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庭會議在三哥的主持下開幕了，事先，我們曾三番五次地去請過爸爸，要他來主持這個會議，可是爸爸始終不理睬我們，這兩天，他整天到晚的愁眉苦臉，不講話，看到我們就把眉毛蹙得更緊，本來最能討得他歡喜的妹妹也不敢到他跟前去了。今天，我們想使家庭的空氣更歡樂，更活潑，特地動員了小妹妹去請爸爸，但當妹妹還不曾踏入他的房門，他就囘過頭，揚着手，很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讓我安靜一些！」累得妹妹跑囘來，伏在媽媽的懷裏痛哭了一場。
   「我老了，不中用了，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你們們去攪你們的吧！」我聽到爸爸這樣喃喃地在自語。
   雖然請不到父親，不免有點掃興，但大家還是很有興緻的圍坐在廳堂裏的圓檯子旁，舉行我們的會議。
   推讓了一陣，還是由三哥當了主席，他整了整衣服，站起來說：
   「我們這一家人在國民黨統治下的昨天果然能靠爸爸一個人撐了錢使十幾個人吃得好穿得好，但是在今天却不可能了。「不做事的沒飯吃」，像我們這樣子十多個人坐起來玩，不想法弄點事情做做，以後是很危險的！……」
   「所以我說，老三，還是過去好，你却偏偏說是現在好……」媽媽不等三哥說完就搶着說了，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給二姊打斷了
   「媽媽，你錯了，像我們過去這樣不做事却吃魚吃肉，這種生活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你想，爸爸當公務員的本分薪水是多少，憑他這一點薪水可以買點什麽東西，要不是弄外快：……」
   「好啦，好啦，」媽媽急煞了：「我不同你說，什麽外快，敎人家聽起來不好意思，再說，你父親在樓上，你們說話也應輕一點。」
   二姊在父親眼中是個激烈派，對於家庭一向很不滿意，時常諷刺塗脂抹粉終日打牌的大嫂子，自己却不肯坐在家裏做小姐，跑到附近鄉下小學裏去敎泥漿臭的小學生，說話一點也不讓人，常常跟媽媽頂槓。
   「的確，我們過去的生活是不合理的，我們只要拿一份窮苦的鄕下人家來比，他們男耕女織一年到頭沒有一刻空閑，但是仍然連糙米飯也吃不飽，衣服七補八釘，小孩子連小學也上不起，我們家裏却能靠父親一個人就能過得這樣舒服，這就是沒有道理的事，要是沒有我們這一批只吃飯不做事的人，那工農大眾一定不會這樣苦了，這就叫作剝削，我們的舒服是剝削了他們的血汗才得來的，我們自己沒有去剝削，國民黨政府幫助我們去剝削。他們要改造自己的生活，就起來革命，推翻國民黨政府，現在他們革命成功了，還能允許我們像過去那樣過下去麽？」三哥對着母親，也對着大家很和緩地說。
   「老實說，我們過去的生活像一粒虱子或臭蟲一樣，專門吸食窮人的血液，養胖了自己。」二姊說到這裏，伏在媽媽懷裏的八歲的小妹妹，撲赤的笑了：「姊姊說得這樣有趣，臭蟲是臭得要死的呀！」
   「二小鬼專門說這種不好聽的話。」媽媽也禁不住笑了。
   「現在別的話不要多說了，我們還是商量自己日後怎樣生活要緊。」大嫂似乎有點心急，大概她怕二姊又會用言語去刺她，看她臉孔漲得比過去塗了胭脂都還要紅。不過話得這樣說，自從解放以後，她從未上朋友家去打過牌，過分鮮豔的花衣服也不穿了，特地新做了一件士林藍布的衣服，一反她過去認為士林布是人人都穿土俗得要死她不能上身的觀念，胭脂花粉也不大施用了，很有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意思。
   「是的，大嫂說得很對，我們還是來計劃以後的生活吧，現在就將各人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最近每一個人的腦子裏總都有過盤算的，由我先說吧。」三哥說到這裏，停了停，母親挺了挺腰，圓睜着眼睛看着三哥，在老人家的心裏，兒女中最有希望的還是三哥，她要聽聽他的好計劃：「這個學期，我已從學校裏畢業了，我想把自己所學的應用出來，所以我已决定到工廠裏去工作。一個朋友已爲我接洽好了。」
   「那個廠裏的待遇還好麽？」媽媽問了，姊姊却投給她輕蔑的一眼，好似怪媽媽不該事情未做就先問待遇。
   「還可以，大概除自己吃飯外，還可以供給一個人吃飯。」
   「噢，這樣低的，一個工程師…………」媽媽搖搖她的頭，表示很失望。
   「我現在不是工程師，只是一個工作人員，也許普通工人的技術要比我高，我還得跟他們學習呢！至於說到待遇，我們很可以曉得以後不會太高的，現在我們要抱定帶着饑餓去工作，我們想，國民黨反動派退走時，把所有帶得動的金銀財物統統搶走了，帶不動的也毀壞了不少，留下來的就是一片地面和一些空屋，有人說，台灣一省比我們本土都還要富。這就好比一個家庭遭强盜搶刼而破產了，以後要振興家業，非要一家人勤苦工作省吃省用不可。
   「我還是去那個小學裏工作，對於這個工作我很感興趣，地方人士還要推我當校長，他們這樣信任我，我很感高興，但我又怕自己能力不够，所以這兩天，我的腦筋裏儘在計劃怎麽樣辦好那隻學校。」姊姊的態度總是那麽的嚴肅：「有人說，你為什麽不到都市裏來，鄉下怪沒味的，我總覺得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都市裏總不是好現象，我很曉得，有許多人，本來在鄉下很可以做點事的，却偏偏要擠在都市裏，昨天我到街上去溜了溜，看到多少人兩手插在褲袋裡東蕩西轉…………」她故意將眼光掃向她的大哥和大嫂，很有挑釁的意味。
   暫時的，會場上沉默了片刻，那盞一百支光的電燈，照着每張嚴肅的臉。
   「那麽現在輪到大哥哥說了。」主席很簡單的說，以微笑迎着大哥。
   「我麽，我不曉得怎麼樣好。」開會二小時來，大哥始終沉着臉，玩弄着桌上那張剛從日曆上撕下來的小紙頭，這樣捲也捲，用手不斷地滾，一會又一會，白紙也給染黑了。
   「我的意思你應該囘到鄕下去，我始終覺得你和嫂嫂兩個人不該跑到都市裏來，」二姊帶着責備的口氣說：「我都給你們想過了，囘到鄉下去把那爿小布廠重新搞起來，布機紡車家裏都有，你們夫妻兩對於這項工作又是內行，現在最要緊的是生產，應當每個人都能參加生產工作。」
   「對的，我們還是囘到鄉下家裏去，人民政府是獎勵生產保護工商業的，旣然我們有現成的器具，而且都是內行的，還要找其他的門路做什麽，我們兩個人在解放軍未來之前就商量好了，將來囘去做老事體去。」
   「我也帶蓓蓓囘鄉下去，」媽媽興奮起來了：「紡紡線我會的，妳們爸爸年老了，讓他囘鄕下休息去。」
   「媽媽，明天就去吧，我沒有到過鄉下呢，那個大洋囡囡要不要帶去送給對門寳兒呢？」妹妹嬌滴滴地捧着媽媽的頭頸說。
   「四弟仍然進學校讀書，我們這許多工作，供一個人讀書總沒有問題的。」三哥和二姊不約而同地說。一家人只有我跟妹妹和小姪兒是消費的，我覺得很慚愧，他們這樣愛我，我很激。
   「那麽讓我也跟你們到下去織織布吧！」坐在落裏的女工友阿花也笑角嘻地說。
   「歡迎！」嫂嫂太高興了，把聲音提得很高，累抱在手裏睡熟了的小女兒嚇了一跳。
   「小妹妹，唱隻歌，我們可以散會了。」
   蓓蓓一骨落地從母親懷裏滾下來：「你們唱，我扭秧歌舞！」妹妹的小屁股隨着歌聲扭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