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快要完結的時候，本來在山上打游擊的解放軍，就走下山來，和渡江過來的解放軍，在縣城裏會師。國民黨匪軍，却先在城裏洗刼了一頓，轉進到山上去。於是人民解放軍囘到山上去兜剿，很快地，這些匪軍的殘餘，就要被完全肅清了。
   到了六月初，魯競業這老頭子的煩躁愈來愈甚，幾乎跟着國民黨匪軍的被肅淸成反比例。他只曉得一天到晚的吃東西，好像企圖把自己的肚皮脹破了，把所有那些田地和房產都吃完。而且老是駡人，摔東西，正同末日就要降臨到他的家裏來一樣。甚至有病人來求醫的時候，都要像驅逐乞丐一樣被驅逐出去，他的妻子弄得駭怕極了，帶了小兒子避到娘家去，剩下了他和助手，還有兩個僕人。
   十日的下午，老頭子坐在他的外科室裏發呆，透過那被敲破的玻璃窗，他看見大兒子魯國正穿着破爛的衣裳走進大門，腰裏還有一枝手槍。老頭子站起來，呆呆地看着他走進室裏。
   兒子說：「爸爸！我囘來好幾天了！」
   老頭子一語不發，凸着氣忿的嘴吧，看着窗外。
   兒子又說：「爸爸！」
   做爸爸的仍舊一聲不響。
   於是魯國正說：「你為什麼看見我，像陌生人一樣呢？」
   老頭子發怒道：「怎麽我敢看你是陌生人呢？這裏的所有房子，財產，鄉下的許多田地，都是你的，我不過是你的老僕人罷了，怎敢把你當作陌生人看待呢？」
   魯國正道：「爸爸！怎麽初見面就說這許多話呢？」
   老頭子說：「這些話就傷害了你麽？如果說傷害了你，你的爸爸被你傷害得多一千倍。」
   兒子說：「我一點也不懂這些話的來歷」
   老頭子說：「你當然不懂這些話的來歷。聽說你在共產黨裏做了大官了。」
   兒子說：「怎麽說做大官呢？我們共產黨裏沒有做官的，只有做人民的勤務員！」
   老頭子說：「那減租減息的告示不是你們貼出來的麽？在過去，誰敢動我魯競業一根汗毛？我醫好了縣長太太的病之後，捐來了，稅來了，我說，我家裏是沒有捐沒有稅的，要末叫縣長自己來討。有那一個田租繳遲了，我可以請警察去。現在你們共產黨來了，說我田地多，要多出米，又鬧減租呀！減息呀！一點不講人情，要把我老骨頭都啃爛了。」
   兒子說：「我們有這許多田地了，應該多出米的！難道叫窮人拿出米麽？至於減租減息，大家都一樣。」
   老頭子的鬍鬚都氣得翹起來了，在過去那些日子裏，他是天高皇帝遠，只揀好田地買，只揀有錢的病人醫，好好地放高利貸，好好地吃飽肚子，一件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現在呢，他覺得末日已經到來了。他吼叫道：
   「完了！完了！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是我的餅印裏敲出來的。人家對我說，你的兒子在縣政府裏做官了，減租減息，决不會減到你自己頭上來的。那裏知道你進城四五天了，足跡也沒有在家裏出現，還談到什麽呢？我現在明白了，『養兒防老，積穀防飢。」但是我呢，養了一隻老虎了。」
   兒子說：「爸爸！這幾天因爲着實忙所以沒來見你，請你原諒，至於減租減息這些事情，慢慢的會使你明白的，現在我不想和你分辯了。到現在，還沒有吃早飯，肚子餓得鬼叫了，媽媽和弟弟呢？我想見見他們，吃點東西，馬上要上山打仗去。」
   這樣一說，老頭子的氣有點軟下去了：「他們都到你娘舅家去了，你要吃，自己到廚房去吃吧！這裏的東西都是你們的，怎麽不給你吃呢？只有我，可吃不長久了。我過去要每天吃五頓，現在減到四頓，看來，將來兩頓都吃不成了。」
   「這是我的錯，給你大學一讀，頭腦就讀得這個樣子了。革命，這叫做革命！」
   窗外忽然下起大雨來，屋子裏有些陰暗，老頭子的心格外陰沉了，但看着兒子這個樣子又覺得可笑，他不知道應該恨兒子還是恨自己。一年以前，兒子大學畢業囘家了，他非常高興，以為可以替自己守家立業了。那裏知道，他在家裏鬼鬼祟祟的，時常引許多陌生人在一起談論什麽的，有一天半夜，兒子忽然不見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有幾十個兵圍住了房子，搜他的兒子，說他兒子是共產黨。隔了幾天，大家謠傳他的兒子已經在山裏當了三五支隊了。於是駐在城裏的師長，時常叫他去盤問，他說他不知道，也不中用，他說他和縣長很要
   好，也不中用，一定要他囘答兒子現在怎樣。他後來實在回答不出來，只好罷了，但也總算受盡委曲，現在呢，兒子竟囘來革自己的老命了。想到這裏，他又恢復到方才的忿怒。
   兒子匆匆的吃了東西，就囘到房間裏來，說道！「爸爸，我忙得很，要走了。你不要時常氣惱，這是大家的事，你氣也不中用的。」
   魯競業說：「你去吧！你死到你要去的地方去，但願一生一世不再見你的面。」
   這時候，雨已經小下去了，他眼睜睜的看着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的微雨中，心裏覺得更沉重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