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八期
   我離開我的故鄉杭州二十多年，最近才有機會回去一趙。到了杭州，自然要遊西湖；而况春天來了，孤山探梅是一樁最『雅』不過的事情，誰肯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呢？然而我可沒到孤山去探梅，也沒僱划子遊西湖。
   從前我在杭州住的時候，確乎是『雅』過一番的。春天來了，孤山探梅不用說，靈峯寺的梅花也非看不可。爲什麽這回沒有這樣的『雅』興了呢？思想前進了嗎？不見得。不看梅花，不遊西湖，未必就是思想前進。工作忙，沒閒工夫嗎？也未必。我有時候閒得很，儘有時間來遊山玩水。老實吿訴你：現在故鄉的一切情况都改變了，改礎得使我又驚奇，又高興。一切情况改變了，我對西湖的觀感也立刻改變了，我沒有看梅花，盪划子的閒情逸緻了。
   西湖是可愛的，尤其是春天的西湖。『蘇堤春曉』不是西湖十景之一嗎？可是過去的西湖是被那些大官僚、大地主管領着的。他們在西湖上買地皮，蓋莊子，春秋佳日，就來遊玩一番。那些大叢林像靈隱、天竺之類，也是靠地租收入來維持和尚們的生活的，可以和尙事實上也是地主。我們從前自命爲『文人□士」，一到春天，探梅孤山，泛舟六橋，或者到靈隱、天竺找和尙們談禪說理，以爲『高雅」得很，現在想起來，實在是醜不堪言。你想，西湖裝點□這棣美麗，還不是勞動人民的勞動成績？所謂『蘇堤』『白堤』之類，還不是靠勞動人民動手築起來的？過去我們坐享勞動人民的成果，自己不慚愧，還以為『高雅』，把勞動人民看作『俗人』，這不是醜不堪言嗎？
   在以前，每年清明前後也有許多農民到杭州來燒香，乘便領略一下西湖風景。但只限於比較富裕的農民，一般貧農或僱農就沒份兒了。而且那些大莊子是緊閉大門，不讓農民們進去玩的。商人趁香市抬高物價，用種種欺騙方法賺取農民的血汗錢。杭州有句俗語『刨王瓜兒』。他們把農民比作王瓜，用欺騙方法賺農民的錢叫『刨王瓜』。
   現在情形改變了。我到杭州的時候，浙江全省首屆農業勞動模範代表會議剛閉幕。一天我在西湖圖書館門前見到許多勞模代表對我說：『我們的大會閉幕了啦。今天玩西湖，明天就要回家去生產啦。』我問他現在還有人到杭州來燒香沒有。他說：『燒香是沒意思的。我們現在要加緊生產，抗美援朝。我們不再向菩薩求福，我們只恭祝毛主席健康。』他的話激動了我，我眼眶裏有點兒潮潤。
   冬去春來，是自然的運行。人類最大的本領則是能够從社會實踐過程中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同樣是西湖的春天，同樣是春天的西湖，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後，我的心情和對她的觀感全不相同，因為今天的情况已經改變了。我再不想做文人雅士去孤山探梅；我只希望再過幾年，湖上有了大規模的療養院、文化宮之類，讓西湖成爲勞動人民的大公園，我以一個腦力勞動者的資格在湖上作短期的休養，用一種跟過去完全不同的心情來領略湖光山色。
   一九五一年三月
   十五日於北京（節錄「新觀察」「西湖農民的春天」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