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來，你能說日子不長？你一走，我三日兩趟的進出你家那瓦碧牆紅的大門，安慰你上了年紀的老母。我跟她說了又說，說你不是上濟南，就在瀋陽，你母親暗下翻過地圖，死都不會相信你會跑上那麽遼遠，不是隔一兩個縣，眞正的隔了兩三個省份的地方去。她老人家老是老淚縱橫的嚷着要我想想辦法，託個人情，卽使不能出來，送點衣着棉□去也好過得舒宜點。（□老人家一心信着你給□到牢監裏去啦！）我是淸楚你的去向的，但跟她說來說去，她還是一個，「你用不着瞞着我，我年紀雖大了，我淸楚得很。」要我怎樣辦，怪你這樣走了？倒怪我自己口拙。今晚二更的鑼□從巷子里敲着過去，夜也□得有點寂寞，忽然一道急□的敲門聲音，這樣晚了還有什麽稀客，你道是誰？我親自上去開門，蹌蹌惶惶闖進來的就是你母親，害得我驚嚇得什麽似的，原來她這樣深夜而來只是爲了吿訴我說你現在在北平。一你說得對，老三到過濟南，這孩子倒有出息，當了個兵。」她三步兩脚的闖進我的書室，「哪，看這個模樣胖了點？」你母親掏出你一張穿棉大衣的照片。「胖得發福了呢，伯母，我苦口婆心地跟你說上半年，及不來你老三這短箋一頁，三言兩語來得有用！」你母親仰面大笑。老三，我可眞形容不出來，你自己去細細體味，六十歲的人，滿臉枯皺了，笑得有孩童一般愉快和天眞，還帶一份做母親的驕傲。爲什麽能不驕傲呢？有這樣一個兒子，噍，穿着這一套軍服。
   你母親邀我明兒上你家里喝杯酒，我說：「得。」你母親也應着「得，得。」我從來沒有看見你母親有過這般忘形的得意過，你呢，你曾見過沒有？如果這時候，你也在這里，你看到這份喜祥的景像，你也許會看不清楚，我看得見，喜悅的眼淚滿滿的啃住地□皺了的眼眶上，不讓它們滴下來，多麽珍貴，多麽美麗的眼淚！我說你也許會看不清楚，你可懂得？我說你在那個時候，那喜悅的眼淚，也許欣然的模糊了你的視覺的。
   你母親一再凝視着你的照片，彷彿疑心着這究竟是什麽人。這有什麽不是你呢，這有什麽不是老三呢？
   「當了兵，嘻，當了兵呢！」
   她唸着，她細心睇凝着。
   朋友，（生疏嗎？）同志！別以爲我亂了筆觸了。你曾聽到一位年邁可敬的女人，在我們這古舊國家里，在她一生中那一年不是兵災馬亂的，在他碧瓦紅牆的街上，她曾經躱在門縫，躱在窗角邊探望那些踏遊街頭的兵，懷着多麽沉重、恐懼的心，生怕那些大兵鬧進屋子來。今天，當人民解放大軍整列闊步的打從她碧瓦紅牆的街前經過，她起先還閉緊了大門，她坐在自己屋子的深室里，而忽然聽到街上的歡騰迎喊聲音，他不由自主的移走向窗前，這是一幕什麽樣的畫面，（那是你所熟識的）而使一位母親怎樣喜出望外的驚奇！孩子和婦女，工人和學生圍住了他們，聽他們的歌唱，一陣一陣雷動的鼓掌，這些來的是些什麽人？和不久纔從這城市潰退下去的穿得差不多老兵殘卒一個模樣，這些究竟是些什麽人，是兵。同志，「兵」，這個字，映在這位母親的心中是怎樣可敬而偉大的字！這位母親，第一次，在她生命里第一次笑着走進這些兵的隊伍之中。
   她凝視住這小小的照片，她的臉上爲什麽不能有這份驕傲的顏色呢！
   「你看像不像一個兵！」
   「像得勁。」
   「跟城里的解放軍一式一樣。」
   「一式一樣的，伯母。」
   還嫌我寫得欠詳盡？得了吧，也够你細細揣摩，細細體會一整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