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够否認科學的社會性。無論將科學當作器用看也好，或者當作一種思想體系看也好，科學總得在社會中長成。
   科學的眞理是必然經得起考驗的。自以為是的未必是，要人家說「是」才算得「是」。直覺的是非不能算是科學的眞理，就因為直覺是主觀的，或者說個人的。說科學的眞理是客觀的，卽指眞理的社會性而言。科學離不了一些傳統，每一個新發明要在這個傳統中找着它的地位。這就是指一般所說的科學思想體系而言。但傳統就是社會的。我們不能够想像一種科學的發明遲早不爲別的科學家所承認的。這說明科學的論著爲甚麽都求着——並且也必需——公開的發表。「為大眾所承認」是科學眞理的試金石。任何一個科學家研究都少不了社會的約束與鼓勵。
   如果我們將話講開些，專從個人事業的觀點來看科學的研究，我們便不容易看出科學研究與社會的關係。例如，許多科學家從他們直覺的自省，他們不能意味到他們的工作有任何社會的機能。他們認爲研究完全出於自發，一點社會的責任也沒有，一點社會的動機也沒有。如果我們不能從這個出發點來檢討科學研究與社會的關係，一切的討論仍祗是在敲邊鼓，完全沒有摸着問題的中心。我們下面便要從兩方面來討論這個問題：（一）從思想與行動的關係來檢討純科學——科學理論——研究的社會關係；（二）從行爲動機的分析來檢討科學研究的社會淵源。
   除了極端狹義的功利主義者外，我們不能事事都要用「金元」來作價值的標準。許多純粹科學的研究者，很少會承認他們的事業是有任何功利動機的。一個天文學家作宇宙演化的推測，或一個數學家對於素數的積纍研究，或一個物理學家對於力的新解釋，他們的心目中可以全無社會的影像。如果我們定要說他們的研究是以民生福利作出發點的，我們是不顧文字意義的瞎說。他們存心顯然是從來未曾想到任何應用價值的。他們將研究當作一個人消遣事業——所謂爲眞理而求眞理的超然態度。定要將社會功能的大帽子套在他們的頭上，他們不僅會感覺到「受寵若驚」，反有時會覺得頭疼。
   但這種不自覺不能够證明科學研究是與社會絕緣的。科學研究决不是一種孤立的偶然事業。從整個社會看，科學研究是一串不斷的發展，每一個科學家的研究都是繼承着前人研究的餘緒，並且也遺留給後來的人許多研究的端倪。在這發展的鎖鏈上，專從單獨獨地的一環或一節看，自然都有它自全的體系，卽首尾相銜的整個性，所以個人的工作，如此看來，也就好像沒有多大的社會意義。正如一個高度分工的現代工廠，從製造過程中某一個階段看，一種也許沒有甚麽實用價値的。例如在一個電機工廠中，有一部分工作將銅絲包上不同顏色的包皮。專從這一階段看，這一步工作好像專為滿足這一個工人的美感而將銅絲裹上紅綠藍黃種種彩色的包皮。但從整個製造歷程講，這一步工作是將來識別各種線路的憑藉，因此然後各種電路才不會紊亂，所以它是製造電機不可或少的一步工作，顯然有它的實際效用的。同樣，發明X光線的也好像是無所爲而爲玩意，但我們如果追究該項發明的整個歷史從電磁的研究到X光醫藥應用，便在在都有實用的目的，處處都有社會的意義。許多在孤立的個人圈子中瞧不出社會的意義，從遠景的，歷史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來它們的社會意義了。顯然地，我們是無法從個人的範圍，或者說，根據個人的內省，去發現每一件工作的社會功能。祗有從社會的觀點，從整個着眼我們才能發現每一種研究的社會價值。
   現在我們轉到第二點來討論。一個科學工作者對於他自己的工作不但看不出社會的意義，而且常常藉着它來逃脫社會的現實。許多科學工作者鑽進科學的研究中，正好像蝸牛生長一個硬殼鑽進它裏面去一般。眞如AlDous Hux loy所慨乎言之的，科學研究是忙裏偷閑最愜意的工作。實際生活是困難重重，荊棘遍地的。許多人便靠醇酒婦人，賭博競技，電影音樂，或黃色刊物，來麻醉自己，來躱避現實。科學工作者便靠書本，靠實驗，去度過他們夢幻的生活，去灑脫他們塵世的憂慮。這眞是一種理想的解脫。科學研究沒有醇酒醉後的頭痛，也不像戀愛，有爭風吃醋，生男育女的危險，也不像賭博有患得患失的痛苦。更妙的是這種生活不會遭人冷眼，你鑽得越殷勤，人家越會羡慕你、稱頌你。越往尖處鑽便越得社會的保障。因爲一個人如果往前鑽，鑽到一個專而又專的問題，誰也不曾想到過的，它便變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權威——一個尖頂上的科學家。他如果更自私一點，用許多莫明其妙的術語，將他的研究來裝飾着，結果是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實際上也沒有人肯化工夫去瞭解他。他便以爲是世界第一流學者，因爲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專家。他與社會的絕緣便顯然也是有作用的，因為這一重隔閡變成了他生活上的保障。換句話說即使一個科學家蓄意與社會絕緣，其動機仍免不了是社會的。」
   對於科學家的這種玩世態度，我們認為是非常不幸的。原因是它阻滯了科學的進步。沒有社會的接觸，而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祇是孤零零的一個點，進步固然談不到，意義自然也沒有了。祇有在發展中的東西，才是活的。孤立的思想體系，和一切沒有根的植物或沒有新陳代謝作用的動物般，是無法找着生命的。如此說來，任何純粹的理論的科學研究，决不能完全撇開社會的聯系。我們現在姑置此不談。但一個科學家總得吃飯穿衣的。正如J，D，Bernal所說的，「不論科學家本人如何想法，沒有一種經濟制度願意供養科學家藉科學以自娛的。
   但我以爲卽從科學家本人來說藉科學研究來消遣也决不是他本人的素願在他開始研究科學之初，他定有更現實的目標。那時，他與社會的接觸一定更密切。祇是在習慣以後，他才會採取這種超然看法的。人生的一切大都如此。表面上看來無所為而為的行爲，其起始原是有所為而為的。正如一個人因爲胃痛而抽鴉片，若干次後便上癮了。旣上癮後，不必要胃痛——實際的需要——亦得抽鴉片了。這時，它便似乎祗是無所爲而為的壞習慣。對於許多人，科學的研究亦如此。因此卽從個人講，也祗是從片段的生活史中，科學的研究才似乎沒有社會的意義。若從整個看，從發展的全程看，科學的研究是不能遺世而獨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