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校一部九班蔡恆
   我是來杭州準備升大學的，來幹校無非想學些新的知識，考試時，爲增加錄取的成份。我以爲共產黨來了，入學考試，一定要考他們這一套，與其那個時候吃零，倒不如現在來準備一番。我抱着這樣一種自私的心理，開始了學習。七八天以後，我的思想就開始變化，我初步認識了共產黨，幷不是我認爲的爭權奪利的政黨，他們是誠心誠意替人民做事的，我雖然覺得他們進行的革命事業，是異常光榮偉大，但我那時候，幷不願意參加。
   因爲在兩年前我結了婚，現在還有一個長得很漂亮很聰明的小孩，我的家庭，在舊社會裏還是所謂很有地位的，一向來，我的生活都過得不壞，尤其在結婚以後，我學會了跳舞，學會了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學會了一些「高貴」的風度，還學會了如何化錢，才使自己過得舒適，我把自己的小家庭處理得很美滿幸福假如我參加了革命，我就得犧牲這些。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將永遠埋在箱底，溫暖舒服的小家庭，也要放棄。想到這裡，我就害怕了，爲什麽我年紀靑靑的，就要穿那樣難看的軍衣和布鞋呢？女孩子的愛美心理，尤其使我對革命，覺得高不可及，還是暑期去考大學自己幹自己的吧！反正我不怕找不着職業，革命少了我一個人，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替自己找了這些「道理」，才讓精神安寧下來。
   接着我懂得這個世界是由勞動創造出來的，是千千萬萬工農大眾血汗的結晶，幷不是皇帝，也不是大總統的個人奇蹟。但這些絕大多數勞動的人民，三千多年以來，就一直被極少數不勞動的人，踐踏在脚底下，過着牛馬不如的生活，他們終年生產，終年勞動，但得到的都是饑餓與寒凍，自由幸福對他們，都是諷刺。他們也是人；爲什麽要被一羣人殘酷的壓迫與剝削呢？去年我到鄕下，看見農民吃的是粗米夾着雜粮，乾蘿葡片是唯一的菜蔬。住的是破草房，穿得更是襤褸不堪，但他們很早就出去種田種菜，不管風雨烈日，總是很晚才囘來，半夜裏，還聽到紡紗車淒涼的聲音，我心裡就很難過。他們爲什麽這樣苦呢？當時還以「悲天憫人」的心情，敎附近一些小孩、婦女識字唸書。但當我發現他們是那樣貧窮、愚昧、落後，我就感到灰心，他們爲什麽不變得聰明些呢？為什麽總和我格格不入，難道不知道我是為他們犧牲嗎？爲什麽不接受我這份「恩情」呢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農民之所以如此貧苦落後，幷不是他本身的責任，而是被極少數的人，用極殘酷毒辣的方式，統制他們幾千年，才造成這悲慘的結果。中國其所以這樣貧窮、落後，主要的也是佔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沒有過着人的生活。一個國家，絕大多數的人，沒有過着人的生活，這個國家，怎能像個人的國家呢？作爲一個階級而言，我家裏正是剝削別人的，不是嗎？我一不會種田，二不會織布，三不會造房子，我爲什麽要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呢？我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應該，晚上三點鐘還睡不着，一方面我爲不願放棄自己舒適的生活，而覺得痛苦；一方面又覺得這生活是可恥的，是建築在許多人血汗甚致屍骨上的，我又陷仕深深的矛盾苦惱中了。
   旣而我又明瞭社會發展的規律，剝削人，壓迫人的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一定要滅亡。所有被壓迫得不敢喘氣，被欺侮得不能活下去的工人、農人，已經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匯合成一股頑强的力量，他們正爲自己的幸福而作英勇的鬥爭，這力量是偉大的，是任何人也不能抗拒的。當我知道階級鬥爭是如此尖銳，就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以前所幻想的，用和緩的方法，改造中國，所謂改良主義，所謂第三條路線，根本是走不通的，我怎麽辦呢？即使我還可以爬上資產階級而存在一段時期，我這輩子還可以過二十年的舒適生活，那爲什麽我還要明知故犯，再去剝削人呢？我感到莫名的悲哀，所謂知識份子的自大狂，覺得自己比工人、農人聰明，能幹，前進，覺得自己的地位，比他們高貴光榮，都是錯誤的，可恥的。我站在眞理面前，站在革命力量面前，顯得多麽無用。我祗是一個自私的動物，比螞蟻還不如。嚴重的事情是，我一方面澈底明瞭自己的自私行爲，享樂生活是絕對錯誤；一方面仍沒有足够的勇氣和力量，放棄自己利益，去爲人民服務。而且我的丈夫還在美國讀書，現在又不能寫信和他商量，他雖然熱愛眞理，但不見得願意我參加這樣艱苦的革命工作，把自己弄得粗野，難看，還要去學習我們以前認爲不好的生活方式和語言，他一定不願我離開孩子，離開家庭的。這些實際問題，又減少了我改造自己的決心。恰巧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上海一位朋友的來信，她們都叫我去上海工作，待遇自然比革命工作好些，我覺得反正不是反革命，又有什麽關係呢？而且基本上還是為了人民，不也要叫革命嗎？卽使不如此，再過七八年參加，又有什麽不同呢？那時候革命也許不再艱苦了，自私的心理，又給自己找了理由。
   但眞理像把鑽子，緊緊的鑽着我的靈魂，它雖然還沒有力量使我在實際行動上服從它，但它仍有力量叫我沒决心去爲自己打算，我就這樣矛盾和痛苦，自己向自己鬥爭了一個月多，其後又有許多具體事實，又從心的深處感動了我。共產黨員捨己為人的精神，他們從存在的那一天起，就開始爲了人民的幸福、祖國的富强，和敵人進行殘酷的鬥爭，他們的生活，是異常艱苦和危險，在長期鬥爭的過程中，他們隨時隨地可以死，但他們從不怕死。爲了解放戰爭的勝利，千千萬萬的戰士搶着要去犧牲，現在基本上，已獲得勝利，但他們的生活，仍然是艱苦的，無論是首長或士兵都祇拿着一斤猪肉錢的薪水，每年兩套軍服，六雙布鞋，幾兩黃烟。而對非黨員却優待和愛護，不要求他們和自己一樣吃苦。這些高貴的行為，偉大的事實，迫得我不能再猶疑，不能再替自己找任何理由解釋，假如我眞的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其致熱愛自己的家庭，我都應該參加革命。因為這個革命鬥爭，是正義的戰爭，它將永遠跟着眞理走，它將一定勝利而且必然勝利。我想到自己的這樣貧窮、愚昧、落後的祖國，將被這巨大的革命力量，改造成民主自由幸福的天堂時，我就抑止不住內心的興奮歡狂。我想到我弟弟在一年前引用「復活」上的話——女人總是容易墮落的來責備我時，我就覺得面紅心跳，我想到我祖父在辛亥革命犧牲的悲慘心情，從新激起我革命的熱情。以上種種的事實，匯合成一股巨大力量，使我有勇氣，解决了具體事實的矛盾。
   假如我丈夫囘國，知道我是爲着自己澈底解放，更爲着千千萬萬同胞的澈底翻身，他一定會勉勵我去參加的，萬一不這樣，我犧牲了個人愛情，將會得到千萬勞動人民的熱愛，無論如何後者會比前者使我覺得生活更有意義。暫時離開可愛的孩子，當然覺得難過，但參加革命工作，更是為了愛他，爲了使他將來有着幸福的生活。至於拋棄舒適的生活更不用說了，參加革命後的精神快樂將遠過千萬倍於不革命時的物質生活，何況革命不是爲了受苦，而是要改善人類的生活呢？因此我很快樂很勇敢很堅決的參加革命工作了，許多朋友都來信羡慕我，喜歡我，說我進步很快，我告訴他們說，幷不是我進步，而是眞理的力量大，她像我最傾慕的愛人一樣，緊緊誘惑着我的靈魂。新婦女週刊社編（每逢星期五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