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初开

知识类型: 作品
查看原文
知识出处: 《七里海》
唯一号: 021935020230001837
作品名称: 情窦初开
文件路径: 0219/02/object/PDF/021911020230000002/033
起始页: T00008_00.pdf
责任者: 展冲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一 一般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情窦初开。但马海英晚,马海英的情窦是二十二岁那年才开的,而且开得特别突然,猝不及防,连马海英自己都吓了一跳。 马海英中专毕业后进了晋水钢厂的财务科,到她情窦初开的这一年,她已经是一名有着四年工作经验的会计了。她是那种心理成熟比较晚的女孩子,在爱情方面尤其显得迟钝。晋水钢厂当时有一万五千多名职工,青年工人占全厂总人数的百分之四十,就是说,像马海英这种年纪的青年工人大约有六千多人,其中男性青工的比例大,大约五千多人,厂区内经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小伙子朝气蓬勃地走过来走过去,他们一律穿劳动布工装,一张张年轻的脸流光溢彩,整个厂区因为这些年轻的身影而充满生机。 在马海英那个年代,手里有一张中专文凭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资本。但马海英最大的资本不是她的中专学历,而是她的父亲马云峰。 当时的晋水,普通百姓可以不知道市长的名字,马云峰的名字却是家喻户晓,路人皆知。马云峰一九三二年参加革命,十数年戎马倥偬,陈马风樯、干戈沙场。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打了多少仗他自己都记不过来。到辽沈战役的时候,他的左臂被炮弹炸掉,自此才从战场上退下来。 解放初期,马云峰在晋水的大剧院里作报告,从小学生起,晋水工农商学兵各界人等坐满了整个剧院,他的报告每场都要四个小时,连续十场,讲的时候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台下的听众看着他的一条空袖管和挂满胸前的军功章,除了跟他一起热血沸腾之外,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断臂将军马云峰成了晋水最著名的人物。 马海英出生的那一年,马云峰调入晋水钢铁厂作党委书记。 到马海英中专毕业的时候,马云峰已经在晋钢作了二十年党委书记。晋钢是晋水市的一面旗帜,马云峰是晋钢的一面旗帜。谁都知道马云峰为晋钢的发展和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样一个旗帜性人物,在晋钢干部职工眼中,等同于喜玛拉雅山。 本来,马海英可以进市直机关坐坐办公室,或者,到团市委那种比较风光的地方作一名团干部。但是,马云峰考虑到自己的女儿比较单纯,脑子不是特别灵活,更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女孩,团市委和市直机关那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马海英。所以,马云峰最后决定让马海英到晋钢的财务科当一名会计,因为她学的就是会计专业。 有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背景,在晋钢,马海英算得上是公主级的人物了。但马海英绝对不是那种恃宠逞骄的女孩。她踏实的像一块钢锭,稳重的像厂里的高炉,从不因为自己是马云峰的女儿而搞半点特殊。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孤傲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她并不把这孤傲之气表现出来。她和身边人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总是笑口常开,笑的时候显出单纯和简单,但在心里,她却把自己封闭着,谁都不能走进来,包括她的父亲马云峰,也被她拒之门外。如果哪一天有什么人走了进来,这个人肯定是和她的生命中连在一起的人。 马海英不难看,她的五官,哪一样都挑不出毛病。皮肤也好,白白嫩嫩的,那个年代的女孩都不涂脂抹粉,讲究的用点雪花膏,不讲究的什么都不用。马海英就是那种什么都不用的女孩,脸上的光泽纯属天然本色,而且怎么晒都晒不黑,一年到头总是白白净净,看上去特别舒服。但马海英绝对算不上美女,她的五短身材毫不留情地把她从美女队伍中甩了出来。 马海英的身材是滚圆型的。脸是圆滚滚的,脖子是圆滚滚的,胳膊是圆滚滚的,腰更是圆滚滚,全身上下无处不圆。最惹眼的是屁股,不但圆,而且翘,配上两条粗壮的腿,通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刚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一卷钢板。 即便如此,马海英也是晋钢很多青年工人爱慕的对象。那个年代似乎不太讲究什么身材,更何况马海英有一个普通女孩没有的家庭背景,这个令人炫目的家庭背景足以让所有的美貌女孩黯然失色。能够娶到马海英,作党委书记的半个儿子,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如果她愿意,在晋钢几千个青工中挑选一个如意的男朋友就像老鹰抓小鸡那么容易。但马海英的脑子里好象从来没有这根弦,她就像一个吃素的和尚一样根本不去想肉是什么滋味儿。对那些主动接近她的小伙子,她也是那种简单的笑,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让你生不出任何想法,往往是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对于马海英,爱情如天上的星斗,宵壤之隔,跟她毫不搭界。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二十二岁情窦初开。情窦初开的那一刻是个早晨,刚上班不久,窗外朝霞满天,一个叫柳建亭的年轻人走进财务科,当时的财务科里正是满室阳光,柳建亭就站在阳光里,他的身体一经阳光的沐浴,便有一种奇特的光彩散发出来。 就是在这一刻,马海英的情窦,仿佛一株夜来香,悄然绽放。 二 那年夏天,晋水钢厂分配了八名名牌大学毕业生,柳建亭是其中之一。当时的大学生,毕业后都要分到基层进行锻炼,柳建亭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分配到晋水钢厂明显专业不对口,但那个时候的分配政策就是这样,专业不重要,重要的是锻炼,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报怨,也没有权利选择。 厂里对八名大学生进行再分配,柳建亭被安排到冷轧车间。 晋钢一万五千多职工,每月的工资发放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财务科不可能按人头把工资发到每一个工人手里,工人也不可能排起长队到财务科领工资。所以,每月的工资发放,都是各车间派人拿走本车间的工资,发完后把工资表送回财务科。车间主任考虑到柳建亭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发发工资应该是小菜一碟,所以就派柳建亭到财务科领工资。 柳建亭一米八零的个头,身材笔直,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剑眉炯目,鼻梁挺直像被雕饰过,嘴唇略厚透出一股质朴,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浑身上下流淌的都是风流倜傥,财务科的几个女会计看的眼睛都累了。 但是,吸引马海英的不是柳建亭的国字脸,也不是他的剑眉炯目和笔直的身材,而是柳建亭身上那股浓浓的书倦气。这股书倦气仿佛能让人迷醉,马海英觉得自己一下子醉掉了。她的心动了一下,脸上热了一下,然后,柳建亭的影子就在她的脑子里深深扎了根,再也拔不掉了。 第二天,柳建亭到财务科送工资表。当时,财务科只有马海英和另一个女会计韩一苹在。柳建亭把工资表放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说:“多了五块二。” 韩一苹看着那些零钱一笑说:“别人发工资都是发亏了,你怎么多出来了?” 柳建亭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韩一苹说:“这钱你拿着吧,下次亏了就拿它补。” 柳建亭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拿吧,这钱又不是我的。” 韩一苹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非常讨人喜欢。 马海英也想这样咯咯地笑,但她笑不出来,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笑,只是拿眼睛偷偷瞟一下柳建亭,瞟的时候心里紧张的要命。柳建亭似乎比第一次看见还要英俊,白白的牙齿,暗红色的嘴唇,身上的书倦气并不因穿了劳动布工装而稍减,马海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加快,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跳得难受,真想张开嘴把心吐出去。 柳建亭走了以后马海英的心跳才慢慢恢复了正常。她看一眼韩一苹,韩一苹也正看她,韩一苹的眼睛里至少藏着两个问题,她问马海英:“你怎么了?” 马海英低下头说:“没怎么。” 韩一苹又问:“你喜欢柳建亭?”这么问了,韩一苹觉得自己太冒失了。马海英的性格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爱情方面已经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她自己是木头,也把男人当成木头,木头和木头之间是撞不出火花儿的。 但是马海英仿佛没经过大脑一样脱口说道:“喜欢。”说完了,马海英吓了一跳,她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回答。 韩一苹也吓了一跳,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说:“小马,你这棵铁树也要开花了。” 马海英一张脸立时红成猴屁股。 韩一苹说:“你把我唬了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谈对象了。闹了半天,是你的口味高,厂里这些小伙子你根本看不上眼。你要是喜欢柳建亭,我愿意给你当媒婆儿。” 马海英红着脸说:“不行吧,人家可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我不过是中专学历,我配不上人家。” 韩一苹说:“你这是什么话。有你爸这棵大树,不管多好的小伙子都是高攀你。清华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进厂当工人。抛开你爸爸不说,你现在是行政人员,坐办公室,他是一线工人,你的条件比他高。” 马海英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突然就喜欢上一个人?” 韩一苹说:“你这是情窦初开懂不懂?女人,该开花的时候就要开花,该结果的时候就得结果,不开花不结果是什么,是庙里的泥胎。你要是真的喜欢柳建亭,我马上就去火力侦察,先把他的情况弄清楚,然后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马海英害怕了,说:“还是别去,他要是拒绝了,我的脸往哪放,我丢不起那个人。” 韩一苹不高兴了:“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呀。这事你就交给我,要是不成,我立马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马海英笑了:“你到哪去当啊,尼姑庵早就拆光了。” 马海英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她想起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对韩一苹说:“我的样子也配不上他。” 韩一苹也不笑了,她承认马海英说的是事实。抛开长相,马海英的皮球身材和柳建亭的玉树临风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两个人站在一起,没有半点夫妻相。但是韩一苹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成不成,总要试一试才行。况且,事在人为,这世上的夫妻,郎才女貌的有多少?不和谐也许是最大的和谐,不相配才是最好的搭配。 韩一苹说:“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这件事我豁出吃奶的劲儿也要帮你办成。” 马海英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三 厂里分给柳建亭一间单人宿舍。房间不大,十个平方,一张单人床,一张简易书桌,一把椅子,一只装衣服用的柜子,东西虽然不多,但房间里有了一种家的温馨。柳建亭住了四年乱糟糟的学生宿舍,对此,已经十分满足了。 柳建亭是个特别讲究整洁的人,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东西放得规规整整,水泥地面纤尘不染,书桌上的玻璃瓶里还插了几串槐花,显得极有情调。 韩一苹进来的时候,柳建亭刚刚从浴室洗完澡回来。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放进盆里,身上只穿一条黑色三角内裤,还没来得及穿衣服,韩一苹就进来了。 夏天的时候,厂区里打赤膊穿短裤的男人多的是,韩一苹早就见惯不怪。但是今天这种场面与往日不同,毕竟是在宿舍里这样的私人空间,柳建亭穿的又是三角内裤,少了几寸布,感觉就完全不同。柳建亭的身材十分健美,胳膊上的二头肌和腿上的三角肌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和结实,加上柳建亭刚刚洗了澡,皮肤光闪闪的,整个身躯给人的感觉是一块玉,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 柳建亭慌得赶紧抓起衣服往身上套,韩一苹也脸红耳热了一下。但韩一苹毕竟是个已婚女人,她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说:“不该露的都没露,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你害什么羞啊。” 柳建亭穿上短裤套上背心,红着脸说:“韩会计,你要是敲一下门就好了。” 这话多少有些责怪的意思,但韩一苹毫不介意。韩一苹的脑子开了小差,她看着柳建亭,觉得柳建亭真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自己如果年轻几岁,拼了命也要把柳建亭追到手,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不吃不喝也是幸福的。把这么一个完美的男人介绍给马海英,岂不是把一件好东西给糟蹋了?这么想了,心里不由酸酸的,几分妒意搅在这酸酸的滋味里,整个身体都变得不舒服起来。 韩一苹在一种极其矛盾和复杂的心情中对柳建亭说:“我是来给你介绍对象的。” 柳建亭十分意外,他看着韩一苹默不做声,好半天才说:“韩会计,谢谢你。” 韩一苹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问道:“谢谢我是什么意思?” 柳建亭说:“我刚刚进厂,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韩一苹说:“刚刚进厂和搞对象有矛盾吗?” 柳建亭说:“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谢谢你韩会计。” 韩一苹不高兴了:“你也不问问我给你介绍的是什么人就一口回绝。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姑娘,在晋水你找不出第二个,好多高干的儿子她都不放在眼里,这事要是成了,你往后的日子只剩下一件事,幸福。” 柳建亭忽然笑了,说:“不管是什么人,我都没有这种想法。我还是那句话,谢谢你。” 韩一苹有点恼火,她说:“那我就告诉你,我要给你介绍的对象叫马海英,她爸爸是马云峰,你不会不知道马云峰是谁吧?” 柳建亭愣住了,他当然知道马云峰是谁。刚进厂的时候,断臂书记给他们八个大学生开过会,要他们好好向工人师傅学习,好好锻炼,早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韩一苹得意了,她看着愣在那里的柳建亭,心里说,就算你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就算你眼光高,马云峰这颗地雷也照样把你炸晕。如果你挺得住,你现在就对我说不愿意。 柳建亭这次换了一个说法,他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韩一苹哈哈大笑:“没想到大学生也会骗人。我早就打听清楚了,你在大学里是有个女朋友,是上海姑娘,可是人家回了上海,把你甩了,我说的没错吧巴?” 话说到此,柳建亭觉得韩一苹有些讨厌了。他想起刚进车间的时候,车间主任搞了一个欢迎会,弄了一桶晋水出产的劣质白酒,车间主任往他的杯子里倒酒,那是一个白色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晋水市钢铁厂”几个耀眼的红字。车间主任给他倒了大半茶缸白酒,足足有半斤。他看着那些酒不免心惊肉跳,他从来不喝酒,怎么可能一口气喝下这么多白酒?但车间主任却是一副不喝不行的口气。他对柳建亭说:“就算是毒药,你也要把他喝下去,喝下去你才算是我们晋钢人。我们晋钢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能喝酒,不能喝酒算什么钢铁工人?” 车间主任是真诚的、实在的,这就是工人,朴实的让你无法拒绝。柳建亭咬了咬牙,端起茶缸把酒灌进肚子里,肠胃马上沸腾起来,像有一股火焰从喉咙里往外冒,没一会他就吐了个昏天黑地,身体软得像面条儿,头上的血管一下一下地暴跳,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疼痛难忍,被人七手八脚抬回宿舍。 现在,柳建亭再次体会到工人式的质朴。她觉得韩一苹和车间主任一样,端来一杯酒逼着他喝下去。但是这酒不是那酒,不管劣质也好,佳酿也罢,喝到肚子里是吐不出来的。柳建亭实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这酒一旦喝下去,是要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一辈子的。 他问韩一苹:“为什么会这样呢?” 韩一苹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什么这样那样,你也用不着跟我装傻,马海英喜欢你,她把绣球抛到了你头上,你接还是不接?” 这种回答让柳建亭始料不及。他认真回忆了一下马海英的样子,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一个“肉”字。他觉得马海英就是肉堆起来的一个人,而这堆肉竟然喜欢上自己,柳建亭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他对韩一苹说:“我想去厕所。” 四 马海英计算了一下,从财务科到柳建亭的宿舍,骑车要用十分钟,这样来回的路程是二十分钟。马海英给了韩一苹和柳建亭四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她觉得四十分钟足以把事情说完了。所以,最多一个小时,韩一苹就应该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韩一苹对马海英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用不了多一会儿,我就回来给你报喜。” 马海英想,谁知道你是凯旋归来还是无功而返。 短短几天时间,马海英从无忧无虑变得心事重重。柳建亭的影子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终于明白了爱情原来这么麻烦。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爱情有多么美好,到目前为止,爱情带给她的只是烦恼。 在等待韩一苹的过程中,马海英不断地设想柳建亭会是怎样一种态度。同意是一种,不同意是一种,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是另一种,或者含糊其词地对韩一苹说:“以后再说吧。” 马海英最怕的当然是第一种。如果柳建亭不同意该怎么办?想到柳建亭会拒绝她,马海英心头不由泛起一股愤怒。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涌了出来。马海英是一个不服输的女孩,从小到大,从来不肯服输,而且胆子大,这一点很像她的父亲马云峰。记得十二岁那年,马海英的哥哥马海峰被同学打破了脑袋,流了满脸的血,回家的时候把家里人吓坏了。马海英对哥哥说:“你怎么这么窝囊!”然后就去厨房里往自己的头发上抹花生油,把自己的齐耳短发涂得油腻腻的,然后洗干净手上的油,提了一根枣木棍子就走,谁都不知道她这是干什么去了。 马海英去找那男生算账,那男生叫杨威。见了面,马海英一句话不说抡起棍子就往杨威身上打,杨威大马海英两岁,根本没把马海英放在眼里,况且,对付一个小毛丫头,只需把她的头发抓住就万事大吉了。所以,杨威上来就抓马海英的头发,没想到马海英满头的花生油,一抓一滋溜,弄了两手的油不说,头发却没抓到一根。杨威又来抢马海英手里的棍子,也因为手上都是油而抓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马海英并不下狠手,只在杨威的屁股上敲了一棍,然后问杨威下次还敢不敢欺负她哥哥马海峰,杨威无话可说,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可是,柳建亭毕竟不是杨威,如果拒绝了马海英,她总不能也把头发抹上油,提一根枣木棍子把柳建亭揍一顿吧? 忐忑不安的马海英终于等回了韩一苹。 韩一苹脸上既没有得胜还朝时的喜悦,也没有兵败后的沮丧。她一回来就笑,说:“这个柳建亭,真是有意思透了。” 马海英给韩一苹倒了一杯水,用眼睛在韩一苹脸上搜索她想知道的信息,但是什么也没搜索到。 韩一苹说:“这种事,也不都是一下子就能成。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别着急。” 马海英的心,就像被一块冰砸了一下,是巨痛,然后变得冰凉。 韩一苹说:“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饶了他,我还会再找他,我不相信这事成不了。” 马海英说:“算了,已经够丢人的了。不光丢我的人,把我爸爸的面子也丢光了。” 韩一苹说:“这算什么丢人。李国庆追你的时候,碰了你好几鼻子灰,可他还是追了你大半年,实在不行了才放手。我告诉你,这种事,只有到实在不行的时候才能放手,要不,你就永远失去一个你喜欢的人,这世上可就只有一个柳建亭。” 马海英还是说:“算了,不行就不行。一辈子不谈对象不结婚,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的。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妇产科医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就一辈子没结婚。” 韩一苹说:“可她不是处女,她有过男人。” 马海英虽然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天性,但是男婚女嫁这种事不同于别的事。她是个姑娘,总不能追在小伙子身后非嫁不可吧?所以,马海英自己先泄了气。 第二天,马海英去冷轧车间找车间主任,她对主任说:“下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你不要让柳建亭去了,换一个人吧。” 车间主任也不问原因,当场就答应下来。马海英心里不知是轻松了还是更加沉重,后来想想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她不想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见柳建亭了。 韩一苹心里也别扭,她觉得事情没办成最没面子的是她。韩一苹同时还有点私心,这件事如果成了,不光马海英感谢她,马云峰也要感谢她,这样她就有理由让马海英帮忙,把她的男人从原料场调到一个好点的车间。比如冷轧车间、连轧车间,或者高炉,这些地方工作好不说,加班费也多一些。而原料场那种地方,除了装装卸卸就是搬搬运运,累倒不怕,最关键的是没有面子。这件事,韩一苹以前也跟马海英提过,但马海英不敢答应,说她爸爸最讨厌这种事情,她可不想挨她爸爸一顿臭骂。 隔了没两天,韩一苹也没和马海英打招呼,又去找了柳建亭。这一回,韩一苹一点都不客气,甚至有些气势汹汹。她对柳建亭说:“马海英到底哪里不好?你不要以为你是清华大学出来的就牛皮闪闪放光芒,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工人,马海英再怎么不好,她也是马云峰的女儿,马云峰是国家的功臣,也是晋钢的功臣,功臣的女儿要和你谈对象,你倒热面汤——端起来了!我告诉你,你瞧不起马海英就是瞧不起她爸爸,瞧不起她爸爸就是瞧不起晋钢,有本事你就别在晋钢工作,换个地方上班儿去!” 韩一苹最后说:“你好好想想吧,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要是脑子没毛病,就知道该怎么做!” 柳建亭被韩一苹炸得一塌糊涂。他看着韩一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一般的讨厌,是特别讨厌,而且,连马海英也是讨厌的了。牛不喝水强捺头,有点欺负人了。但是,柳建亭又发不得火,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事情的轻重,这件事不处理好,他至少会得罪三个人。 于是,柳建亭对韩一苹说:“你转告马海英,今天晚上我和她见面谈谈。” 韩一苹乐得屁股都颤了,她风风火火地跑回财务科,进门就说:“成了成了,小样儿的,他要是敢不答应我,我就敢把他塞进高炉里炼了!” 五 原料场在厂区的最西端,方圆一公里的占地面积,距离厂办公楼至少有三公里,这个地方跟马海英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除了义务劳动,马海英很少到这里来。 马海英不太明白,柳建亭为什么选择这么远的地方和她见面。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马海英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她骑一辆永久牌坤车,在当时,谁能骑上一辆上海永久牌自行车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炫耀的资本。尤其是那种大弯梁的女士坤车,是许多女孩子梦里都想得到的东西。马海英惟一的奢侈品,就是这辆永久牌坤车。 原料场在马海英眼中是壮观的。一座座堆积如山的矿石,一辆辆高耸云端的吊车,一垛垛整齐的钢锭,伴着远处的落日余辉,是一个特别能让人振奋的地方。 柳建亭比马海英晚到了五分钟。隔着老远,马海英就看见了那个让她为之激动了一个下午的身影。柳建亭大步朝马海英这边走着,马海英用深情的目光迎接着柳建亭。马海英的目光太深情了,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柳建亭,一股亲情由心底泛出,她觉得柳建亭是这么可亲,就像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迎面而来,马海英的身体突然就有了燃烧的感觉,她的脸颊滚烫,手心湿乎乎的,连脚底板都冒出了汗。当柳建亭在她面前站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掉了。 柳建亭穿一件白色衬衣,下边是一条蓝色涤卡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条绒白塑料底便鞋,白衬衣掖在裤子里,系一条棕色人造革军用腰带,肩上背一个已经洗得发黄的军用挎包,挎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红得醒目。这样一身装束,在当时算得上最时尚最前卫了,那个时候的都市青年,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装束。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流畅、和谐。修长的腿,宽宽的肩,眉如墨染,黑发如漆,柔和的目光和淡淡的笑意,让马海英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形容眼前的柳建亭,马海英傻了,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柳建亭。 柳建亭说:“料场真大。” 马海英说:“是很大。” 接下去,他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柳建亭拿起两块矿石说:“这东西能变成钢,真是奇迹。” 马海英就配合说:“是奇迹。” 然后又是无话可说。柳建亭把两块矿石往一起撞,马海英看着那两块不断撞击的矿石,一些粉沫飞溅起来,柳建亭说:“应该撞出火星,怎么没有呢?” 马海英也觉得应该撞出火星,她想说你再用力些,但柳建亭已经把矿石扔了。 柳建亭拍打一下手上的粉沫,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枝钢笔。笔记本是淡绿色的塑料皮封面,上面有四个烫金字:革命日记。钢笔是中华牌,黑色的笔杆,笔帽上的卡子是铜的,很精致的样子。 马海英看着柳建亭把东西拿出来,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起给柳建亭带一份什么礼物,她懊恼得要命,心里一急,马上有汗珠从额头冒出来。 柳建亭说:“送给你。”说着就把东西给了马海英。 马海英机械地伸出手,掩饰着心中的喜悦,幸福的感觉就像一股温暖的潮汐漫卷而来。她抬起脸看着柳建亭,柳建亭也正看着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这笑意正好迎着如火的夕阳,看上去生动无比,马海英的心,就在此刻牢牢地系在了柳建亭身上。她想,我会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给他,只要拿得出来的,哪怕是生命,只要柳建亭开口,只要他需要,她都会给他。 柳建亭说:“我写了几个字,你打开看看。” 马海英一脸羞涩:“我回去再看。” 柳建亭说:“也好。”然后说:“我们都还年轻,我想好好工作,别的事,以后再说。” 马海英没能一下子听懂柳建亭的话。 柳建亭一笑说:“我该回去了。”然后他就慢慢转身,脸上挂了一丝歉意,他的脚步一开始有些迟缓,然后慢慢快了起来,再然后就变成了大步流星。 马海英打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赠马海英同志友谊长存柳建亭 马海英看着友谊长存四个字,她的脸上这一刻还挂着笑容。她有些不太明白这几个字在此刻的真正含义,她死死盯着那几个字看,然后如同一个梦中人般渐渐清醒过来。她觉得一个美丽的梦境正被这几个字一下一下地撕碎,她的目光变得像一把利刃,她想用这把利刃把这几个字挖掉,她的心在慢慢冷却,冷却成一坨冰,这坨冰掉在地上,碎成颗粒。 马海英举目四望,堆积如山的矿石和原煤坟墓般在她眼前高耸,这坟墓埋葬了她的爱。柳建亭选择这种地方和她见面,就是要用这些坟墓埋葬她的爱。马海英开始冷笑,她大声喊起来:“你算什么东西!”然后,她把笔记本和钢笔用力扔了出去,这两样东西是她的耻辱,她再也不想看见它们。 但是,马海英很快又跑了过去,把丢掉的东西捡了起来。 六 这件事最终还是惊动了马云峰。 那是马海英和柳建亭见面后的第五天。下午刚上班没多久,马海英提了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她提着暖壶刚刚走到门口,身体突然晃了两下,她的一只手伸出来想扶住门框,但还没来得及扶住人就已经摔倒了。 最先惊叫起来的是韩一苹,她像旋风一样冲过来,其他几个会计也像救火般团团围住马海英。韩一苹把马海英抱在怀里叫着马海英的名字。马海英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任韩一苹怎么喊叫也不睁眼。 有人推来一辆铁板车,大家七手八脚把马海英搬到车上送去厂医院。 这两天韩一苹已经感觉到马海英不太对头。马海英毕竟是个没有城府的年轻姑娘,她把心事全都写在了脸上。过去,马海英的笑容多单纯多灿烂啊,可是这几天,她的脸仿佛经历了一场台风,这场具有破坏性的台风不但刮走了她脸上的阳光,也刮走了她的单纯,留下满天阴云久久不散。她的眼睛不对了,变得没有灵性,她的嘴变成了纯粹的摆投,一天到晚很少说话,整个人变成了一只木鱼,有人敲的时候响一下,没人敲的时候沉默得如同没有她这个人。一整天她就坐在办公桌后做她的账,算盘珠拨得劈叭乱响,记账凭证摆了满满一桌子。那时候的会计使用的是增减记账法,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张资金平衡表,资金平衡表上有两个大科目,一个是资金来源方,一个是资金占用方,平衡表做出来后两边的余额要一致,就是说,资金来源方的余额是多少,资金占用方的余额也一定是多少,一分钱都不能差,差了一分,就要重新核对,很多时候,一张资金平衡表要做好几天。 现在,马海英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她做的资金平衡表,资金来源方比资金占用方多了0.13元,这0.13元怎么也找不出来。所以,马海英连午饭都不回家吃,和这0.13元拼上了。这也正好是她沉默的理由,她什么人也不理,连韩一苹和她说话她也没反应。韩一苹有心帮她她也不买账,她就那么像一架机器般坐在椅子上,连厕所都不去。 到厂医院没多久,马海英就醒了过来。医生十分奇怪地对马海英说:“你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你是饿晕了你知道吗?” 马海英有气无力地说:“可我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 医生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没有饥饿的感觉,你这是厌食症,如果不及时治疗,你的身体就会彻底垮掉。” 韩一苹听了在心里笑,她笑医生是个大傻瓜,马海英哪里是厌食症,分明是相思成疾。 医生给马海英挂吊瓶,吊瓶里是葡萄糖。 等到人都走了,韩一苹问马海英:“你这是要绝食啊,你傻不傻啊,柳建亭不要你你就不活了?” 马海英说:“可我就是吃不下东西,我的肚子里像是装满了矿石,满得快要到嗓子眼了,喝两口汤都会吐出来。” 韩一苹问:“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 马海英说:“四天。” 韩一苹惊得瞪大眼睛:“你这是要把自己饿死啊!我再去找柳建亭,我要让他对你负责。” 马海英说:“你要是再去找他,我就去死。” 韩一苹吓了一跳,她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但是韩一苹害怕了,她怕马海英真的出什么事。这件事说起来她有很大责任,如果不是她多事,也就不会有这场风波。马海英对柳建亭,也许就仅仅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不算什么,韩一苹从小就喜欢电影明星赵丹和于洋,结果怎么样,也就是个喜欢,要是为了这个喜欢就想把自己饿死,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韩一苹决定把这件事向马云峰书记作一下汇报。 她是在一间无人的病房里向马云峰汇报的。汇报的过程中,韩一苹哭了,她对马云峰说:“我没想到海英对爱情这么执着,就像老牛耕地一样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我也没想到柳建亭这么冷酷,我觉得她是给脸不要脸。” 马云峰本来对马海英的突然病倒满腹狐疑,听了韩一苹的汇报后他笑了起来。他对韩一苹说:“我的傻闺女知道找对象了,这可是好事。小韩啊,你哭啥呀,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这话把韩一苹逗得笑了起来,说:“我就是替海英不平,柳建亭又不比别人多长两个犄角,凭什么他就不愿意。” 韩一苹走了之后马云峰站在病房的窗前沉思良久。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抓住那只空袖管。他就那么抓着自己的空袖管想这件事。他觉得这好象算不上一件事,但女儿因这躺在病床上就成了一件事。只要是一件事,就应该把它解决好,这是马云峰一贯的作风。 这天晚上,马云峰走进马海英的房间,他对女儿说:“从小到大,你只朝爸爸要过一件东西,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你想朝爸爸要第二件东西,你就开口。” 马海英说:“柳建亭不是东西。” 马云峰很神秘地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韩一苹又去找了柳建亭。她对柳建亭说:“你去看看马海英吧,再不看你就见不着她了。为了你,她想把自己饿死,我觉得她这样做一点都不值,因为你这个人太没有人味儿了!” 柳建亭买了几桶罐头去厂医院看马海英。病房是空的,他看着空空的病房,心想,马海英的病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柳建亭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他觉得已经跟马海英说清楚了,已经说清楚的事,他好象没有什么责任吧? 柳建亭提着罐头在病房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觉得无论如何事情有些麻烦了。和一个肉乎乎的姑娘谈恋爱,这事只要想想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七 柳建亭大学里的女朋友叫肖娅。肖娅是上海人,家住徐家汇,父母都在大学里教书。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都是极有修养的,有板有眼气质不俗。肖娅就是一个为人不张扬,做事有分寸的女孩。她不会热情如火,也不会冷漠如霜。对柳建亭,她就把握得很有分寸。 柳建亭欣赏肖娅的韵味,他始终认为肖娅是个很有韵味的女孩。已经是文革后期,校园里很多女生穿起了裙子,穿得花花绿绿的,把校园弄得十分活泼。肖娅也穿裙子,但肖娅的裙子永远都是那种淡雅的素格子面料,给人的感觉却又是最美的。肖娅当然爱美,上海女孩哪有不爱美的。她会点起蜡烛把筷子烧热,用烧热的筷子把额前的留海卷得弯弯的,弯朝里贴在额头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但看上去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 他们相处得十分平淡。这和肖娅的性格有关,肖娅不温不火,柳建亭也就不想把自己弄得很热。更何况在肖娅面前,柳建亭总是有一种自卑感,他觉得自己的农民家庭和肖娅的书香门第永远形同冰炭。他有的时候会设想,如果把肖娅带回自己的山东老家,那个藏在沂蒙山深处的小村子,家里的三间土坯房,窗子连着猪圈,猪圈连着茅房,满院的鸡屎羊粪,如果赶上雨天,整个村街烂成一锅粥,面对这样的景象,肖娅会不会绝望的想自杀? 所以柳建亭也始终把握着自己的分寸。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大四的时候开始,从头至尾也就八个月时间。这中间他们最亲热的举动就是拉拉手,更多的时候是在校园里散散步,散步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最多半个小时,就各自回自己的寝室。 到快毕业的时候,肖娅有一天对柳建亭说:“咱们的事,我父母不太同意。我长这么大,什么事都听父母的。” 柳建亭也没觉得意外,淡淡一笑说:“听父母的没错。” 肖娅说:“对不起。” 柳建亭说:“没什么对不起,我们还是同学。” 肖娅说:“你能这么想,对我是一种安慰。”然后,肖娅送了柳建亭一个绿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枝中华牌钢笔。 就这么结束了。 星期天的早晨,柳建亭躺在床上,简单回忆了一下他和肖娅的事,回忆的无滋无味,于是就起床收拾屋子。后来他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见马云峰站在门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柳建亭一下子慌了神儿。 马云峰走进来说:“你们一块进厂的八个大学生,我一直没搞清哪个是柳建亭,我有点官僚了,今天来认一下你的面孔。” 柳建亭紧张起来,他不知道马云峰是什么意思。 马云峰问:“我听说你是党员?” 柳建亭说:“是的。” 马云峰问:“啥时候入的党?” 柳建亭说:“高中的时候。” 马云峰显得惊讶:“高中的时候就入了党?不错,真的很不错。” 柳建亭不由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娃儿小小年纪就入了党,不错,真的不错啊。” 马云峰说:“我十八岁入党,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吧?” 柳建亭说:“一样,我也是十八岁入党。” 马云峰说:“你坐下说话吧,我也坐。你用不着那么紧张,我们都是十八岁入党,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资格是一样的,是平等的。” 柳建亭眼中的马云峰,是平和慈祥的,他的心里多少踏实一些,但他心里还是在打鼓,他想,马云峰不会自己亲自作媒把女儿嫁给他吧? 但是马云峰话头一转问起了他的家庭,他说:“我知道你是山东人,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 柳建亭告诉马云峰他家在沂蒙山区,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家里有父母和兄弟。父母和兄弟都在家务农。他是村里惟一一个读了高中又上大学的人。柳建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村里的乡亲为了庆祝他上大学,一家一个鸡蛋地凑,给他买了新书包,做了新被子。走的那天,村支书带领全村几百口子人站在山路边送他,村支书苍白的头发被山风轻轻刮着,满脸的纹路也被山风轻轻刮着,他对柳建亭说:“娃啊,到毛主席身边好好念书,念出个锦绣前程,咱一村的人都跟着你荣耀呢。” 爹娘在那一刻哭了,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会说什么,那一汪泪水,就是全部想说的话了。 那一场送别,竟然那么悲壮,乡亲们也都流了泪,他们久久地伫立在山路边,目送一个山里娃子走出大山,在山的另一面消失。 柳建亭说得很动情,他把自己说哭了。他说:“我要努力工作,否则我就谁都对不起。” 这一刻的马云峰,目光是肃穆和深远的。他说:“我在山东打过仗,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留在我的心里。沂蒙山的人民,朴实得就像那里的大山,忠厚得像那山上的石头和黄土。沂蒙山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 马云峰激动了,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家在坝上草原,从小就给村里的富人放羊,那年春天,他看见八路军的队伍从坝上经过,他扔了牧羊鞭跟上了队伍。那年他十四岁,个头正好和步枪一般高。 马云峰后来说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和战役,他在柳建亭十平米的小屋里来回走着,空袖管在这一刻也激动得晃来晃去。马云峰说他在锦州的时候抓到过一个很年轻的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跪在地上说他是朝鲜人,求马云峰不要杀他。马云峰飞起一脚踢在那日本兵的胸口上,说你他妈的胡说八道,日本鬼子是朝鲜人民的敌人,朝鲜人怎么可能穿上日本人的军装!那个日本兵说他真是朝鲜人,他从来没有朝中国军队放过一枪,他时刻都在准备逃走,他穿着日本军装是无奈,要是没有这身日本军装他早就没命了。马云峰相信了他,把他交给了部队,后来证实他果然是朝鲜人,这个人叫金永顺,后来一直在我们的队伍里东征西杀,最后战死沙场。 马云峰最后说起辽沈战役,说他眼看着自己的胳膊被炮弹炸了下来,他把胳膊捡起来往断茬儿的地方接,边接边大声喊,谁来帮帮我,帮我把胳膊接上啊,没了胳膊我咋打仗啊!他当时打红了眼,打疯了,打狂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抱着自己的断臂在弥漫的硝烟中奔跑,他想找到卫生员帮他把胳膊接上,直到后来失血过多晕倒在地上。 柳建亭被震撼了。看着马云峰空荡荡的袖管,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惭愧,有点对不住这位南征北战的将军。和将军相比,自己未免太小资情调了,和将军的断臂相比,与一个不喜欢的姑娘谈谈恋爱结结婚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这姑娘是将军的女儿。 柳建亭是学建筑的,尤其钟情于建筑美学的研究。他在爱情方面也以建筑美学为指导,比如肖娅,肖娅在他眼中就是一座非常完美的建筑。和一个女人结婚,就像选择一栋房子住进去,住进去就不能轻易搬出来。不管是巴洛克式、罗马式、拜占庭式、哥特式、多利安式、爱奥尼亚式或者欧式、俄式,或者中式的四合院,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一定是设计完美的。而马海英,完全是一栋设计失败的房子,以自己一生的爱情为抵押住进这样的房子,与其如此,他宁愿失去一条胳膊去娶一位美貌妻子,他知道马海英的母亲是晋水有名的美女,而马海英则完全是马云峰版本的第二次印刷。 原以为,马云峰最后要说说自己的女儿,说说爱情对女儿造成的打击和伤害。但是马云峰没说,他拍了一下柳建亭的肩膀说:“很好,一切都很好。”然后他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柳建亭看着走远的将军,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觉得今天这场无主题谈话并没有结束,马云峰还会再找他。 八 现在,马海英骑着永久牌坤车去上班,脸上再次洋溢起了青春的光彩,看上去什么事都有了。她做的资金平衡表再也没出现不平衡,她又可以对着韩一苹笑了。韩一苹也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再也不敢给什么人做红娘了。 韩一苹哪里知道马海英这种样子是内心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在支撑,她的痛苦怎么可能一下子烟消云散。韩一苹没有失恋过,她怎么可能知道这种苦涩的滋味? 那几天,晋水市中学的操场上每晚都在放外国电影。叶塞尼娅、宁死不屈、冷酷的心、列宁在十月、看不见的战线、卖花姑娘等等。放在以往,马海英会从头看到尾,一场不落,但是现在,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自己的电影,脑子里不断重复的就是在原料场和柳建亭见面的情景,几个简单的画面她百看不厌,手里拿着柳建亭送她的绿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和中华牌钢笔。她有些后悔把这两样东西捡回来,这两样东西对她是一种提醒,对她是一种刺伤,但她不想把它们扔掉,她自虐般心甘情愿让这两样东西把自己刺痛。 有一天晚上,马云峰走进马海英的卧室,他对马海英说:“你妈非常担心你,我也担心你。记住,你是我闺女,我闺女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跌倒爬不起来。” 马海英说:“我根本就没有跌倒。”这样说的时候,马海英哭了。 马云峰搂住马海英,他觉得女儿从小到大所受的委屈恐怕就是这件事了。他有些心痛,他觉得应该为女儿做点什么。 时间也在帮助马海英,她觉得自己真的站起来了,在跌倒的地方站起来好象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现在,她把柳建亭藏在了什么地方,藏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也就不再想,马海英又是从前的马海英了。她的情窦虽然已经初开,但又悄悄闭合了。 有一天上午,韩一苹在厕所里通报马海英一个消息,她说:“柳建亭调走了,调到市委去了,听说是给刘柏涛书记写材料。” 马海英一愣。 韩一苹说:“这事你不知道?你爸没跟你说?” 马海英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韩一苹说:“你真能把他忘了?” 马海英说:“我不是要饭的,我不会伸出手当乞丐,你以后不要再跟我提柳建亭这三个字。”说完了,脸上的神色变得特别凛然。 到柳建亭调走的时候,进厂的八个大学生调走了四个。他们有的去了工业局,有的去了水利局,还有一个去了钢铁研究所。四个人中,柳建亭的归属应该是最好的。 厂里政工科科长把调令给柳建亭的时候,柳建亭表现出了吃惊。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建筑设计师,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仕途这条路。手里拿着调令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种误入歧途的感觉,他觉得身后有人推了他一下,然后就身不由已地站在了一条陌生的路上。 柳建亭毕竟只有二十四岁,对很多事情的认识只能停留在表层而无法参透实质。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了这纸调令是他命运的一次重要转折,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写。 柳建亭被调到晋水市革委会宣传处。走的时候他去见马云峰,他觉得自己应该和马云峰说些什么再走,但是马云峰没有见他。政工科长对马云峰说:“小伙子态度很诚恳,我估计他想在走之前得到几句您的叮嘱。”马云峰说:“如果是一匹好马,你把它放到草原上,你会担心它的生存吗?” 柳建亭站在厂办公大楼的走廊里多少有一些失落的感觉。马云峰的空袖管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他觉得马云峰对他是不满的,他要见他就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但是马云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柳建亭往外走,经过财务科的时候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只要他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坐在桌后打算盘的马海英。他认真想了想,觉得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马海英爱柳建亭也是没错的,他不爱马海英也是没错的。所以柳建亭只是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大步离开了厂办公楼。 市委书记刘柏涛是文革后期复出的老书记,所以人们在习惯上还是叫他刘书记。就像晋钢革委会的牌子挂了十年,工人们从来不把马云峰叫马主任,而是叫马书记一样。 刘柏涛书记看上去就是个农民。花白的头发,朴素的衣着,憨厚的笑容,既亲切又随和,如果不是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和不凡的谈吐,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刚刚从打麦场上走下来的生产队长。 柳建亭到市委报到的当天就开始工作。宣传处长把一份刚刚写好的材料交给柳建亭让他用稿纸誊清,时间很紧,转天上午就要用。柳建亭看了看稿子,字写的像狂草,龙飞凤舞不说,还有大量涂改增删,辨认起来十分困难,而且厚厚一沓子至少有四五十页。 柳建亭连宿舍都没来得及去就开始抄稿子,他写得是非常标准的宋体字,一个一个极其清丽。这其间他除了去机关食堂吃晚饭和上厕所占用了一点时间,剩下十几个小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写,辨认那些难以辨认的狂草。有些字他实在辨认不出,就把整个句子连起来通读,以此确认那到底应该是个什么字。 凌晨五点的时候,一个老头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一脸微笑地站在桌边看着柳建亭。柳建亭抬头一笑,以为是传达室的大爷来送开水,也没说什么。这个时候,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稿子还有十几页没有抄完。按照宣传处长的交待,上班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来拿稿子,因为九点的时候晋水大剧院里近千名党员干部等着听这篇重要讲话呢。 老头拿起一页稿子看,满纸漂亮的宋体字可能给了他很舒服的感觉,他的微笑就一直在脸上延续着。柳建亭顾不上理他,他估算了一下,一小时最多能抄四页稿纸,所以剩下的十几页要想在三小时内抄完,他必须马不停蹄,一秒钟都不可以耽误。 老头什么时候走的,柳建亭不知道。 转天的大会,柳建亭也被叫去帮忙布置会场。抬桌子,铺桌布,灌开水,摆茶杯,忙了个不亦乐乎。 到大会开始以后,柳建亭看见那个老头拿着他抄好的稿子作讲话,这才知道他就是刘柏涛书记。听着刘书记十分顺畅地读稿子,柳建亭感觉特别亲切和温暖,他觉得自己作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阅读

相关人物

展冲
责任者