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溪市图书馆

四
  多天，大地披上了一件朴素的白衣裳，也給庄稼人帶來了冬歇。这天小玲子和母親在厨房里炒蚕豆，濕漉漉的柴火冒得滿盤是烟，母親見我去了便說：
  “阿銘，你來替我炒下蚕豆！”她揩揩眼睛走了。
  “玲子，給你！”我將一束黃黃的腊梅花塞在她手里，她接过去就往灶坑里塡，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嗳，你怎么的啦！”
  “啊！是腊梅花呀！”她不好意思的一笑，貪婪的嗅着腊梅花的芬香。
  火熖熊熊的燒起來，映紅了她的面龐，鍋里的蚕豆畢畢剝剝的爆着。我輕聲的對她說：“玲子，我跟媽說吧！讓她跟爸爸說說，若能答應，咱們……”
  她往灶坑里添把柴火，向外一指說：“你听！”
  原來鄰家嫂子正在哄孩子入睡，哼着流行的民歌：
  “……
  雪花飛飛，
  手冷脚冷无人問。
  捎有給丈母，
  今年要娶親。
  丈母說：我家女——
  不是好吃懶做人，不能嫁給你，
  暖頭暖脚暖耳鬢！
  ……”
  这就是說她不和我好了，眞急得人抓耳撓頭。锅里的蚕豆爆得更歡。她調皮的睨我一眼！
  “急什么？蚕豆不炒到火候它不香！”
  我看看她，她正好又看我！二个人同時會心的笑了。
  过了一年，我由小学畢了業，我不想念了，想在家和玲子一同種地。但是父親逼着我去“讀書成能”，可巧又考上了中学，他便東家借粮西家借款的湊齐了学費。
  离开家那天，我挑着鋪蓋卷，走一會兒回頭望望，心里可恨透了父親：“哼！叫我讀書成龍，我偏不成龍，看你能怎么的！”越走离村庄越远，村后的那片翠綠的竹林子遮住了我的視綫，看不見了村庄，看不見了那荷花塘，看不見了……。我憤恨的望望前面的路，它弯弯曲曲的伸到远方去，一陣陣的風卷起茫茫塵上。
  “阿銘！”一个婉轉的聲音從我身后飄过來。我知道这是小玲子，急忙放下鋪蓋迎回去，她手里拿着一包東西跑來，胸脯一起一伏。臉上却有喜悅的光彩。
  “玲子！你跑來干什么？”我拉住了她問。
  她解开小包，拿出一个小罐說：“你媽叫你把这罐小菜帶到学校吃。这……我給你縫的二双襪子。”
  我无限感激的看着她，她多么聰明多么美麗啊！
  “走吧，我挑鋪蓋送你一節路。”她順手搶去扁担，我奪下扁担，她又搶去鋪盖卷，最后我只好依她。
  我們談着笑着走着路，那歡笑的聲音回旋在空中，使空气也充滿了歡樂。說實在的，我們还沒过这樣开心，这樣的自由自在。
  “玲子，我爸的脾气倔，今后你可別惹他。”
  “我知道。”
  你注意点身体，我走了你的活更多了。”
  “嗯！你也要注意身体，在外可不比在家。”
  “咕咕咕”一對野鷄被我們驚起，拍着翅膀飛到山林里去。我們站了一會兒。
  “玲子，我們倆的事就这樣定下吧！”我說。
  “可是，你——你將來成龍还會……”
  “什么成龍成虎的！你別听我爸爸那樣說，將來我念完書还是回來和你種田！
  小玲子疑惑的望着我，臉上愁云漸漸散去。我又說：“你放心吧！爸爸慢慢也會改變的。將來他是老公公了……”
  “行了！”她不讓我說下去，不好意思的一笑：“我要回去了，晌午还得和你爸爸車水呢！”
  “回去吧！有空就讀我的小学課本。”
  “不讀，我也不想成能成虎的！”她調皮的望我一眼。然后一轉身飛也似的跑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頭湧起无限的喜悅。
  从此，小玲子干活更起勁了，連我那倔脾气的爸爸都稱讚起來。我的媽媽却漸漸明白了，小玲子这樣費力气干活，幷不是为了二斗粮，而是有一條无形的紐帶把她拴住了。
  五
  第二年上学后，竟半年多沒有得到玲子的消息，后來听說是病了，我十分惦念，又不便寫信明打听，好在离放暑假只有半个月了。
  好容易挨过这半个月時間放了假，我挾着鋪盖卷一股勁的赶回家。我踏進門，只見小玲子的房門口園着不少人，門和窗戶都關得緊緊的。我爸和陳三还有一个會算命卜卦的老太婆都蹲在房〓下，我一看就知道出了事，口里叫了一聲爸，脚步却直奔小玲子的房門口。
  “不准去！”爸爸大吼一聲，算命老太婆走过來！
  “哎呀呀，孩子，你怎么能進去？你媽正給玲子封閉癆虫呢！”
  “啊！封閉癆虫！”我驚楞住了。因为我知道什么叫“封閉癆虫”！据說是害肺病的人臨死時癆虫要从口里飛出來，所以要在其沒嚥气時用鷄蛋餅給封住。實际是把垂危的病人給悶死。我气急了“咚咚咚”的敲着門。爸爸暴跳的來打我，駡我，我一点也沒害怕他。仍舊使勁的敲着房門。媽媽怕爸爸打坏了我，再加上听到我的嚎叫，心有些軟了便开开房門。我撲進去只見小玲子躺在床上，微張着嘴，胸脯一起一伏，呼吸非常困難，那頭髪零乱着，面色蒼白。我難过的喊了一聲玲子。她那象要失去光彩的眼珠一动不动，我不由得痛哭起來。爸爸在外邊吼道：“快封閉！”
  “不能封閉！”我跳出房門直奔算命老太婆：“都是你出的主意，你想害死她！”她拍手打掌的說：
  “哎呀呀！这是为你家好啊！怕癆虫飛到你們嘴里去呀！”
  “你騙人，你这个老不死的！我气得要打她。
  爸爸气急了，抽出门杠气勢汹汹的奔过來，沒頭沒腦的劈下來，媽媽急忙一把抱住爸爸，一邊流泪一邊說：“別再作孽了，你要打死他，不如先打死我。”
  鄰居都來劝解，可爸爸就不准小玲子在我家嚥气，大家劝陳三接回去，陳三又不接。我呢又哭着喊着不許封閉，幷且說誰敢封閉我就進城去吿他害死人命，就这樣僵了半天，最后陳三說小玲子有个姐姐在山里，她姐夫是燒木炭的，可以把小玲子送到他家去，不过今天还得放在我家里过一夜。在大家劝解下爸爸總算答應了。把她拾到牛棚里过夜。我想送到山里有她姐姐照看，也許能養好病，而且要放在我家，爸爸天天吵打也不行啊！所以只好忍痛的答應了。
  这天夜里，我就坐在她的身邊，望着她，給她拂赶着蚊蝇。一陣陳的牛糞味時時的鑽入我的鼻孔，不知名的小虫兒成团的園灯飛繞。
  我坐着，望着，思來着，快到天亮了才昏昏的睡一小覺。當，我醒來時媽媽正喂她綠豆湯，從窗格中晒進來陽光，落到她的臉上，似乎病有些轉好。
  不一會，她的姐夫——一个体格魁偉的人，同另外二个伙伴來了，他們抬着一个翻轉过來的竹床，里邊放着一床破被，把小玲子安放里面就抬走了，我跟在后面送，泪珠止不住的流下來。她的姐夫許是理解到我們的關系，着到我掉了跟泪，便停住脚步不要我再送。小玲子痛苦的望着我，枯裂的嘴唇哆嗦的动了几下：“你……回去！”眼角掉下一点眼泪，她的泪已經干了。我俯下身子把嘴貼到她耳邊：“玲子，我要等着你！”她的臉上露出來一絲苦笑。
  她姐夫長嘆了一口气：“王家哥兒，你回家去吧了我們还要赶路呢了”說着竹床被抬起來了，响起卡吱卡吱的聲音，伴和着小玲子的咽泣和呻吟聲漸漸远去。我痴人似的呆望着远去的人影，不禁的哭出聲來。
  六
  从那次分別以后，我心里非常惦念小玲子，常常夢着和她在一起种田、澆糞，有時也夢到她病的情形，我哭着哭着就哭醒过來。放假時我几次想去山里看看她，但那山里已經是我們八路軍的游擊區。國民党是不允許往山里去人的。
  不久，我从中学畢了業，正好解放軍解放了我們的家鄉，我就参加了革命，后來調我到北方來工作，我的父母又相繼死去，家鄕的變化很大，雖然我給鄕親寫过几次信探問小玲子的下落，但只說小玲子曾回到村里打听过我，現在在什么地方可沒有人知道。不过这也使我心里有了着落。我决心的等待她，我相信她也能等待我，我們一定能見到面的！
  前年，我終于請假到家鄕山里去探听她的消息。我先到鄕政府，把我的來意吿訴了鄉文書，幷要求他們帮助。就在这時候，忽然進來一个女同志，她仔細的打量着我，用驚喜猶疑的口气問道：
  “你，你不是阿銘嗎？”
  “是啊！你……”我十分奇怪她怎么會認識我”。
  “她是我們的鄕長！”文書給我介紹。
  “鄉長！”我望着她，啊！这能是眞的嗎？我從她那面龐輸廓認出來了，她就是小玲子。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玲子！”我們都激动得說不出話來。文書驚奇的看看我們！恍然的醒悟了，微笑的悄悄走出去。
  那一天我們談的很多，原來她姐夫就是游擊隊員，自接她到山里以后，游擊隊的領導上很關心她，找大夫給她治好了病，她也就参加了游擊隊……。
  王銘的話停下來，眼睛里露出驕傲、幸福的光彩。可是大家还保持靜默，好象沒有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