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市图书馆

县委决定我到猪尾巴村扶贫，说是该村村长旺堆指名点我的将。临行前，秦副县长找我谈话，说猪尾巴村人均收入不足千元，那个旺堆简直就像丐帮头子，软塌塌粘乎乎的不能干，拎掉算了。我点点头，退了出来。旺堆这个人我了解,20年前我从华水毕业就是下到猪尾巴村劳动锻炼的，并娶走了他的一个堂妹,那时他就是生产队长，人长得肌痩，小鼻、小眼，但鬼点子特别多，最明显的特点是手紧, 人家说他从娘胎落地长到50岁没穿坏两双布鞋，一件开花破棉袄，据说是他结婚那年做的。他脸皮厚,会软磨，秦副县长就领教过他的软磨功夫。有一年化肥紧缺，旺堆找秦副县长批条子，去办公室找两次,秦副县长不理睬。旺堆打听到他家住址,便不再去办公室找他，每天分早中晚三次到他家门前“蹲点”。一见秦副县长下班回来, 旺堆就从挎包里掏出窝窝头, 一边歪头啃，一边斜眼瞅着他, 一连三天秦副县长都装没看见。到第四天见旺堆像死狗一样蜷在自家门口，也慌了神，赶忙扶起。旺堆有气无力地说, “秦县长，化肥……”秦副县长当场从本子上撕一张纸，一笔批给猪尾巴村50吨。中午旺堆到我家吃饭，笑着讲了上面的故事。我说，“赵树理写了个‘弯弯绕'，你旺堆活活是个‘绕绕弯’”当时旺堆说：“只要给化肥，哪怕骂我是猪大肠里的蛔虫。” 五年前，猪尾巴村巳百分之八十户住上了瓦房，今天怎么退转成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了呢？这个疑团困绕我一路。踏上小南岗，见猪尾巴村村头集合一群小学生，旺堆身披破棉袄,跑前跑后整理着队伍。见我一到跟前，就手舞脚蹈，领几十个学生一齐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拚命地摆手，指着旺堆的鼻子说，“出什么洋相？明知是我来,还搞这个名堂”。旺堆抢去我肩上的提包挥手让学生散去，嘿嘿一笑说，“晁大官人，不欢迎你我心里过不去哩。” “尽搞花架子！ ”我说，“人都讲你旺堆鬼点子比夏天鲤鱼肚子里的籽都多，一个猪尾巴村让你搞了几十年，人均还没出千元，我怀疑你有埋伏。”旺堆抖抖身上的破棉袄说;“谁有粉不往脸上搽？穷名誉好担呀？ ”我说，“你再埋头蔵尾的，上头可要抓你的典型了”。旺堆不再说话,把我领进他家堂屋。为我倒了杯水，诡密地笑了笑，“抓？抓我痒痒？我皮厚着哩。我要你来扶贫，挑明一句话，就想问你要三套水井设备。我打听过了省里下拨一批扶贫款子，用多用少，你这个水利局长有权。” “就凭你这张油嘴？ ” “我有秘密武器，银鱼干、中华大老整、真正甜水自然生鳗鱼 “有这些‘飞毛腿'就攻无不克。” “你给设备？ ” “我给。不过你我兄弟明人不讲暗话，你得把家底给我抖抖。” 旺堆又不言语了,低头沉思一会，又望我嘿嘿直笑，但笑得勉强。我还想再拿话激他，就听远处响起了雷声，屋里也跟着暗了下来，旺堆站起来，说，“你上床眯一会，我去工地。”我说我也去。旺堆说，“那好,一阵去,吿诉你，赖狗岗切岭工程还是你五年前来放的水利样子，还有小南岗三眼水井,我们猪尾巴村百十个劳力兵分两路，干了三个冬春还没干出个鼻子眼来。”这我清楚，猪尾巴村过去穷就穷在“水”上，其实，水很多也很近,村东紧挨着天井湖，但水被一道赖狗岗堵住了，若把岗岭切开，全乡投一万民工也够干两个冬春的，现在猪尾巴村先上去了，而且一干就是三年。我听了就有点激动。登上岗头，见赖狗肚子巳被齐刷刷地劈开，大沟又宽又深,在沟底挖泥抬土的人群活像蚂蚁蠕动。我心里直发热，觉得愚公就在眼前。旺堆指着沟底说,“喏，那是你嫂子和你二个侄女，土方按人头包到户，人人拚命我说：“我也去抬几筐旺堆说，“用不着，猪尾巴村父老乡亲可把你当圣人供着，说你肚里的学问顶上千军万马哩。” 落雨了，越下越大。旺堆把破棉袄顶在我头上，对沟底喊，“收工喽一”拉我正想回村，就见一个人火急燎燎地跑来J 离多远就喊:“旺堆，水井要塌方！”旺堆叫了一声“天呐！” 撒腿就往小南岗跑。我知道出事了，也跟着跑。到了小南岗，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仲春的雨很凉，毛衣淋透了，我觉得像掉进冰窟里。旺堆却像抢鲜水的鱼直往前脚，离老远就喊，“抽水机！抽水机拉上来没有？ ”没人答应。他跑到井崖，见抽水机巳被淹没了，就骂，“人死心也死？ ”说着*绳于系在自己腰上，吼道，“放我下去！ ” 我一把拉住他，也用同样的劲头矶道，“你不要命啦！”话音刚落，轰然一声闷响，一口深井消失了。旺堆一屁股坐在地上，泥塑般地不言不语，任风吹雨打。回到家里，我们换了衣服，为驱寒旺堆特地烫了一壶酒。天仍在下雨。旺堆说： “我为什么心疼那台抽水机？ 它是猪尾巴村的宝贝呀，这几年旱了涝了，全靠它解救。它为咱村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尽忠报国……”他抿了口酒；“你不是问猪尾巴村的家底吗？我把馅儿露给你，但不许往外张扬，如今猪尾巴村比10年前确是鸟枪换炮了，按县里定的标准，我们村巳够进入小康了。但我还觉得心虚，咱底子薄，一遇大灾大难还会露出穷相来。所以我咬牙拼命就是干10年20年，也要把水引上岗，让三千亩岗坡地旱能浇透涝能排尽，土地季季长粮食，过日子才有保险。你说我打埋伏，我有250亩水面，只上报15亩；300亩棉花只报3亩＞，180亩小烟一分未报。我自己有驼绒棉袄，有羽绒衫，去年小儿子从外地捎来一件真羊皮茄克衫，但我都没穿。我为猪尾巴村到乡里、县里搞化肥、籽种、柴油什么的都穿这件破棉袄。他们一看我这副穷酸相，就不来卡油了，或许还能搞到免费的。咱庄户人不能显富，一显富就破财。你没听说，‘老农民修地球，各行各业都擦油'。小小的三百户人家的猪尾巴村供不起那么多盖楼的、铺路的、买车的、更经不起酒盅端的。为了财不外撒，我上报打埋，我穿破棉袄，乡长县长大会小会上骂我是贫困村，是一块破门板，一条烂门帘，影响了全乡全县的形象，给我们黄牌警告。我不急不臊不亏不屈，我旺堆说上天也是一个小村长，就掌管这么大一片天地。这片天地活了，我旺堆也活了，别的都是扯淡。” 我严厉地批评了旺堆的瞒报行为，但我还是和他碰了杯，并说：“兄弟，明天就派人去拉机井设备；顺便把外贸局的江技术员请来。我娶走了你一个妹子，今个来还你一个金娃娃。” 旺堆的脸又活泛起来，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又在想什么鬼点子，他站起身来，抖抖袖子，双手一抱拳道：“晁大官人，你虽然是猪尾巴村的女婿，但我还是要代表全村老少爷们给你深深鞠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