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個不停，隊伍在這條稀泥湯子的小路上走了三天，現在還冒着大雨追擊敵人。有的跌倒了爬起來再走，有的掉在稻田裏，爬出來擦擦泥水又跟上了。
   戰士張德成從泥裏爬起來，一面擦着膝蓋的血，一邊嘟噥。他是東北翻身農民，自願參軍的，入伍後各方面表現都好，缺點是脾氣太燥，活像個爆仗，三句話不對蹦起三尺高！脾氣燥，嘴也就快，有的話不一定在腦子裏想過，一張嘴就說。這囘也是一樣，摔了一交，他倒沒在意，膝蓋上給石子扎破了，流了血，又有點痛，他忍不住嘟噥了：「他媽的！江西路這末壞！還不如東北一個壠溝子寬呢。」張德成是懂得道理的，也不是眞有家鄉觀念，可是氣一上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同班戰士王振生一推他說：「老張，你看你！摔了跟頭怨地皮。江西路壞怪誰呀？還不是反動派糟害的。想辦法克服困難嗎？」說得張德成不吭聲了。張德成有這個長處，你的話眞在理上，馬上就能把他的火壓囘去。
   事情有時是湊巧的，張德成的話偏偏叫班裡的楊明聽見了。楊明是解放戰士，打仗勇敢，認識上也很進步，這次打囘江西，解放他的老家，他的勁可足了。走路、出差、勤務沒說過一個累字；就是有這個缺點，算是「地域觀念」吧！不能聽人對江西有一個字的不滿，誰說了他就不高興，班裡給他提過意見，班長同他個別談過，他本人也承認，可就是一時還改不過來。今天偏就叫他聽見了張德成的話，不由得接了一句：「江西路不好走，你幹嗎來的？」張德成本來往前走了，一聽楊明這句，剛壓下的火又往上一冒，也頂了一句：「我是爲着打蔣介石解放老百姓才來的，要不然，請我我也不來！」就這樣兩人鬧了點小意見，見面就低下頭不說話。班長急的找這個個別談話，找那個打通思想，兩人都承認沒有什麽，可是總覺得有點什麽，却蹩在心裡。
   二、
   部隊在胡莊休息了，張德成正在低頭擦槍，班長從外邊跑進來說：「咱們大家討論一個問題吧！」大家都圍上來了，班長向外一指：「你們看」，原來前面稻田裏，一位老太太正在用鐮刀割稻子。班長馬上提出了一個問題：「爲什麽上年歲的老太太一個人下地呢？」有的說老太太家窮，有的說老太太家裡一定沒人。班長一拉張德成、楊明：「走，幫老太太割稻去！」班長有意把他兩個拉到一起幹活，一說話就把這點不痛快說開了。
   夏天間的太陽，只晒的大地火辣辣的，汗從班長、張德成、楊明的腦袋上正直流到脚跟；他們猛幹一鐘頭，老太太把他們攔住了，坐在樹底下休息。她把大姆指一伸：「你們隊伍是這個」，班長接着就問：「爲什麽老人家自己下田呢？家裡人呢？」老太太長嘆了一口氣！胃（沒）辦法喲，不下田就胃治（吃）的哇！她擦擦汗，又繼續說：「噢（我）姓周，噢的弟子（孩子）被遭殃軍給拉夫去當兵了，舊（去）年的米穀都給他們搶的精光，老古家（胡家）的田，打不上穀交，不上糧，那不行啊。老頭子就是舊年叫老古（胡）家給逼死的」，她眼淚從她的眼裏流下來了。張德成在一旁也想起來自己的苦了！爹給于大麻子當傭工，因交不上租子給于麻子逼死了，那時自己還小，有一天牧猪囘來，猪跑了一個，王財主非叫我找囘來不可，白天找了二下午，晚上找了多半宿，連個影子都沒找到，屁股都給財主打腫了。偷偷的跑囘去躺在媽懷裏哭，後來媽也哭起來了。………那些苦一直到翻了身，才算解脫了，媽前兩天來信還告訴自己好好幹，要合羣！張德成又一想，自己前天說話是不對，可分什麽江西、東北呢？天下窮人是一家，那裏老百姓沒翻身，咱就打到那裏去。什麽路不好走了，飯吃不慣了，比起羣衆受的苦，這可算得什麽呢？自己還爲這事跟楊明吵架。想到這裏不由得臉一紅，張德成偷偷的一看楊明，楊明也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民國三十一哥哥被國民黨抓去當兵了；卅五年自己也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兵，苦罪眞不知受了多少。錦州解放參加了解放軍，自己才學習了道理，自己才明白了過去的罪是蔣介石給的，自己要好好幹，打蔣介石報仇！指揮員天天說要團結，可是自己就連班裏的同志都團結不好。窮人翻身是全國的事，自己怎麽死死的只看着自己這一塊地方呢？全國不解放，自己一塊地方也過不成好日子」楊明一抬頭正好和張德成的眼睛對在一起，兩個人都把頭低下去了，臉都紅了，兩個人恨不一下子當面都承認自己的錯誤，但誰也摸不開先說話。
   三、
   天上鋪散開了火燒雲，通紅通紅，一大片一大片的。隊伍準備出發了。張德成一拉楊明的手：「老楊，這雙鞋給你穿」。楊明一攔張德成：「老張，你看你的鞋都壞了，還要給我！」張德成一下子把鞋塞在楊明的揹包上：「我還有呢。」張德成掉頭就跑出去了。
   這兩天張德成就說頭疼，走起路來總是一歪一斜，楊明知道張德成鬧不自在了；所以他留心張德成每一步的動作，突然噗通一聲，張德成脚一滑摔在稻田裏去了！楊明一個箭步跳下去，拖出來把張德成措在身上，揹過稻田地，揹到山崗的時候，班長笑嘻嘻的跑來了，班長這兩天看出他們倆個都不蹩着勁了，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剛才張德成摔下去了，班長剛要跟下去，一看楊明下去，班長就停住了，心想讓他們互助一下，結子就解開了。這時班長迎過來只說了一句：一明、張德成你們上來了！」一把把張德成扶過來跟上隊走了，一直過了山還能够聽到他們唱：
   同志們團結最要緊，
   互相幫助互相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