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家胖不算胖。」這是我家鄉裏的一句諺語，意思是：大了也許要瘦的。也還有一句：「女大十八變，臨上轎還有一變。」接下去的是：「越變越好看。」
   這是就生理上的發展說的。一個人的思想、情感、行動，在整個生命的過程裏，決不能停留在固定的一點上，它們在形成着，在破壞着，然後爬上新的一個階段，成爲另一個形態。「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已不足畏也矣。」這是說一個人定型了，在事業上已經沒有發展的可能。我們所接觸到的一些風雲人物，不論是目覩或是耳聆的，他們並不是一下就成了目前這個樣子，而是「其所由來者漸矣」。魯迅先生說過：一個大革命家，也並不是一落地的啼哭就帶着革命的聲音的。（記大意）他是發展過來的。魯迅先生自己就是從「進化論」發展到「階級論」的。聞一多先生，由「新月派」詩人而成了革命烈士，這個距離是多麽大！
   定型是死的，發展是活的——然而它却有反正兩個方面。胡適是「五四」時代精神領導者之一，曾經舉起文學革命的大旗向舊的壁壘進攻過；我在中學時代，在「科學玄學」論爭的時候，也曾傾倒過推薦「放屁放屁，眞正豈有此理」的「何典」的吳椎暉，但是，這些當日的「權威」後來却來了一個「向後轉，開步走」，一直走到今天這個樣子。這負號的發展，比定型更壞，因爲定型不過是精神變成了木乃伊而已，它不會作惡為非，損人利己。
   發展，是經過鬥爭的，方寸的戰場之上，兩個自我在慘酷的廝殺，在舊的倒下去的廢墟上，新的生命才可以呱呱墜地。聞一多先生說過：「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當他去戰外面的敵人的時候，他必定同時或已經戰勝了自己。
   一個人的發展，決定於他的生活環境，也决定於他自己。設若不發生「七七事變」，聞先生可能永遠把自己關在水木淸華的「清華園」的書齋；雖然他要的不是「咫尺的和平」，可是那時候，他同羣眾，同時代，相距有一大段距離。對於一個人發展的影響上說，外力當然是主力，可是徒有外力也還是不濟事的。有的人生活在鬥爭前線上，而內心却在打算着退却的；有的人置身在熱烈的場合裏，却是「心遠地自偏」的；有的人參加了轟轟烈烈的運動，却是「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外力來推你，你却不動，結果還是停留在原來的那個老地方。自己有了「能動」的力，然後才可以和外力來一個裏應外合，主觀上有了新的要求，客觀上送過來的東西才容易被接受。當然，這是辯證的，主觀上新的要求，也還是由於直接的生活經驗（正面的號召；反面的促迫）和間接的生活經驗（書本）所提供出來的。
   發展的第一個前提，是捨棄。為了自私的觀念捨棄了新的而抓住了舊的，這樣發展下去，一定是脫離時代，脫離羣眾，終歸趨於反動一途。「語絲」時代的周作人，總算得是一個鬥士，後來發展到把光頭照片刊在「論語」上，大作其「前世出家今在家」的五十自壽詩。在北平已陷敵的時候，他因爲捨不得他那「苦雨齋」式隱士生活而留在那裏邊，由於想做「蘇武」而發展到實做的「敎育總監」了。
   捨棄，不是一句話，它對於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是一個生死問題。聞一多先生說：「以前是那樣想的，我們朝着相反的方面去想，準沒有錯！」他是主張「矯枉」一定要「過正」的，他到「不習慣」裏去找新生命。你看他是多麼捨得，爲了鬥爭，他連生命也捨棄了。
   今天，時代鋪就了一條通到新世界去的大道，但我們却不能以」個依然故我走上去，捨棄了舊的，才能够讓新的補進來。但是捨棄决不能是口頭上的，它是脫胎換骨一樣的生痛，雖然生痛，然而，你必須拿出勇氣來！
   （文內引聞一多先生的話，是何達先生告訴我的。—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