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組討論到肥料與耕牛了。正當大家熱哄哄的說着「遍地蚌殼可以做肥」「開荒開出來的草皮誰說不能燒灰？」的時候，突然我身邊有個聲音響得怪大：
   「最要緊的是四隻脚！」
   說話的長頭髮，小眼睛，尖下巴，他的眼光碰見我看他，就把喉嚨壓低和我說話了：「你說可不是：最要緊的是四隻脚，旣能犁田翻泥，疴出的屎尿又可下田，——開荒，肥料，有條牛就都好辦！」他叫許阿四，松山里的農民代表。
   許阿四望着我膝頭上的速記簿和鋼筆，說：「耕田沒有」條牛，就像寫字本沒有筆。——沒有牛的苦况可大着哩！我親手養大了五條牛，打理得他皮光毛滑又給人家這麽拉回去了——」他的眼睛有點溼潤，□□兩眼，他又說：
   「拿契去押，求人說情，總算借牛回來了，想着多艱難才租到一條牛呀！我還不好好服侍他？服侍牠可比服侍老子還用心機：不和老婆睡，可得和牛睡，睡牛欄；牛有點喘氣啦，大夢裏也得醒，翻身下來點燈照他，摸他，牛疴爛屎啦，找藥，熬米漿………
   「打理得好，牛壯了，壯了可不能老使喚他，折磨他呀，犂犂田，要給他歇歇，天天割上好的草給他吃，拉他去河邊喝水，給牠洗澡，用刷子細心細意的這麽刷——」他的，這麽刷手對着牆，在空氣裏緩緩的拉過來又拉過去，牛，在他眼前站起來了，站起来。
   「刷着□又要給他一隻一隻的捉虱子，捉一隻我就肉痛一次：你說牛的血那能經得蒼蠅大的牛虱吃呀！
   「冬天，用熱水給他洗，慳出禾桿給他睡人可以睡硬板，牛就要睡褥子被窩呀。勤勤的給他打掃屋子搬走糞尿，牠，淸潔爽利，人呢，又有了肥料。
   這樣，牛就高起來了，壯起來了，毛，軟軟的，皮，滑滑的，閃着光，身，粗圓了四隻脚站在那裏多神氣！誰看了不嘖嘖咀唇讚歎：阿四養的牛硬是覯！——怎麽不是呢？拉回來只這麽高，現在是這麽高！」
   他用手比劃着，但隨即抽手回來，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麽高又怎樣？人家一牽鼻子就拉回去了！
   「牛欄空着總不是法子，人總得吃，田欄得耕；空洞洞的牛總怪使人心酸，咬一咬牙，賣點東西揭點錢，又去借了。借了，養大，又給拉走，——咳，你不知道，我那兄弟租的牛打理不好，死掉了，駝一身債，差點連有耳鑊都賣哩！
   「我總是想：自己有條牛就好了，想是想了十幾年，就像摘月亮似的難，谷子担到地主倉之後只剩一把糠，憑個×來買牛！
   「舊年夏天解放啦！耕田的翻身當家啦！二五減了租，谷子也就賸了幾籮放在床底下；還說要分田分地□！好同志，好同志，沒有西隻脚你叫我們耕出佬怎樣耕法呀？我們在家裏商量過好幾天了，天大也得買條牛！有了牛，開荒生產你看松山里出模範！」許阿四的話，像他的鋤頭鋤下田一樣，深深打下我的心。
   吸了一口煙，他接着說：「錢少呢，小一點也不要緊，好好打理不就壯了麽？等到土地改革，我的牛可有風頭哩——這幾天，我就爲這四隻脚忙着到處籌錢，糶雨担谷借兩家錢，剛够買半邊，說要開代表會議□，籌得兩隻脚的錢我就趕來了，為的是這會是公益會呀！我們鄉下的人也囑托我，說向政府提意見借點錢行嗎？就看這會怎樣决定」。
   吃過飯，在會場門口碰見許阿四，他一把扯住我，眼睛瞇成一條綫，裂開嘴巴朝着我笑：「這一下我那兩條牛腿可有辦法凑足了，呀，不單我，許多人都能過這一關了。」他說得很急促。顯然是這小個子的身體裝不下許多高興：
   「人多商量就不同！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想不通的人家可提出妙法來了。說是變工互助呀！比方沒有牛的出力氣替有牛的犁田，有牛的借牛給你；錢少買牛的就合起來買，一人買一邊的的或者一個買一隻脚的。這法子可眞妙絕。到家，會上還說：老區，北方早這樣搞啦！豐衣足食的多好光景。共產黨搞起的事就是沒有錯。
   「早幾天，我那四伯也到處籌錢買不够一條牛呀，我們碰頭也想過能凑起來就好了，可是這新鮮的事兒敎人操心不知行得行不得，我那屋裏的還惡聲惡氣說會麻煩到有手尾跟呢。——現在開這次會，可給開通腦筋了牛，是買定了。回去就和四伯拍手；你不知道，四伯往年老是嘖嘖說我養牛養得眞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