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好冷啦！」炊事員老路淸早起床，微微感到一陣寒風，開門一看，蒿草上的落葉都落滿了露水；中秋之前，南方是很少有這樣冷的天氣。
   這喊聲，驚動了房東——她是一個孤獨的婦人，縐紋裏深陷着兩顆沒有光彩的眼睛，脊樑彎鸞的，當她拾起十片落葉，或顆黃豆，更顯出她是一個勤儉和刻苦慣的，她沒有兒女；安慰她孤獨的，好像只有躺在那兒不聲不響的土炕。
   自早到晚，做飯、割蒿草、刮羊毛、晒羊糞……。總之，她那樹椏般的雙手，沒有片刻的休息，在她院裏同住過一個月了，他沒見她笑過。跟她說話十次，就有十次是這樣的答覆：「不懂你說甚麽嘛！」這是碰她高興，不高興的話，就立刻扭過臉去走了。那管你滿肚皮的熱情，耐心的解釋；有時她會吆喝她的大黃狗，吡着牙，把你趕出門外。住她窰洞之前，村公所的同志，早就介紹過：她是一個有着孤僻的性格，由於長期困苦的生活，養成了她的吝嗇，而且她因爲閻匪的兵到處搶刦和壓迫人民，所以養成了對於軍人的恐懼和厭惡。村里的人，都說她是一個難惹的老婆子。她拔別人一筐蘿蔔，硬說被風刮去了；村裏演戯，損壞了她一隻條凳，賠她一斗米，她還坐在街口駡了半天，說她的傢具，賭咒再不借給當兵的使用。
   有閑，便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趁開飯忙亂的空兒，在缸裏吊半桶水或拖根火柴頭，或悄悄的掏些剩飯、菜湯、破鞋幫子、爛襪子，稍不注意，她便當自己的東西一樣的收拾起來。一天，老路想把院裏打掃一番。
   「老太太，借你的掃帚用一用。」
   「我不懂你的話嘛。」
   「老太太，牆角落裡那把掃帚，……：」
   「不懂嘛！」拿起掃帚她自去收拾晒在蓆上的乾菜去了。老路有些氣悶，但絲毫沒不高興，一想這不是甚麽克服不了的大困難，揀把蒿草，札了把大掃帚，掃了廊簷，給老媽媽掃掃鷄舍羊圈，拿起扁担，又怕老媽媽板起面孔，先給她挑担水。
   飯後，大夥圍着那支快要垮台的條棹，點一支烟，輪流的吸着，望着剩在碗裡沒吃完的幾塊蘿蔔片，很自然的，話就說到難惹的老婆子身上，有的同志帶着挑戰的口氣說：
   「那個說服了這個老婆子，出個主意，叫她笑一笑，那個便算羣衆工作做得呱呱叫。」大夥的眼睛，都瞧着老路，老路沒言語，「啞吧吃雲吞，心裡有數」。想起在家放牛的那年，家着住了一次國民黨的匪軍，他們把掃牀的掃帚去刷髒水桶，母親不肯給，埃了幾個耳光。一輩子沒出過門的老太太，那會懂得我們解放軍是老百姓的隊伍，新解放區沒有土地改革，沒有給老太太很大的幫助，我們對老太太的心事也不瞭解。再說，我們的同志確實也有些態度不好，老太太拿對國民黨匪軍的態度對待我們，就難怪老太太「腦筋頑固」。老路心裏不贊成大夥對老媽媽不尊重的態度，因此一心要給老媽媽的關係搞好。
   秋分了，高梁棒子都熟了，穀子一堆一堆，綿羊樣的蹲在地裏，家家忙着收穫，老媽媽也是起五更，睡半夜。老路幾次想幫忙，又怕她誤會的生氣，反不討好。第二天鷄叫頭遍就起牀，朝着老媽媽天天走的方向走去，走了半里地，碰上釘字路，往左邊是穀地，往右邊也是穀地，到底那塊是老媽媽的穀地，心裏十分急，也弄不清楚，只好坐在路口上等着，太陽出山邊了；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開早飯的時候到了。老路囘到家裏，知道老太太是跟別家換工去了。自己埋怨自己沒有瞭解情况，白白躭誤半天工夫。接受這次經驗，先把她的地調查清楚，又起了個黑早，拿着鐮刀，悄悄到地裏，也不言語，幫着割、幫着捆、半天割的快完啦，老媽媽提了半罐水，向老路打招呼：
   「歇歇吧，同志！」沒想到這位老媽媽也有母親樣的親熱，老路扯着衣襟，揩了把汗，一個說四川話，一個說北方話，咕咕咭咭，一面說一面做手勢，又是哈哈笑，兩人都說不出的高興，但是老媽媽說到十五年前她大兒子被「閻督辦」抓去的事情：開頭「官家」要她大兒子去當兵，她賣了兩疋布一隻羊請保長吃一頓餃子，又吸了十根棒子烟（鴉片），廿塊大洋，給保長說得好好的，大兒子不去當兵了，過了三天，來了兩個保丁翻過狗臉，說這是「閻督辦」要的門頭兵，就是老天爺的兒子也得去，結果把大兒子捆着去了。哎！針尖上的日子過一天當過一年，好不容易熬到抗日戰爭時期小兒子慢慢大了，也能担水拾柴火了，日本鬼子來了，殺千刀的蔣匪軍屁股對着日本人跑，反把小兒子又抓去了，老漢說了一兜子好話，挨了兩耳光，心裏一上火，沒上三天，活活氣死在炕上，這樣就剩她孤單單的一個人了。說到傷心處又鳴鳴的哭了，老路一看太陽過午，趕快打好穀捆，背了囘來，炊事班一見都笑了，老媽媽也咧着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