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冬底，我被關入哈爾濱日寇祕密牢獄第二天早晨。
   當鐵鍊的聲音，在獄室的穿堂裏嘩朗響起來的時候，我從鐵門上小窗縫子裏，偷偷的向外看。和我同室的那個犯人，站在我身後，他從縫隙間，指着走過去的那些人，告訴我說：
   「脚上帶上鐐子的，都是紅軍！」
   我知道他說的紅軍，就是抗日聯軍。我第一次看見這些兄弟，很想等他們走囘來時，再看看他們；可是同屋的犯人又告訴我：
   「等他們倒完，就開咱們的門，讓咱們去倒尿桶了，要準備一下，日本看守可厲害呀！」
   倒尿桶時，我看見穿堂的兩側，完全是一間間相對着的獄室，黑色的鐵門都在關着。我很希望看看和我一塊都有那些友人被捕了來，可是連每個門上的小鐵窗，都用鐵劃子反扣着，那嚴密得很！就像我昨夜被捕時，是被蒙着眼睛送到這兒來，此刻還不知道這所祕密牢獄究竟在哈爾濱哪兒一樣，也不知道每個房間都關了一些什麽人。
   以後，牢獄每天靜得像一座墳墓。寂寞得要死。只有牆壁上前人留下的字跡，給我莫大鼓勵。這些字跡有一多半是東北抗日聯軍的同志們所寫的，有的是歌詞，有的是感想，有的是自述，文的末尾還寫着抗聯某某部隊的番號；鮮明的「共產黨萬歲」的字樣，不知道是用什麽器具，深深的刻在地板上。所有這些，使我的感情時時在燃燒。
   不知道爲什麽，人越是在這種地方，才越感覺到同志間的愛和關心是多麽偉大，多麽迫切需要！不久，我發覺夾雜在日本看守間，常常到我們窗口來送飯送水的還有兩個年輕的中國人，一男一女；看他們慘白削瘦的臉色，很拘束謹慎的樣子，我猜想他們也一定和我是同樣的人。趁着看守不備，我們談過幾次話；知道男的姓李，是抗聯第三路軍所領導的徐澤民十二支隊的戰士，因為來哈爾濱採買物品，被漢奸出賣而入獄的；女的姓王，叫小紅，是三肇事件中，在肇源和她三個姐姐同時被捕的，押在這所牢獄裏已有一年，她的三個姐姐都已經先後病死在這裏了。
   她和李，每天總有一個時間被從監房裏提出來，在穿堂裏燒爐子、洗碗，或者給看守洗衣服。我們熟識以後，在看守不穿堂時，他們就常常打開我的小窗子，來和我談話。我們互相鼓勵，說些對將來的希望的話。
   過了不多久，我換到一個單人的小屋子裏去。到這房間第一天吃早飯時，我從對門的小窗口中，又發見了與我一起被捕的友人老王。他也看見我。我們是多麽高興呀！以後每逢吃飯，小窗總開着，我們就總是互相對望，或者用手懸空劃字談話。我也介紹小紅和李與他認識；大家感到多大安慰，提起無限勇氣。
   可是，忽然有一天吃早飯時，老王的小窗子沒有開，屋子裏也沒有動靜，他不見了；老李和小紅在這天也沒有出來，這使我很奇怪。吃完飯，小窗關上以後，我就從窗縫一直盯着他那間屋子和穿堂，看有什麽事情發生。午後一點多鐘，兩個日本看守走來，打開了他那間房門，立時，我看見一雙穿着舊皮鞋橫躺在地板上的腿脚，從門開處露出來，只是沒有看見上身；不過這人明明是死了，兩個看守把他的屍身攔腰拿過來，用蔴袋捲起來就抬走了。我心裏打了一個冷戰，我想：老王完了，給人弄死了。我好半天茫然的怔在那裏。同時想到：今夜一定該輪到我的班了，因爲老李和小紅說過，這牢獄是常常在夜裏祕密處死犯人的，在我的房間裏，就被餓死過一個人，牆上還有他的留字。
   這一天，我只是想着老王的死，我的死；和死的滋味。
   但是，一夜過去了，兩夜過去了，並沒有人來絞死我，第三天去倒尿桶時，竟在便所裏遇見了老王。他沒有死，我也沒能向他打聽那死的人是誰。我只懷疑，那個房間裏只有老王一個人，怎麽會又拖出去一個死屍。
   一直到這天下午，老李和小紅才又出來幹活。他們的眼圈紅腫着，顯見是哭過。又過一天，得了機會問他們，才知道死的那人姓劉，是個有確實證據的共產黨員，已經進來很久，受過各種刑，身體成了殘廢，因此總躺着。我沒有在窗口見他取過飯和水，便誤以爲屋子裏只有老王一個人。日本人因爲除了他自己，再問不出別的人，才在那夜把他用藥毒死的。小紅和老李說着的時候，眼角上含着淚。小紅說完又悄着聲，豎起大拇指頭來對我說：
   「共產黨好樣的呀！爲了抗日，光在這裏邊死了多少！」
   老李告訴我：三肇事件的徐澤民同志被判死刑，在這監獄裏於死刑執行前自殺以後，陸續被難來的抗聯同志，連「法院」都沒見過，大部份是在這所祕密牢獄裏處死了；光在一天夜裏，就有二十八個人被塞到松花江的冰窟窿裏去。他說完悲痛而又鎭靜的說：「共產黨人就是這樣，只要爲國爲民，自己任啥也不顧惜的呀！」
   老李這强有力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過去還不到一個月，因爲看守們說他要炸獄，也不知把他弄到那裏去了。
   血！這些鮮紅的血，它激勵着我，敎育着我，使我度過獄中生活。而無數無名英雄和共產黨人的鮮血，也終於給東北人民贏得了光明和幸福。這是值得我們在今天深深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