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的愚行是生的智慧，哦，勇敢的鷹呵！………可是時候到了，你的一滴滴血，火花一樣熱的，會在生命中迸發了火燄。
   ——高爾基：鷹之歌
   這是一個平凡的事實，平凡得正如這不平凡的時代裏每「個小小的插曲。
   但是，你說我應該怎樣稱呼他呢？說他是我的一個學生嗎？可以這麼說，我曾敎過他書，我們曾經有過短期的師生關係。但是，不是的，他不屬於我，他是屬於這爆發着革命熱情的整個時代的。而且他早以他的行動超越了我，走在我的前面了。今天在我們之間，被敎育了的實在不是他，而是我。
   就在昨天，落着雨的下午，我碰到了他。我正在寢室中靜靜的讀着梅林的「馬克思傳」，沉醉在這曠代偉人的生活與思想中，忽然我聽到了叩門聲，得得，我想，會有什麽不速之客在這兩天來訪我呢？來不及整理我的驚擾的思緒，一個穿草綠色軍服的瘦瘦的靑年，已經走到我的面前。
   「林先生………」
   我發呆了片刻，突然醒悟過來了，「是你呵！」我叫了一聲，搶上去握着他的手。暫時之間，我竟激動得找不出話來說。我上下打量着他，臉孔黑了，人也瘦了，只是兩隻眼珠子仍是那麽閃亮地，像星，像爝火。他脫了帽，頭上滴着汗，滴着雨水；脚下是一雙破襤的橡膠鞋。
   ××
   「林先生………」這聲音，對我不是陌生的。聽到了它，我就想起了三年以前的事情。
   那時我已經進了這個大學，因爲學校復員，開學較遲，便在家中暫時住下來。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的一個在附近中學裏敎書的朋友，有事要到上海去，邀我去代課，於是我第一次地經歷了敎師的滋味。我所代的課是高中一年級英文，課本是英文「新中國」本來沒有什么好講的，但是我却有機會接近了一批年齡與我相近的年靑的朋友，他們的眞摯與熱情，常常使我把上課視爲一件樂事。「新中國」是一本很荒謬的書，除開它的枯燥堅硬的文字外，文的內容，它的有意的歪曲，無意識的誇大，也含有很深的毒素的。在講解文字之餘，有時我便依着我的看法，給以分析與駁正。我的話常常溢出題外，但是同學們却聽得更加聚精會神了。
   兩個月的時間就這樣的過去。我因爲學校有通知來，不久就要開學，只好離開了。就在臨走的前一天，我在家中休息，忽然來了幾個學生，其中有一個，便是現在站在我前面的着軍服的少年。不過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麽瘦長，臉孔有些蒼白，可以看出是一個不很建康，而且好靜的孩子。
   「林先生………」
   同樣是這輕輕的腔調，兩隻亮亮的眼珠子盯着我，像星，像爝火。他顯得有些羞怯和侷促，斷斷續續的對我說他們組織了一個文藝團體，說是希望我能常常和他們談談。
   「但是你不知道明兒我就要走………」
   「我知道的，」他笑起來，「不過你還可以常常寫信給我們。」
   我們還談了一些另外的什麽事情，我介紹胡繩的「思想方法論初步」和徐懋庸的「怎樣從事文藝修養」給他們，要他們向圖書館借來看看，因爲這二本書都很淺，很有益。我還告訴他們作者是曾經在這中學裏敎過書的。
   「你知道嗎？」他忽然說：「有人在背後說你閒話呢，說你不該在課室裏談課本以外的事情。」
   「隨他們去吧，」我說：「反正我明兒就要走了。」
   這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我曾疏疏落落的接到他的信，和他們出版的油印刊物。在學校中我覺得他是比較沉靜的，少說話的，但是信中却變得很健談了。他告訴我不滿意這學校，這裏的師長，也不滿意他自己。他說因為化在課外的時間太多，他還留了一次級，說以後一定要好好的用功，尤其是對於數學和英文。爲了不辜負家庭的期望，他說决定要做個好學生。
   ××
   可是他沒有實行自己的話，不久，他離開學校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感到怎樣的驚異，因爲我已經漸漸的看出了他的思想發展的軌道，在這樣一個心跳的時代，他是無法做一個「好學生」的。拉馬爾丁的話給證明了：鴕鳥的羽毛不適宜於海燕。
   我們之間的聯系中斷了許多時候，一直到杭州解放前的一個月，我才又忽然接到他的信，內容是這樣的：
   ××先生：久不給你信了。因爲時局急轉，預料必有一番生意好做，故我已同我的師父，趕到這裏，現在暫時住在我師父外婆的家裡。我們都好，只是人手還不够，不知道你這邊有沒有相當的人？只要忠誠可靠，能吃苦，無論是算帳的，跑腿的，或者辦理公文的人都好。切切爲要。
   筆蹟很潦草，歪歪斜斜的，署名則是一個從來不曾見過的名字。但是我立刻猜到是怎麽一囘事了。祝福他吧！他畢竟已走上他要走的路了。接着，在杭州解放前的一個星期，又來了一封信，內容也很陰晦，只是說如果有人的話，可以去找本市某紙店裏的葉先生接洽。我看看信上的郵戳，是從臨安寄出的。我久久地注視着我手中的這封信，我激動，我覺到一個新的時代的脈膊，在我手上跳躍着了
   而現在，他就在我的前面。
   ××
   這是一個意外，一個難得的重逢。我熱切地問着他這半年來的經過，他的生活，和他們的工作進展的情形。他吿訴我現在在臨安，這次是有事來杭州，才趁便來看我的。他說了許多事情，他說，在工作中學習了許多在學校裏不能學到的東西，說，這一次幸好的决心出來，否則，到現在還陷在那個小城市的泥淖裏，蒙着鼓皮做夢呢。（他笑了）說，他有許多許多缺點，現在都在集體的鬥爭生活中克服過來了。這一些他都說得很簡直，很樸素，但在我聽來□是那樣生動。他又問起我關於那個學校的近況，和他以前這許多同學的情形，忽然他問我：
   「李××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女孩子嗎？她怎樣了」
   「她也走上了這一條路。不過現在不同我們一起了。在衢縣那一邊渡江的時候，她和另外二個女同志一起，要衝過這一帶封鎖線。經過詳詳細細的檢查，什麽都沒有發現，她們可以過來了。但是其中有一個胆小的，忽然發慌起來——這也是難怪的事情，於是想偷偷的把打在襪筒裏的一張文件丟掉，這一下，就被發現了。她們幾個人，一起被抓了去。」
   「以後呢？」
   「還有什麽以後！以後，就沒有了消息。」
   他苦笑着，很沉靜。我却為一種嚴肅的哀感怔住了，千百種紛亂的情緒，都一起襲來。我癡癡地看着他的褪色而落了一個鈕扣的過於寬大的軍服，他的黑亮的眼睛，他的瘦瘦的爲日光炙黑的臉孔，沉毅，興奮，但顯然有些營養不良，我問他，現在的生活怎樣。
   「苦總是苦的，」他說，「不過苦得愉快就是了。我想我們年靑的多吃些苦也好，記得什麽人說過一句話，我們幹革命工作的應該像冰一樣，不要貪圖溫暖，否則，就要溶化了。」說着，他笑了起来。
   「那麽你的身體呢」
   「還好………只是前一個月曾經咯過幾次血。」他好像有些羞怯。停了一刻，又說：「這也許是支氣管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出血，不怎麽嚴重的。你看，我的精神一直很好，沒有疲乏過呢！」
   分明這是一種自欺的愚弄，一種騙人的慰藉，這樣淡淡的、平凡的幾句話，却使我的感情受了雷擊一樣的震動。是的，多少人都像他一樣，以火一樣的熱情，戰勝了疾病，痛苦，一切的磨難，而這熱情，却是以一滴滴生命的血燃燒成的。窗外的雨聲逝去，高爾基的鷹之歌」，在我心中響起了，我緊緊的握着他的手，我凝視着他的閃亮的眼珠，像星，像爝火。我眞想緊緊的抱一抱他的瘦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