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先生是個有輝煌成就的優秀學者，死後留給我們四大部全集，約達一百五十萬字，這里包括了浩瀚無邊的學問；淵博精湛的文字。詩經、楚辭、莊子的研究，尤其犀利賅博，這些古董，我從前讀過，後來也搞過，得聞先生的敎益不淺，因而也很知道聞先生治學的甘苦滋味。他的研究態度異常謹嚴，方法間或有值得商量的地方，如從大體上看，他却比淸代樸學大師高明得多。
   不過，仕這篇短文里，不想談這些古籍的整理工作，避重就輕想談一談他的雜文。如所週知，聞先生是詩人、學者、戰士；他會寫詩，會寫密緻的攷據文字，也會講演，叮噹響亮，雄偉磅礴，會煽動羣衆。至於雜文，他也來得，雖不能卓然成家，可也有其爽朗明快的獨特風格。全集中戊集所輯的雜文凡一十八篇，沒有一篇不是爽朗明快的。就是已集所收的十二篇演講錄，嚴格說來還是雜文，如誇張點說，有的簡直是詩，有詩的節奏，有詩的旋律。「關於儒、道、土匪」「五四斷想」「可怕的冷靜」「一個白日夢」「獸、人、鬼」等篇，明快中還帶潑刺，爽朗里仍露鋒利。喜歡讀雜文的朋友，我想，一定也喜歡這些文字。「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一個——這是演化，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出，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這是革命。」（五四斷想）「一個儒家做了幾任官，撈得肥肥的，然後撒腿就跑，跑到一所別墅或山莊裏，變成一個什麽居士，便是道家了。」（關於儒、道、土匪）「這年頭愈是年靑的，愈能識大體，博學多能的中年人反而只會挑剔小節，正當靑年們昂起頭來做人的時候，中年人却在黑暗的淫威面前屈膝了。」（八年的囘憶和感想）這是隨手拈來的，要慢慢的摘錄，還可以抄上幾百行。
   我們平時不談雜文則已，一談起來總是稱道魯迅，是的，魯迅的雜文獨成一家，是雜文發展的最高峯：潑刺犀利，曲折隱晦，使偏鋒，兜圈子，愛用反語，引徵廣博，這是魯迅雜文的特色。
   聞先生與魯迅原是處在同一時代，跟同一敵人——封建文化、買辦文化作戰。但是魯迅採用的戰術是靱，而聞先生却用的是剛。靱與剛原是一個戰術的兩面，戰鬥性沒有什麽兩樣。不過從前用剛或則易折，今天反可制勝。
   談雜文的發展歷史：那是頗爲遠古的事，硬要追尋祖宗的話，大約孟子莊子，就是罷。前者明快，後者放恣。聞先生正和魯迅一樣，都受過孟、莊的影響，尤其後者。盡管他們如何的攻擊過儒與道，魯迅也無法不承認：「就在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寫在墳的後面）文體的影響，已有沫若先生的「魯迅與莊子」可以證明。聞先生在「莊子」一文裏，也處處誠心誠意地讚美過莊子，受莊子的汪洋恣肆的文章陶醉過：「讀過莊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麽的愉快。你正在驚異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躊躇的當兒，忽然又發覺一件事，你問那精緻奧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樣凑巧的曲達圓妙的辭句來表現它」。（莊子內篇校釋）這看法當然是早年的事，後來聞先生的思想由玄學中蛻變出來，這才無情地反戈倒擊斥莊子爲騙子。他對於專給統治者發明駕馭術的老莊，從思想上給予澈底的淸算。但聞先生的雜文風格，或多或少總是受過莊子的影響，那似乎是事實。
   我覺得他的雜文也有其值得我們學習、發揚、加深、擴大的必要。因爲在反封建文化、反買辦文化的鬥爭上，我們還需要這種爽朗明快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