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證據」之一節
   「我也貢獻一下，我唱一隻蘇武牧羊，這還是我在山東老家唸小學時學的，唱不全的地方請大家原諒！」
   這和古樹開花一樣，大家雖然覺得可笑，却也奇異，鼓掌歡迎，老吳笑迷迷的向我低聲說：
   「操那，這個人唱的歌和這個人一樣的老舊了。」
   我笑着搖頭制止他，聽這位K先生的歌聲。
   他大概有二十年沒有唱過歌了吧？他挺直的站起来，手先無從安放，最後放在背後，歪着頭，想了一會，空氣停滯，圍坐的臉孔都朝着他，帶着熱望和好奇，嘴巴都半張着，他終於艱辛的唱出來了，那陳舊、迂腐的調子，却奇怪有着一種新生的光潤從這個中年的麻木的身子裏發出來，使人覺得牠的完整和悲劇，好像一個甦醒了的古老的夢。在他的鞠躬下贏得了熱切的掌聲，有人還不滿足的吆喝着再來一個，這要求，是友愛性質，是要把他從舊夢中拚命的拉到新鮮的廣場中的一種用意。他結巴的笑着，又一鞠躬的安謹的坐下身子，老蔡站起來說：
   「我有一個提議，」他好像還站在敎室的講台上說：「我們可不可以這麽決定？我想五年以內，中國總該是一個好中國了吧？所以我想，今晚我們在場的難友，不妨同意一下，五年以後的今天晚上八點鐘，只要是我們在場的人，都各自去外灘公園相聚，最好帶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我們像這樣的歡聚一場，那一定是歡笑滲着眼淚，意義滿丈。要是不在上海的朋友，頂好按時趕來，實在趕不來，寫一封信給我們中的一個人，和自己相好的，大家可贊成□？」
   「五年太多，用不到五年，明年就行了。」他的高足小華先吵着說。
   於是，在時間上展開爭論，老蔡的期限太長，小華的又似乎短一些，最後决定了三年的這一天，通過了。
   這個提議也許引起了人們的囘思吧，屋裡的空氣漸漸奇怪的沉靜下來，高度創造出的歡樂似乎痛苦的漸漸撕成了碎片，烟霧加重的凝滯着，我們聽見三號的啜泣聲和隱約傳來的一號的歡呼聲。人們都靠在牆上，彼此間像築起牆似的沉靜起來，大家沉重的低了頭想心思，沒有人願意說話。
   這是監獄呵，苦難的中國，苦難的人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呼吸困難的人們呵，在自己所創造的節目的歡娛中，突然沉在深淵中一樣的發現了自己，想起了破碎的家庭，流落着的親人，和展開在自己面前的命運！戰士的眼淚，最偉大的，這是敵人，必須滅亡的信號！
   在極端的靜默中，我不願意打擾別人的幻想，站了起來，拿了一支煙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月亮已在移過去了，小院子恢復了黑暗的陰影，花園裏的虫聲發着單調的悲鳴，我才看到女號子年紀最小的肥短的韓月娟小姐一個站在我們窗前，正喫驚的研究我們的沉默的屋子。我問她：
   「韓小姐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裡？」
   她扭了扭頭，帶着少女的天眞和嬌羞說：
   「她們都在難過，想家，我不願意看見眼淚，一個人出來了。」
   我抽着煙，不能囘答什麽。
   她轉過身去，望着天空，忽然用低小然而是健壯的充滿情感的聲音，唱起「茶館小調」。越唱越激昂，聲音越大，唱到末句「倒不如乾脆，」她頓了一下，就很快的響亮的接下去，「大家痛痛快快的說淸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制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混蛋操的，通通殺掉！」
   她在原詞外特別加上「操的」兩個字，駡了「混蛋」的兩輩，惹得屋裏低着頭的人們都笑了起來，這笑聲是平和的，但使屋裏又突然站起來似的，恢復了活力，但是沒有了潑刺和狂亂，只是清澈的溫厚和明暢，人們恢復了交談，淸朗的笑聲，劃火柴的聲音，茶杯在木桶裏汲水的聲音，………有秩序的進行着，成了普通的生活狀態，但又異於普通的生活狀態的氣氛。節日走過去了，但是牠雕刻了每個人的靈魂深處，使他整理了自己一下，又負着笨重的壓體的行囊向苦難仰頭出發了………
   （編者按：本書最近已由上海新潮書店印行，上海山東路二〇九號經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