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溪市图书馆

今天是旧历腊月三十晚上，老飼养員刘振武不听队长劝說，又在飼养点过年了。他从一九五六年当上飼养員以来，已在飼养点过了八个年了。
  旧历三十晚，围子里格外热閙。日头刚下山，炞炮就响起来；噼啪的炞炮声，伴着孩子們的笑閙，还有那“嗙嗙嗙”“叨叨叨”剁餃餡子的菜刀响。这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飘到飼养点来，傳入老飼养員的耳里，是那般柔和、亲切、动听……
  这些和諧的音响，好象述說着庄稼人家的富裕和幸福，述說出每个社員滿腔的喜悅。这数不淸的“叨叨叨”声里，也有从自己家門傳出的。老飼养員想象得出正在剁餃餡的老伴的神情和姿态。一想到老伴，老飼养員高兴里夹点儿气恼：哼，瞧吧，明早回家吃餃子，还得落場埋怨，什么“成年熬大夜，过年也不得閑”啦，什么“就是鉄打的汉子，也抗不住”啦！每逢这个时候，老飼养員就有一百句話頂着：“应該知足，比起我过去叫別人支使那咱，我如今是天天过年哪！”再不然，就提提往事。不过，最好別提那些了。提起来，不光老伴心酸，自己也不快活。記得有一年过年，他叫病缠得起不来炕。三十晚上，別人家里酒肉滿席，自己家里沒米下鍋。逼得他带病背柴进城，換回几升高粱米，才算勉强飽了飢腸。眞的，和那咱比較，現今不是天天过年嗎。
  提起別人对自己的关心，老伴还不算最关切；可以說，生产队的关切胜过了自己的亲人們。这几年，自己总覚得滿身力气使不完，千斤担子挑得起；队里呢，却总是不放心，怕他使过了力。他有时生气：怎么，大家信不着我怎的？这不是嗎，年前这几天生产队长张洪福，来找他几次，动員他回家和七十多岁的老媽媽、一家大小过个团圓年。牲口嗎，找个人来喂。还說，飼养員实在对牲口不放心，他当队长的来承担，总該行吧。不行！在这种事情上头，老刘头可不能听从摆布，他要犟到底。最后，当然是队长让了步。不过，花招儿又来了。经社員討论拿出六块銭給他，說是給飼养員过年买点吃的、吸的。这回老飼养員犟不过队长了。但，銭虽收下了，至于用場，队长可就管不着了。
  年节是这样，素常日呢，加个“更”字！就說去年庄稼上場那陣子吧：几場严霜之后，天冷將起来，可地里还是一排排、一趟趟的庄稼碼子。老飼养員一看那滿地粮食，心里就烧起一团火！他向队长提议：让大車三班倒，打“夜作”拉地上場。可是生产队长张洪福不答应：“那么一来，你不更辛苦了，再說，也怕牲口頂不住。”其实，老飼养員心里一明二白，哪里是牲口頂不住架！滿圈的牛馿騾馬，个个肥溜溜、气揚揚的，怎会殖不住？說起来还是队长怕他甚甚的，老飼养員哪里肯让步，最后，还是逼着队长应承下来。从此，一連一个月，白天黑夜沒他得閑的工夫。他一个人添草、拌料、挑水、鍘草，半夜还要給車夫做頓夜餐。誰知一天半夜，他去給牲口添草的时候，不知是天黑路滑，还是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还是別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跌倒了。跌得不能算轻，等生产队长上前扶起他来，只見他嘴角流血，还吐出一顆門牙。这下，老飼养員身子受苦不說，还落下一場埋怨：“我早說过，派两三个人帮你的忙，可你……”老飼养員呢，只說了声：“你放心，沒事。”提起草筐忙他的去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发生了一桩虽然小却叫人震动的事情。那天晚上，当老飼养員出屋給牲口添草时，只見牲口棚里映出一片紅光——一盏灯笼高高悬在棚杆上。老飼养員馬上明白了：“怕我卡跟斗……难为他想了，这大忙的时候……”
  想到队长对自己的好处，心里哪能不发热？心里发热，劲头就来了。去年从拉地到打完場，老飼养員坚持着，一个人包揽起喂牲口、鍘草、保管和做夜飯几項活計，給队里省下五、六个劳动力。
  越是这样，生产队越是覚得有亏待老飼养員的地方；老飼养員呢，又总寻思自己出力不多，对他的照頋是多余，因而“磨擦”是常有的，結果，取胜的又总是老飼养員。去年春天大队拨来十只羊，有的社員嫌数目少，主张卖了。老飼养員心里却打起另一种算盘：羊这东西又賺銭又出粪，搭心侍候，秋后就不是十几只了，他和队长商量，找个小孩放这几只羊；亮羊啦，剪絨啦，起粪垫圈啦，由他帮衬着。队长当然乐意。去年春夏秋三季，经老飼养員手，接下羊羔十五只，起出羊粪一百多車，还剪了十三斤半羊絨。
  队长和社員們眼看队里有了羊群，初步得到了好处，誰不为这件事高兴，感到滿足，可是又都感到过意不去。是啊，“拿人心比自心”，人家老刘头一身兼着飼养員、保管員，如今又当了“半拉羊倌”，担子实在不轻。同时，这七、八年光景，老飼养員給队里出了多少力呀！从他接手当飼养員，牲口沒死一头，大騾大馬繁殖了十五匹，队里增加的十七头耕牛，也是经他一手侍候的。老刘头替队里立下了汗馬功劳。于是，在社員大会上，沒等队长开口，社員就要求給老飼养員增加工分。老飼养員又是一百个不答应：“我說是帮忙，就不要这工分！”不要，就不要吧，队长可还有別的办法。老飼养員留意到：一次供銷社的同志来收购土副产品时，队长挺秘密的和他說了些什么，那同志空着手走了。事后，队长来飼养点时，常翻开他的行李卷，还伸手摸摸炕。老飼养員心想：你看我的鋪盖干什么，你寻思我不明白你的巧計？好！你有千条妙計，我有一定之規！事情多么叫人感到意外。一天，老飼养員把一卷人民币塞到队长手里。队长吃惊不小，可很快就明白了：“羊絨卖了？”“卖了。”“白打算了，准备給你擀条毡子鋪呢！”老飼养員笑了，好象他今晚就能躺在毛茸茸的毡子上睡覚似的，笑了。
  咳！眞叫老飼养員沒办法，这回过年队里又有举动，奖給他六元銭。“就象我老刘头住在‘銭眼’上，光想銭，不想別的，哼！这六元銭，我有我的打算……”
  夜深了，夜靜了。老飼养員走出屋，給牲口添次草。他站在院里，覚得混身一陣爽快，睡意全跑了，就信步走出院子，站在那瞅着围子里的一片灯火。不知是誰家門前，挂起了一盏灯笼。那白紙糊壁、紅紙鑲边的灯笼亮出一片紅光来。老飼养員看着，看着，象想起了什么，乐顚顚地走回屋去。
  这一夜，老飼养員两手沒着閑。他把一块紅布剪成一条条，一綹綹，拴成一个个好看的花結儿。手里忙着，心里想着，越想越乐：等到年后，那两个年轻轻的車伙来套車，瞧他們高兴吧。是啊，高头大馬系上了紅纓，車伙坐在轅板上，叫起几声响鞭，馬儿揚起脖子，甩起紅纓，簡直成“龙”了。年靑人，哪个不爱漂亮？自己漂亮，也想叫使的牲口漂亮起来。从今往后，他們再使劲打馬就得寻思寻思了。就为了这，他昨天晚上，特意跑到供銷社买回这块紅布……。
  对待年轻人，老飼养員是素来爱惜，想办法叫他們高兴的。目的还是叫他們多为集体出把力。
  鳮叫了，天亮了，围子里又响起了噼啪的炞炮声。老飼养員給牲口添完草，这才想起家里的餃子怕要凉了。
  老飼养員回到飼养点，屋子里早就有人等着他了。生产队长张洪福，一見他，就象見到多年不見的老人，爬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接着又歉意地說：“老刘头，你过年也沒过得自在呀！
  生产队长的这一举动和那句簡单的話，使得老飼养員不知怎的好，一时說不出話来。
  围子里的二十几戶社員差不多都来給他拜了年。老飼养員眞有点应酬不暇。最后，車伙赵新元和王春江来了。他們覚得老飼养員今天对他們格外亲热：倒茶、点烟，还拿来一包糖块（說是队长送給他的）。这，不禁使他們为难起来。还有叫他們为难的事呢。当他們道別时，老飼养員往他們每人手里塞了三元銭。小伙子們楞了！“这銭是队里給我的，我不能一个人享受，你們去年車赶得好，算我奖給你們这几个銭，千万別嫌少！”小伙子沒說的了！銭，到底收了下来。老飼养員又把他們領到畜圈。小伙子一看那系着紅門纓的滿圈騾馬，都乐得跳起来。他們爱惜地摸摸紅門纓，轻轻捋捋馬鬃，看看老飼养員，脸上笑开了花。他們找不出适当的話說，寻思一陣，一个說：“过了破五，俺就来套車！”
  小伙子們，无須說什么了，你們这一句話，使老飼养員得到了多么大的安慰！看，他像一个醉人一样，迈着急快的脚步，跨进了草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