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市图书馆

我回故乡去，正是瓜熟季节。
  一轮圆月升在山尖，大地笼上一层薄薄的轻雾。小路曲曲折折，路边的庄稼肥肥实实，丰收在望。穿过高粱地，又是一片豆地，记得童年时常从这里走过，去找老王叔。老王叔是位老瓜把式，百里驰名。他种的瓜，一按保准坐两个门瓜，个头匀，色味好，放进嘴里，满嘴流糖呢。那年，国民党兵痞们逃散的时候，霸了他的瓜园，烧了窝棚，说是私通八路。老王叔逃走了，才保住性命。旧社会，他是一个苦人那。我边走边想，一阵风凉爽爽地从身边飘过，带着淡淡的瓜香。呵，瓜园就在前面了。
  瓜窝棚里没有人，艾蒿搓成的火绳盘在地上，闪着火亮，冒着清香的烟。我磨身出去，噢，老王叔正在地头忙活呢！我走了过去，“是你呀，啥时候回来的？”我说：“下晌到的。”我看老王叔用黄蒿苫瓜，便说，“放到一块多省事。”他摇着头说：“干啥都不能图省事，瓜若混放在一块，搁上一宿，品味就不正了。”我灵机一动：“明早儿摘，不就好了吗？”他轻轻地苫着瓜，说：“早晨水气大，瓜秧脆，容易伤蔓，瓜味也淡。”我想，种瓜这活，真还有个规律呢。
  苫完瓜，他拣两个“花道子”和两个“羊角蜜”带进窝棚里来，摸起墙角上的秤，秤一秤，把瓜放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块抹布：“吃吧。今年雨水勤，‘花道子，口头还行，‘羊角蜜’喜欢旱天头，雨水一多，瓜味就水了。”他见我不动，便拿起瓜来擦一擦，“嘭”一声，掰开了，满屋瓜香。我接过一块，放到嘴里，沙棱棱地爽口，松脆香甜。
  解放后，老王叔就莳弄瓜，吃上他的瓜，就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但林彪、“四人帮”横行的时候，种瓜也挨批，他心里怎能不窝囊。晚上去找老队长：“咱们苦了半辈子，刚过上甜日子，又来折腾穷，我担心后代人尝不到瓜味，千万可要保住种呵。”第二年，在山里背人的地方找一块地，种上一千垵。老王叔赶早赶晚来莳弄。大暑一到，瓜就熟了，满岭飘香。工作组在山下走，闻到瓜味，顺味找瓜，摸上山来。老王叔和老队长又挨了一顿批。瓜，他们吃了。瓜秧，他们拔了，连瓜瓤也吞进肚子里去，怕留下瓜种，说这样才能彻底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还是老王叔心细，早就防着这一招，便在高粱地里带上几按，这才没断种。
  “如今日子好过了，咱们种啥，是看地下种。党中央的政策好，给咱们自主权。”他笑呵呵地说：“若不，你能尝到这瓜吗？”他点着烟袋，吱拉吱拉地吸着，火亮一闪一闪，照着他那宽厚的红脸膛，皱纹似乎比从前少了。
  我要在瓜园过夜，爱听老王叔唠嗑。他笑了：“小时候的脾气还没改，还让我给讲瓜娘娘的故事吗？”我也笑了。他把蒲扇扔给我，让我躺在老羊皮袄上，又把火绳吹旺，窝棚里登时飘起浓郁的烟，蚊虫都跑出窗口去。我紧挨老王叔坐着。
  他又点起烟袋，吱吱拉拉地抽着。我想他这是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吧？远处的露水闪，唰唰闪动，半边天壁发着银色的光。老王叔说，看这闪，今年是个好年成呵，又问我城里怎么样？我说城里也好。他高兴地笑了：“我早就说，保准好。如今政策好，心顺，气顺，一顺，百顺，干活来劲，生活带劲。我敢打保票，照这样干下去，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他越说越有精神，站在地当央，又提起火绳点着烟袋：“头几年，那些老八路、老红军，都受打击，挂牌子，挨鞭子，死的死，伤的伤．我寻思，这可要坏了，老八路是和咱一个心眼儿，他们要倒了，我们还能有好吗？果不然，日子一天比一天糟，种田人还吃返销粮，个个没精打采的．我心里又气又急又怕，只盼老八路回来。如今老八路又和咱们一块向前奔，我心里踏实了，日子保准一天比一天强，你说对吧？”我紧挨着老王叔的身边，听得到他的心咚咚跳着。这位老年人，对生活充满着火一样的信心和激情呵！一缕玫瑰朝霞抹在天边。山下一声鞭响，是社员们来拉瓜，参加瓜市。老王叔告诉记工员：“给我记上账，昨晚我吃三斤瓜。”说完向瓜堆走去，喊着：“轻拿轻放呵，这些楞头青们！”老王叔和社员们笑着忙着，个个都是喜滋滋的。香瓜甜呵，可他们的心和生活更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