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個把火光炬執在自己手上，而追隨着光所照明的方向，一往直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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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在夜氣如磐的時候，沒沒無聞的推動歷史。沒沒無聞的推動了八年。
   在八年戰爭的霹靂似的開端，那是如火如荼的日子，也是如醉如癡的日子。每個智識份子有自信地而又帶着茫茫然的喜悅，投身於戰爭，正像降落部隊推開機門，按緊傘扣，垂直下降時的情緒一樣。
   宦鄉最初降落在太行山。他當時大約是這樣想過：向敵人進攻的，莫妙如槍，莫善如槍，因此，他穿起棉軍服，這穿棉軍服的身裁，原是穿入時的西服的。他打起草鞋，那草鞋所露出的脚尖，本是最敏於分辨狐步與華爾滋的樂調的。他向黄土一般渾厚的農民用黃土一般渾厚的語言交談，他本來是坐在外灘江海關大樓的辦公廳內用英語辦公的。
   他參加的是怎樣的一支游擊隊呢？我記不清楚了。現在只依稀記得是由一個大學敎授領導的。從這一個霹靂時的開端起，他戒下煙，他戒斷賭，他戒絕舞，一直到現在。復員之後，在上海重逢，他問我：「沒有學跳舞吧，學會了是很迷人的。」
   游擊隊轉入豫北（也許是豫西南），也轉入了低迷的時期，最後，他腹部中了一槍，這一彈，使他轉為文人。他當時大約這樣想過：只要是向敵人進攻的，拿槍也好，拿筆也好。
   誠然，尼采說：「只要是吹向敵人進攻的角聲，總是悅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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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線六年，他在顧祝同手下辦前綫日報。
   顧祝同是製造磨擦的專家，所謂第三戰區者就是一座大磨坊。磨出的粉，是戰士的骨灰，磨出的漿，是戰士的血淚。
   在那樣的時候，辦那樣的報，也就是說要在可詛咒的地方擊退可詛咒的時代。藏身敵壘之中，是易於乘敵之隙的，但也易於爲敵所乘。可是在磨齒之中，報紙由五六百份的發行額暢銷到九千份。這數字足以說明前線是一張像樣的報。他呢，本與顧祝同素昧平生的，而兼任了顧的機要祕書。記得在上饒荷葉街時期，顧差不多每晚和他通一次電話，聽他分析時局。在八年戰爭的末期，顧若對蔣家政治有所獻替，大約總要事先和他商榷。
   報紙辦得像樣，本易動人猜疑的，而又以疏間親取得顧的寵信，這更易招忌。然而當政協决議撕毀之時，宦鄉脫離前線了。顧祝同雖然謗書盈篋，尙念念不忘的，一再勸他到徐州綏署去，或者做新聞處長，或者另辦一張報。
   陳布雷所走的，他不走。陳布雷所不走的，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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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與顧祝同遇合之間，但他與其周圍的牛鬼蛇神往還之間，他並未失去作爲一個現代的中國知識份子應堅持的原則性。凡政治上，他贊成以及他反對的，凡人事上，他贊成以及他反對的，當需要有所表明時，他總像一面鼓一樣響亮地囘答你。
   他是一個血性人，他是一條漢子。他不慣於掩飾自己，正如不慣於修飾自己。如果彼時彼地，只有他適宜於挺身露面，急人之急，那他决無所瞻顧。
   舉幾個例吧，據我所知，馮雪峯是他保出獄中，吳大琨之得釋，他也費盡脣舌，羊棗案發，人人自危，而他也曾在顧面前力白其無他。以致顧祝同常頭痛地對人說：「宦鄉總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夜正長，路也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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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浙贛之戰爆發後，劉建緒兵團從蕭山一直往下垮，三戰區長官部也張皇倉卒地從上饒撤往福建建陽。報社員工器財也隨顧祝同的姨太太一同爭先恐後地向後轉。從第三戰區的司令長官一直到販夫走卒，把安全都神聖地付託給未拿國家一份軍餉的仙霞山脈。誰先越過仙霞山，誰就算避過一場虎列拉似的巨難。
   宦鄉，他一個人留在上饒荷葉街，出最後一張報。他只留下了一部破舊的平版機，也只有這一部平版機才會願意留下，在那時。
   黯然分手的一刻，他的妻問他出完了最後一張報，如何走呢？
   他指着牆角的自行車。
   我沒有問過他，騎着一輛自行車，馳驅在因倉皇撤退來不及破壞的公路面上，只見旗靡轍亂十里無人時是感覺得寂寞麽？還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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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戰爭的末期，東南半壁，比防空洞中的空氣還要稀薄了。我們需要的是聞一多詩中所喊出的火，而我們所得到的只如安徒生筆下賣火柴小兒劃一根火柴所取得的溫暖。
   而我，和我相近的朋友們，正和魯迅所說：「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却是分明的看見周了圍的無涯際的黑暗。」、
   而他，和他相近的朋友們，正如魯迅所說：「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出微茫的希望；眞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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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讀過蘇聯建設時期的作品，一定會爲一個鐵路司機開着一個剛修理好的火車頭而創造出新的運煤紀錄而神往的。
   如今，新中國的歷史火車頭正有進無退地向前突破。
   宦鄉，曾沒沒無聞的推動歷史八年，今日他更將無我地駕駛着歷史的火車頭，揹重若輕如飛地前進。
   他本來是交大學鐵道管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