大門口，水缸裏站了兩個人，是同志，下身浸又是一個。
   老婆婆坐起來，觸一觸我的肩頭：「來了嗎？來了嗎？」
   「靜着！——就在四邊呀，到處都有我們的人，鬼子跑不了的。」
   年輕的伙伴躺下去，又坐起來。
   又是槍聲。——老婆婆聲音有點發抖：「是我們這邊的嗎？」在水裏，手背綁着，還不上二十歲。」
   老婆婆也進來了。在她的面孔上，有一種全然不相稱的不曾有過的憤怒，即使在陰暗的房子裏也看得出來。
   「鬼子不要我燒火了。我去跟水缸裏的兩位同志說了句話，鬼子看見了，給了一巴掌。」
   「你說了什麽呢？」
   老婆婆說話很吃力，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他們看見我就點點頭，是好人嘛，他們就恨鬼子漢奸。我走近些，問：哪裏人？他們說「餘東」，是南通口音。這下子就給鬼子聽見了。』
   晚上，老年人走進來。「狗養的，我挨了一槍把子，還要我挑水！」大家躺下來。老年人的頭又靠着我的耳朶：
   『共產黨就這樣惹鬼子恨！游擊隊就不讓鬼子到莊上來。狗養的說兩個年輕人是共產黨新四軍。在他們手膀上割開兩條槽，狗養的用鹽塞進去，同志閉起眼睛哼也不哼。我挑水回來，看沒有人，問了聲「痛吧？」同志說：「痛什麽？我們的手會殺死他們的！」說着向我要口水喝。站在缸裏喝不到水，鹽進了肉還有不渴的？我還沒找到舀水的東西，同志話說響了些，狗養的就過來了，一來就是一槍把子。』
   鋼鉄的鍛鍊開始了。
   天黑了不久，我可聽到人的聲音。我聽到眞正的人的聲音了。人呵，在這黑夜的囚牢裏，你的聲音像太陽光一樣射進來了。
   「我就是中國人！」
   「要我說什麽？——你們才受了騙，你們要被中國人殺死的。」
   陰慘的沉默。
   我們的門帘外有野獸的蹄聲走來走去。我們被巨人的怒吼與沉默制服着。我們的世界多麽狹小呵，但就在這個門外，多少人爲了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而鬥爭！聽，人的聲音：
   「是的，我是。」
   「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做這樣一個人。」
   「就是對付我們的敵人，相信我們自己的勝利。」
   「到處都有我們！」
   人呵，你給我們上了偉大的一課！
   再聽呵：
   「哼！不願死！——但沒有關係。」
   沉默了，再沒有聲音。
   中國人——多平凡的名字呵，但又是多奇突！我在怎樣的時候聽到這個平凡的名字呵。
   但我聽到了，在這樣的黑夜裏。這個名字在漫長的黑夜裏照出一條光明的路，走向太陽的路。這是一個眞正的人說出来的。
   老年人嘆了口氣：「要怎樣他們呀？」
   「嘭！」手榴彈的聲音，一個
   老年人起來聽了一會。外面的脚步很亂。「別響呀，曉得是誰的槍？——兩個同志不知道怎樣了。」
   大家都坐着，哼也不哼。外面脚步很亂。誰把厚厚的草墊做的門帘掀了一下，像沒有看到我們，又走了。天還沒有亮。
   早上，老年人輕輕拉開門帘張一張：「嘿，走了。」
   他們跑出去，回來說是眞的走了，老婆婆嘰咕着，說茶壺、帳子、門板，都沒有了。
   「他們呢？」
   「誰？同志嗎？不曉得是不是被帶走了。——但只要他們還活着………」
   不久就聽說，在沒有天亮的時候，就是在槍聲響着的時候，他們死了。但他們是死不了的，他們的身體還會生出火來。
   他們的四周還有無數的人。
   「他們的名字嗎？——你何必問呢？無論誰都有一個名字，而他們有一個更偉大的。」
   「他們的名字叫眞正的人，中國人，共產黨人。他們用自己的身體舖平了歷史的道路，無數的人記着他們的名字，聽他們的招呼，跟着他們走向太陽，走向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