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蔣介石小朝庭從南京潰逃以前，在李宗仁傀儡戲熱烈而香豔地演出的時候，在那最後的幾天，我是躱在我底小擱樓里面的。我底小擱樓就在這小朝庭，這傀儡戲台底附近，周圍住着的是麻木而求生的人們，司機、鞋匠、妓女、廚子、警察、和算命的瞎子們。我以前咀咒過他們。但是在這個時候，在傀儡戲台浸在英勇的學生們底血泊里，溫柔香豔的聲調不得不還原為惡毒的嘶吼的時候，血腥和黑影擴張到我底這危機底四周——在這個時候，我底隣居們底叫駡、笑鬧、悲哭和歡笑就給了我一種我也說不出來的力量。我也就覺得我是比先前的兩年更懂得他們了。
   這或者是因爲，在我們之間，共同的命運顯得更清楚了。每天有一個賣零食的瞎子經過這些街道，戴着一頂破草帽一直遮到眉毛，像一切瞎子一樣地仰着頭，在泥濘里或尖突的石塊之間，兩條瘦長的腿不斷地顫抖着。他底呼叫特別尖厲，像是狂喊似地，每在呼叫的時候就要掙扎地伸長了頸子，於是整個的頸子都紅脹了起來。最初我想，他為什麽要這樣用力呢，聲音小一點，平和一點，人家也可以聽見來買他底東西的。但當血腥擴張到我底這小擱樓四周，並且沉重的枷鎖懸在我底頭頂上的時候，我會因他底這叫喊而抬起頭來——我就也懂得他為什麽要這樣狂喊了。我們有時候也是這麽狂喊的。他是一個衣裳檻褸的，高大的老人，骨架很雄偉。常常在深夜里，疲乏得眼前出現了幻景，我就看見，在廣漠和渾沌中間，在血腥、泥濘和火光之間，這高大的、雄偉的老人，狂喊着而跨了過去，踏碎了一切的監牢和戯台，大地在他底脚下震動，沉重的枷鎖也就斷落。
   後來就到來了久久期待的、大砲底雷鳴。這是四月二十號底晚上，一直到黎明。我躺在我底小擱樓里，天色開始發白的時候，砲聲猛烈而密集，同時傳來了人聲，雉啼犬吠，汽車馬達底轟響，和兵營里的緊急的號聲。然而，雖然有這些聲音，似乎仍然很是寂靜，似乎寂靜是奇異的，莊嚴而不可破壞的。掛着破紙的窗戶上，光線由灰白而朦朧，又由朦朧而明確。這一切聲音是歷史行進的聲音。對於這個城市，這一個新奇的，偉大的黎明。
   在爛兵們潰逃的時候，我底隣居們里面又掀起了一些波動。兩個當警察巡官的連夜跑掉了，一個丟下了他底跛腿的母親和瞎子弟弟，一個丟下了他底剛剛生了小孩的妻子。汽車司機也走了，是臨時决定的，走的時候眼圈一紅一紅的，跟他底親戚說，過幾天就囘來，但也許不知道哪一年再見了。
   砲聲，爆炸聲和火光，和澈夜的槍聲，殺人犯和流氓的政權，和它底傀儡戲台被粉碎了。四月二十四日黎明，我們底戰士們進入了南京。
   大街上擁塞着人羣。有五六個戰士正在搜索小街轉角的一個警察局，一個肥大的商人想從警察局旁邊的牆壁下溜過去，被一個戰士命令不許動，他就緊貼着牆壁，張惶地兩邊看着，兩條腿和兩隻手想要縮起來，但仍然那麽肥大，穿着嗶嘰的長袍，使得人羣哄笑了。
   警察們中間有兩個在被命令繳下武器的時候，不知為什麽用一隻脚跪了下來，但後來他們又站起來，在牆壁面前排着隊，自己笑起來了，於是人羣哄笑了。
   「不要怕！」一個工人快樂地說，張大着嘴。
   「我們是來歡迎你們的。」一個工人追着一個戰士跑，並且害羞地笑着。那戰士笑着，站下来對着他望了一下。
   在通往飛機場的大路上，一個戰士病倒了，全身冷汗，爬不起來。他底兄弟們扶持着他。羣眾包圍着他們——任何地方，祇要他們一停下來，羣衆就包圍着他們。大家建議他們叫一部車子，因爲病了，是應該坐車的，要是「那些爛兵」，早就拉伕了。但戰士們一聲不響。我們說：我們可以替你們叫車子的，付錢就是了。但一個年靑的戰士却頗爲生怯地回答我們說：「我們不要坐車子的。」人們自告奮勇地替他們攔了一輛路過的馬車，車伕也高興地同意了，但戰士們却扶起了他們底生病的兄弟，頭也不囘地往前走了。他們歇下來的時候我們又趕上去，生病的戰士掙扎着起來走，但立刻倒下。在我跨上去扶住他的時候，一個苦力也跑上來扶住了他。「我們大家扶他走！」人們說，但戰士們，疲憊的，從深夜里就開始行軍，還沒有吃飯，而揹着幾十斤的戰士們却不同意，他們重新扶着他們底生病的伙伴前進了。
   在治安維持會里，擠着」些肥胖的人們——和那個緊貼在牆壁上，使得羣眾哄笑的傢伙一類的人們，在那里打恭故揖。也有一些昨天的劊子手，搖身一變的。但我們底戰士們冷靜地看着他們，羣眾擁在門口。一個靑年號召大家去飛機場幫助戰士們做一點事情，要十個人。有兩個苦力害羞地，歡喜地笑着走出來了，立刻就走出來了十幾個。
   一個戰士在路邊上枕着揹包歇息，離他不遠，一個窮苦的老人蹲在地上從自來水龍頭里放水洗臉，他們在話着家常。戰士閉着眼睛笑着，老人帶着孩子似的喜悅大聲地說着。他們都是山東人。「我十幾年沒囘家了。」老人說。「往後囘去罷。」戰士慢慢地說，閉着眼睛，迎着陽光笑着，躺在措包上。
   我底手上和身上仍然留着那生病的戰士底濃烈的汗酸氣。這種氣息使我喜悅而驚悸。我走進了逃竄掉了的「衛戍司令部」底房子。這地方，幾年來，是被工人和學生的鮮血，和全南京人民底憎恨所衝擊着的，我聽見一個學生說：「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囘非來一下不可！」大家笑着叫着，檢拾着滿地的凌亂的公文。我檢到一片紙，大約是什麽小軍官底日記，上面寫！「我突然聽到一個令人不能相信的消息：政府懷疑我們幹訓隊和共產黨有勾結，昨天派了一團人來把我們解散了。我的周圍是多麽黑暗喲！」我又檢到了一個子彈殼。在一間辦公室的牆壁上，逃掉了的殺人犯們，走狗和奴才們塗寫着各樣的歪歪倒倒的字句，一些無恥的咒詛！
   戰士們已經在「總統府」門前佈崗了，匪徒們底血腥的統治結束了。
   下午落雨，大隊的民兵運送物資的江北的農民擁進繁華的街道。他們沉默地走着，對這奴役和刼奪了他們多少年的城市好像無所感覺，什麽也不看——他們已經佔領了它。一個戰士在雨中走在大街中心，抬着頭，粗聲地唱着歌。
   昨天，我曾經爬到一座樓房頂上去，看那在混亂中奔逃的軍隊，叫駡鞭打，拉伕，全街的恐怖死寂和零亂的槍聲。那時候天氣很晴朗，城市四周的山巒可以看得很清楚。這是生我、養育我，從幼小的時候起，就給了我巨大的創傷的城市。它是用苦水和濃烈的黑暗養育了我，和我這一代的人們的。但我們也瞥見了在黑暗中閃耀着的火光——如今這黑暗的監牢底屋頂被掀掉了。
   沉默前進的戰士們，粗壯，檻褸，沉重的農民們，掛着手溜彈的年靑英勇的鄉下少年和遲鈍高大的老人們，他們經過這繁華的城市而不旁顧，他們繼續前進，要去解放新的城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